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德勒茲與尼采之間的關系,否定性顯然是一個關鍵入口。德勒茲將尼采之差異與黑格爾之否定截然對立,這個立場引申出三種否定性。第一種是強調從黑格爾到尼采的連續性發展,進而將辯證法視作尼采思想的本質。第二種是回歸哲學史的脈絡,進而指出德勒茲之差異其實頗為契合從柏拉圖到海德格爾的否定性之思。但在黑格爾與德勒茲之間,或許也還存在著第三種否定性之可能,這尤其能夠在尼采關于衰落的諸多論述之中發現線索。借助近來歐陸思想家對尼采的生物主義的豐富闡發,我們試圖經由尼采回歸德勒茲,進一步展現那種作為思想生命之“回”與“反”的否定主義。
尼采; 德勒茲; 否定性; 辯證; 差異; 衰落
B516.47; B565.59 "A "0010 13
在《尼采與哲學》的開篇,德勒茲曾做出了一個極為大膽但卻對后世影響深遠的論斷:“因此我們必須慎重考慮尼采哲學中堅決反對辯證法的特征”,而這個特征最終可歸結為“尼采的‘是’與辯證法的‘否’相對,肯定與否定相對,差異與矛盾相對”。①鑒于這部著作在德勒茲哲學發展中的奠基性地位及其在當代哲學中持久深刻的影響,我們亦有必要認真且慎重地重思、重估這個關鍵性論斷。
對于德勒茲的立場,大致可以給出三重質疑。首先,基于黑格爾與尼采之間的密切關系,可以質疑德勒茲犯了一個哲學史的根本錯誤。尼采思想并非與黑格爾的辯證法相對立,而是對后者的繼承與發展。其次,可以暫且認同德勒茲的斷言,但應當同時指出,即便尼采真的與辯證法相對立,卻未必一定與否定性相對立。道理很簡單,否定不等于辯證,辯證僅是否定的一種可能形態。或許在德勒茲深入闡釋的尼采(及他自己)的差異本體論之中,已然包含著另一種不同于黑格爾辯證法的否定性。但這兩種選擇要么傾向于“回到黑格爾”,要么致力于為德勒茲進行辯護,那么,是否存在著第三種可能?是否還存在著一種否定性之思,它既不是辯證性否定,也不是差異性否定,而是由此敞開了別樣而極端的思路?或許有。這個思路或許就潛藏于尼采的生物主義之中,在晚近尤其是生物技術和生命政治的背景之下日漸得到越來越多歐陸思想家的關注。有鑒于此,本文擬進行三個步驟的推進:第一步,我們將對上述前兩種立場進行細致辨析;第二步,將重點結合“衰落”(décadence)這個尼采的生物學之思中的關鍵要點,逐步引入第三種否定性之路向;第三步,將再度回歸歐陸思想的當代語境,經由羅伯特·埃斯波西托(Roberto Esposito)、芭芭拉·斯蒂格勒(Barbara Stiegler)等人的相關研究,嘗試開啟黑格爾與德勒茲之外的另一條道路。
一、 黑格爾與德勒茲之間的尼采:辯證與差異
那就先從“尼采與黑格爾之爭”②說起。實際上,盡管《尼采與哲學》在當代歐陸思想之中影響至深,但將尼采與黑格爾置于截然對立、勢不兩立的矛盾之中的極端立場始終很難在主流的尼采研究界獲得廣泛認同。
① 理查德·西福德:《狄奧尼索斯》,朱生堅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89頁。
②③ A.彼珀:《動物與超人之間的繩索:〈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義疏》,李潔譯,華夏出版社,2006年,第26頁;第38頁。
④ 卡爾·洛維特:《從黑格爾到尼采》,李秋零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第253頁。
⑤⑥⑦ Stephen Houlgate, Hegel, Nietzsche, and the Criticism of Metaphys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ix; pp.25; pp.78.
⑧ 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周穎、劉玉宇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第305頁。
一直以來,很多古典學家都傾向于從辯證法的角度來理解、界定尼采哲學的精髓。比如,西福德(Richard Seaford)就明確指出,“尼采強調矛盾對立(contradiction)”①,并著重援引了《悲劇的誕生》中關于矛盾(Widerspruch)及其“統一體”的關鍵論述作為佐證。雖然他在這里并未直接提及黑格爾,但這些關于矛盾對立的說法已經頗為明顯且欣然地將尼采與黑格爾納入密切的相似性關系之中了。進一步說,在研究尼采的專家之中,此種強調“從黑格爾到尼采”的連續性發展的立場也明顯占據了主流。在精辟雋永的《動物與超人之間的繩索》一書中,彼珀(Annemarie Pieper)正是基于“對立模式和圓圈模式”的一致性來闡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主旨:圓圈并非循環,而是經由“極端對抗的對立面、彼此之間互相制約”②的關系而不斷形成與展開的辯證式運動。起初她所重點論及的或許還只是赫拉克利特,但在后文她則更為明確地將此種否定性運動的動力概括為“應是在A的自身內變成非A”③,而這無疑就是對黑格爾辯證法的甚為明顯的指涉。
若將視角拓展至歐陸思想的近現代發展歷程之中,黑格爾與尼采之間關系的相通而非背離就更是大多數學者皆認同的基本立場。比如,早在《從黑格爾到尼采》這部經典之中,卡爾·洛維特(Karl Lwith)就細致而透徹地梳理了這條“德國精神史”的脈絡,進而總結道:“經過青年黑格爾學派從黑格爾導向尼采的道路,最清晰地與上帝之死的觀念相聯系表現出來。”④二者之間的關聯,當然不只“上帝之死”這個關鍵結點,但至少在洛維特此書之后,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從連續性線索的角度深入理解黑格爾與尼采的相通。晚近以來,在這個方向上最重要的代表作當屬霍爾蓋特的《黑格爾、尼采與形而上學批判》一書。在開篇第一章中,他就頗為詳細地列舉、比照了“黑格爾與尼采之爭”的諸多立場,由此來彰顯他自己的那個看似偏頗、實則有著扎實理據的結論,即“經由尼采回歸黑格爾”⑤。換言之,尼采與黑格爾之間不僅不存在根本對立,甚至可以說,只有在黑格爾那里才能真正探尋到尼采哲學的真意、隱意乃至未竟之意。二者不僅提出的關鍵概念有著明顯的相近,比如黑格爾的“揚棄”(aufheben)與尼采的“升華”(sublimieren),他們在政治、歷史及社會理論方面也多有相通之處⑥。這無疑是對洛維特的原初洞見最堅定有力的貫徹推進。
由此,霍爾蓋特對德勒茲的尼采詮釋提出了相當嚴厲的批判。在他看來,一方面,黑格爾的辯證法不能僅歸結為矛盾與否定,正相反,肯定在其中也占據著重要地位;另一方面,就德勒茲自己而言,他將尼采與黑格爾置于涇渭分明乃至水火不容的對抗與紛爭之中,這種做法難道不正是他要著力批判的辯證法的突出呈現?⑦確實,在《尼采與哲學》之中,一對對彼此對立的概念構成了全書的主線。尼采反黑格爾,尼采反蘇格拉底,尼采反康德,等等。其中的“反”,除了辯證性否定之外還有別的含義嗎?用辯證法來“反”辯證法,從褒義的一面可以說是反諷的手法,但從貶義的一面則同樣可以說,這是掩耳盜鈴甚至黔驢技窮的做法。此外,德勒茲的論述之中也多有不甚嚴謹之處,這讓他那些看似摧枯拉朽的論斷之力度大打折扣。比如,他在全書最后總結說:“我們完全有理由假設尼采深知黑格爾運動。”⑧但這個大膽假設的充分理由究竟何在?實情或許正相反,誠如霍爾蓋特所言,尼采自己從未深入研讀過黑格爾的原著,他的論述大多僅依據二手的文獻。①若果真如此,那么,或許對于德勒茲(而非尼采)本人來說,黑格爾才構成了一個真正的威脅,成了一個有力的敵人。說到底,也許德勒茲最終所要做的,正是“經由”尼采來表達、抒發他自己的差異本體論與黑格爾的否定性辯證法之間的彼此對抗。
① Stephen Houlgate, Hegel, Nietzsche, and the Criticism of Metaphys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24.
