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1937—1949年間,四川受到國民黨的高度重視,這使得四川農村在國統區農村里頗具代表性。四川農村鮮明地體現了國統區農村的政權腐敗、土地集中、糧食統制等共同特征,顯示了國民黨在農村社會動員上采取的策略、取得的效果、失敗的原因。眾多詩人在方言詩里表現過四川農村的戰爭景象,這種四川農村書寫構成了以“面向農村”為基本方向的方言詩運動參加農村社會動員的具體實踐。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可謂是戰時農村生活的“百丑圖”,集中暴露了當時國統區農村的破敗境況,反映了廣大農民的艱難處境和反抗意愿。方言詩運動對四川農村的藝術化表現,彰顯了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的歷史內涵與現實意義,折射了農村社會動員與方言詩運動的復雜關系。
關鍵詞:戰時農村生活;“百丑圖”;方言詩運動;四川農村;藝術化呈現
中圖分類號:I207.25;K26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5.02.08]
四川(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四川”涵蓋了今天的四川和重慶,因此本文所說的“四川農村”實則包含了如今的四川農村和重慶農村)是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最重要的統治地區,即便在進入解放戰爭時期以后,四川依然受到國民黨的高度重視,重慶甚至被制憲國大規定為“永久陪都”,由此可見四川在1937—1949年間之于國民黨的重要性。這個原因使得四川農村在國統區農村里頗具代表性,通過分析四川農村,可以觀察國統區農村的某些共同特征,進而窺探農村社會動員的歷史情景。眾多詩人在方言詩里表現了四川農村的戰爭景象,這種四川農村書寫構成了以“面向農村”為基本方向的方言詩運動參加農村社會動員的具體實踐,而此種重要文學現象之前并未受到應有的關注。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可謂是戰時農村生活的“百丑圖”,集中暴露了當時國統區農村的破敗境況,反映了廣大農民的艱難處境和反抗意愿。除了四川之于國民黨的特殊行政地位以外,根據筆者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本時期的方言詩運動在重慶、延安、香港三個地區表現得格外突出,分別聚集了一大批方言詩人,稱之為方言詩運動的三個中心似乎也并不為過,重慶的《新華日報》、延安的《解放日報》、香港的《華商報》堪稱當時發表方言詩最多的三份地方報紙。在四川方言詩運動中,涌現出沙鷗、野谷、泥淋、柳沙、樹青、柳一株等大批詩人,以及《燒村》《農村秋景》《趕場》《吃飯——農村小輯》《糧官麻雀和耗子》《莊稼漢》等眾多詩歌,在全國方言詩運動中占有重要地位。四川方言詩運動從多個方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景象,對四川農村的書寫尤其值得關注。所以,本文選擇考察方言詩運動對四川農村的藝術化表現,深入挖掘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的歷史內涵與現實意義,從而進一步理解農村社會動員與方言詩運動的復雜關系。
一、四川農村的“腐敗政權”與“丑惡現實”
羅泅在評價沙鷗的方言詩創作道路之時,指出后者在1945—1946年間經歷了一次創作轉變:“由‘自我陶醉’的崎嶇山路走向了與群眾同呼吸的康莊大道的起點,從美化‘丑惡現實’轉變到了暴露‘腐敗政權’,并且能極端詛咒一切不合理的社會現象。”[1]方言詩集《農村的歌》便誕生于這個特殊時期,透過這部詩集可以看到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的某些特質。就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而言,“腐敗政權”與“丑惡現實”是兩個被頻繁表現的主題,也是農村社會動員的兩個重要方面,而且二者之間有著密切關系:“腐敗政權”是“丑惡現實”的根源,而“丑惡現實”是“腐敗政權”的體現。四川農村的“腐敗政權”與“丑惡現實”在方言詩運動里相互交織,共同呈現出四川農民在國民黨統治下的悲慘境況,為當時的農村社會動員做出了貢獻。如沙鷗的方言詩集《化雪夜》《林桂清》《農村的歌》以及方言長詩《燒村》,野谷的方言組詩《青黃不接的時候》《農村秋景》《清明祭》,以及泥淋的《趕場》、柳沙的《吃飯——農村小輯》、樹青的《糧官麻雀和耗子》、柳一株的《莊稼漢》、青倫的《童謠》、相田的《血和淚》、川北的《五想五恨》、南泉的《小蓮花》等方言短詩,都是反映四川農村景象的作品,起到了農村社會動員作用。
