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性質形容詞類似,不少情態詞也具有等級性特征。等級性情態詞為情態的經典量化語義解釋帶來了一系列問題。近年來,隨著量級語義學的發展,國際學界有不少學者提出將該理論進一步拓展到情態的研究。該方向上的研究路徑大致可分為保守性方法、激進性方法及混合性方法三種。這三種方法均在不同程度上刻畫了情態的等級性特征,但仍存在不少未解問題。此外,對于英語以外的其他語言,尤其是漢語,其情態系統的等級性特點有待進一步挖掘,該方向上的探索不僅能夠揭示等級性情態在跨語言上的共性和差異,還將進一步推進情態的量級語義學理論的發展。
情態; 等級性; 可能世界; 程度; 量級語義學
H146; H030 A 0108 10
一、 引 言
自然語言語義研究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對其性質進行刻畫。對于情態詞而言,以往學者主要關注的是其語境敏感性,即在不同的語境下通常有不同的解讀。比如,“must”在(1)a中表達認知情態,在(1)b中表達道義情態:
(1)a. In view of what I know, Jockl must be the murderer.
b. In view of what the law provides, Jockl must go to jail.
近年來,不少學者如Yalcin[1]、Lassiter[24]等還注意到,許多情態詞(包括情態形容詞和助動詞)是具有等級性的。一般而言,等級性在句法上有如下幾個表現:能受程度副詞(如英語中的“very”“almost”“slightly”等)或比例修飾詞修飾,能被“how”提問,能進入比較結構。不難看出,下例中的情態詞跟等級性形容詞(又稱“性質形容詞”)如“big”“long”有相似的表現,并且它們表達的情態類型涵蓋了認知、道義和動力等幾種主要的情態類型:
(2) a. It’s very likely that the ring was stolen.
b. It is as likely to rain as it is to snow.
c. It is 95% certain that our team will win.
d. How necessary is it to marinade meat before making jerkies?
e. You should call Barbara more than you should call Alice.
f. I need to go on vacation more than I need to finish this work.
g. After global warming takes hold, cockroaches will be more able to survive than people.
因此,一個好的關于情態的語義解釋理論應當能夠刻畫出它的上述性質。
受模態邏輯的影響,以往情態詞通常被解釋為可能世界的量化:必然性情態表達全稱量化,可能性情態表達存在量化。基于這一思想,Kratzer[56]提出的排序語義(ordering semantics)被看作情態詞的經典解釋理論。盡管該理論被廣泛接受并應用于各種語言,但這種純粹量化的解釋方法也有不少缺陷。其中一個明顯的問題就是它無法充分揭示上例(2)中所表現出的情態詞與等級性形容詞之間的相似性。目前,對于等級性的研究已經相當深入,如Kennedy和McNally[7]及Kennedy[8]提出的程度語義(degree semantics)刻畫了等級性形容詞的很多特性。因此,情態的語義解釋理論需要與等級性的研究相結合。這也正是近期情態語義研究的一個熱點[14, 913]。
鑒于此,本文將對目前該方向上的研究進行綜述。首先,介紹情態的經典量化語義解釋理論,并指出情態詞的等級性特征對其帶來的問題;其次,闡述量級語義理論的基本內容;再次,對目前情態的量級語義學研究的三條路徑——保守性方法、激進性方法及混合性方法進行介紹;最后,總結該領域中尚待解決的問題,并結合漢語情態系統的特點為今后的研究提出一些可能的研究方向。
① Best g(w)(∩f(w))= df{ u∈∩f(w):對于任意一個v∈∩f(w),若v≤ g(w)u,則u≤ o(w)v}。其中,∩f(w)表示使得f(w)中的所有命題在其上為真的可能世界的集合,≤ g(w) 表示相對于g(w)兩個可能世界之間的排序關系。具體而言,若v中符合g(w)中的命題不少于u中符合g(w)中的命題,則v相對于g(w)在排序上不低于u,即v≤ g(w)u。
② φ 世界即φ為真的可能世界。