② Francesca Cauchi, “Hegel and Nietzsche on Thought, Freedom, and ‘the Labour of the Negative’”, Journal of European Studies, 2016, 46 (2), pp.111112.
③ Pierre Bourdieu, Homo Academicus, Peter Collier tran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xix.
④⑤⑥ 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周穎、劉玉宇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第277頁;第296頁;第329頁。
⑦ 吉爾·德勒茲:《差異與重復》,安靖、張子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00頁。
霍爾蓋特的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辯駁此后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贊同,直到如今,還是有很多學者站在他的立場上來批評德勒茲的錯誤。比如,考基(Francesca Cauchi)在2016年的一篇重要論文中就指出,無論從思考的方法、對“實踐性自由”這個旨歸的訴求、對康德的批判等哪個基本視角來看,黑格爾與尼采之間都存在著內在的密切相通,甚至尼采對強力意志的“自我否定”“自我超越”之本性的著名界定似乎亦與黑格爾的“否定性運作”頗為契合。②然而,行文至此,我們似乎已經隱約意識到這條從洛維特到霍爾蓋特的所謂“黑格爾化尼采”的脈絡的癥結所在。他們皆重點關注了歷史的連續性發展,但卻似乎忘記了無論是尼采還是德勒茲,都絕不僅是一個繼往開來的思想家,而且還是以制造斷裂性事件為樂事、以實現思想的極端創新與變革為己任的“反哲學家”(借用阿蘭·巴迪歐的說法)。“經由尼采回歸黑格爾”,或許確實不失為一種值得推崇乃至辯護的立場,但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尼采與德勒茲的原創性乃至“特異性”(singularity)。德勒茲借尼采之口來如此旗幟鮮明地對抗黑格爾,或許從根本上所展現的,正是“六八一代”學人與傳統和主流相決裂的氣度與立場。③
正是這個連續與斷裂之辯引向了否定性的第二個面向。我們看到,相較于“尼采反黑格爾”,“德勒茲反黑格爾”才是當代法國哲學乃至歐陸思潮之中的一個標志性的、斷裂性的事件。但若細審《尼采與哲學》的文本,又會在其中領悟到另一重德勒茲未曾揭示甚至不想揭示的隱意,它似乎再度將他自己拉回到哲學史的連續性脈絡之中,但這回不只是“經由尼采回歸黑格爾”,而更可說是“經由德勒茲回歸古希臘”。簡言之,德勒茲所謂的差異或許反而更接近西方哲學之中從柏拉圖到海德格爾的否定性之思。
不妨先回歸《尼采與哲學》的文本,嘗試挖掘這條隱藏的線索。德勒茲與黑格爾、肯定與否定、生命與痛苦等之間的集中對立,尤其體現于全書的第五章。在這里,我們不難發現德勒茲反黑格爾的真正動機。他或許確實有意無意地將黑格爾的辯證法歸結為否定性之運作,但那只是因為黑格爾的否定性最終可被歸結為虛無主義的立場:“生命遭到更高的價值的貶抑,被以更高價值的名義所否定。”④這亦進一步導致生命陷入那種難以掙脫、積重難返的消極被動、怠惰無力的狀態之中。那么,如何克服此種“否定性的虛無主義”呢?德勒茲的回答也很明確,那無非是回歸生命之創造,重啟差異之力量,進入生成與流變。⑤正是在這里,出現了另外一種否定性,一種與黑格爾辯證法截然不同的差異的否定性:“否定變成一種肯定的權力;它服從于肯定并轉而效勞于過度的生命。”⑥換言之,生命從根本上是一個肯定性的過程,但在這個不斷肯定自身的創造、差異與生成的過程之中,也注定要歷經無數的否定性的環節、階段乃至障礙、僵局。創造總要“突破”邊界,生命總要“克服”怠惰,變化總要“破壞”僵局,這些顯然都是否定性的鮮明展現。
不過,此種“德勒茲化”的否定性顯然又與黑格爾式的辯證否定有著根本差異。對于黑格爾而言,否定既是本質性環節,又是根本性動力(“否定是動力和強力。肯定作為否定的結果而產生”⑦),離開否定,根本無法實現和理解精神本身的辯證運動。但對于德勒茲則正相反,否定只是衍生的效果、附隨的效應、從屬的力量。或借用德勒茲自己的精彩概括來說,在尼采那里也有雙重否定,“但恰恰是以不同于辯證法的方式”,因為它們充其量只是“表象”甚或“幽靈”。①這個思路在《差異與重復》之中得到了更為明確但也更顯極端的斷言。不妨對照兩段關鍵文本。一方面,“否定之物、否定性甚至沒有把握到差異的現象,而只是得到了差異的幻影(fantme)或副現象”②。這顯然承接著《尼采與哲學》中對黑格爾的批判:如果說“副現象”還可說是一種附隨的、衍生的“表象”,那么“幻影”則更凸顯出辯證法的那種偏離、敵對乃至否定生命本源的虛無主義立場。但另一方面,“否定是差異的影像(image),但在夢想著一場徒勞的斗爭的辯證法家眼中,這個影像卻是被壓扁的、被顛倒的”③。這里德勒茲似乎又暗示出另一種否定性,一種“辯證法家”無力亦無意理解的否定性,它有可能被曲解和遮蔽(或許在整個哲學史上已然如此),但同樣有可能經由極端的手段煥發新生,重歸生命的創造之源,重啟純粹差異之游戲。就此而言,如考基那般將尼采的“肯定的否定性”(affirmative negation)等同于黑格爾式辯證法,顯然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④,因為這既誤解了尼采,也同樣無視了德勒茲的這一精辟論斷:“尼采將自己的發現——肯定的否定性——與著名的否定的肯定性相對立。”⑤
①⑤ 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周穎、劉玉宇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第337338頁;第338頁。
②③⑥ 吉爾·德勒茲:《差異與重復》,安靖、張子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98頁;第96頁;第99頁。
④ Francesca Cauchi, “Hegel and Nietzsche on Thought, Freedom, and ‘the Labour of the Negative’”, Journal of European Studies, 2016, 46 (2), p.111.
