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屬于民間說唱藝術,是流行于我國北方的一種民間口頭表演曲藝形式。說書人,民間又稱“書匠”。主要分布在陜西、山西、甘肅一帶。陜北說書以主要伴奏樂器分,有三弦說書和琵琶說書。延長縣域流傳的曲頸琵琶,是琵琶中一個較為古老的種類。說書時,使用三弦的藝人們開口便說:“彈起我的三弦嘣嘣響,眾位同志(明公)聽我講……”而使用曲頸琵琶的藝人則開口說:“彈起我的琵琶一哇聲,眾位明公仔細聽……”
延長曲頸琵琶說書的淵源與特點
延長的民間說書,主要以曲頸琵琶說書為主。
有關曲頸琵琶的來源,有兩種說法。其一為官方學說。據有關資料記載,曲頸琵琶在南北朝時期由西域流入我國,是阿拉伯國家一種彈撥樂器的變體,盛行于隋唐。其二為民間傳說。傳說周朝時,一個人因雙目失明,跳入河中自殺,突然,河岸上伸過來一根巨大的蝎子尾巴,將盲人鉤上岸。原來救盲人的是一個蝎子精。蝎子精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像蝎子形狀的東西,彈撥發出琵琶之聲。后來盲人抱著這個東西走村串戶,以彈曲說唱乞討為生。此傳說為曲頸琵琶蒙上了浪漫主義的色彩。
延長曲頸琵琶高約一米,音箱成梨果形,面上有九品四相,四弦,腹中有響線,搖動琵琶時鏗然有聲,頸彎曲,頸頂部有一尖角,形似蝎尾,用于懸掛多余的牛皮弦。與琵琶配套的還有一些小物件,螞蚱、刷板、羊角撥片、驚堂木等。曲頸琵琶音色優美,穿透力強。高音區明亮而富有剛性,中音區柔和而有潤音,低音區音質淳厚。
曲頸琵琶制作工藝簡單,鄉間木匠就會制作。選用楸木、柳木等輕疏木材,鋸成梨形,挖空音箱,穿入鋼絲,扣上面板,掏空曲頸,置入琴把,修好蝎尾,在面板上粘上品相,把牛皮弦固定好,后面沾上背扣,系上背帶,就成了一件精美的曲頸琵琶樂器。
曲頸琵琶說書屬于陜北說書的范疇,其說唱內容與傳統陜北說書內容大同小異,不外乎神話故事、民間傳說、歷史演義、綠林好漢、忠臣孝子、公案傳奇、除奸鏟霸、愛情故事等等,反映的思想基本上以善有善報、惡有惡果的因果報應,和福祿有命富貴在天的佛(儒)家思想為主,亦有一些天人合一、天道難違的道家主張。其說書的形式,就如書匠自己說的那樣,“一人一馬一桿槍”,從頭至尾一直是一個人邊說邊唱邊伴奏。這種說書形式,至今仍在延長縣域內延續著。而其他縣域的說書,從內容到形式都已經發生了巨大改變,比如,由過去的一人表演逐漸演變為多人參與,人數最多時可達十幾人。這樣龐大、有男有女的說書隊伍中,每個人都可以發揮自己的專長,揚長避短,盡己所能,使得樂器演奏和說唱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那么,為什么延長土地上的傳統說書沒有發生太大變化呢?主要是因為伴奏的樂器為傳統古老的曲頸琵琶,其音色低沉,不便與其他樂器搭配。
延長曲頸琵琶說書大體分為兩大流派,即老宜川派和延長老調派。二者異而有同,同中有異,并經過不斷地交流、碰撞、融合,最終形成了獨特的傳統藝術。
曲頸琵琶的老宜川流派及其傳承
1935年,劉志丹解放延長以前,張家灘鎮以下的安河、羅子山、南河溝、雷赤四鄉鎮屬于宜川縣管轄,轄區群眾語言、生活習俗等方面,至今沿襲宜川人的習慣和方式。具體到說書上,其說唱腔調完全符合宜川方言特色,相對比較婉轉。按地域方位,被稱為南路派。
最早的老宜川流派,可追溯至安河鄉佛光村的白豐功之父——“白先生”。因年代久遠,又沒有家譜記載,后輩不知白先生其名為何。白先生不僅書說得好,而且善摸手相,教子有方。其子白豐功十八歲參加革命,常以彈琵琶說書為掩護,為革命工作做出積極貢獻。
白先生的傳人劉定國,乳名“蛇女子”,羅子山鎮南山村人。
