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辭書編纂理念初探

提 要 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辭書界在文明演進、知識積累、科技進步的歷史中，既繼承傳統，又汲取自己時代的文化精髓、學術成果，與民族品牌詞典相互成就，形成一些長期相沿的辭書編纂理念。影響至今者，有文藝復興時期形成的啟蒙教化、崇尚文學的人本理念和溯源求真、學術至上的科學理念，啟蒙運動時期形成的規整知識、融通古今的創新理念和經略語文、昌盛百科的競爭理念。人本理念是西方辭書編纂之價值核心，科學理念構成西方辭書編纂之學術肌理，二者是西方辭書編纂的兩大主根脈，為西方辭書奠定了服務宗旨和學理基礎。創新理念確保西方辭書與時俱進和規范守正，競爭理念確保西方辭書高質量發展和推陳出新，二者維系不同國家之間在大型國語詞典和各國內部在各類詞典之間既借鑒又競爭的良好業態。這4 種理念相輔相成，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精神價值體系?；ヂ摼W條件下，應加強中西辭書精神和理念的融通互鑒，更好地服務人民群眾的辭書生活。

關鍵詞 西方辭書；西方辭書編纂；西方辭書人；西方辭書理念

中圖分類號H0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1014（2025）02-0073-10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50207

東西方的辭書編纂，都伴隨著各自文明的成長而成長，都經歷了不同的文化熏陶，經歷了社會變革淘汰和科學技術淬煉，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編纂理念。本文中的“西方”，是指以英美為代表的歐美國家，“辭書編纂理念”是指西方國家歷史上，著名辭書編纂家與各自國家的品牌辭書相互成就過程中，長期孕育發展而形成的指導辭書編纂的理想和觀念，這些理想和觀念構成了西方辭書人的職業精神內核和行業品格操守。本文聚焦以英語辭書編纂為代表的西方辭書發展史，嘗試探究自文藝復興運動、啟蒙運動以來形成的西方辭書編纂理念。

一、西方辭書發展及其歷史分期

西方辭書編纂理念的孕育、形成和演進，是西方辭書編纂自身發展的一種必然，同時也與西方文明的進步，與西方國家各自的語言文學和思想文化的發展有著內在關聯。我們先來看西方辭書編纂的發展歷史及其斷代分期。

關于西方辭書發展的歷史分期，西方學界的看法比較一致。這是因為他們已有一些基本共識。其一，詞典作為輔助語言溝通交流的工具之一，是適應社會發展進步的需求而誕生并逐步形成自身特色的，代表性詞典的出現往往可以作為歷史分期的主要依據。其二，代表性詞典的出現，往往具有示范效應。這種示范效應表現為在不同國家或語言中以之為范本的對應詞典相繼出現。這種跨國跨語言的示范擴散效應，為辭書歷史分期提供了支撐依據。其三，代表性詞典往往是過往詞典編纂成就之集大成者，也為未來發展提供了新的契機。代表性詞典一方面傳承了那些經受住編纂實踐檢驗的詞典設計特征，另一方面它所具有的一些創新設計特征，也往往預示了新時代的新需求。其四，詞典編纂實踐和理論研究的發展往往并不同步。詞典編纂直接回應社會的時代之需，有著自己的發展進程軌跡和階段特征。理論研究雖然往往滯后于編纂實踐，但其成果卻可以作為佐證，輔助判斷辭書歷史分期是否合理，還有助于揭示詞典編纂歷史事實背后的內在理據。其五，詞典編纂發展承襲性很明顯，也會表現出波段式接續前進的特征。尤其是在啟蒙運動之后，受到教育、科學、技術以及文學、語文學、語言學等諸多因素共同作用，詞典編纂經常會表現出多個次級波段相互疊加，使得分期界線難以清晰厘定。盡管有著上述共識，但學者們仍會視各自研究的具體情況而采納不同的參照系。有學者采取公元紀年，其最大優勢就是客觀和精準，也有利于跨國別、跨語言對比研究。有學者以歷史朝代作為時間參照系，方便本族學者和普通民眾識解。還有學者以代表性詞典作為斷代界標，來凸顯辭書自身特點及其設計特征演進。