二、 情態的經典量化解釋理論及其問題
(一) Kratzer的排序語義理論
根據Kratzer[56],情態詞都是單義的,而它們在不同語境中得到不同的解讀[如(1)a,b]是由于其語義解釋中包含語境依賴性的成分,即話語背景(conversational background)。話語背景有兩類:情態基準(modal base)和排序根源(ordering source)。這兩個函數(分別記作f和g)是確定情態詞量化域的兩個變量。根據前者,我們首先得到一個初步的量化域,包含語境中的相關可能性;根據后者,可以進一步對該量化域中的可能世界排序。其中,排序最高的即最佳世界(the best worlds),它們所構成的集合就是情態詞最終的量化域。基于此,必然性情態詞(如“must”)和可能性情態詞(如“can”)的語義解釋分別如下:
(3) a. [[ Necφ ]]w, f, g=1,當且僅當v∈Best g(w)(∩f(w)), [[ φ ]] v, f, g =1
b. [[ Possφ ]]w, f, g=1,當且僅當Symbold@@ v∈Best g(w)(∩f(w)), [[ φ ]] v, f, g =1
其中,Best g(w)(∩f(w))表示最佳世界的集合。①根據定義,必然性語句“must φ”為真,當且僅當φ在每一個最佳世界中都為真;可能性語句“can φ”為真,當且僅當存在一個最佳世界使得φ為真。Kratzer進一步指出,在給定的語境中,一個情態詞所表達的情態類型可由f和g的類型來決定。比如,若f為認知性的(epistemic),g為常規性的(stereotypical),則該情態詞在該語境中表達認知情態[如(1)a];若f為環境性的(circumstantial),g為道義性的(deontic),則該情態詞在該語境中表達道義情態[如(1)b]。由此,不同類型的情態得到了一個統一的解釋。
此外,Kratzer還注意到了情態的等級性,并利用上述框架中可能世界之間的排序對部分等級性現象進行解釋。她定義了“極小可能性”“較大可能性”“比較可能性”等概念。例如,“比較可能性”的定義如下:
(4) [[φ is as least as possible as ψ]] w, f, g=1,當且僅當u∈∩f(w) [u∈ψSymbolnB@Symbold@@v∈∩f(w)(v∈φ∧v ≤ g(w)u)]
也就是說,φ 至少跟ψ一樣可能,當且僅當對于初始量化域中的任意一個ψ 世界u,總存在一個φ 世界v使得v相對于g(w)的排序不低于u。②可見,Kratzer將命題之間好壞/可能性的比較轉化成了可能世界之間在排序上的比較。
(二)等級性情態詞所帶來的問題
盡管情態的經典量化解釋理論影響力很大,但學者們在對等級性情態詞的進一步研究中發現該理論存在不少問題,具體如下。
問題一:對復雜情態表達式的語義解釋是非組合性的[2]。這一點從上面例(4)中“at least as possible as”的語義解釋就能看出來。更多的例子如“more likely than”“as likely as”等。根據經典理論,我們無法由比較級結構中各個部分的意義組合生成其整體的意義。
問題二:無法處理包含數量性信息的情態表達式,如“extremely good” “ninety nine percent certain”“extremely possible”“three times as likely”等[2]。基于可能世界的排序,我們只能比較命題在可能性上的高低或道義上的好壞,而無法刻畫它們之間的差異具體是多少。
問題三:對于包含認知情態的比較句之間的推理會做出錯誤的推斷[12,13]。根據前文Kratzer對“比較可能性”的定義,下面的推理模式成立[2]iv:
(5) a. A is at least as likely as B.
b. A is at least as likely as C.
c. Symbol\A@A is at least as likely as (B or C).
因為每一個B∨C 世界為B 世界或為C 世界,由(5)中的兩個前提可知,我們總能找到一個A 世界使得w A≤ g(w)w B∨C。然而,這一推理模式事實上是不成立的。試想投骰子的情景:A代表點數為1,B代表點數為2,C代表點數為3。由此,前提(5)a和(5)b顯然是合理的,但結論(5)c卻不成立,因為點數為2或3的可能性顯然大于點數為1的可能性。但是,該推理模式對于道義情態(如“good”)是成立的[2]iv:
(6) a. A is at least as good as B.
b. A is at least as good as C.
c.Symbol\A@A is at least as good as (B or C).