⑦ 柏拉圖:《智者》,詹文杰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79頁。
⑧⑨ 馬丁·海德格爾:《柏拉圖的〈智者〉》,熊林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730731頁;第733737頁。
二、 第三種否定性:尼采論衰落
“差異就其本質而言是肯定的對象,是肯定自身。肯定自身就其本質而言是差異。”⑥這段話不僅足以作為德勒茲的尼采詮釋的神髓,而且也足以作為德勒茲自己的哲學體系的一個核心命題。然而,一旦將其置于西方哲學史的脈絡之中,其中的錯誤便昭然若揭。出于各種緣由,德勒茲從未直面過這個錯誤。但這里卻恰好敞開了通往第三種否定性的道路。這也正是本文的詮釋策略,即采用德勒茲對抗主流和傳統的極端斷裂的態度來重釋他自己的思想。這也許反倒是一種更為忠實于德勒茲的哲學精神的立場與選擇?
“否定/不”這一概念作為一個明確的哲學難題,首次在哲學史上的集中登場或許還是在柏拉圖的《智者篇》之中。在那里,否定與“差異”而非“對立”相關,這一核心論點得到了相當充分的闡釋:“所以,我們不要同意‘否定’只表示‘相反’,只需承認這點:前置的‘不’或‘非’表示與后接名詞有區別的東西”,由此,也就是與“異”這個關鍵但卻棘手的基本概念直接相關。⑦而“否”與“異”的這一本質關聯直到當代哲學還屢屢成為哲學家關注的焦點。比如,在精講《智者篇》的聞名課程之中,海德格爾再度重申了這個原初立場:“異(héteron)的在場在某種程度上把‘不是者’帶往是、帶往在場”,因此,“不是(das Nichtsein)……‘是別的東西(die Anderen sein)’”。⑧而這也就意味著,“否定”并不僅僅是語言或邏輯的某種功能,也絕不僅僅是“存在”或“是”的對立面、附屬物或衍生的效應(甚至幻象與幽靈),正相反,它本身就敞開了一種通往存在本身的本源性道路,那正是“生產性”“揭示性”的“異”之可能性。⑨這樣一來,或許確有必要顛倒本節開始所引的《差異與重復》中的那個根本論斷:其實并非“肯定自身就其本質而言是差異”,而更應該是“否定自身就其本質而言才是差異”。由此甚至不妨說,德勒茲的差異概念或許確實對立于黑格爾的辯證法,但辯證法卻不等于否定性的全部,而充其量只是它的某種近現代的變體而已。從哲學史的漫長脈絡來看,德勒茲恰恰可被視作否定性傳統的嫡系。
在晚近的歐陸思潮中,這條思路的集大成之作正是保羅·維爾諾(Paolo Virno)的《論否定》一書,其中不僅梳理了從《智者篇》到海德格爾的否定性脈絡,更是在從語言到政治的廣泛論域之中詳細闡發了其中蘊含的豐富意義。但說到底,其最基本的命題十分簡明,即“否定(negation)所表達的不是對立(contrary),而是差異(different)”①。那么,是否可由此重釋德勒茲哲學本身呢?是否在德勒茲的哲學之中隱藏著另一種否定性,一種他從未認可乃至認清的否定性,一種跟他畢生所批判和對抗的辯證法頗為不同的否定性?如果真的存在著這第三種形態的否定性,它至少具有以下三個特征。首先,它與黑格爾的辯證法有所異同。相同之處在于,它也是以否定為“動力和強力”;不同之處在于,它由此敞開的是差異的力量,而絕非揚棄式的綜合。其次,它同樣與德勒茲的差異本體論有所異同。相同之處在于,它明確將否定與差異(而非對立、矛盾)直接相關;但不同之處在于,它并非僅將否定作為肯定之附庸、表象和幽靈,而是轉而將否定作為根本的力量,它既是動力,又是本源,或許還是歸宿,而這樣一來,肯定反倒是變成了否定所產生的積極的結果與作用。對于這個要點,沒人說得比布洛赫(Ernst Bloch)更為精辟透徹:“‘否’位于根源之中,它意味著仍然空洞的、未規定的、未決定的東西,意味著趨向開始的出發點。反之,‘無’乃是某種確定的東西。”②這句點睛之語也提示我們,德勒茲誤解了否定性,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或許正在于他混淆了“否”與“無”。他從虛無主義這個視角對黑格爾辯證法所進行的看似“蓋棺論定”的批判可能正是此種誤解的鮮明體現。虛無主義或許遠不只是某種人生立場或社會思潮,從哲學史的脈絡來看,“虛無主義邏輯可謂是體現在一個古老的形而上學(本體論神學)問題中:為什么是有,而不是無?”③作為一種對于“無”的沉思乃至迷執,它遠遠不能展現出“否”的那種根源性的強力。“否”或許每每面臨著墮入“無”之深淵和黑洞的終極危險,但就其本身而言,它在根本上卻總是一種出生入死、死而后生的極端力量。最后,那么究竟能去哪里探尋、敞開這第三種否定性(根源之“不”)的可能性呢?既然在德勒茲的文本之中難覓蹤跡,那么不妨還是轉而從尼采入手。尤其在尼采畢生著力關注和論述的“衰落”(decadence)這個關鍵問題之中,此種可能性的線索逐漸清晰起來。選取這個要點主要基于三個緣由,不妨逐次陳示。
① Paolo Virno, An Essay on Negation, Lorenzo Chiesa trans., Seagull Books, 2018, p.40.
② 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夢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372頁。
③ 康納·坎寧安:《虛無主義譜系》,李昀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3頁。
④ Bruce Ellis Benson, Pious Nietzsche,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58.
⑤⑥ Andrew Huddleston, Nietzsche on the Decadence and Flourishing of Cul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79; p.87.