我們先對英語辭書編纂的歷史分期進行簡要回顧，以期對西方辭書史有一個比較直觀的認知。默里（James Murray）是英語辭書歷史分期的奠基者。默里（1900/2022）從最早的盎格魯-撒克遜詞表開始，以代表性詞典個案分析為主線，依照時間先后順序，比較詳細地依次描寫和品評了考德里（Robert Cawdrey）的《字母順序單詞表》（A Table Alphabeticall，1604 年出版，第一部英語單語詞典）、貝利（Nathaniel Bailey）的《普世詞源英語詞典》（An Universal Etymological English Dictionary，1721 年出版）、約翰遜（Samuel Johnson）的《英語詞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755 年出版）、韋伯斯特（Noah Webster）的《美國英語詞典》（An American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828年出版），以及第三版修訂進程剛過半的《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1928 年出版，1989 年第二版出版，第三版自1993 年起陸續出版）。默里的歷史分期，內在框架是英國語言發展的歷史分期，見于他為《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第9 版）撰寫的“英國語言”條目（Murray 1878），該條目被用作該版的標本樣條（默里1900/2022）。默里對英語史的斷代在學界和社會上都很知名，獲得廣泛認可；他對英語詞典編纂的歷史分期，至今仍被學界視作圭臬。20 世紀的英語詞典編纂歷史研究，有辛普森（2002/2022）的《英語詞典學的革命》，該文聚焦英語詞典編纂重心由英國向美國的轉移，以及現代語言學理論和語言信息技術條件下，英語詞典設計特征的創新發展和詞典編纂范式的技術革命。

考伊（Cowie 2009）主編的《牛津英語詞典編纂史》（The Oxford History of English Lexicography）是一項綜合研究。該書按照詞典發生學依次分為4 個部分：雙語詞典史、單語詞典史、專門詞典史、特定用法和用戶詞典史。以雙語詞典史為例，敘述的時間框架是歷史時期與公元紀年相結合，具體包括：中世紀的生詞（表）和詞典；文藝復興和17 世紀早期的雙語詞典和多語詞典；17 世紀晚期和18世紀的雙語詞典；19 和20 世紀的雙語詞典；18 世紀至20 世紀的英語和俄語雙語詞典。至于單語詞典史等其他3 個部分，敘事框架與第一部分大致相同。總之，該書基本沿襲了默里對詞典編纂的歷史斷代，也是一部以“典”帶史的研究：強調歷史敘事，凸顯詞典主體地位。茲古斯塔（Zgusta 2006 ：2）對西方詞典編纂歷史的相關探討，背景更為縱深宏大、學術支撐也更為深厚，強調從歷史文化視角審視國語詞典的編纂。亞當斯（Adams 2018）提出了小跨度隨機性斷代的觀點。他認為，劃分時期的跨度越小，其內涵就越具體明確，更有利于找出事實證據來論證這些“小時期”的獨立性和自成一體性，解答宏大歷史時期斷代條件下無法回答的、聚焦具體詞典事件的一些問題。

本文探討西方辭書編纂理念，一方面需要在一個更為宏大的時間跨度和人文背景框架下來梳理，同時也需要聚焦特定的詞典及其所代表的特定歷史時間節點，才能夠發掘詞典學、語文學（或語言學）、文學，乃至哲學、科學，以及社會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具體資料和證據，來支撐本研究的結論。

二、西方辭書編纂的人本理念和科學理念

西方的辭書編纂秉承了古希臘和中世紀的學術傳統，歷史悠久，但影響至今者還是要從文藝復興運動起始時算起。在文藝復興運動的影響下，歐洲國家漸次開始編纂各自的民族語詞典。這種民族語詞典，以及之前以拉丁語作為宗教和學術共同語言的雙語詞典，大都是圍繞發揮啟蒙教化作用來編纂的。同時，詞典所服務的學習和研修文本也正是文學典籍，這從而也奠定了崇尚文學的傳統，形成了西方詞典編纂以人為本理念的雛形。文藝復興運動還復興了古希臘的學術傳統，即蘇格拉底對定義的追問，加上充分必要條件釋義格式形成，柏拉圖追求真知的三定義，形成了西方詞典編纂中溯源求真、學術至上科學理念的底色。

