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謝子長紀念文集》(以下簡稱《文集》)中,附有《謝子長年譜》,該年譜認為,謝子長帶領安定民團改編為石謙部隊第12連的時間在1926年春。筆者參觀中共中央西北局紀念館時,發現在有關謝子長的展示內容中,也寫明謝子長于1926年春帶領安定民團受編為石謙部第12連,謝子長就任該連連長。不過,結合一手文件及相關資料來看,“1926年春”這一時間是不準確的,正確的時間應在1924年底或1925年初。
首先需要指出,《文集》收錄的部分回憶文章可能被人為地改動了一些時間點。比如,《文集》收錄了白超然的一篇回憶文章《子長在北京》,其中有這樣一段話:“1924年暑假,我從南開中學畢業后考入北京大學地質系。9月,和我一起從南開考入北大的黃平(安康人,后半年赴蘇聯留學),介紹我加入共產黨。這年后半年,謝子長從山西太原來到北京……我和白志誠介紹他參加共產黨,得到了北京地委的批準。”[1]子長文史資料第4輯《子長陵資料》(2)收錄了白超然的《憶謝子長在北京的革命活動》,文章內容與《文集》收錄的《子長在北京》完全一樣,只不過“1924年暑假”在該篇回憶文章中寫的是“1925年暑假”。[2]可見,《文集》和《子長陵資料》(2)必然有一方改動了原本的時間點。白超然在《關于謝子長入黨情況給張鋒的信》中明確提到:“子長同志在北京入黨時間,經我再三回憶,確系1925年(即民國十四年)冬天。”[3]據此可以推斷,應該是《文集》改動了時間點。學界目前較為公認的一點是,謝子長1925年下半年在京入黨,《文集》所給的“1924年后半年”這個時間明顯錯誤。
在“謝子長將安定民團改編為石謙部隊第12連”的時間點上,《文集》收錄的多篇回憶文章,彼此之間也存在沖突。賀晉年和吳岱峰共同撰寫的回憶文章中說:“1925年冬謝子長在京入黨以后,經中共北方區委介紹又回到陜北,為了以合法身份進行革命活動,謝子長在安定辦了民團,之后又將民團編入石謙團成立12連。”但吳岱峰在自己的回憶文章中卻說:“1924年春,子長在安定縣創辦了民團……1925年春,安定民團被編為石謙團12連,子長任連長……1925年冬謝子長再次奔赴北京……經白超然、白志誠介紹……謝子長在北大支部參加了中國共產黨。”賀晉年和吳岱峰的共同回憶文章中說改編時間為“1925年冬之后”,吳岱峰的個人回憶文章中卻說改編時間為“1925年春”,前后相互抵牾。據后文考證來看,吳岱峰個人回憶文章所說的改編時間比較符合真實情況。
《文集》中還有雷恩鈞的回憶文章中說:“1926年初,就像我這樣被子長叫去的共八人,都是念過幾天書的20歲左右的窮苦青年學生……三個月以后我們八人和另外的兩人共十人被子長派到瓦窯堡,到陜北軍閥井岳秀所屬石謙團李象九連里去當兵……到1926年春天,子長帶領的安定縣民團也被石謙收編為一個連,子長任連長。”但雷恩鈞在1959年的談話記錄卻稱:“1924年冬,石的部隊中就有了黨員,1925年初成立了支部。我是由謝子長同志介紹到李象九的補充班當兵的,時間是1925年初,(該排駐瓦窯堡)我1925年3月入黨和閻紅彥等,當時組織給我提出兩個問題,一個是能否離開家庭;一個是有無為革命斗爭甚致[至]為革命犧牲的決心。我們都堅決提出了保證。當年4月李象九的補充排就編成了補充連。我入黨后記得支部負責人是史唯然(1925年由榆林中學來的,因為史在榆中時已和李象九認識)。”[4]我們可以發現,在《文集》收錄的文章中,雷恩鈞說自己是1926年初之后去李象九連當兵,但在1959年的談話記錄中,雷卻稱在1925年初就到李象九連當兵了。結合李象九的回憶文章和黨團內部的一手文件來看,1959年談話記錄中的時間更為可信。
李象九是直接促成謝子長民團改編的關鍵人物。據李象九回憶:“部隊在瓦窯堡駐扎期間,我聯絡安定縣保安團長謝子長同志率部來與石謙團匯合。石謙團長接納后,改編為第12連,謝子長同志任連長。”[5]李象九連何時在瓦窯堡駐扎,有一手文件可提供直接證明。1925年3月團陜北地委向團中央報告說:“現望瑤堡得同志五人,由李向[象]九組織支部。”[6]1925年12月13日團綏德地委在書面報告中說:“望瑤堡同志,原都是軍人,現在分成兩連,大部分調往宜川去了。”[7]1926年1月17日團綏德地委又匯報說:“望瑤堡支部,都是些軍人,現在連支部都移往宜川去了,望瑤堡只留一個同志(排長王有才),他們在望時,都很能與學生民眾接近……7月間,又與該地成立天足會,倡辦農民協會……現在同志們大部分都到了宜川。”[8]根據一手文件,我們可以明確得知,至少在1925年12月13日以前,李象九連就由瓦窯堡換防到了宜川。因此,謝子長帶領安定民團改編為石謙部隊第12連的時間,應該在1925年12月13日以前。同時,根據一手文件,《文集》中雷恩鈞說“1926年初”到李象九連里當兵的說法是站不住的,因為李象九連早在1925年底就換防到了宜川,1927年初李象九升為營長后又駐防清澗,再未去瓦窯堡。雷恩鈞在1959年談話記錄中所說的時間才是可信的。