據南山村人講,劉定國幾乎具備一個優秀說書先生的所有素質。他不僅彈得一手好琵琶,靈活花哨,與眾不同,而且天生一副好嗓子。當時民間流行的傳統書目,他幾乎全部掌握。每次說書時,曲目都由觀眾點。觀眾點什么,他就說什么。
劉定國的另一個特點,是離開琵琶也能將書詞兒流利地背下來,并有聲有色地講給人聽。聽書者,只圖紅火熱鬧,也不乏能聽出門道的。有時,為盡快更多地欣賞書中的故事,聽眾會要求先生放下琵琶“干說”。為滿足大家所求,劉定國即放下琵琶,口若懸河,凈說干道,把故事說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把眾人聽得屏息凝神、如癡如醉。
劉定國的傳人叫呼永勝,綽號“二禿子”,羅子山鎮蘭地村人。20世紀80年代之前經常在安河、羅子山、張家灘、交口、趙家河、雷赤、南河溝一帶走村串戶巡回說書。其彈奏曲頸琵琶堪稱一絕。他把弦上得特別緊,手指按弦、揉弦時非常吃力,一般人做不到。據說他彈奏時,琵琶聲音可以傳出五里開外,被傳為美談。1981年,呼永勝因病去世,他的琵琶被南河溝張多村的一個說書藝人出價九十元買了去。
呼永勝有兩個徒弟,羅子山鎮呼家山村的張進文和克蘇村的李國讓。張進文小名陽陽,李國讓小名需明。其中,張進文名氣較大。
張進文,1941年出生。十一歲因患眼病雙目失明,只好隨呼永勝學藝說書。他從小記性好,多才多藝。能說新書、古書五十多種,其中《宜川大勝利》《劉公案》《王貴與李香香》等書目說得最精。尤其每逢中場需要休息時,他經常能自編一段:
不管你落難不落難,
說得我書匠喉嚨干。
放下琵琶松了弦,
喝上一碗開水吃上一袋煙。
聞聽此言,聽眾也放松下來。
除了說書,他還會唱陜北民歌,精通各種樂器,能把別人唱的歌曲改彈成琵琶曲。因此,延長黃河沿岸方圓百里,提起陽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與陽陽同代人當中,還有一人不得不提——安河鄉汆家村的賈步勝,綽號“汆家瞎子”。賈步勝自幼雙目失明,學書從藝。書藝師承于誰,不大明了。他會說的書目也比較多,說起來一絲不茍,最善煽情和調侃,能不知不覺將聽眾引入故事情節當中。比如在說唱《楊公案》中,有這樣一段:
“你和劉小成勾搭了多長時間?”
“整十個黑夜。”
“你們都脫衣裳了沒有?”
“好太太哩,你連這么個也盤算不出來?脫得光不溜溜。”
“你在他身上摸揣了沒有?”
“可囊摸揣了。”
“你摸遍了沒有?”
“也就快摸遍了。除過腳片子沒摸,其他都摸了,有些地方都讓我摸起皮了。”
這是一段對話,一段農村閑人們所說的“葷話”。正是因為汆家盲人滴水不漏、有聲有色的說唱,聽者如身臨其境。因此,每當聽說汆家盲人來說書,周圍鄉親呼朋引伴,蜂擁而至。
汆家盲人不僅說唱得好,而且記性好。雖然雙眼失明,在村中走路卻不用人拉,還可獨自一人趕著毛驢下山馱水。除了說書,他還有看病配藥的特長,每去一村說書,總是因給人看病而走不脫。
汆家盲人在汆家本村和馮家洼、楊家疙瘩都有傳人,但后來都銷聲匿跡。
之前講過“二禿子”呼永勝去世后,他的琵琶被南河溝鄉張多村的一個說書藝人買去。張多村除白富榮之外,再無說書藝人。據此可以肯定,買走呼永勝琵琶的,應該是白富榮。另外,白富榮師承陽陽。由此可知,白富榮為呼永勝的徒孫。
白富榮聰明好學,學藝短短幾個月就出師說書,會說的書目較多,最喜歡說的書目也是《王貴與李香香》。而且,他也是多才多藝,嗩吶、笛子、二胡等樂器拿起就會。每逢農閑,就會和村人組成自樂班,你吹,他彈,她唱,不亦樂乎。自從“快手”“抖音”進入現代人們的生活,他也不甘落伍,也會去露露臉,冒個泡。
雷赤、南河溝一帶,除白富榮之外的說書藝人,還有郭家村的趙彥林、上瑟琴村的白古洋等。