（一）人本理念：啟蒙教化、崇尚文學

16 世紀晚期， 在意大利和法國， 出現了“凈化”語言的思潮， 進而催生了學術團體專司此職，如意大利的秕糠學會（1582）和法國的法蘭西學院（1635）。秕糠學會編纂了《秕糠學會詞典》（Vocabolario degli Accademici della Crusca，1612 年出版），旨在純潔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時期的文學語言托斯卡納語；法蘭西學院編纂了《法蘭西學院詞典》（Dictionnaire de l’ Académie Fran?aise，1694 年出版），目的是維護法語文學鑒賞標準并確定法語文學語言。這兩部詞典都屬于民族語詞典，均由具有一定官方性質的學術機構來主持編纂，代表著某種國家或機構意志。本文所討論的辭書編纂理念，更確切地講，是指那種體現在著名辭書主編身上的理念和品格氣質，具有明顯的時代或跨越時代的特征。下面我們聚焦英國的詞典編纂，探究這一時期辭書編纂理念的內涵。

關于英國詞典編纂的演進，默里曾說：“英語詞典就像英國憲法，其創立非一人所為，非一個時代所為；它是漸次成長起來的，是一代代延續下來緩慢發展而成的?！保?900/2022 ：100 ～ 101）英國的詞典編纂，可以追溯至公元600 ～ 700 年之間的某個時間，很可能就是6 世紀末基督教進入英格蘭南部之后沒多久，這是有文獻證據的源頭。第一個來源主要是拉丁語的語詞集注。公元7 ～ 8 世紀，在西歐可供人們查閱書籍的唯一寫作語言是拉丁語，學習拉丁語乃是通向所有學問之門戶津逮。在拉丁語文本中為生詞添加的注釋語詞有時是更簡單的拉丁語詞，有時也會是英語語詞。后來有人將多個文本中的生詞及其注釋語詞收集整理組成一個列表，用于自己擴大詞匯量；也可用于教學，幫助學習者擴大拉丁語詞匯量。這些生詞集注或注釋生詞表，是公認的第一部英語單語詞典《字母順序單詞表》在遙遠過去的先行者。另一個源頭則是遙遠年代的拉丁語學習活動。就像我們今天學習一門外語，需要學習掌握它的詞匯；服務于拉丁語學習而產生的詞語列表，往往帶有解釋說明性質的粗俗口語詞語，針對這些詞語列表進行收集整理、合理編排，就有了詞匯集或詞匯表。鑒于生詞表和詞匯表功能相似，有人便把它們加以合并，形成規模更大的詞表；為了方便查找檢索，就又開始逐步把它們按照字母加以排序。到了公元10 ～ 11 世紀，這些詞匯表，無論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還是依照內容類別編排，都已經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拉-英詞典：給出的每一個拉丁語單詞，都要用一個英文單詞來解釋。這些新詞表也開始不再僅僅圍繞解釋難以認讀的拉丁語單詞，而是盡可能多地給出對等的英語表達式。這些詞表實際上就成了以學習拉丁語為目的、專供英國人使用的拉-英雙語詞典。

我們來看一部文藝復興運動抵達英國后出現的詞典《蜂巢》（Il Tesoro）（1573），從中探視這個時代辭書人的品格和編纂理念?！斗涑病肥窃缙谟~典中最古雅迷人的一部，編纂者是巴雷特（JohnBaret），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院士?！斗涑病芬岳≌Z文本中的生詞和難詞作為詞目詞，它不僅帶有拉丁語對等詞，還針對許多單詞給出了英文解釋，這些英文解釋還附有拉丁語譯文。在“致讀者序言”中，巴雷特說：

大約18 年前，我正在劍橋大學帶領學生學習拉丁語，就經常讓他們寫信和作文，并且每天要求他們將一則英文譯成拉丁文，目的就是要讓他們更快地學會拉丁文。在開始后不久，他們意識到，每次遇到不認識的單詞就跑來問我，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當時也知道沒有別的詞典可以求助，只有埃利奧特爵士的那本書a，稍早才剛剛問世。我每天給他們指定該書中某幾頁，要求他們在拉丁語詞語之前寫上其對應的英文，此外還要求他們從西塞羅、泰倫斯、愷撒、李維等作家那里摘取精彩的短語，并且把它們置于幾個標題之下，為的是再查找它們時就能更加有備無患。由此，一兩年之內，他們也就收集到了極大數量的材料，我于是稱之為他們的“蜂巢”（因為優秀的學者與辛勤的蜜蜂為蜂巢采集蜂蠟和蜂蜜之間存在相似性），這既是為了紀念它由誰而成就，也是為了鼓勵他們勤勉向學，為此他們應當不僅看到自己值得褒獎，而且要認識到若是沉溺其中不再努力就非常不值了。不久之后，曾有多位朋友借閱我們的這部作品。我們費盡心力完成這部作品本來只是留作私用，但借閱過它的那些朋友，經常以多種方式動員我將之付梓，以裨益其余公眾，并能在大眾中倡導拉丁語的學習……bc