問題四:對情態的語義解釋只考慮最佳世界而忽略了最佳世界成真的概率,這導致對一些情態語句(尤其是道義情態語句)的真值做出錯誤的判斷[23,1415]。一個例子就是所謂的“選藥問題”(medicine problem)。設想如下情景:某醫生只能給他的病人開A藥或B藥。A藥風險很大,致死率很高,但有很小的機會讓病人徹底痊愈;B藥確定能挽救病人的生命,但是會導致其輕微殘疾。按照經典理論,最佳世界是病人痊愈的世界,其排序高于病人沒有痊愈的世界,因而以下例(7)中的兩個句子為真。但實際上,我們在該情景中傾向于選B藥,因為盡管A藥可能會產生最好的結果(即病人痊愈),但其發生的概率很小。
(7) a. It is better to prescribe the drug A than to prescribe the drug B.
b. The doctor should prescribe the drug A.
近期國際上關于情態的語義研究基本上都是圍繞著如何解決上述幾個問題展開的。鑒于等級性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我們先在下一節介紹刻畫等級性的相關語義學理論——量級語義學(scalar semantics)。
三、 量級語義學與形容詞的分類
對等級性謂詞的一種很自然的理解就是:它們通過在某個維度上測量相關對象對其進行劃分。比如,“高”就是根據測量的高度將個體分組。對于該思想在形式上的刻畫,學界有兩種觀點:一種是主張將“程度”(degree)引入語義本體,構建基于程度的理論框架(degree semantics),如Kennedy和McNally[7]、Kennedy[8]等;另一種則是不引入程度,利用測量理論(measurement theory)從有序的定性結構構建量級,如Cresswell[16]、Klein[17]、Sassoon[18]、van Rooij[19]及Lassiter[3]等。
在程度語義學中,程度就是線性量級(scale)上的一個“刻度”。量級S是一個二元組lt;D, Rgt;,D為程度的集合,R為全序關系,將D中的程度按照線性排列。等級性謂詞A被解釋為從個體到其對應量級上的程度的測量函數(measure function)μ A。比如,等級性形容詞“tall”的語義解釋如下:
(8) [[tall]] = λx e .μ tall (x)
可見,其語義類型為lt;e,dgt;,即給定一個個體論元,我們就能夠得到它在高度量級上的程度。比較語素“more/ er”也可以利用測量函數、程度及個體之間的關系來定義:
(9) [[more/ er]] = λA lt;e,dgt;λd dλx e . A(x)gt;d
由此,比較句需要“more/ er”先跟主要的形容詞組合,再依次與比較分句及主語組合生成整個句子的意義。比如,根據(9),我們可以得到(10)a的真值條件(10)b:
(10) a. Mary is taller than Harry is.