首先,當然還是譯法。之所以采用“衰落”這個譯名,一是因為“頹廢”這個大致通行的譯法更多帶有審美與文化的含義,不能凸顯那種更為根本的形而上學的含義;二是考慮到“墮落”“沒落”這些偶爾也會出現但確實不太恰切的譯法:“墮落”帶有過于強烈的負面評價的意味,而“沒落”(decline)更多指涉民族、國家、社會等更為宏觀的現象,似乎不太適合應用于個體生命身上。此外,誠如本森(Bruce Ellis Benson)所敏銳指出的,“墮落”和“沒落”(甚至“頹廢”)至多只是表現出來的“征候”,而“衰落”才是背后的根源與病因。④那么,為何“衰落”更為契合尼采的原意呢?這主要依據赫德爾斯頓(Andrew Huddleston)的經典研究而得出。他指出,“decadence”在尼采那里主要包含兩個基本含義:一是從拉丁詞源上來說,它無疑指向了“墜落”(fall away)這個原初意象;⑤二是考慮到這個詞自19世紀末在歐陸興起的背景,以及尼采對它的特殊使用,“瓦解”(disunity)、“衰退”等又是其中突出的特征。⑥綜合這些考量,本文還是大膽嘗試采用“衰落”這個不甚通行的譯名,兼取“落”之本義與“衰”之特征。
其次,“衰落”作為概念和問題,顯然在尼采的思想發展之中占據核心地位。這也是我們從它入手探問否定性的一個首要緣由。早在《尼采與衰落:道德的重估》這篇名文之中,斯科特開篇就明確強調了這個概念在晚期尼采(即《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后的時期)那里的中心地位。她最后甚至總結說,應該將其視作恰切且深入理解尼采晚期著作的“主導原則”、貫穿線索。①但她的這個論斷其實還遠不夠全面。在新近出版的精研“衰落”概念的專著《尼采論文化的衰落與興盛》中,赫德爾斯頓即將這個問題的起點直接回溯至《悲劇的誕生》這一源頭。②尼采對古希臘悲劇的濃厚興趣與重釋嘗試,無疑是為了對當時整個歐洲所彌漫的衰落氣息進行診療、診治。
實際上,除了研究者普遍達成的共識之外,衰落之關鍵地位即便在尼采的自述之中也是相當明顯的。這尤其體現于《看哪這人》之中。他開篇就坦承,自己“這樣智慧”,根本原因正在于他自幼就展現出“對興衰征象有一般人所不及的敏感”③。但他把握的又何止于征象?實際上,衰落之否定與新生之肯定這兩種力量的交織、互滲、沖突、對峙恰好構成了他的生命的基本節奏、他的思想的根本韻律。不理解衰落及由此展現的從否定向肯定的轉變,也就斷然無法真正理解尼采生命之真相、尼采思想之真意。但也正因此,他對待衰落的態度是極為矛盾的。“總而言之,我既是個衰落者,也是其對立物。明證之一就是,我對逆境總是本能地擇優而適,而本來的衰落者卻總是采取于己不利的辦法。”④這段關鍵語給出了尼采對于衰落的三個基本看法:第一,有必要區分兩種不同的衰落。那些病態的衰落者最終總是會走向自我削弱、自取滅亡;而尼采式的衰落則正相反,它最終會恢復健康、激活新生。第二,要剖析這一正一反、一褒一貶的兩種衰落背后的力量格局,那正是整體與部分之間的關系。病態衰落從根本上來說是失序的、無法掌控平衡的,從部分到整體都陷入徹底的動蕩與混沌。但健康的衰落則相反,它只是局部的動蕩,卻反而能夠有力而靈活地令整體處于一種開放而充滿動態的均衡秩序之中。第三,如果說病態衰落自始至終都深陷于否定性的困境與牢籠,那么健康的衰落則反之,它始于自我否定,甚至是相當強烈而極端的自我否定,但卻總是能夠從否定轉向肯定,死而后生,煥然新生。
① Jacqueline Scott, “Nietzsche and Decadence: The Revaluation of Morality”, Continental Philosophy Review, 1998, 31(1), p.74.
② Andrew Huddleston, Nietzsche on the Decadence and Flourishing of Cul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77.
③④⑤⑥ 尼采:《看哪這人:尼采自述》,張念東、凌素心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第3頁;第6頁;第155頁;第152頁。著重號為本文作者所加。
最后,正是這個從否定向肯定的轉化將我們引向了“衰落”作為哲學概念的第三個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方面。這一點同樣在《看哪這人》之中有著豐富而深刻的闡發。在此不妨僅聚焦于《為什么我是命運》這一章中的總括性論述。在這里,尼采回顧了自己的生命歷程和思想發展,進而最終決定“選取非道德論者這種稱呼作為我的稱謂和榮譽……我以擁有這超越全人類的稱謂而自豪”⑤。何出此言呢?那正是因為“非”這個前綴鮮明地展現出否定性之意味。尼采將這種意味概括為兩個基本面向:一是要“否定以往稱之為最高尚的人”,二是其“更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因為一般來說,我認為高估善良和仁慈乃是頹廢的結果,是虛弱的象征,是同奮發和肯定的生命背道而馳的。否定和毀滅乃是肯定的條件”。⑥這段意味深長的話堪稱對尼采之否定性哲思的最為凝練的概括。一方面,他所意欲進行的否定有一個程度和層次上的遞進,從表面之征候(“高尚的人”)深入其背后的“衰落”這個病因和病根。而另一方面,從衰落這個根源來審視和診斷,它又確實展現出從否定向肯定的轉化。起初,衰落顯然是對生命的否定,是對“奮發”的生命強力的敵視與壓制。但尼采在這里卻并未如寫作《尼采與哲學》與《差異與重復》的德勒茲那般,僅僅將否定視作肯定之陰影與幽靈,而是極為有力而驚人地將否定視作肯定的“條件”。否定是起點,但同時也是條件。從起點上說,它是虛弱的征候,但從條件上來說,它卻是生命走向健康與強盛的原理、道路。沒有否定,也就不會有肯定。唯有從否定出發,才能真正走向肯定。否定向肯定的轉向,既是實然(de facto)的過程,又是應然(de juri)的法則。雖然“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深陷于衰落的病態之中,但這不是我們自甘墮落的借口,因為從否定向肯定之超越,正是“從動物通往超人”的“命運”之繩索。
① José Luis Bermúdez, “The Concept of Decadence”, Art and Morality, José Luis Bermúdez, Sebastian Gardner ed., Routledge, 2003, pp.116118.
②③④ Daniel W. Conway, Nietzsche’s Dangerous Gam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43; p.31; p.32.