從當代詞典學分類來講，這是一部拉-英外向型雙解學習詞典。它的一個突出功用就是啟蒙教化。按照巴雷特自己的解釋，為之取名“蜂巢”，是想表明它是眾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是集體辛勤勞動的結晶，同時也是為了勉勵青年學子要像蜜蜂一樣，勤勉向學，不可須臾偷懶。這部詞典收錄的詞語，一是來源于埃利奧特爵士的那本書，再就是西塞羅、泰倫斯、愷撒、李維等著名作家和學者的著作。這些著述大都文學特征突出，洋溢著文藝復興運動的人本主義理念。

在啟蒙運動時期，這種啟蒙教化、崇尚文學的人本主義血脈，在辭書編纂中得到了良好承繼。在西方著名辭書編纂家當中，有很多人在從事辭書編纂之前，都曾長期從事語文教育工作：美國的韋伯斯特在編纂《美國英語詞典》之前，從事過基礎英語教學；德國的格林兄弟（Jacob Ludwig CarlGrimm 和Wilhelm Carl Grimm）在編纂《德語詞典》（Deutsches W?rterbuch，1854 年出版）之前，創作了風行全世界的《格林童話》，也是滿懷啟蒙教化之志；英國的默里在擔任《牛津英語詞典》主編（1879 ～ 1915）之前，曾長期擔任磨坊山中學的語文教師和校長。

在現當代，更是出現了桑代克（Edward Lee Thorndike）、威斯特（Michael Philip West）、帕爾默（Harold Palmer）、霍恩比（Albert Sydney Hornby）等一大批專門從事基礎英語教學和英語學習詞典編纂的杰出人物。服務英語作為母語和外語學習的詞典，在當代的發展可謂蔚為壯觀，都一直在維系和傳承啟蒙教化的傳統，只是崇尚文學的比重有所下降，這是因為英語教學的重點已逐漸轉向服務日常交際語言的學習。

（二）科學理念：溯源求真、學術至上

歐洲的文藝復興，也找回了古希臘哲人追求知識和真理的學術方法，確立了理性主義的科學理念?？茖W知識的發展，既得益于科學研究和學術探索，也得益于學校教育，尤其是大學教育。科學技術快速發展，新概念、新詞語、新術語層出不窮，對它們進行精準界定和嚴格規范，成為人類知識持續增長和細化分野的重要前提。就辭書而言，文藝復興引發了學者和民眾對各自民族通用語言的興趣和研究，催生了民族語文詞典的編纂。下面來看文藝復興運動催生民族語全本詞典中的一位遲到者，即英國約翰遜的《英語詞典》。其中的“oats”（燕麥）詞條如下（田兵2017 ：104 ～ 109）：