b. [[(10)a]] =1,當且僅當μ tall (Mary) gt;μ tall (Harry)
此外,對于無顯性等級修飾的形式,即原級形式(positive form)的等級性形容詞,一般假設存在一個空語素POS對其做類型轉換運算:
(11) [[POS]] =λA lt;e,dgt;λx e . A(x) ≥θ A
其中,θ A稱作標準(standard)。由此,“Mary is tall”這樣的句子表達了“Mary至少有θ A這么高”的意思,θ A的值由語境決定。
① 關于程度語義學的詳細介紹及其對漢語形容詞的應用可參見羅瓊鵬[2022]。
程度語義學有助于解釋等級性形容詞內部的差別。Kennedy和McNally[7]指出,根據量級有無上限和下限,可以區分出四種量級結構:兩端開放型、兩端封閉型、頂端封閉型和底端封閉型。他們認為,這四種量級結構在等級性形容詞中都有體現。其中,具有兩端開放型量級結構的形容詞為相對形容詞(relative adjective),其余的為絕對形容詞(absolute adjective)。基于量級結構的不同,我們可以解釋不同等級性形容詞在搭配修飾詞上的不同。比如,絕對形容詞“full”具有兩端封閉型量級結構,能被比例性修飾詞修飾(如“half full”);“safe”具有頂端封閉型量級結構,雖不能被比例性修飾詞修飾,但能被“completely”“fully”這種最大化程度修飾詞修飾;“bent”具有底端封閉型量級結構,只能被“barely”“slightly”這種最小化程度修飾詞修飾;而相對性形容詞如“tall”具有兩端開放型量級結構,不能與上述修飾詞搭配。此外,等級性形容詞所對應的量級結構還決定了其原級形式下標準θ A的取值。若為兩端開放的相對形容詞,則其標準的取值由語境決定。比如,“John is tall”的真假與語境中的標準有關。若為一端封閉的絕對形容詞,則其標準的取值等同于量級的一個端點,與語境無關。比如,“This glass of water is full”是否為真取決于這杯水滿的程度是否達到了其量級上的最大程度值。①
根據Lassiter[3],基于測量理論的量級語義相比上述程度語義在刻畫量級方面更具一般性。比如,除了上文提到的量級的有界性(即有無上下限),Lassiter還從有序的定性結構的基本性質出發區分了三種基本的量級類型——定序型(ordinal)、定距型(interval)和定比型(ratio),并且討論了復雜對象[如x和y的連接(concatenation),即x·y]與原子對象在測量上的關系。比如,定比型量級滿足連接上的可加性(即x·y的測量值為x和y測量值的和);定距型量級滿足連接上的中間性(即若x的測量值分別大于y和z,則x的測量值大于y·z)。這兩個性質對于區分認知和道義兩種情態量級結構的不同有重要意義,詳見下文第四(二)節的論述。
四、 情態的量級語義學研究
針對情態的經典量化語義解釋中存在的問題,學者們提出了多種方案。根據它們與經典理論之間的關系,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保守性的,即在經典理論的框架內進行修正[10,15, 2324];二是激進性的,即放棄經典理論的框架,借助概率和期望效用給出認知和道義情態的量級語義學解釋[14, 1213,25];三是混合性的,即對非等級性情態詞采取經典的量化解釋,而對等級性情態詞采取程度語義學的解釋[11]。以下我們據此分類來考察文獻中已有的研究。
(一)保守性方法
Villalta[23]在研究西班牙語中虛擬語氣的嵌套語句時指出其主要謂詞如情態詞“is important”“is necessary”“is possible”是等級性的。她給出的比較語義基于Heim[26]關于命題態度謂詞的語義解釋。根據她的解釋,若上述謂詞選擇了虛擬語氣,則它引導的子句所表達的命題就在相應的量級上與語境中的其他選項形成對比關系。比如,“es necesario”(be necessary)的語義解釋[23]482如下:
(12) [[be necessary C]]g(p)(w)=1,當且僅當q: q≠p amp; q∈g(C): pgt; LIKELYwq
也就是說,p是必要的,當且僅當它在似然量級(the likelihood scale)上比語境中的其他選項的排序更高。然而,盡管Villalta在情態的解釋中引入了量級的概念,但她并沒有進一步研究情態量級的性質;此外,由于她對“gt; LIKELYw”的解釋采納了經典理論中“比較可能性”的定義,其理論仍保留著其中存在的問題。
Katz等[10]、von Fintel[27]及Cariani等[15]則致力于解決經典理論在解釋道義情態時所遇到的問題,如上文提到的問題四。主要的解決方案如下。Katz等[10]提出“選藥問題”其實涉及多個排序根源:一是根據結果的好壞排序(OS 1),二是根據結果發生的可能性排序(OS 2)。通過定義排序根源的合并(merging)(OS1*OS2),我們才能得到可能世界的最終排序,從而使得選擇B藥的世界高于選擇A藥的世界。Cariani等[15]則主張在經典理論框架中再加入一個變量,即決策問題(decision problem)δ以調整可能世界的排序。具體而言,δ根據決策主體所能采取的行動將情態的初步量化域分成若干格(如選擇A藥的世界為一格,選擇B藥的世界為一格),然后再根據排序根源對這些格進行排序。由此,選擇B藥的世界在排序上要高于選擇A藥的世界,因為后者并不能保證病人痊愈。von Fintel[27]則試圖為經典理論進行辯護,認為可能世界的排序不是像以往學者所認為的那樣只根據結果的好壞排序,由于結果發生的概率是不確定的,產生最好結果的世界不一定就是排序最高的世界。總之,這幾種方案均試圖在經典理論的框架內解決問題四,其他三個問題并未涉及。
Portner和Rubinstein[24]也關注道義情態,但他們著重從量級的角度刻畫弱必要性情態詞“should”和“important”與強必要性情態詞“must”和“crucial”在意義上的差別。基于等級性形容詞中極端形容詞(extreme adjective)與非極端形容詞之間的區分(如“big”與“huge”)[28],Portner和Rubinstein論證了“should”和“important”是非極端道義情態詞,而“must”和“crucial”是極端道義情態詞,從而解釋兩者在等級性表現上的差別[見例(13)]。
(13) a. Susan positively/flat out/downright must/*should call her mother.