除了前文提及的《文集》中的白超然回憶文章存在人為的時間改動,《文集》收錄的白應奎回憶文章也有同樣問題。白應奎從謝子長領導安定民團到清澗起義爆發,一直跟隨在謝子長左右。《子長陵資料》(2)收錄了白應奎的《清澗起義前后的謝子長同志》,其中有一段話為:“1924年冬,民團改編為石謙團3營12連,子長任連長……謝的民團改編后,就開到清澗……住到1925年的四、五月份,部隊奉命南下,去打黃龍山的土匪姜海清、段茂功……6月,我們又包圍了澄縣……澄縣圍了兩個來月沒打開,部隊開到岐山、鳳翔一帶去打麻老九……到了岐山,麻老九已被茍章保消滅。我們住在陰家鋪,一直住到第二年二、三月才離開。”[9]但在《文集》中,“1924年冬”變成了“1926年初”,“1925年的四、五月份”中的“1925年”被刪去。
如果按照《文集》“1926年初”的說法,直到“第二年二、三月”即1927年2、3月,謝子長連都沒有到過宜川。然而根據當事人回憶,1926年謝子長連曾與李象九連在宜川匯合,李瑞陽回憶說:“在這半年(1926年上半年)……不久,又從外縣調到宜川幾個連,其中有謝子長連。李象九和我進城去看他們時遇見了閻揆要同志。揆要是隨子長來的。”[10]閻揆要回憶說:“我是1926年由延安第四中呼延震東(共產黨員),以共進社的關系(呼延和我、李象九、謝子長都是共進社社員)介紹到石謙部工作并加入了共產黨。當時石謙是一個團長,李象九和謝子長均在石團當連長,他們都是黨員”。[11]可以確定的是,李瑞陽回憶的時間線基本屬實,他說自己是“1925年寒假離開綏德……第二年春初,李象九派人來三原接我,我由白水經過黃龍到宜川”。這些都能在一手文件中得到直接證明。團綏德地委1926年1月17日向團中央報告說:“下學期李致煦同志來否還未定,大概靠不上,如再沒有得力的指導員,諸事進行非常困難”。王懋廷在1926年2月26日給林育南的信中說:“綏德的環境本來很好,多數學生都傾向我們,學校也不壓迫。但我走了以后,因為田伯英(英文教員)、李致煦(圖畫教員)互鬧意見……現在田已離開綏德,我并且寫信給學校叫李致煦也離開,另派人去整頓。”耿炳光1926年6月18日的報告中提到:“宜川有特支(中學一),同學十一人;大學特支二,同學二十一人,全是軍人……現由連長李象九與李致煦(第四師范教員)二同學負指導之責。”[12]據此可見,《文集》中的“1926年初”明顯是錯誤的。
“1926年初”存在問題,“1924年冬”則能說得通。白應奎提到的部隊南下打段茂功、包圍澄縣等情況,可在《澄城文史資料》中得到印證:“民國十四年(1925年)三月廿日,由榆林南下的楊虎城圍攻縣城的鎮嵩軍麻振武部姜海清、段憨功……楊虎城圍城至七月。”[13]楊虎城1922年夏因在關中軍事失利,被迫向陜北轉移,暫附于井岳秀。1924年10月,馮玉祥、胡景翼、孫岳共組國民軍,委任井岳秀為陜北國民軍總司令,楊虎城為陜北國民軍前敵總指揮。1924年冬,應胡景翼要求,楊虎城率部南下關中,楊麾下就有井岳秀派去支援的隊伍,而且井岳秀之后也對楊多有增援。楊南下后,先后攻打直系吳新田、劉鎮華的鎮嵩軍。[14]綜上所述,《文集》很可能人為將白應奎回憶的“1924年冬”改為“1926年初”。
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呼延震西,《文集》和《子長陵資料》(2)收錄了他的同一篇文章,且內容及時間完全一致。文中說:“石謙……升任團長之后,于1924年9月間批準李象九任第1營第3連連長。但這只是個空名,實際上連一個班的兵員也沒有……李象九把我要去任1排長。接著石謙從謝子長的安定縣保安團撥來一個班(班長是雷恩俊),自此搭起了連隊的架子……另一支主力是謝子長帶領的第五連[15],第5連是李象九向石謙推薦將謝子長帶的安定縣保安團改編的。1924年初石向井岳秀上報,委任謝為連長,委任狀下來后,石讓我由綏德到安定交給謝子長的……3連從1924年秋組建到1925年夏一直駐在瓦窯堡……1925年春謝子長連組建后不久。石謙奉命去攻打駐澄縣的鎮嵩軍,將該連帶走。石謙打澄縣回來后仍駐延安,謝子長又回到瓦窯堡,我連由瓦窯堡開往宜川。”[16]
根據呼延震西的文章可知,他于1925年初親自將改編的委任狀交給了謝子長,并且他提及的“1925年春謝子長連組建后不久。石謙奉命去攻打駐澄縣的鎮嵩軍,將該連帶走”,也與前文中白應奎回憶的“部隊南下打段茂功、包圍澄縣”等情況相呼應。
雖然回憶文章存在著時間錯誤或者彼此矛盾之處,但通過一手文件,我們能確定一些關鍵事件及時間,還可以判斷哪些文章的時間點是真實的,哪些是錯誤的或被改動的。在“謝子長帶領安定民團改編為石謙團第12連”的具體時間上,本文根據一手文件,結合相關回憶資料,最終可以確定這一時間點在1924年底或1925年初,而非1926年春。本文希望,通過考證能夠糾正相關書籍及紀念館中的時間錯誤。對于歷史研究而言,真實性是第一位的,關鍵的歷史時間出現錯誤,會對歷史的還原和具體情境的再現產生十分消極的影響。