正如之前所說,四川在國民黨的統治體系里有著重要地位,這與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有著密切聯系。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后,南京國民政府岌岌可危,于1937年10月遷都重慶。1946年5月,國民政府遷回南京。1948年5月,國民政府改組為總統府,國民政府從此退出中國歷史舞臺(雖然國民政府在1948年5月以后不再存在,但是為了方便論述,本文將1937—1949年國民黨的最高官僚機構通稱為國民政府)。雖然如此,四川在解放戰爭時期依然處在國民黨統治之下,并且在國民黨的政治版圖中繼續占有重要位置,直到1949年年底中國人民解放軍陸續解放四川各地,國民黨才徹底喪失對四川的控制權。
正是因為四川之于國民黨具有特殊意義,所以我們可以通過分析方言詩運動對四川農村的藝術化呈現來窺探同時期國統區農村的大致風貌,進一步理解農村社會動員與方言詩運動的歷史關系。毫無疑問,農村之于四川而言具有重要地位。“四川農民,據國民政府主計處統計局發表的人口為三千八百九十五萬七千人,以全省之六千一百零六萬七千九百八十一人計算,則占全人口的百分之六三.7”[2],從中可知農民占據了四川的大多數人口,再加上當時四川工業的欠發達,使得農村問題在四川建設里占據著突出位置。雖然四川農村對于國民政府有著重要意義,然而國民政府的統治并沒有令四川農民受惠,反而使他們的生活愈發困難。“保長又來了,/是又帶了那兩個狗子,/披著灰鼠皮的鄉兵,/像鉤命鬼一樣,/陰梭梭地從小胡同口蹓進來了”[3],國家權力被貪腐官員用來謀私,使得四川農村的經濟秩序每況愈下,土地集中現象和糧食統制政策便是由此帶來的兩大惡果。
土地集中現象在國統區并不少見,只是在四川表現得格外嚴重。進入抗日戰爭時期以后,淪陷區的農村土地面臨著地主階級和日寇漢奸的兩方面吞噬壓力,大后方的農村土地被人們當作保值增價的恒產而爭相購買。再加上蔣、宋、孔、陳四大家族及其他勢力的土地投機行為,使得大部分土地集中在少數人手里。土地集中現象使得大量農民失去自己的土地,不得不成為佃農或者雇農。根據相關調查結果顯示,“自耕農耕地面積占百分之二十點九三;佃農耕地面積占百分之七十九點零七”[4]15,雖然這是通過抽樣調查得出的結論,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土地集中現象帶來的社會惡果。土地集中現象導致農村兩極分化的加劇和社會結構的浮動,中農、富農的數量迅速減少,佃農、雇農的數量急劇增加。進入解放戰爭時期以后,這種情況進一步惡化。四川早在“防區時代”就已經出現了土地集中趨勢,后來的國民政府統治使之嚴重惡化。土地集中現象致使越來越多的農民迎來破產,不得不依靠租佃過活,而越來越多的土地被聚集在少數權貴階層(尤其是政府官員)手里。
土地集中現象在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里占有突出位置,反映了四川農民的生活慘狀。土地集中現象使得眾多四川農民淪為佃農,被迫忍受地主的經濟剝削,必須繳納高額的佃租,“窮到不剩一顆口糧,/莊稼朗格做得好!?/老板大發脾氣:/‘莫□田拖荒□:/你去□外寫地方,/欠租——在押佃上宰’”[5]。地主為了實現利益最大化,想方設法地榨取佃農的剩余價值,因為有著行政庇護的特權,所以他們可以根據自身需求隨意地更改或廢棄土地租約條款,“老么當兵無音信,/主人嫌我人手稀,/頭場還說要換佃,/罵我租子未繳清,/再把老三抽起去,/剩我一人干不贏”[6]。四川農民的生活慘狀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土地集中現象,沒有屬于自己的土地使得他們不得不接受地主階級的經濟壓榨,也就沒有改變自身處境的現實路徑。正是因為土地集中現象對四川農民造成的嚴重危害,使之在方言詩里時常有所表現,成為方言詩運動引導四川農民參加戰爭的一個著力點。