b. It is very *crucial/important for Mary to call her mother.
c. Susan ?must/should call her mother more than she ?must/should call her father.
在形式刻畫上,他們構建了必要性量級,該量級分為非極端部分lt;D w, ≤gt;和極端部分lt;D+w, ≤+gt;,分別用于解釋弱必要性和強必要性情態詞。其中,程度由經典理論框架下von Fintel和Iatridou[29]理論中的最佳世界的集合來定義,該集合的大小由排序根源中命題的優先性決定。集合之間的超集關系決定了程度的高低。
不難看出,該方向上的研究未能完全解決經典理論中的前三個問題,尤其是與認知情態相關的問題,而問題四在經典理論框架中的幾種解決方案的利弊也有待進一步探討。
(二)激進性方法
鑒于經典理論在解釋認知情態方面的問題,Swanson[30]及Yalcin[1,13]提出采用概率語義來分析“certain”“probable”“likely”這類詞,即把它們看作一個概率測量函數SymbolmA@,作用于其命題論元得到概率。概率的取值區間為[0,1],其中,重言式的概率為1,矛盾式的概率為0,并且兩個不相交命題φ和ψ的概率滿足可加性,例即SymbolmA@(φ or ψ)=SymbolmA@(φ)+SymbolmA@(ψ)。根據可加性,例(5)中的推理模式在該理論框架下不成立。比如,在上述投骰子的情景中,A、B和C的概率都是1/6。由可加性可得B or C的概率為1/3,顯然大于A的概率。
① 參見Daniel Lassiter, “Measurement and Modality: The Scalar Basis of Modal Semantics”, PhD diss., New York University, 2011,p.106。此外,Grano[12]對不定式關系小句(infinitival relatives)的研究表示其支持Lassiter的這一觀點。
隨后,Finlay[31]及Lassiter[2,25]將該方法進一步推廣到更多認知和道義情態詞的解釋上。根據Lassiter[2],所有認知情態詞(包括情態形容詞和情態助動詞)都應當在同一個量級結構即概率量級上來解釋,區別僅在于每個情態詞的標準有所不同(θ certaingt;θ mustgt;θ likelygt;θ mightgt;θ possibe)。基于此,便可以直接得到包含這些情態詞的語句之間的衍推關系:
(14) a. “must φ”衍推“φ is likely”。
b. “φ is likely”衍推“might φ”。
值得注意的是,Lassiter認為“likely”及“probable”是相對形容詞,因為它們跟典型的相對形容詞如“tall”的表現更為一致(如不能被“completely”或“slightly”修飾)。然而,這與上述Kennedy[8]關于相對形容詞與絕對形容詞的區分原則是相沖突的,因為根據該原則,相對形容詞的量級一定是兩端開放的,而上面提到的概率量級卻是兩端封閉的。Lassiter并不同意Kennedy的說法,他進一步論證了形容詞無論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都與其量級的有界性無關。①
此外,為了解釋道義情態解讀的“good”,Lassiter[2,25]構建了一個測量命題期望效用的量級結構,一個命題φ的期望效用值為其包含所有可能世界的加權平均值[2]163:
(15) E v() =SymboleC@ w ∈ V(w) × prob({w}Symbol|A@)