(作者系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中共黨史黨建系2023級研究生。)
[1]中共陜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編:《謝子長紀念文集》,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153頁。
[2]子長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子長文史資料》第4輯《子長陵資料》(2),1991年,第83—84頁。
[3]《謝子長研究》2022年總第2期,第22—23頁。原載《西北星火——西北革命史研究文集》,張鋒著,中國國際出版社,2022年。
[4]《雷恩鈞回憶》(節錄)(1959年7月8日訪雷恩鈞談話記錄整理),陜西省檔案館全宗號55、目錄號2、案卷號1173。
[5]李象九:《清澗起義前后》,中共陜西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陜西黨史資料通訊》(內部刊物)1983年第1期,第21頁。
[6]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1,1991年內部出版,第223頁。
[7]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乙1,1992年內部出版,第17頁。
[8]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1,1991年內部出版,第312頁。
[9]子長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子長文史資料》第4輯《子長陵資料》(2),1991年,第101頁。
[10]李瑞陽:《在宜川石謙軍隊的建黨活動》(1959年7月初稿,1982年11月、12月補充、改寫),中共陜西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陜西黨史資料通訊》第7期(1982年12月10日),第35頁。
[11]閻揆要:《憶清澗起義》,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各地武裝起義 冀晉綏地區陜甘地區》,解放軍出版社1997年版,第817頁。
[12]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1,1991年內部出版,第314頁、第323頁、第344—345頁。
[13]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陜西省澄城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澄城文史資料》第3輯,1990年內部出版,第24頁。
[14]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陜西省委員會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陜西文史資料精編》第9卷《人物專輯》(上),陜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4—86頁、第92頁;崔月德:《陜北民國史》,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162頁。
[15]此處的“第5連”沒有問題,“第12連”應該是石謙虛張聲勢的策略。據白應奎回憶,“6旅原來共七個連,1、2、5、6、7連原來就沒有”。換言之,“第5連”是實際序列,“第12連”是名義序列。參見子長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子長文史資料》第4輯《子長陵資料》(2),1991年,第101頁。
[16]呼延震西:《清澗起義漫憶》,子長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子長文史資料》第4輯《子長陵資料》(2),1991年,第71—73頁。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