【燕麥】名［……撒克遜］一種谷物，它在英格蘭通常喂馬，但在蘇格蘭是人吃，以維生。

（1）它屬于草葉族，其花無瓣，故無序散置其穗上：其谷?？墒场Ｆ浯帜シ郏ú贿^篩）可制作優質面包，口感亦可。（米勒）

（2）燕麥把馬都吃完了。（莎士比亞）

（3）這僅僅是機械作用，其產生卻無別樣，就像野燕麥麥芒，在霧水凝聚芒尖時而使之彎曲［，或往繩子上澆水，而使之變短］。（洛克）

（4）針對你的那些瘦牲口，要先喂它們大麥秸稈，最后再喂燕麥秸稈。（莫蒂默《農藝》）

（5）給他的那匹馬所配發的燕麥和豆料，遠遠超出了旅途行程之所需。（斯威夫特）

約翰遜對“燕麥”的釋義，沒有沿襲“屬+ 種差”釋義格式，而是獨具個性，為后人留下了一個聚訟紛紜的話題。有人視之為一種幽默調侃，也有人認為他對蘇格蘭人存在偏見、歧視。但無論如何，這可以視為文學特征的一個體現。5 個例證中有4 個普通例證和1 個?？啤搬屃x”例證，分別來自2 位文學家、1 位哲學家和2 位植物學家。他們在整部詞典中被摘引次數依次為：莎士比亞1909 例，斯威夫特306 例，洛克269 例，莫蒂默62 例，米勒58 例。前3 位皆為文人或哲人，其摘引用例數均位列全書前十。這同樣充分體現了這部詞典所體現的啟蒙教化、崇尚文學的人本理念。但是，另外2 個引例反映了約翰遜也很注重專業知識。例證（1）是燕麥“真正的”專業定義，出自專科詞典《園藝詞典》（Gardener’s Dictionary，1731 年出版），作者米勒（Philip Miller，1691 ～ 1771）是約翰遜同時代著名園藝專家；例證（4）則出自農學專家莫蒂默（John Mortimer，1656 ～ 1736）的《農業技藝大全：針對土地經營與改良方式》（The Whole Art of Husbandry， Or， The Way of Managing and Improving of Land，1707 年出版）。那么，該詞典對科學家著述的反映情況如何？牛頓在這部詞典問世前28 年辭世，摘自其著述的例證共計43 例。這部詞典所蘊含專業知識和科學知識的情況，由此可見一斑。

對科學理念的追求，在英語詞典編纂中延綿不斷。桑代克指出，一部優秀詞典乃科學與學者風范結合之杰作。詞典所貯存的巨量科學知識，是集過往學術之大成；詞典之具學者風范，在于它是“無言之師”，濃縮了數百萬小時的閱讀經歷，淬煉而成；詞典之裨益教育，在于它符合現代教育兩大原則：教師所傳授之課業，學生所學會之做事，均應是社會之所必需（Thorndike 1928 ：24 ～ 31）。桑代克還提出了兩種釋義類型，分別對應“真”的兩個不同意思：“一個為真的陳述，可以指如果你理解了它就不會被誤導；也可以指一個陳述不會誤導某個特定的人，該陳述是為此人量身定制的。”對于兒童而言，桑代克認為后者更加重要。他舉了“蠟燭”的兩個釋義為例來進行說明：

（A）蠟燭—由可燃物做成的圓柱體，其內包含有燈芯，能提供光亮。

（B）蠟燭—帶有燈芯的一塊蠟或動物油脂，當它點燃時能發出光亮，就是蠟燭。在人們還沒有汽燈或電燈時，照明是用油燈和蠟燭。

依照前一個標準，釋義A 更“真”一些；但是依照后一個標準，對于10 ～ 15 歲的少年兒童而言，釋義B 更“真”，因為他們可以從中獲得更多幫助理解的信息，從而少犯錯誤。桑代克的此種釋義類型區分，與漢語中“定義”與“釋義”的區別頗為相近—— 定義更加科學、具有唯一性，而釋義則是結合目標讀者群的認知水平，對定義所采取的某種簡化和解釋（田兵2021 ：221 ～ 222）。

由此看出，在西方，溯源求真、學術至上的科學理念，不僅體現在大型語文詞典和?？茖W術詞典之中，即便是中小學語文詞典，也都是經過嚴肅思考和認真論證之后采取的一種系統性釋義。換言之，追求真知、崇尚學術的科學理念，體現在各類詞典的具體編纂之中。

三、西方辭書編纂的創新理念和競爭理念

在啟蒙運動的影響下，人類知識急速增長，語文詞典的編纂規模隨之不斷擴大，最終促成了基于歷史原則的全本民族語詞典的編纂。同時，對印歐語系的構擬推動了比較語文學的發展，也促進了詞源研究的發展，形成了語言進化論，催生了大型語文詞典和《百科全書》。辭書編纂活動反過來又促進了人類知識的規整和古今詞語及其義項的系聯，也逐步形成了規整知識、融通古今的創新理念和經略語文詞典、昌盛百科全書和?？圃~典的競爭理念。

（一）創新理念：規整知識、融通古今

啟蒙運動早期，人類知識已經在快速增長，對知識進行分類歸整變得日益緊迫。正如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所言：