其中,V為效用函數,即從可能世界到實數的函數;prob({w}Symbol|A@)表示w的條件概率。基于此,問題四可以解決。比如,對于上述選藥問題,假設痊愈、致死和致殘的效用值分別是100、-100和20,選A藥痊愈的概率為5%,致死的概率為95%;而選B藥痊愈的概率為0,致殘的概率為100%。根據例(15),選A藥的期望效用值是100×5%+(-100)×95%=-90,而選B藥的期望效用值是20×100%=20。因為后者大于前者,所以選B藥好過選A藥。另外,對于道義情態助動詞“should”“ought to”及“must”,Lassiter[23]認為它們也是量級性的,進而將它們解釋為某一量級上其命題論元的程度高于標準的原級形式。
基于前期的工作,Lassiter[3]還進一步從測量理論(而非程度)出發來研究情態的量級。如前文第三節所提到的,Lassiter發現自然語言中至少存在三種量級類型(定序型、定距型和定比型),并且它們具有不同的性質。基于此,他論證了認知情態具有定比型量級(跟長度量級一樣),而道義情態具有定距型量級(跟氣溫量級一樣),從而從深層次解釋了這兩種情態在推理模式上的不同[如例(5)和例(6)]:定比型量級滿足連接上的可加性;而定距型量級不然,其只滿足連接上的中間性。由此,Lassiter指出經典理論對不同類型的情態作統一性解釋的做法是不正確的,也就是說,情態詞如“must”“should”不是單義的,而是多義的,因為認知情態解讀和道義情態解讀所對應的量級類型不同。
該方向上的研究顯然克服了經典理論的很多局限(如問題一到四),并加深了我們對情態詞與等級性形容詞之間關系的理解。然而,其中仍存在一些爭議性問題,如上文提到的認知情態詞的量級結構問題。另外,一些學者如Kratzer[32]也對情態的概率解釋提出質疑,他們認為我們的語義知識本身并不包含數學上的概率之類的概念。
(三)混合性方法
Klecha[11]認為,沒有必要像Lassiter[2,25]那樣對等級性情態詞與非等級性情態詞都給出量級性解釋,因為從形容詞的研究來看,盡管等級性形容詞通常采取程度語義的解釋,被看作類型為lt;e,dgt;的表達式,但非等級性形容詞仍然采取了傳統的解釋,被看作類型為lt;e,tgt;的表達式。因此,Klecha對情態詞給出了一個混合性的解釋方案[11]77:
(16) a. [[等級性情態詞]] = λpλfλgλw. Meas (Best g(w)(∩f(w)))(p)
b. [[非等級性情態詞]] = λpλfλgλw. Q (Best g(w)(∩f(w)))(p)
也就是說,這兩類表達式都需要依次結合一個命題p、一個情態基準f、一個排序根源g和一個可能世界w,Best g(w)(∩f(w))仍采納經典理論中的定義。不同的是,等級性情態詞根據測量函數得到的是一個程度,而非等級性情態詞根據量化關系得到的是一個真值。兩者的聯系在于:情態詞總是表達可能世界集之間的關系,但對于等級性情態詞而言,這個關系是等級性的。
① 參見Peter Klecha, “Bridging the Divide: Scalarity and Modality”, PhD diss., University of Chicago, 2014, p.58。此外,Klecha進一步用以下例子說明“likely”與“certain”在語義上的差別并不僅僅在于其所對應量級上測量值的不同:
(i)a. Obama’s reelection couldn’t be less certain. → Obama’s defeat couldn’t be less certain.
b. Palin’s election couldn’t be less likely. → Palin’s defeat couldn’t be more likely.