⑤ 尼采:《偶像的黃昏》,李超杰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75頁。
三、 否定性之惑:衰落的雙重面向
尼采對“衰落”這個概念如此偏好,其背后也同樣有著不可忽視的時代背景。貝穆德斯(José Luis Bermúdez)就曾極為全面而凝練地概括了在19世紀末興起的文化和思想運動所展現出的幾個重要特征①,這對于我們進一步深入理解尼采的衰落觀頗有助益。衰落,首先是一種文體,它更關注局部的篇章段落,而不甚在乎全書的整體貫通。它還是一種個體生命的狀態,即微觀細節愈發地具有獨立性,而整體卻愈發地失衡與失序。進而,此種部分與整體之間的失調也會拓展至、反映于整個社會,從個體的墮落不斷升級為社會的沒落。這些要點與前述的《看哪這人》的相關文本頗為呼應。但貝穆德斯隨即點出了“衰落之感性(sensibility)”這個關鍵點,引人深思。這并不僅僅是沉迷于感官的享樂、醉生夢死,放棄思考與抉擇,還是試圖在微觀與細節之中重新回味生命之真意,再度激活創造之強力。為何要從整體轉向細節,甚至沉迷其中,難以自拔?一個根本的緣由正是整體已然陷入循循相因、作繭自縛的僵局與困境之中。而既然從宏觀和整體的角度進行徹底變革的希望極為渺茫,那不妨轉而從微觀入手,甚至從日常生活中那些看似微小瑣屑的感性細節來開啟轉變,激活動力。
這無疑是一個從否定向肯定進行轉變的切實可行的運動過程。這也說明了為何尼采對自己的衰落癥的描述與診療總是充溢著豐富的感性細節,甚至每每帶有生物學與醫學般的實證氣息。或許唯有如此,它才能貼近細節,逼近真實,一步步推進這個轉變的歷程。對此,他自己當然也有相當深刻的哲學闡釋。康威(Daniel W. Conway)在《尼采的危險游戲》這部開創性的杰作中就給出了寶貴線索。他指出,有必要對“生命力”(vitality)、“沖動”(Triebleben)、“本能”(Instinkt)這三個看似相近而趨同、實則有著關鍵差異的概念進行辨析。②生命力更接近無形而涌動的能量與力量的原初混沌,而沖動則是自這個原初場域之中所涌現出的初步分化(ramification)的過程,并由此形成了各種痕跡與軌跡所交織的錯綜復雜的網絡。但本能與前兩者皆有所不同,它已然開始形成明確可見的模式與相對穩定的結構。從“前形式”(Vorform)的生命力,經由分化的沖動,再到本能之系統,這三個彼此相關的方面構成了尼采的強力意志的全部與整體。
從這個基本的三分框架出發,康威重釋了尼采意義上的衰落,多少展現出與貝穆德斯描繪的19世紀末的衰落圖景的相似之處。首先,衰落的效應在于本能系統的整體性失序,因此,在微觀的層次上,在生命力不斷涌動激蕩的原初場域之中,本不存在衰落這個現象。③這樣看來,泛泛地說生命力處于衰落的狀態,這或許有些詞不達意。其次,本能的衰落又具體展現為兩個有所不同的趨勢:要么微觀的生命力與分化的沖動導致了原有的本能系統發生劇烈變動,進而傾向于重構與重組(reconfiguration);要么就是舊的本能雖然已處于崩潰和瓦解之邊緣,但新的模式和結構卻又無力、無法形成,因而整個本能系統處于持續的混沌狀態之中,喪失平衡,失去主導。④最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得以恰切理解《偶像的黃昏》中的那個關于衰落的聞名界定:“本能地選擇不利于自己的東西,傾向于‘無利害’的動機,這似乎就是衰落的公式。”⑤衰落,正是在本能這個宏觀系統的層次上所發生的自我否定和自我破壞,并由此使得持續混沌與失衡的生命不斷喪失與自身的動力和創造本源的真正維系,變得麻木、混亂、冷漠,或者一言以蔽之:處于“無利害”的狀態之中。
對“衰落”的這一番哲學剖析又與“意志”和“情緒”(Affekt)這兩個要點密切相關。這尤其體現于《善惡的彼岸》第19節中。在這段對于意志問題的集中討論之中①,尼采不僅將意志從根本上界定為差異性力量的“某種復合物”,更是明確指出,意志并非復合力量的不斷震蕩、無序混沌,而是其中必然存在著主導(“有一個思想在發號施令”)與服從②。但此種關系也并非等級鮮明的固化與僵化的體制,正相反,伴隨著原初生命力的不斷涌現、差異性的沖動持續分化,意志本身也將持續處于新舊構型不斷更迭的動態過程之中。情緒則既是這個過程所產生的效應與征候,同時也往往會成為催生變革的導引、推動轉化的契機。“‘自由意志’——這個詞說的是意愿者多層次的快樂狀態,他既下命令,同時又把自己與實施者設為一體——作為這個統一體,他跟著一起享受戰勝反抗的喜悅。”③情緒,首先意味著“承受作用”“忍受變化”,因而顯然會帶有強烈的否定性特征。情緒的起始,往往會與苦痛、煩惱、創傷等體驗結合在一起。正是此種否定性情緒,每每作為明顯的征候,促迫著既有的本能系統作出回應。當新的系統無法健康成形,情緒就會在持續混沌之中處于“怨恨”的狀態;而一旦新的本能得以破繭重生,那么原本的否定的負面情緒也就會隨之轉化為“快樂”。說到底,“自由意志”也正是強力意志不得不一次次經歷從否定向肯定進行自我轉化、自我克服、自我超越的艱辛歷程。援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的精彩段落,不妨說這正是一個“由蛻化而變得高貴”的過程,因為“正是在這個受傷的、變虛弱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新的東西被接種到了整個團體中去;但是這個團體的整體力量必須足夠強大,以便接受進入它血液中的新東西,并加以吸收”。④
① 尼采:《善惡的彼岸》,趙千帆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233頁。
② 類似的論述比比皆是,比如第38節中的諸多說法:“均衡和重心”“直線般的安定”“決斷時的獨立性,意愿時的勇猛快感”等等(尼采:《善惡的彼岸》,第172頁)。
③ 尼采:《善惡的彼岸》,第33頁。基于我們下面的分析,很難認同朗佩特(Laurence Lampert)的解讀,即尼采在這里“駁倒了自由意志理論”(勞倫斯·朗佩特:《尼采的使命:〈善惡的彼岸〉繹讀》,李致遠、李小均譯,華夏出版社,2022年,第61頁)。更恰當的說法理應是尼采基于自己的本能和意志學說“重釋”了自由意志的含義及可能性。
④ 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楊恒達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55156頁。
⑤ Gregory Moore, Nietzsche, Biology and Metapho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27.
然而,也正是在這里,似乎隱約暴露出一個內在的困境。前文花費筆墨對尼采的衰落概念進行細致剖析與重釋,原意是為了由此突破德勒茲的尼采詮釋的窠臼,進而敞開第三種否定性之可能。不過,我們卻不無失望地看到,若只是欣然接受康威的這一番迄今已成經典和權威的詮釋,那其實又與《尼采與哲學》中的立場相距不遠,甚至相當切近。衰落只是本能層次的宏觀效應,在生命力的本源之處,不斷涌現而難以遏制的永遠是生生不息的創造與運動。這不就等于再度明確接受了德勒茲的原初論述嗎?在源頭之處本沒有任何的否定,唯有生命力對于自身的肯定。而所有的否定,都只是出現在更高的層次,作為生命運動的結果和效應,甚或作為生命力在肯定自身的過程之中需要不斷去突破的邊界、去逾越的障礙。那么,又究竟如何才能真正實現尼采所深刻言及的“否定作為肯定條件”這個命題呢?這第三種否定究竟何以實現呢?