土地集中現象已經使四川農民苦不堪言,國民政府的糧食統制政策令后者的生活雪上加霜。為了保證軍糧供應,國民政府強行在四川農村推行以最大限度獲取糧食實物為主要目標的“三征”政策。四川人民的抗戰熱情當然是毋庸置疑的,他們心甘情愿地為抗戰獻糧,但是他們的這份寶貴情感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反而迎來國民政府的進一步壓榨,他們被迫繳納大量糧食,以至其基本生存保障受到了嚴重威脅。雖然四川農民支援戰爭的熱情值得欽佩,但是四川之所以成為當時全國供糧最多的省份,主要原因在于國民政府強制推行的征糧政策。此項政策催生出數量驚人的饑民,用“餓殍遍地”來形容當時的慘狀也并不為過。整體而言,過度征實嚴重傾軋了四川農民的生存空間,導致他們的生活狀況愈發艱難。
因此,批判糧食統制政策的現實危害成為方言詩運動進行農村社會動員的一個重要方面。以征實、征購、征借為主干的糧食統制政策超出了農民的承受范圍,使得他們的現實處境十分糟糕,“辛苦一年收成好,/收割起來全家忙。/撻的糧食收滿倉,/送了老板送軍糧;/上糧納稅全算盡,/剩下窮人肚皮光。”[7]農民明知糧食統制政策的負擔過重,卻又無計可施,他們缺少反抗國民政府壓迫的武裝力量,“憑張墨畫的紙條,/蓋上紅巴巴的印,/說是上頭的‘命令!?’……//喊開門,/撮干凈,/掃干凈!/渣渣也不留給你淘神。”[8]因為糧食統制政策具有法律效應,受到國家行政機構的強力保護,所以農民面對糧食統制政策只能逆來順受。但是他們內心的強烈不滿終將爆發,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對之進行適時地牽引,從而實現農村社會動員的現實目的。
除了土地集中現象和糧食統制政策以外,“腐敗政權”還在四川農村制造出多種其他的“丑惡現實”,且不贅述。綜合而言,國民政府頒布的多項政策給四川農村的經濟秩序造成了巨大破壞,嚴重損害了廣大農民的切身利益,這是方言詩運動能夠起到農村社會動員作用的現實基礎。
二、四川農村與延安農村的鮮明對照
有黑暗就會有光明,四川農村越是黑暗,延安農村越是光明,方言詩運動的兩種農村書寫背后隱藏國共兩黨各自的建設國家方案和農村社會動員策略,詩性的表述底下蘊含著政治的角力。在方言詩運動的農村書寫里,四川農村與延安農村猶如正負兩極、陰陽兩面,代表中國農民的兩種不同現實處境,也決定了農村社會動員策略的兩種不同內涵。由國民黨統治的四川農村腐敗而丑惡,實為國統區農村的縮影,身處其中的中國農民苦不堪言、前路無望,這里通行的農村社會動員策略是竭盡所能地向廣大農民索取作戰資源(包括物力、財力和人力);由共產黨領導的延安農村民主而明朗,實為解放區農村的剪影,身處其中的中國農民自由平等、滿懷希望,這里通行的農村社會動員策略是因時制宜地引導廣大農民積極參與到戰爭進程之中。由于中國農民在國統區農村和解放區農村的處境大相徑庭,所以他們對待共產黨與國民黨的態度自然相去甚遠。“蔣介石二流子,/害的窮人苦難說,/一心想逃來晉西北,/又有穿來又有吃”“學會紡學會織,/救命大恩人毛主席,/一切的困難都解決,/早些死了蔣介石”[9],反對國民黨、支持共產黨的政治立場已經昭然若揭。
之所以會出現此種情形,與國共兩黨采取的不同農村政策息息相關。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這樣說,國民黨之所以失敗,主要原因之一是在處理農村關系上的失敗;共產黨之所以成功,在于處理農村關系上的成功。不同農村政策導致了共產黨與國民黨在處理農村關系上所取得的不同結果,并且影響了它們的農村社會動員策略在廣大農民中間所取得的實際成效。
雖然國民黨宣稱堅持“以農立國、以工建國”的建設方針,但是沒有真正地實行類似于“減租減息”的為農民減輕賦稅負擔的惠民政策,農民的生活狀況日益困難,農村關系日漸緊張,農村社會動員策略的收效自然并不理想。自從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原本已經脆弱不堪的國民政府經濟狀況日漸困窘,為了緩解財政危機,國民政府從1940年初期開始實行“田賦征實”的增收政策,使得廣大農民的現實處境愈發艱辛。抗日戰爭結束以后,國民政府意識到了農民的賦稅過重,于是宣布免去1945年、1946兩年的田賦,然而人民群眾被強制要求進行“獻金”“獻糧”“勸售”等經濟行為,他們由此損失的財物其實超過了原先的田賦。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多次以之為主題,表現農村關系愈發緊張的情形,動員廣大農民投身到反抗國民政府統治的戰爭之中。“風車□糾糾的立在地壩頭,/張起像簸箕樣大的口,/呼呀!呼的吼,/像個挨餓的人在哭。/趙老爺在旁邊咕噥:/‘你不肯打重;/三斗我照兩斗收……’”[10]地主從佃租、收租、借貸等多個環節壓榨農民血汗,缺少法律保護的農民只能忍氣吞聲,然而他們與地主之間的矛盾日漸激化。隨著生活狀況越來越惡劣,農民對地主階級的仇恨自然與日俱增,農村關系愈發得不穩定。在這種情形下,農民為了謀求生存的希望,勢必會揭竿而起,發動集體性的武裝斗爭,反抗既有的農村社會體制,“世道亂得很,/到處出搶案。/鄉長說就是窮人在造反。/要照哨!/要提倒殺!”[11]農民覺醒革命意識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方言詩運動的農村社會動員功效在其中起到了作用。