吾觀今日學者之知識，猶如一店鋪龐大，其貨物囤積種類無序且繁雜：一者其貨品散置無規矩可循；二者其貨物未標記數碼以示類別；三者其存貨單據賬目俱失，無憑據而難以稽考明查……故而，積聚貨品愈多，其可用者愈寡。是故，不可孤心尋覓新品，而不知舊物各就其位實為首要。a

約翰遜也指出：“知識分兩種，一種是我們知道某一主題，一種是我們知道去何處尋找該主題的相關信息?！保ㄞD引自鮑斯威爾2023 ：704）知識和信息的歸類檢索在學術活動中的作用日益凸顯。按照內容來分，知識主要涉及日常語言承載的常識或曰公共知識，以及學術語言所承載的?？坪桶倏浦R。就工具書而言，前者對應詞典（主要是語文詞典），后者對應百科全書和專科詞典。全本語文詞典和大型百科全書，都是在民族語言知識和科學知識分別累積到一定程度時才應運而生的。

在啟蒙運動早期，民族語全本詞典和百科全書在歐洲發達國家相繼編纂出版。在對語言表征的公共知識和各專門學科表征的專業知識加以規整規范方面，詞典和百科全書發揮了重要作用。各民族語言的規范和各學科知識的規整，又為新學科、新知識在啟蒙運動時期實現加速發展創造了條件，奠定了基礎。法國狄德羅（Denis Diderot）主編的《百科全書，或科學、藝術和手工藝分類詞典》（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1751 ～ 1780 年出版），是啟蒙運動的一個標志性成果，共計35 卷，包含71 818 個條目，3129 幅插圖。a 條目撰稿人都是法國當時最著名的思想家和科學家，是法國啟蒙運動最突出的代表，共計160 余位。

這部百科全書有兩個來源。一是編纂初衷，是要翻譯英國出版的一部百科全書，即錢伯斯（Ephraim Chambers）的《百科全書：或藝術與科學通用字典》（Cyclopaedia： or， An Universal Dictionaryof Arts and Sciences，1728 年出版），其檢索系統也正是借鑒了該書。二是知識分類，主要是借鑒培根（Francis Bacon）的《偉大的復興》（Instauratio Magna，1620 年出版），狄德羅的這部百科全書十分規范和科學地界定了當時各科各類知識中7 萬多個基本概念和術語。

百科全書的編纂出版，使得不同領域的更多學者和知識大眾能夠了解這些概念和術語。換言之，一個社會之中受過一定教育的知識大眾能夠在同一個知識平臺上進行對話和溝通。

在英國，《大英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Britannica）緊隨其后問世（1768）。在美國，韋伯斯特出版了《美國英語詞典》（1828）。至于融通古今、基于歷史原則的大型語文詞典，如德國格林兄弟的《德語詞典》、英國默里的《牛津英語詞典》，在后文會有討論。

（二）競爭理念：經略語文、昌盛百科

韋伯斯特以《美國單詞拼寫課本》（The American Spelling Book）（1783）和《美國英語詞典》聞名于世，前者影響了幾代美國人，后者對美國詞典編纂影響至今。他的拼寫課本和詞典都直接反映了他的語言原則：拼寫、語法和用法都應該是基于活生生的口語，而不是人為制定的規則。關于語言，他說：“語言并不是學問家或詞典編纂家所做出的一個抽象建構，而是來自人們的經年學習，出自他們世世代代的勞作、需求、社會紐帶維系、娛樂、愛慕、趣味，語言之根基寬闊而低矮，緊緊貼著地面?！彼钠磳懻n本，屬于《英語語法原理》（A Grammatical Institute of the English Language）b 三部曲的第一部，第二、第三部分分別是語法書（1784）和讀本（1785）。他還編纂了一部簡明詞典（A Compendious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806 年出版）。他不僅倡導文字改革，還畢生致力于倡導美國自己的教育，建立美國自己的語言和文化。