② 情態可加性與量級守恒性的定義如下:
(a)情態可加性:對于關系性測量函數G,情態的量化域M及命題p、q,如果G(M, p)和G(M, q)可定義,那么如果p∩q∩M=SymbolFC@,則G(M, pSymbolZC@q) = G(M, p) + G(M, q)。
(b)量級守恒性:一個作用于兩個集合P、Q的關系性測量函數G是量級守恒的,當且僅當G(P, Q) = G(P, Q∩P)。(參見Peter Klecha, “Bridging the Divide: Scalarity and Modality”, PhD diss., University of Chicago, 2014, pp.7980。)
基于這一思想,Klecha[11]著重考察了等級性情態詞如“likely”“important”“should”的語義解釋。它們的語義解釋都遵循(16)a中的模式。其中,Klecha對認知情態詞如“likely”“certain”“possible”的解釋尤其值得關注,因為其對上述Lassiter[2,25]的相關理論提出了挑戰。主要觀點為:一、“possible”不是等級性情態詞,語料庫的統計數據和可接受性判斷任務都表明它并不像“likely”那樣容易被程度副詞“very”修飾(比如“?It’s very possible that Obama will nominate Susan Rice”);二、盡管“likely”和“certain”都是等級性情態詞,但它們具有不同的量級,因為當兩者被相同的程度修飾詞修飾時意義有所不同[對比(17)a和(17)b]。①
(17) a. Obama is more certain to nominate Hagel (for Defense) than Brenner (for the CIA).
b. Obama is more likely to nominate Hagel (for Defense) than Brenner (for the CIA).
對于“likely”而言,Klecha提出其測量函數為 lhood ,即給定命題論元p和情態的量化域D,可得到p在D下的似然性。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 lhood 不同于Lassiter理論中的概率函數。鑒于“likely”在等級性上的表現(如“*completely likely”“*half likely”),Klecha要求由 lhood 建立起來的量級是兩端開放型的,即取值區間為(0, 1)。此外,Klecha對該量級增加了情態可加性(modal additivity)和量級守恒性(scalar conservativity)②這兩個條件以保證兩個不相交命題似然性的可加性及必然性到似然性的衍推關系成立。對于“certain”而言,Klecha認為其量級為 cert ,用于測量命題的確信度(degree of confidence)。由于它只能接受高百分比,而不能接受低百分比的修飾詞(比如,“It is 95%/*30% certain”),該量級是頂端封閉、底端開放的。
不難看出,由于Klecha[11]將程度引入等級性情態詞的語義解釋,經典理論存在的前兩個問題都能得到解決;對于問題三,如上所述,Klecha是通過特設性的方法實現的,即添加了情態可加性和量級守恒性兩條限制性條件,但后來的一些學者如Portner和Rubinstein[24]、Lassiter[3]對此不太認同;對于問題四,Klecha[11]9295則借鑒了上述Cariani等[15]的做法。
五、 總結與展望
根據上述已有的研究,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以下兩個結論:(1)對于情態的分析不能完全采取經典的量化語義解釋理論,將其與量級語義學的相關理論相結合才能更好地刻畫等級性情態詞的特性;(2)認知情態與道義情態遵循不同的推理模式[如例(5)和例(6)],經典的量化語義理論所倡導的不同類型情態的統一性解釋應當被修正。
① 參見王瑩瑩和邢麗亞[37]、Wang和Wei[38]在量級語義學框架下對“一定”強化詞用法的論證及其分析。
② 參見王瑩瑩和魏政[39]對必要類情態詞“必須”“要”和“應該”的情態力度差異的測試及其連用的分析。
盡管情態研究有如上突破,其中仍有不少問題還沒有定論,尚待解決,主要包括如下四點:
第一,哪些情態詞是等級性的?除了上文提到的“possible”,其他爭議性例子還有“obligatory”“permissible”等。Klecha[11]認為,盡管語料庫中有少數例子顯示其等級性特征,但這只能被看作一種強制(coercion)現象,即在一些情況下由非等級性語詞強制性變為等級性語詞。等級性情態詞的判斷標準有待進一步明確。
第二,等級性情態詞的量級結構是怎樣的?除了文中提到的關于認知情態量級結構的爭論,道義情態的量級結構也是有爭議的。比如,針對Portner和Rubinstein[21]為強弱必要性情態詞構建的包含極端和非極端兩部分的必要性量級,Lassiter[3]指出,強必要性情態詞為極端性語詞這一論斷的證據是不充分的。此外,還有一些學者如von Fintel[27]反對基于期望效用函數構建道義情態詞如“good”的量級。因此,對于等級性情態詞的量級結構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第三,等級性情態詞的量級語義應如何給出?要解決該問題,除了上述兩點,我們還需要考慮如下問題:是否需要將程度作為本體引入語義解釋框架?經典量化解釋理論中的概念如情態的量化域和排序是否需要在其量級結構中扮演角色?由第四節的內容可以看出,Lassiter[3]對這兩個問題的回答都是否定的,而其他學者如Klecha[11]、Portner和Rubinstein[21]等人的觀點與之不同。