相比之下,共產黨高度重視農村關系,為了盡量爭取可以團結的社會力量,適時推出“減租減息”的土地政策,以便緩和農民與地主之間的矛盾。在復雜的農村關系中,共產黨首要看重的是農民,把后者視為“中國工人的前身”“中國工業市場的主體”“中國軍隊的來源”“現階段中國民主政治的主要力量”“現階段中國文化運動的主要對象”等[12]1077-1078。這種指導思路使得共產黨始終以農民的根本利益為出發點,因而能夠獲得農民的支持,其農村社會動員策略也可以獲得不錯的效果。這一點在方言詩運動里同樣時有體現,旨在將共產黨的農村社會動員策略傳播開去。“三坰洋芋九坰谷,/畝半棉花要種足,/再把公糧捎種上,/超過計劃二坰五”[13],共產黨在政黨利益與農民利益之間實現了巧妙的平衡,根本利益得到了保障的農民自然會熱情稱頌共產黨的領導。長此以往,共產黨不但成為農民利益的“代言人”,也成為組織廣大農民進行戰爭的領導力量。相比農民食不果腹的四川農村,延安農村不僅能夠滿足農民的物質生活要求,還可以滿足他們的精神文化需要。“張鎖帶著婆姨娃/三人邊走邊拉花/狗娃狗娃不要鬧/長大念書學文化”[14],這種情形在國民黨統治下的四川農村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上文已經提到共產黨與國民黨之間的分歧的實質是農村關系,而農村關系實際上要落實到土地問題上。共產黨與國民黨在1920年代到1940年代之間,“曾有兩次合作、兩次分裂的經驗教訓,深究其源,都與農民土地問題有密切的關系”[15]5,由此可見土地問題之于國共斗爭的重要性。進而言之,共產黨與國民黨各自頒布的土地政策決定了它們之間的相處狀態以及中國農民對待它們的不同態度,也決定了它們的農村社會動員策略能否取得令人滿意的效果。
國民黨在國統區施行的土地政策沒有保障農民的合法權益,反而使他們陷入無窮無盡的賦稅、田租、欠款之中,方言詩運動對于這一點有著深入觀察。“這間破屋不需要你了,/耗子早已餓得搬了家,/你主人欠租又欠款,/進了又濕又臭的卡。”[16],野谷的方言詩《貓》表現出四川農民的生活慘狀,受到政府和地主的雙重經濟壓力使得他們一貧如洗,甚至是負債累累,最終被迫走上絕路。
跟國民黨迥然不同,共產黨在解放區推行的土地政策真正捍衛了農民的根本利益,“減租減息政策主要表現為一項社會改良措施,沒有徹底改變農村的社會性質,但它所造成的農村土地占有狀況的變化也是很大的,呈現出從地主富農手中向貧雇農手中轉移的趨向”[17]310,即便是看似較為溫和的“減租減息”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農民的合法權益,方言詩運動對于這一點也有著細致描述。“村上村,親上親/變工札工一條心/學習吳滿有/學習申長林/多生產呀為自己為邊區”[18],延安農民受到的經濟壓力遠遠小于四川農民,因為他們表現出更高的勞動積極性,農村關系也較為和諧。
整體而言,國民黨雖然早已提出“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等口號,卻并未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里真正實行過,農民對土地的渴望從未得到正視,農民的基本權益也沒有得到保護,使得其農村社會動員策略始終沒有受到農民的歡迎。雖然共產黨在抗日戰爭時期實行的是“減租減息”的過渡性政策,卻也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農民的經濟負擔,進入解放戰爭時期以后不久便開展“耕者有其田”的土地革命更是幫助廣大農民實現了擁有土地的理想,所以其農村社會動員策略能夠發揮宣傳作用。“耕者有其田”的古老夢想是支撐著中國農民參加戰爭的精神信仰,順之者得道多助,逆之者失道寡助,共產黨的勝利、國民黨的慘敗便根源于此。