對于這個關鍵而又棘手的難題,摩爾(Gregory Moore)在名作《尼采、生物學與隱喻》之中給出了極具啟示的回應,甚至不妨說是解答。在其中,他不僅試圖對海德格爾針對尼采的生物學主義的批判進行適度糾偏,而且試圖切實回歸19世紀的歷史和文化的語境,深入闡發尼采的諸多生物學“隱喻”的豐富內涵。衰落也正是他的史與論兼備的研究視野中的一個聚焦核心。他指出,學界往往將尼采的衰落理論的直接來源歸結為法國文學家保羅·布爾熱(Paul Bourget)發表于1883年的論波德萊爾的名作⑤,但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理論來源往往被忽視,即精神病學家查爾斯·費雷(Charles Féré)于1888年撰寫的關于“dégénérescence”(退化,蛻變)的專論。其中,費雷敏銳地指出,退化的一個根本病因并非生命力的持續虛弱,而是生命力暴露在“過度刺激”(overstimulation)、“超負荷”(overtaxing)的狀態之中,因此導致了能量的耗竭、抵抗閾限的下降,最終引發了意志薄弱這一衰落的明顯癥狀。①
① Gregory Moore, Nietzsche, Biology and Metapho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27.
②③④ Barbara Stiegler, Adapt! On a New Political Imperative, Adam Hocker trans.,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22, p.3; p.5; p.168.
然而,摩爾雖然極為正確地補充上了這個必要且重要的歷史背景,但最終卻未能充分揭示其中所隱含的另一重否定性的啟示。對于這一關鍵要點的洞察與挖掘,還是要留待芭芭拉·斯蒂格勒(Barbara Stiegler)的近作《適應!論一種政治律令》(以下簡稱《適應!》)。也正是基于這部著作中所揭示的線索,她隨后又撰寫了《尼采與生命:一部新的哲學史》這本專著。囿于篇幅,這里我們還是將重心放在《適應!》之上,畢竟她后續對于尼采的專論基本上也只是對于前作的基本要點的重審與引申。
在該書的開篇,斯蒂格勒就明確提出了思考的主題。關于尼采與19世紀生物學(尤其是進化論)之間的關系,早已有大量相關的研究,但大多數學者似乎都忽視了“適者生存”這個基本命題所蘊含的兩個看似切近但實則悖反的含義。而當研究的視野從進化論轉向當代的技術社會時,二者的差異就顯得更為突出。進化論所展現的主要是生物與環境之間競爭又共生的密切關系,但技術的加速發展進一步暴露出“流動與靜止、開放與封閉”②這兩個根本矛盾。一方面,技術的發展令個體的生命乃至整個社會都陷入一種“絕對流動”的境地,那種近乎瘋狂和失控的速度令人類望塵莫及,疲于奔命。“適應”由此就成了一個新的“絕對律令”(imperative),“要么跟上技術的步伐,要么就等著被歷史淘汰”幾乎成為一種普遍的揮之不去的焦慮。而另一方面,完全可以理解或想象,注定會有很多跟不上加速之技術的人轉變生存的方式,停下腳步,不再向前,甚至轉而封閉自身,保護自己不受外力左右乃至操控。
不難看到,這也正是尼采在深刻論及衰落之問題時所面臨的時代癥結。衰落的起因和病因,并非僅在于生命力與本能系統之間的動與靜、部分與整體之間的張力乃至沖突,而且還在于個體生命與外部環境(尤其是越來越被技術所改造、滲透與左右的環境)之間的對峙與紛爭。而當生命難以自主地日漸暴露在技術環境和技術社會的“過度刺激”面前時,它也就迫切面臨著上述的兩個選擇:要么自我放棄,無限擁抱技術,任由技術改造自身,向每一個新的技術進步和變革“敞開”自身;要么封閉、保全自身,從絕對的加速之流中抽身而出,甚至螳臂當車般地負隅頑抗。這兩種選擇恰好呈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否定性:前者否定生命自身,最終是為了肯定更高的技術之律令;而后者是生命對于環境之否定,最終卻導向了生命對于自身的肯定。
不過,問題還不只是如此簡明。在這兩種選擇之中,進一步展現出了肯定與否定的復雜關系,乃至自我否定的不同面向。斯蒂格勒尤其結合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和杜威(John Dewey)之爭來展開細致辨析③。李普曼看似是“流”與“開放”這個立場的鼓吹者,但當他暢想技術對于人類自身的增強、改造之時,在這個“肯定生命”的表象之下卻隱藏著對于生命的終極否定,也即否定了生命自身所固有的差異、強度與流變,令其最終臣服于同一而均質的技術律令。反過來看,杜威看似試圖抵抗技術之流,以否定性的姿態令生命回歸自身,但這卻并非一種僵化與保守,而是意在由此重新激活生命本身的多樣的演化韻律、多變的沖動分化、多重的“適應”與“延遲”(lag)的步調。④在芭芭拉·斯蒂格勒看來,杜威的路線更暗合于尼采“反進化論”的衰落學說的真意。衰落,或許遠不只是康威所謂的新舊本能系統之間的不斷更迭,而且還是生命對于世界、對于自身所采取的一種主動的“否定”的態度。對環境說“不”,是為了回歸自身;進一步對自身說“不”,是為了再度激活自身的潛能。它似靜實動,看似封閉自身,但卻只是為了以更強烈的方式向著生成和差異敞開。這或許正是尼采所謂的“否定作為肯定之前提”的主旨所在。
①② 瓦娜莎·列孟:《自然人:尼采、哲學人類學和生命政治學》,李仙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175頁;第177頁。
③④⑤⑥ Roberto Esposito, Bios: Biopolitics and Philosophy, Timothy Campbell tran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8, p.46; p.92; p.87; pp.102103.
⑦ 吉爾·德勒茲:《差異與重復》,安靖、張子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29頁。
⑧ Keith Ansell Pearson, Germinal Life, Routledge, 1999,p.80.