2022年,白富榮因病去世,延長境內老宜川流派說書傳人就此中斷。對曲頸琵琶說書藝術人去技衰現象,曲頸琵琶延長老調派傳承人劉忠元解讀說:“除了諸多社會發展因素,還有一個重要、直接的原因,就是多年來在延長曲頸琵琶說書藝人體系中,自我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約束——說書只能傳盲眼人,明眼人不能與盲人爭飯吃。”這一點,估計在延長以外的地方,也是存在的。我們姑且理解其存在的合理性為:上天在關閉盲人朋友一扇門的同時,必須給他們開啟或保留一扇窗戶。
曲頸琵琶延長老調流派及其傳承
延長縣張家灘鎮以上多個鄉鎮,屬于老延長地盤。轄域人口流動性較大,尤其是民國二十六年左右至解放初期的“走南路”遷徙潮流中,來了許多榆林塞上人。因此,方言上摻雜了很多“上頭人”腔調。故而,說書的說唱腔調,也相對干脆一些。
據傳,最早的曲頸琵琶延長老調流派是黑家堡鎮張羅溝村的一位說書人,佚名,只知其綽號“鞋底光”,意指其說書走的地方多。他不僅會說的書目多,還能自編自演。他自編的《沙蓬娘娘戲青龍》《棗木大王》,在黑家堡一帶流傳很廣。
“鞋底光”傳人楊生富,是七里村鎮楊家塬村人。他的最大特點是,其曲頸琵琶比別人的大,彈出的聲音穿透力更強,尤其是每當說到他最喜愛的曲目《楊家將》中的打斗場面時,嗡嗡的琵琶彈奏音猶如戰鼓一般攝人心魄,令人震撼。
楊生富傳人是劉緒旺。劉緒旺會說的書目非常多,據說連說一年都說不完。琵琶彈奏,聲音干脆清亮,余音繞梁,回音不絕。表演形式廣泛多樣,層出不窮。曾參加過陜甘寧邊區政府舉辦的說書人大會,得到了著名說書人韓起祥的稱贊。受韓起祥影響,他的說書技藝日漸精進,尤其在后來說書過程中,還加入了韓起祥的作品,如《劉巧團圓》:
手彈琵琶口來講,春夏秋冬走四鄉。
說書不為旁的事,文化娛樂我承當。
咱們邊區好地方,男耕女織人人忙。
有吃有穿好光景,實行民主新氣象!
有些男女二流子,勸說改造全變樣。
買人賣人都不行,騙親搶親也不讓。
聽了這話你不信,有段故事聽我唱。
編成新書說新人,只說實話不說謊。
劉巧團圓事不假,故事出在隴東西慶陽。
……
在說唱過程中,劉緒旺將三弦說書改成琵琶說書。
劉緒旺教徒嚴厲,細心認真,有三位傳人。一為交口鎮新窯科村的白旭章,二為劉家河鄉地落村的曹天耀,三為前文提到的黑家堡鎮賢村洼村的劉忠元。三人中,白旭章遠近聞名,劉忠元承前啟后,默默奉獻,傳承技藝。
白旭章,1935年出生,延長縣交口鎮新窯科村人。幼時因病雙目失明。十二歲時,其父把麻池河說書盲藝人劉緒旺請到家中,教他說書。之后,又請來張家灘鎮下驛村一個名叫全有的木匠來家里,用柳木做板,牛皮做弦,為他做了一個曲頸琵琶。從此,劉緒旺就住在白家,口對口地教白旭章說書。每天給白旭章教一段,讓他像背課文一樣,第二天必須背得下來,背不會就要挨老師的責打。白旭章聰明好學,記憶力好,兩個多月下來,就背會了不少說書段子。師傅便帶著他出去說書。半年后,白旭章基本可以獨自說書。十三歲時,白旭章就在六十多歲的爺爺帶領下,四處去說書。但他不滿足于師傅教的說書段子,就自己編。別人說的書,他聽一遍就會。他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特別是琵琶彈得出神入化,父老鄉親有口皆碑,在交口、張家灘一帶紅極一時。方圓百里四十歲以上的人,都知道新窯科村有個白老,琵琶彈得好。五十歲時,白旭章在延安學會了盲文,更是技藝大進。絲弦五音類的器樂,只要摸索一會兒,就無師自通。1957年,他參加了陜西省第三屆民間音樂舞蹈公演大會。1984年,榮獲延長縣曲藝調演一等獎。1993年,入選《中國民間名人錄·中卷》。他所演奏的曲調,有三個特點:一是琵琶造型有別于其他琵琶;二是曲頸琵琶的四根弦定兩種音;三是說唱時,前奏曲調獨特,初如“大起板”基本調式,但會隨著情節演繹隨意變化,緩彈時似黃河激浪,急奏時如鐵馬金戈。最讓人記憶深刻的是他在說唱《刮大風》時的場面:
圪里圪嶗都是風,
圪梯圪臺全是風。
平川里刮的是溜溜風,
鹼畔上刮的砍腦風,
山梁上刮的是兒馬風,
山坳里刮的是母豬風。
再看那風中物——
黑風惡,真個惡,
卷得大河上了坡。
黑風冒,果然冒,
刮得石獅子滿街跳。
刮得磨盤翻燒餅,
刮得碾轱轆舞流星。
大樹刮得連根拔,
小樹刮得影無蹤。
總體刮得大山揭了頂,
小山刮得一抹平。
再看風中的人和動物——
土地爺爺吃了一驚,
哭爹喊娘去藏風。
山神爺爺想定風,
一風刮了個倒栽蔥。
溝里進去一股風,
天搖地動起雷聲。
山里吹來一股風,
樹木寸草都拔盡。
村里進去一股風,
眨眼工夫就亂了營。
牛馬飛,樓房滾,
雞鵝魚鴨舞流星。
串門子老婆沒操心,
一風刮得上天空。
拾糞老漢沒操心,
一頭插進茅糞坑。
……
急切而舒緩的琵琶演奏與高昂的說唱聲配合得天衣無縫,讓聽者忽而心驚膽戰,忽而長長舒氣一口。
民間評價四位著名陜北說書藝人說:“李有明帥,張俊功怪,解民生蓋,王鳳和癩。”他們各自擁有大批聽眾。但據說,民間還流傳另外一句話:“四位高手莫張狂,比不過一個白旭章。”全國著名琵琶演奏家劉德海曾說,他沒有見過、演奏過白旭章的這種曲頸琵琶。總之,白旭章的曲頸琵琶演奏風格獨特,堪稱中國民間樂器和曲藝說唱領域的一朵奇葩。
縱觀延長曲頸琵琶傳承譜系,白旭章授徒最多,諸如張家灘鎮的蔡江平、劉君富、張文玉、李延煥、王殿亮等。
相較于白旭章盛名,其師弟劉忠元也不遜色。
劉忠元,1971年出生,黑家堡鎮賢村洼村人,患有左眼球外上懸、右眼模糊的先天性視力殘疾,是延長縣目前最年輕的曲頸琵琶藝人,2017年被陜西省文化廳確定為陜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延長曲頸琵琶代表性傳承人。
說書難,說書難,
說得我渾身直冒汗。
說得我舌焦喉嚨干,
你看我這說書人難不難。
說書人出門是單崩崩,
滿城滿街沒個親人。
刮風下雨受冷凍,
沒吃沒喝沒人心疼。
大哥大姐大嬸嬸,
你們都是些好心人。
湊上兩個零錢行好運,
我給大家送財神。
這首說書詞,直接道出了說書人的艱辛。身殘志堅的劉忠元,為謀求生計,十七歲開始學藝,經常說的曲目有《雙頭馬》《代州還愿》《金刀入鞘》《黃鶯記》《金忠記》《王三買馬》等,深受聽眾青睞。
面對技藝無人傳承的局面,劉忠元將原來彈三弦的說書人王建寧收為徒弟,師徒倆合作表演了眾多新的曲目。劉忠元經常走進校園給學生教琵琶技藝,并不斷用新的技術手段去演繹和傳承曲頸琵琶。他還通過網絡直播、進校園、進社區、參加各種文藝演出等方式,堅持不懈地為曲頸琵琶的傳承貢獻著自己的力量。同時,他還保留著曲頸琵琶的制作技藝。為了使曲頸琵琶技藝流傳下去,他根據曲頸琵琶的制作工藝和特色,自編了如下說書詞:
琵琶生來是楸木材,
生在深山靠在崖。
砍柴的老伯砍回來,
魯班師傅修成材。
四根皮弦箍在身,
四根金簪頭上戴。
銅芯鐵蛋懷里揣,
兩只龍眼分擺開。
九品四相面上排,
說書的背上宣傳來。
結語
延長曲頸琵琶已經在延長大地存在了三百多年,2009年被列入陜西省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曲頸琵琶說書在民間精神文化生活中有著重要地位。在遠去的那些貧瘠歲月里,在苦焦的鄉村,凡是熱鬧的地方,幾乎都有說書藝人的身影。他們是傳統文化藝術在鄉村最直接、最強力的傳播者,是民間文化的傳播天使。
延長曲頸琵琶說書,一部感天動地的敘事詩!
(素材口述:劉江、呼延敏、劉彥亮、高鼎、劉忠元、呼世敏)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