共產黨與國民黨在處理農村問題上采取的不同策略,造成四川農村與延安農村的不同景象,也導致了中國農民對它們的不同態度,亦致使了兩種農村社會動員策略的不同成效。相比延安農村的祥和平靜,四川農村則顯得危機四伏。方言詩運動對四川農村的動亂景象也有所反映,以便幫助廣大農民認識到自身苦難的根源,動員他們積極參與到戰爭進程里。如在《血和淚》一詩里,王二一家飽受官員和地主的欺凌,看著家人陸續慘遭毒手,王二最終選擇奮起反抗。“王二轉家理喪情,/腰中菜刀悄帶定,/一心要去殺仇人,/張保長一刀喪了命,/文三爺刀下了殘生,/然后抽刀來自刎,/鮮血染紅地埃塵,/雖然一命拼二命,/心中怨氣總算申”[19],雖然王二最后恐怕難逃一死,但是他的悲慘故事顯示出農民的革命意識已經覺醒。在延安農村,農民不但不會發動反對共產黨的革命運動,反而會聽從共產黨的指揮進行武裝斗爭,由此可見共產黨在農村社會動員方面的成效。武裝斗爭是中國民主革命的主要斗爭形式,也是克敵制勝的三大法寶之一。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武裝斗爭的實質是農民戰爭,農民在其中起著主導性作用。爭取農民的廣泛支持,動員農民的參戰熱情,是共產黨領導中國革命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國民黨從(中國大陸)政治舞臺黯然退場的根本癥結。方言詩運動對延安農村的革命氛圍也有所呈現,如在《農民謠》一詩中,共產黨深受廣大農民的熱情擁戴。“石榴樹上開紅花,/邊區就是咱的家;/誰敢動它一星土,/咱拿性命保衛它”[20],農民把自己的安穩生活跟共產黨的領導緊密聯系在一起,所以他們愿意為了維護共產黨的領導而投入戰爭之中。
概言之,方言詩運動所呈現出來的四川農村與延安農村的歷史景象之所以有著如此顯著的差別,主要是由共產黨與國民黨在處理農村問題上采取的不同政策所決定的,這一點從根本上影響了他們的農村社會動員策略能否取得預期效果。無論是在農村關系問題上,還是在農民土地問題上,抑或在其他農村問題上,農民往往成為國民黨頒行大政方針的犧牲品,共產黨卻能保護農民的根本利益,所以出現了四川農村動蕩不安、延安農村平靜和諧的迥異景象,兩個政黨在農村社會動員上的實際收效也大有不同。方言詩運動的農村書寫所表現出來的兩種不同農村景象既表征了國共兩黨的意識形態爭奪,也象征了它們各自的國家建設思路和農村社會動員策略,從中可以觀察到豐富的歷史信息。
三、呈現四川農村的藝術技巧
方言詩運動在明確了四川農村書寫的大體方向和基本立場以后,接下來要面對的問題是運用何種形式將設想中的四川農村進行藝術化呈現,以便在四川農民中間獲得認可,從而在農村社會動員里發揮作用。這不僅僅是形式上的問題,也是內容上的問題,直接關系到方言詩運動的實際傳播效果和農村社會動員成效。詩人對之進行了多番探索,試圖找到一條表現四川農村生活、宣傳農村社會動員政策、受到四川農民歡迎的方言詩創作道路。
暫且不論寫作手法,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想要獲得四川農民的認同,首要條件是保證情感的真切、景象的真實。能否保證這一點,直接關乎方言詩運動的農村社會動員成效。“有些朋友說,‘這樣的詩,也許四川人讀了,倍覺親切,但下江人就讀不下,如果把這冊詩搬到其他的地方怕問題就大了!’其實問題并不在這里,主要的是看作者能否用四川方言表現了四川農民的生活,農村的真實情景,以及農民在患難困頓生活中的苦痛,憤恨,希望等。”[21]只有做到了這一點,然后才有討論寫作手法的必要。然而想要在方言詩里表達四川農民的真切情感、反映四川農村的真實景象,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詩人經歷艱辛曲折的探索。“作者的態度是以一個旁觀者身份在寫這些詩的。詩里面看不到詩人的情緒是與農民的情緒有什么互通或互感的地方。這也許由于作者在生活的理解上距離農民生活太遠的原故”[22],類似的批評并不鮮見,從中可以看出知識分子出身的詩人在感受與書寫四川農村生活上的難度和挑戰。這方面的困難限制了方言詩運動的讀者認可度和農村社會動員功效。為了保證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可以達成情感的真切、景象的真實,詩人需要主動放低姿態,暫時懸置既往的思維模式和知識結構,深入體驗四川農村的生活,切實感受四川農民的情感。