四、 “經由尼采回到德勒茲”
斯蒂格勒的此種解釋絕非孤證,而是得到了很多近來具有代表性的歐陸思想家的呼應。埃斯波西托(Roberto Esposito)的《Bios:生命政治與哲學》正是一個明證。全書的主旨雖然可被概括為“一種肯定性生命政治學”,且頗具德勒茲意味地強調“生命不斷地形成和改變,在與其他生命形式的多重相遇中創造和再創造自己”①;但至少在集中闡述尼采的篇章之中,全書展現出第三種否定性的濃厚意味。因此,如列孟(Vanessa Lemm)那般簡單斷言“人體不是一種封閉性和免疫性原則,需要技術性的防衛性輔助,而是共享生命并與一切形式的生命(包括人類的和非人類的)相互聯系的場所”②,這就完全忽視了埃斯波西托所深刻揭示的免疫的雙重含義以及尼采的否定性的雙重面向。實際上,免疫作為一種生命政治的范式,向來位于肯定與否定之間的復雜交叉點上。③一方面,它是生命權力從外部施加的律令,以“肯定”(增強生命)之名,行“否定”(剝奪了生命的差異性)之實。不妨將其稱為“李普曼模式”。但另一方面,它又是生命對于自身的免疫,以“否定”為起點和前提(對世界和自身說“不”),進而實現向肯定的轉化,重新激活潛能。這也可謂是“杜威模式”。
這兩種模式在尼采那里都有對應的體現。埃斯波西托指出,尼采之免疫,既可以如“怨恨”那般直接針對差異與變化④,同樣也可以“僭越”(transgression)之方式對各種外部和內部的僵化、保守說“不”⑤。由此,他最終極為深刻地總結道:尼采的由否定轉向肯定的方式與黑格爾的辯證法截然不同,因為前者是經由極端的自我否定、自我破壞(self destruction)激發出差異、多元而流變的生命潛能。⑥不過,埃斯波西托也指出,尼采囿于自身的種種含混和局限,尚且無法真正彰顯圍繞衰落和免疫所展開的第三種否定性的哲學內涵。接下來,我們則試圖經由尼采回歸德勒茲,嘗試對后者進行別樣的重釋。
為了避免泛泛而談,還是聚焦于衰落這個主題上。實際上,在德勒茲的文本之中,也或明或暗地體現出衰落的三重形態,并且相當清晰地對應著本文迄今為止所闡釋的否定性之三重面向,即辯證、差異與僭越。第一種是辯證的否定。正如《尼采與哲學》中所言,它是生命與所謂更高價值(理性、上帝、技術)之間對立和矛盾的關系,并尤其展現為后者對于前者的否定,進而導致生命的虛無與怠惰。而誠如克雷爾(David Farrell Krell)的敏銳觀察,在《差異與重復》之中,此種辯證否定進一步與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癥結關聯在一起,進而展現為“退降”(dégradation)這個與尼采之“衰落”極為契合的現象:“一種總體的均一化會平衡局部的分化,正如一種最終的取消會平衡源始的創造。……外展的法則始終是取消生產性差異,抹去被生產的分化。”⑦這顯然正是李普曼的免疫模式的鮮明體現。它也試圖實現生命和本能系統的“平衡”,但所采用的手法卻最終令生命的差異與分化從屬于“均一化”的、外展(extensive)的技術尺度和加速步調。克雷爾進一步概括出了此種退降的兩種典型手法:一是資本的機制(等價交換、市場法則)取代了生命本身的差異性潛能;二是物理學的原理(熱力學第二定律)扼殺了生命本身的新舊更迭、不斷重啟的創造性運動。⑧
而德勒茲用來對抗此種辯證否定的方法,正是倡導他畢生所追尋的差異性否定,此為第二種否定,即不斷回歸生命力創造之本源,令生命不斷肯定自身,并在這個過程之中克服種種否定性的障礙和限制。這個方法同樣與衰落這一主題密切相關,并尤其可回溯至柏格森這個德勒茲思想的重要來源。同樣的啟示來自克雷爾的名作《萌發的生命》。其中,雖然克雷爾亦明確點出了德勒茲與柏格森的諸多差異,比如后者仍殘留了人本主義的痕跡①,以及二者對差異的理解有所區別(德勒茲的強度性差異明顯有別于柏格森的“程度/種類”之差異),但德勒茲對于差異性的原初場域的回歸確實與《創造進化論》中的相關段落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那里,柏格森也如尼采那般區分了衰落的兩種形式。病態的衰落無疑正是與創造性進化相悖反的“偏離、受阻、倒退(les reculs)”,但健康的衰落則與之相反,它揭示了一個根本要點,即“在生命進化之前,通往未來之門大大敞開著。借助最初的運動,進化將永無止境。這個運動構成了有機世界的統一性(unité)——一個無限富饒的統一性”②。我們看到,這與康威所詮釋的尼采的生命力—沖動—本能的三元架構頗為一致。本能系統之所以會處于持續流變的運動之中,新舊形態亦不斷更迭,正是因為它從根本上源自“生命進化”之前的“無限富饒”的差異性場域,正是因為它敞開了后續的各種沖動的不同分化,也正是因為它以至高至強的肯定之力沖擊著、動搖著、瓦解著各種否定性的僵化邊界與固化機制。德勒茲的差異性否定,也正是創造進化論意義上的健康式衰落。它始于肯定,又歸于肯定,而否定充其量只是過渡的、轉換的中間環節而已。
① Keith Ansell Pearson, Germinal Life, Routledge, 1999, p.73.
② 柏格森:《創造進化論》,王離譯,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7172頁。同時參考法文版:Henri Bergson, L’évolution créatrice, PUF, 2013, p.106。
③④ Peter Hallward, Out of This World: Deleuze and the Philosophy of Creation, Verso, 2006, pp.139144; p.143.
那么,在德勒茲那里是否還存在尼采式的第三種否定?是否存在那種自否定向肯定轉換的僭越式運動?或許有。而且這種否定性還不算隱晦地位于德勒茲思想的最為核心之處。對這一點的深刻啟示,來自彼得·霍爾沃德(Peter Hall)的名作《此世之外》(Out of This World)。在全書的最后,他總結闡釋了德勒茲的“哲學作為概念創造”這個核心命題的層層遞進的幾個相關含義③,并在最后明確展現出自我否定的僭越意味。雖然他主要論述的是思想本身的創造,但鑒于在德勒茲那里,思想與生命之間本就存在著密切的內在性關系,也就不妨將他所闡釋的思想創造的邏輯轉用于生命創造的邏輯。第一步,生命創造是過程先于結果。生命處于持續的生成與流變之中,而所有既定的、穩定的、恒常的“狀態”皆是這個流變過程的暫時性或過渡性的結果與效應。一句話:生命是事件,而非對象(object)。第二步,所有在創造之中所發生和涌現的生命事件都是特異的(singular),因為它們所展現的正是生命力本身的那種不可遏制但也不可抽象與還原的差異性。至于各種規律、法則、結構等,也只是“針對”事件所進行的后續反思與“再現”(representation),而絕非事件本身的真正“表現”(expression)。第三步,特異性的事件總是對于自身的絕對肯定,并且由此體現出一種“不可限定的速度”(infinite speed)。絕對肯定,當然肯定的是差異自身;“不可限定”這個詞則尤為強調切莫以均一、外展性的尺度來衡量生命的快與慢,而是要如芭芭拉·斯蒂格勒所詳述的那般,去展現多樣而開放的“適應”與“延遲”的節奏。
至此,德勒茲的生命邏輯似乎與第二種否定性并無二致,但關鍵的轉折點來自霍爾沃德點出的第四個步驟,即生命的創造也同時具有一種不可忽視和縮減的“回”(re )、“反”(counter )的維度④,這個說法似乎要比埃斯波西托所謂的“僭越”更為恰切。“回”指的是“redemptive”(挽回,救贖),即不再僅關注生命力之外向的實現,而且還關注其向著內部的回撤與回退。挽回,就是不要令生命的潛能耗盡于實現的過程之中,而是同時也保有其不可耗竭的差異性與分化的可能。正是因此,它同樣是一種救贖,只不過不是在宗教的含義上使生命從屬于更高的價值,而是要在生命不斷回退的過程中更好地保護自身的潛能免遭“過度刺激”或“降退”等嚴重的傷害。創造與自保,實現與“反實現”,本就是不可割裂的一體兩面。也正是在這里,我們清楚意識到,此種德勒茲所特有的思想生命之“反”與“回”的衰落,或許正與尼采式的第三種否定不謀而合。它們同樣都是從否定開始,向肯定轉化,進而將否定視作肯定的前提。誠如斯蒂格勒與埃斯波西托所述,在尼采那里,此種否定性主要體現為生命不斷對自身說“不”的免疫式運動。又如霍爾沃德所言,在德勒茲這里,此種否定性尤其展現為思想生命在創造的本源之處所固有的回退至自身的“減損式操作”(subtraction)。這正是始終隱藏于德勒茲的生命主義最幽深處的否定主義(negativism)動機。①不妨借用德勒茲自己的妙語來作結:“然而,假如我們沿著來路反溯而上(‘au contraire’),從事態進入潛在因素,路線會有所不同,因為那將不是同一個潛在因素。……不再是混混沌沌的(chaotique)潛在性,而變成了具有容貫性(consistante)的潛在性。”②混沌與容貫之分,或許正是第二種與第三種否定性之別。由此,是否可以大膽地做出一個論斷:唯有向來為人所忽視的第三種否定性才真正賦予德勒茲的差異與潛在之思一種容貫性?那不僅是思想運動的容貫,而且是生命創造的容貫,是生命忠實于自身的容貫。
① 參見姜宇輝:《“相信此世”:在與克爾凱郭爾的對話之中重釋德勒茲的“否定主義”》,《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5期,第135145頁。
② 吉爾·德勒茲、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學?》,張祖建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422423頁。
③ 馬丁·海德格爾:《尼采》上卷,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509頁。
④⑤ Brian Leiter, Nietzsche on Morality, Routledge, 2015, p.3; p.13.