第四,如何分析非等級性情態詞?Lassiter[23]認為,情態助動詞如“must”“might”等只是受句法范疇的限制才表現為非等級性的,語義上仍跟等級性情態詞一樣應做量級性分析,而更多學者則傾向于對其繼續使用經典的量化語義解釋框架。但后者面臨的問題是如何解釋等級性情態詞與非等級性情態詞意義上的衍推關系[如例(14)]。
除此之外,不難發現,上述關于情態的量級語義學研究主要基于英語中的語言事實,而其他語言中情態詞的等級性和量級性特征尚未引起注意。目前,漢語學界有不少學者討論了漢語情態詞在量的大小上的差別及其與程度副詞共現的情況[3336],但在研究方法上仍以描寫為主,只有少數學者借助量級語義學的理論框架做進一步深入探討[3739]。事實上,漢語情態詞在等級性和量級性上的表現與英語有許多不同。比如,上文提到英語中認知情態詞“possible”和“likely”在等級性表現上的差別在漢語中就沒有體現,漢語中表達可能性的形容詞為“可能(的)”,其既能被程度副詞“很”修飾,還能進入比較結構,是典型的等級性情態詞。又如,漢語中表達必然性的情態詞“一定”與英語中的“must”有諸多不同,前者有多種用法,除了表達認知情態,還能用作程度修飾詞強化情態意義(如“他一定要建新村”)①。此外,鑒于漢語組詞造句方面的獨特性,漢語情態詞的量級性表現及其強化與弱化方式也與英語有所不同。比如,表達必要的“必”與“須”疊加形成“必須”,“必須”所表達必要性的強度強于“要”,相當于“一定要”(對比“張三要洗碗”“張三一定要洗碗”與“張三必須洗碗”)。另外,雖然表達必要的“要”強于“應該”,但兩者可以連用產生弱化效果(對比“張三要洗碗”與“張三應該要洗碗”),而英語中的必要類情態詞不能如此連用。②因此,從量級語義學的視角來研究漢語中的情態詞是很有必要的。本文認為,這一方向上的研究不僅能夠揭示漢語情態詞的等級性和量級性特征,發現其與其他類型的等級性語詞在句法表現和語義解釋上的聯系,還有望進一步推進上述一般性問題的解決,從而推動整個量級語義學理論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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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dable Modality and Scalar Semantics
WANG Yingy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 China
Similar to qualitative adjectives, many modal expressions are also gradable. The gradability of these expressions has presented a series of challenges to the classic quantificational semantic interpretation of modality. In recent years,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scalar semantics, many scholars have proposed to extend this theory to the study of modality. The research paths in this direction can generally be divided into three approaches: the conservative approach, the radical approach, and the hybrid approach. Each of these approaches characterizes the gradability of modality to varying degrees, yet many questions remain unresolved. Furthermore, the gradability of modal expressions in other languages, particularly Chinese, needs further exploration. Such explorations can not only demonstrate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gradable modality across languages but also contribute to the development of scalar semantics in the realm of modality.
modality; gradability; possible world; degree; scalar seman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