概言之,在思想情感上實現從知識分子到農民的轉變,從而確保作品里情感的真切、景象的真實,這是方言詩運動的四川農村書寫取得四川農民認可、發揮農村社會動員效用的前提條件。只有做到了這一點,寫作技巧才能成為方言詩運動的一種助力。這是從創作心理上對詩人提出的前提性條件,也是從藝術技巧上對詩人提出的基礎性要求。除此之外,詩人在方言詩里呈現四川農村的時候還應該運用哪些藝術技巧呢?在眾多四川方言詩人里,沙鷗對此一方面的探索用力最勤,不但發表了一系列與之相關的理論文章,而且推出了一大批頗受好評的方言詩。通過分析沙鷗的創作經歷,可以管窺當時四川方言詩人是如何表現四川農村的,也可以觀察農村社會動員與四川方言詩運動的歷史關系。
沙鷗大概從194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以四川農村生活為題材的方言詩,他在《關于方言詩》里有過這方面的自述:“一九四四年的暑假,我去離重慶不遠的馬王坪農村舅父家里。這年和第二年的寒假,又去了萬縣白羊坪的山區農村。農民的窮苦生活和悲慘命運,把我帶到一個全新的題材的天地。我開始用四川農民的語言來寫農民的苦難。”[23]92沙鷗以四川方言詩的形式來描寫農村生活在當時中國詩壇可謂是一種創舉,同時也為農村社會動員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整體而言,沙鷗雖然是一名知識分子出身的詩人,然而他對四川農村的藝術化呈現得到了認可。譬如在吳視看來,正如馬凡陀為反映市民生活的詩歌創作開拓出了一種新的可行路徑那樣,沙鷗的一大功績便是為反映農民生活的詩歌創作探索出了一條新的發展道路,“沙鷗替方言詩,——窮苦的中國農民自己的詩,開辟了一條大道于前”[24],得益于沙鷗的創作經驗,此后詩人在進行同類題材的詩歌創作時有了可供參考的詩歌范本,尤其是在處理知識分子的思想情感問題方面具有特殊價值。
值得注意的是,沙鷗格外注重描繪四川農村的冬日景象。對于農民而言,冬天是一年之中最為難熬的季節,不僅受到饑餓的威脅,還要面對寒冷的折磨,因此沙鷗經常描寫寒冬里的四川農村。沙鷗的詩集《農村的歌》和《化雪夜》可謂是方言詩運動踐行“面向農村”口號的代表作,起到農村社會動員作用。沙鷗于北風凜冽的四川農村里放歌,將批判的矛頭對準農民悲劇的制造者,將農民的慘狀公布于世,為農村社會動員貢獻力量,所以沙鷗堪稱是“四川農村的歌者”。沙鷗之所以能夠在表現四川農村上取得被世人公認的成就,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從四川農民的實際情況出發,汲取了四川民間文學的養分,努力以四川農民“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呈現出四川農村的歷史形態。沙鷗的方言詩并非沿襲四川民間文學傳統,而是在繼承的基礎上有所損益,盡量做到貼合當時四川農民的審美需求,因而能夠被視為文學形式試驗的代表性成果。
通過分析沙鷗的創作經歷,可以看到四川民間文學之于方言詩運動的深刻影響,也可以看到農村社會動員與方言詩運動的歷史關系。綿延千年的四川民間文學傳統對四川農民的審美趣味和鑒賞方式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敘事性、抒情性、音樂性是最被看重的三個質素,這種狀況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四川作家選擇的寫作策略。“在四川,能深入民間,抓住廣大觀眾的是高腔戲;而最能抓住更廣大的讀眾和聽眾的則是故事唱本”,周文著眼于此,指出發展方言文學運動才是在四川推行文藝大眾化的正確路徑:“文學大眾化這口號已提出多年了,但實際能夠做到的實在有限得很,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我看只有方言文學,地方文學的提出,才能實際得到解決。”[25]作為方言文學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方言詩運動在統籌敘事性、抒情性與音樂性,推進文藝大眾化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因而被賦予了很高的期望:“一篇詩要緊的是有故事性,農村是受地方戲,唱本的影響很深的地方,在鄉場上有時辦什么會,農人都切望著有戲或‘團飯’出現。他們更受著口頭文藝的傳統影響,因此,一篇詩內有故事,他們是比較容易接受。”[26]實際上,方言詩運動的確推動了文藝大眾化的發展進程,譬如林燕認為“作為大眾化的創作方法的實踐,化雪夜的作者沙鷗所選擇的方向是正確的”[27],從中可見方言詩運動在文藝大眾化里起到的作用。