他在《美國英語詞典》的序言中敘述了編纂的緣起和個中艱辛：

我的一生，奉獻于讀書，奉獻于調查研究我們本國語的起源和原則，尤其是特別詳細考查了最優秀的那些英國作家，將他們的文體風格和措辭用語，同最優秀的美國作家進行比較，同我們的口頭用法進行比較，結果是令我信心更加堅定：真正的英語慣用法，在美國未經混雜的英語中得到極好保留，同英國最優秀作家的用法如出一轍?！椰F在奉獻給同胞們的這一著作，在其編纂過程中我始終抱定的目標是：確定我們語言的真原則，亦即指導正字法和規定語言結構的那些原則；凈化語言以使之免除一些明顯的錯誤，減少語言中的異常，以使其單詞和句子在形式上呈現出更多規則性和一致性；并且以此種方式提供一種語言標準，遺贈給（兩個世紀后的）3 億美國民眾，他們注定要在我們現行制度管轄下，居住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我也希望，他們更能夠為之增輝添彩。如果我們的語言在規則性方面可以得到改進和完善，以便我們自己的民眾和外國人可以更容易地學習掌握，以便作為更有用的工具來傳播科學、藝術和文明；如果我們的語言可以被挽救，使之免受知識淺薄者之害，創新精神上的淺嘗輒止者之害，從而避免這些人無限期地干擾已然穩定的用法，并企圖代之以畸形和異常用法；如果，簡言之，我們的本國語可以從腐壞中恢復，我們的語文和文學可以從低俗中恢復；若是能夠成為推動這些寶貴目標實現的一種器具，對我而言，將是我人生獲得最大滿足的一個源泉。

英國的《牛津英語詞典》，堪稱世界詞典編纂中的珠穆朗瑪峰，這是因為它嚴格遵循了“基于歷史原則”。默里（1888/2022 ：154）對此有所闡述：

這部詞典的編纂目的，就是要對英語單詞的意義、起源，以及歷史，做出充分的描寫，這些單詞應是現在仍通用的，或是在過往七百年當中某個時間點之前曾經使用的。這部詞典將致力于（1）針對每個單詞，展現它是在什么時間，以何種方式、何種面目，帶著何種含義成為英語一分子的；以及從此該單詞在發展過程中獲得了何種形式、何種意義；以及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種種用法中有哪些被遺棄掉了，哪些幸存至今；以及從此有哪種新用法出現，在何時，經歷了怎樣的過程：（2）依靠一系列引證來展示前述事實，這些引證的范圍涉及從該詞語的已知最早用例一直到最晚的用例，或者直至當下的用例；這樣做就可以展現該單詞的自身歷史及意義：以及（3）嚴格以歷史事實為基礎，處理每一單詞的詞源，并且做到與現代語文科學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結果相一致。

《牛津英語詞典》編纂項目啟動（1857），在歐洲屬于遲到者。德國、法國、荷蘭等國都已開工編纂，如格林兄弟的《德語詞典》、利特雷（émile Littré）的《利特雷法語詞典》（Littré-Dictionnaire de lalangue fran?aise）和弗里斯（Matthias de Vries）的《荷蘭語詞典》，啟動時間分別是1838、1841 和1851年。他們都是在為自己的國語立傳，即通過給每一個單詞立傳，來實現為一種語言描繪出一幅歷史演進畫卷，亦如特倫奇（Trench 1857 ：6）所言：“詞典是一座歷史豐碑，是從某一視角凝視一個民族的歷史。”

歐洲多國競相編纂基于歷史原則的大型詞典，或可視作一場馬拉松式的民族語言文化競賽。約翰遜就是以自己的《英語詞典》與《法蘭西學院詞典》暗自較勁。在1748 年的一天，約翰遜正忙于《英語詞典》的編纂，好友亞當斯來訪，談及詞典的預計完成時間，約翰遜豪邁地講：“我用三年，就能編完《英語詞典》。而法蘭西學院的四十位院士，卻花費四十年來編纂他們的詞典，所以以三擋一千六，就是一個英國人跟一個法國人的實力比拼。”（鮑斯威爾2023 ：146）

約翰遜《英語詞典》出版伊始便確立了其英語標準語的權威地位。韋伯斯特《美國英語詞典》是美國國家獨立和文化獨立的象征，開始與約翰遜的詞典爭奪英語標準語的代言人。19 世紀中期開始，美英兩國又開始了新一輪角逐，競相編纂更大部頭的詞典：英國是《牛津英語詞典》，牛津詞典家族開始占據主導地位；美國則傾心打造大型共時詞典《韋氏國際詞典》（Webster’s InternationalDictionary，1890 年出版），“韋伯斯特”在美國成為詞典的代名詞。