⑥ 瓦娜莎·列孟:《自然人:尼采、哲學人類學和生命政治學》,李仙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21頁。
⑦ Jean Granier, “Nietzsche’s Conception of Chaos”, The New Nietzsche, David B. Allison ed., Dell Publishing Co., 1977, p.139.
五、 結語:尼采的“生物主義”
如果說辯證否定是矛盾與對立,差異性否定是生命的涌現,那么,回反式的否定則是轉而將否定視作肯定的前提,經由絕對的自我否定來進一步激活肯定性的力量。這正是我們在德勒茲與尼采之間所探尋到的三種否定的路徑。
不過,我們在文中還重點論及了衰落、適應、免疫等跟生物學密切相關的現象,那就勢必還需要在結尾之處對尼采的生物主義這個聚訟紛紜的話題表達一點自己的看法。關于這個話題,向來存在兩種針鋒相對的立場。一種是海德格爾在《尼采》之中對所謂生物主義的嚴詞批判,他明確指出:“生命體是什么以及生命體的存在事實,決不是由生物學本身來決斷的。……不如說,他(尼采)在這里是作為形而上學家來講話的。”③但這個形而上學版本的尼采詮釋不僅明顯無視了尼采著作中大量存在著的關鍵性的生物學文本,而且還偏執地預置了很多海德格爾自己的哲學論斷。由此,它遭遇了來自“自然主義”陣營的諸多學者的有力反駁。但以布萊恩·萊特(Brian Leiter)為代表的自然主義立場亦同樣偏執地強調了尼采與自然科學在結果和方法上的連續性④,由此忽視了一個明顯的事實:尼采所運用的生物學往往并不只是實證科學的意義上的生物學,而且還展現出尤為豐富多樣的向度。誠如摩爾所言,尼采極具創意地將19世紀的生物學知識化作了隱喻性的話語。⑤
但這種做法是否只是從自然主義轉向審美主義,進而指出“尼采把世界看成文學文本”⑥?不僅如此。在《尼采的混沌概念》這篇發表甚早的名文之中,格拉尼耶(Jean Granier)就極具洞見地指出,世界作為文本,并不僅僅意味著將世界視作一個有待闡釋的開放而流變的符號和象征系統,還從更深的本體論層次指向了整個宇宙的“無根基”(groundless)的“深淵”(abyss)之貌⑦。正因為世界是深淵,所以才不斷激發出無盡的隱喻與意義的增殖。正因為生命本身是無根基的,才由此激活、重啟了種種不同方式的否定性。在如今這樣一個生命本身愈發成為尖銳突出的政治難題之際,在各種生物技術和生命權力以分子化、最優化、主體化等方式動用知識和經濟的種種手段對生命本身施加“決定性的深層結構”之際①,如何從差異的否定性(“混沌”)和回反的否定性(“容貫”)的角度對此種主導性和操控性的辯證否定進行對抗,也就成為亟待直面的根本問題。進而,當羅斯(Nikolas Rose)深受康吉萊姆的啟發,將“易感性”(susceptibility)作為重新激活生命潛能的可能向度之時,他也同樣極為敏銳地關注到了“否定性”這個要點。②這也提示我們,尼采和德勒茲關于否定性的思考不僅遠未過時,而且還將在生命30的時代不斷啟發我們重思“生而為人的意義”。生命,不僅需要不斷對自身說“是”,而且還需要學會不斷對自身說“不”。
①② 尼古拉斯·羅斯:《生命本身的政治》,尹晶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7、155頁;第100頁。
Dialectics, Difference and “Subtraction”:The Triple
Negativity between Deleuze and Nietzsche
JIANG Yuhui
Department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Reflecting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eleuze and Nietzsche, negativity is clearly a key entry point. Deleuze contrasts Nietzsche’s difference with Hegel’s negation, a stance that leads to three kinds of negativity. The first is to emphasize the continuous development from Hegel to Nietzsche, and then regard dialectics as the essence of Nietzsche’s thought. The second is to return to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and then point out that Deleuze’s difference is actually quite consistent with the thoughts of negativity from Plato to Heidegger. But between Hegel and Deleuze, there may be a third possibility of negativity, and clues can be found especially in Nietzsche’s many discussions on décadence. With the help of recent European thinkers’ rich interpretations of Nietzsche’s biologism, we try to return to Deleuze through Nietzsche and further demonstrate the negativism as the “re ” and “counter ” of thought life.
Nietzsche; Deleuze; negativity; dialectics; difference; décadence
曹艷辰
2024 05 2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推進文化自信自強的時代背景與現實途徑研究”(23ZDA081);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國有文藝院團‘雙演’融合創新模式研究”(22CH187)。
宗祖盼,深圳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實驗室(深圳大學)特聘研究員。
① 胡和平:《不斷推動文化和旅游發展邁上新臺階》,《人民日報》,2021年2月8日,第9版。
② Richard Naylor, Jonathan Todd, Marta Moretto, et al., Cultural and Creative Industries in the Face of COVID 19: An Economic Impact Outlook, UNESCO, 2021, p.15.
③ Maria Chatzichristodoulou,Kevin Brown,Nick Hunt,et al.,“Covid 19: Theatre Goes Digital — Provocation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erformance Arts and Digital Media,2022,18(1),p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