在敘事性、抒情性、音樂性的關系網絡里,敘事性被四川方言詩人擺在了首要位置,“在方言詩的發展中,小情節的歌唱應該是次要的,敘事的是應該屬于第一,但這是的敘事不是千萬行的大部頭,而是不太長的,農人便于背誦的”[28],從中還可以看出為了方便農民吟誦,方言詩的篇幅不宜過長。這表明方言詩運動雖然強調敘事性,但是并不主張連篇累牘式的大部頭敘述,以便令之更易于被農民接受。詩人在有限的篇幅里以帶有抒情性與音樂性的文字講述一個相對完整、生動的故事,想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并非易事。眾所周知,詩歌與小說是兩個不同的現代文體,詩歌側重于抒情,而小說偏重于敘事,雖然有時會出現錯位越界的情形,生出“敘事詩歌”和“詩化小說”之類的名目,但是此種區分方法大抵可行。中國民間文學歷來注重敘事技巧,四川民間文學也是如此,這種文學傳統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四川詩人的方言詩創作,使得方言詩運動呈現出敘事化傾向。為了讓方言詩運動受到廣大農民的歡迎,從而在農村社會動員里起到更大作用,“唱本”“小調”“謠歌”“活報詩”“金錢板”“四川花鼓”等四川民間文學形式被運用到方言詩的創作實踐當中,使得方言詩帶有敘事特征。其中,“金錢板”尤其值得關注。“金錢板”又被稱為“金劍板”“金簽板”“三才板”等,是流行于四川的一種民間曲藝形式,通常使用三塊竹板配合演唱,“解放前,由于反動統治階級的輕視、歧視,金錢板不能登大雅之堂”[29]2,卻頗受當地人民的歡迎。由于金錢板在底層人民里比較流行,所以它被運用到方言詩創作之中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王二黑的《勝利一年來》、田家的《張二嫂搬家》、相田的《血和淚》、寒松的《怪新聞》、老粗的《稀奇古怪多得很》等方言詩在發表之時都被明確地冠以“金錢板”或“時事金錢板”的名號,而老粗的“金錢板”風格特異,頗受時人關注,“重慶惟一通俗化雜志《活路》,其中老粗的金錢板,有《李有才板話》之風”[30]。老粗的《稀奇古怪多得很》《我們不能打了》《十八怪》等方言詩都可以被冠以“金錢板”的稱謂,都帶有敘事性。如《我們不能打了》一詩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一位四川農民在戰爭中的悲慘經歷,他原本是一名農民,被國民政府強行征兵入伍,在部隊里過得苦不堪言,留在故鄉的家人飽受當地官員和地主的侵凌,不得不靠乞討度日,因此他只希望戰爭早點結束,然后回家務農,可惜接踵而來的內戰打碎了他的幻想,他卻不愿再為國民政府持槍上陣,并且警示大家不能參與這場戰爭。整首詩以講故事的口吻娓娓道來,呈現出四川農民在國民黨統治下的凄涼處境,飽含了他們的生存熱望與反抗情緒。
綜上所述,四川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國民黨的政治版圖里始終占據著重要位置,處在高密度的國家行政力量之中并沒有給四川農民帶來應有的“盛世氣象”,反而令四川農村成為戰時農村生活的“百丑圖”,亦成為當時國統區農村衰敗景象的縮影。方言詩運動在四川興盛一時,并且以多種藝術技巧呈現出四川農村的歷史面貌,不僅踐行了方言詩運動向來堅持的“面向農村”的基本方向,而且表現了四川農民對國民黨黑暗統治的強烈不滿,還讓方言詩運動在農村社會動員中發揮了作用。
結語
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里,由于農村在中國社會里占據主導性地位,所以農民成為戰時動員的重點對象。與之相應的,農村社會動員成為戰時動員的重要組成部分,直接關系后者的群眾基礎。為了方便農村社會動員的開展,下鄉運動在這片戰爭紛飛的土地上反反復復上演。受此影響,方言詩運動提出以“面向農村”作為發展的基本方向,一直探索如何才能創作出更加契合廣大農民需要、更具農村社會動員效用的方言詩,從而在戰時動員里起到更大作用。然而認識與實踐是兩個大不相同的環節,種種因素始終困擾詩人的方言詩創作,阻礙方言詩運動在農民中間的進一步傳播。雖然如此,詩人從未放棄過對擴大方言詩運動的實際影響范圍和農村社會動員作用的理論探索,他們從各自的生命體驗出發進行多種多樣的詩學實驗,試圖找到將方言詩運動與讀者對象聯系得更為緊密的創作方法,從而幫助方言詩運動在農村社會動員里發揮出更大作用。四川方言詩運動對此做出了重要貢獻,這一點不應該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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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露】