20 世紀的英美詞典編纂競爭愈加激烈，各類新詞典和品牌詞典百花齊放。例如，在英國，學習詞典市場上出現了《牛津高階英語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詞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柯林斯高階英語詞典》（Collins COBUILD AdvancedLearner’s Dictionary）、《劍橋高階英語詞典》（Cambridge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和《麥克米倫高階英語詞典》（Macmillan English Dictionary for Advanced Learners），五朵金花競相開放；在美國，在大學版詞典市場上，《梅里埃姆-韋氏大學詞典》（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韋氏新世界大學詞典》（Webster’s New World College Dictionary）、《蘭登書屋韋氏大學英語詞典》（Random HouseWebster’s College Dictionary）、《美國傳統大學詞典》（The American Heritage College Dictionary）各顯其能，爭奇斗艷。

四、西方辭書編纂理念評價

本文嘗試在西方文明演進、知識積累分野、科學技術進步大背景下，探究西方辭書編纂理念的實質內涵。我們發現，西方辭書編纂者在悠久的辭書編纂實踐中孕育和秉持了4 種核心理念。文藝復興時期所形成的人本理念和科學理念，其源頭可以追溯至古希臘文明，是西方辭書編纂的兩大主根脈，也為西方辭書奠定了服務宗旨和學理基礎。啟蒙運動時期形成的創新理念和競爭理念，緊緊圍繞服務人類知識的創造累積和歸整規范，維系不同國家之間在大型國語詞典和各國內部在各類詞典之間既借鑒又競爭的良好業態。

西方辭書編纂的4 種理念，有著特定的內在聯系。人本理念，以啟蒙教化、崇尚文學為歸宿，構成西方辭書編纂之價值核心；科學理念，以溯源求真、學術至上為特征，構成西方辭書編纂之學術肌理。創新理念，以規整知識、融通古今為目標，確保了西方辭書與時俱進和規范守正；競爭理念，以經略語文、昌盛百科為指南，確保了西方辭書的高質量發展和推陳出新。

西方辭書編纂的4 種理念，相輔相成，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精神價值體系，主要特征如下。首先，明顯表現為一個接續演進的“自然”成長過程，是伴隨著西方文明的不斷進步和西方各國民族文化的覺醒而漸次發展起來的。其次，西方學術的孕育、發展和傳播，逐步形成了穩固的西方學術集體意識和學術共同體，辭書編纂理論探索也是其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西方辭書編纂的學術基礎也因之日益堅實，辭書編纂學術大廈構建的累積效應日益顯現。第三，文藝復興運動和啟蒙運動以及科學進步和技術發明，推動了大眾教育和社會辭書需求的大發展，同時自由的市場競爭更是促進了辭書編纂的質量提高，也為辭書編纂理論探索提供了不竭的動力源泉。第四，宗教文化也是影響西方辭書編纂發展的重要因素，對西方辭書編纂理念也有著或多或少的沖擊和影響，這種影響主要是體現在辭書編纂項目的倡導者、資金提供者和辭書主編個人的宗教信仰上。與之相應，絕大多數辭書項目的發起者和主創人員，往往來自社會機構或學術社團，而不是政府（或皇室），辭書編纂沒有體現為一種國家或政府行為。

在西方辭書編纂理念的感召下，西方辭書人在傳承辭書編纂傳統和職業品質的同時，也在創造著屬于自己時代的辭書編纂新理念，普通民眾的辭書生活也在隨之發生變化。中國的辭書編纂歷史悠久，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優良傳統和編纂理念，這些傳統和理念被進一步提煉為當代中國辭書精神，即“文化擔當的愛國精神、守正創新的科學精神、執著專注的工匠精神、甘于寂寞的奉獻精神”（杜翔2023 ：76）。在當今互聯網條件下，全球化由人工智能技術加持而不斷走向深入，為中西辭書提供了交流互鑒的新契機。隨著中西辭書界的交往日益密切，國際合作日益增多，唯有在辭書科學理論指導下，系統梳理中西辭書編纂發展歷史，聚焦經典辭書產生歷史文化背景和編纂實踐經驗，正確解讀辭書編纂傳統繼承和理念創新辯證關系，才能更好地促進中西辭書融通互鑒，才能創造出無愧于新時代的辭書文化、辭書理念和辭書精神，更好地服務人民群眾的辭書生活，人類辭書編纂也才能迎來更大的發展和繁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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