“Pictures of the Hundred Uglies” of Rural Life During the War: The Artistic Presentation of Dialect Poetry Movement to Sichuan Countryside
Hu Yulong1, Kang Bin2
(1.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207, China; 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Chengdu, Sichuan" 610225, China)
Abstract: Between 1937 and 1949, Sichuan was highly valued by the Kuomintang, which made Sichuan countryside quite representative in the Kuomintang-controlled countryside. Sichuan countryside clearly embodies the common characteristics of government corruption, land concentration, grain control and so on, shows the tactics adopted by the Kuomintang in rural social mobilization, the results achieved and the reasons for the failure. Many poets have expressed the scenes of war in the Sichuan countryside in their dialect poems, this kind of Sichuan rural writing constitutes the concrete practice of the dialect poetry movement taking “facing the countryside” as the basic direction to participate in the rural social mobilization. The rural writing of Sichuan dialect poetry movement can be described as the “pictures of the hundred uglies” of rural life during the war, exposes the dilapidated situation of the countryside under Kuomintang’s control at that time, reflects the difficult situation and resistance willingness of peasants. The artistic presentation of dialect poetry movement in Sichuan countryside shows the historical connotation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of dialect poetry movement in Sichuan rural writing, reflects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rural social mobilization and dialect poetry movement.
Keywords: rural life during the war; “pictures of the hundred uglies”; dialect poetry movement; Sichuan countryside; artistic presen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