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對當代資本主義愈演愈烈的生態危機和西方綠色思潮的理論詰難,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對科學技術及其社會后果進行了深層批判,形成了獨樹一幟的科技批判理論。就價值維度而言,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把科學技術與資本主義價值體系聯系起來,反對“控制自然”的觀念和消費主義文化,為科技的生態轉向奠定了新的人性和道德基礎;就制度維度而言,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把科學技術與資本主義制度結合起來,指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主導的全球權力體系是造成生態危機的根源,訴諸于以生態正義為宗旨的生態社會主義來促成科技革新的范式轉換。盡管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在不同程度上偏離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路線,但其從生態政治學視域對科技異化展開雙重批判的理論探索,為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重要啟示。
關鍵詞: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科技批判;生態理性;生態正義
中圖分類號:B08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25)03-0057-07
人類文明的每一次轉型無不伴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革新,尤其是自工業革命以來,科學技術已然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主導性力量,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科學技術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刻影響著國家前途命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刻影響著人民生活福祉。”[1]245-246然而,科技進步在提高人類追求真理和改造世界能力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諸如價值扭曲、環境污染、倫理風險等一系列問題。面對當代資本主義愈演愈烈的生態危機,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不僅闡明問題的癥結在于科學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方式,而且還提出從哲學價值觀和社會制度兩個層面變革資本主義的救贖方案,從而極大拓展了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科技批判的生態視域。因此,從不同維度深入探究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是如何看待科學技術及其生態后果的,既有利于準確把握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科技批判理論的邏輯理路,而且能夠為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提供啟示。
一、價值批判:以生態理性為原則的科技價值觀
科技價值觀是人們關于科學技術實踐及其社會后果的穩定性認識,不僅在理論上構成了科技文化的基本內核,而且在實踐上引導甚至規定著人們的科技選擇和生存方式。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指責當代西方綠色理論家錯把“征兆”當作“根源”,認為綠色思潮不是從生態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出發拒斥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就是從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出發提倡科技革新和自然市場化,以至于始終無法找到化解生態危機的現實路徑。在他們看來,現代科技在資本邏輯的主導下隱含著功利主義的價值取向,一方面借助“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把人們對自然的壓榨行為合理化,另一方面通過大肆宣揚消費主義價值觀使人們沉湎于對物質的過度占有,由此導致科學技術異化為剝削人和自然的有效手段。
第一,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揭示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認識論根源在于“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強調只有實現從“控制自然”的觀念向“解放自然”的觀念轉變,才能使科學技術在生態理性的指引下更好地為人和自然的雙重解放服務。萊斯仔細考察了“控制自然”觀念的道德性質呈現出的階段性變化:在萌芽時期,原始先民對使用工具改變自然秩序的行為產生了既渴望又恐懼的矛盾心理,通過某種宗教形式給予自然精神慰藉體現其對自然的道德敬畏;在形成時期,基督教世界觀認為人類憑借其理性和知識成為僅次于上帝的宇宙主宰者,這一傳統在文藝復興運動中得到進一步發展,培根把宗教和科學分別看作恢復人類的道德清白和自然統治權的兩種形式,從根本上奠定了控制自然的思想綱領;在成熟時期,人們更關心“怎么樣”的問題而不是“為什么”的問題,科學技術也因徹底擺脫了作為“宗教婢女”的形象而在“拷問”和“統治”自然的過程中獲得其現代形式,尤其是資本主義的勃興使這一觀念成為現代社會的普遍意識,人們的價值觀念也實現了從“信仰理性”向“經驗理性”的轉變。這表明當“自然的神性祛魅過程”排除包括和諧、目的、意義等在內的一切價值因素的影響時,“控制自然”的觀念與資本逐利的本性就不謀而合,在維護人類整體利益的名義下把自在的自然轉化為資本無限擴張所需的生產資料,同時為了實現商品的交換價值和經濟的持續增長要求對人類自身自然(即人的本能)加強控制。因此,萊斯明確提出對“控制自然”觀念的批判,自然只有被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才會造成生態危機。這一觀念不僅因加速對外部自然的瘋狂掠奪而導致生態破壞,而且因強化對內部自然的深層控制以及人與人的敵對關系而引發生存困境。至此,現代“控制自然”的觀念具有了雙重含義:一是人類擺脫了自然和宗教的奴役而實現對自然的控制,二是人類在生存斗爭的相互沖突中實現對他人的控制。
萊斯正是通過生存斗爭的視角引入生態批判理論,清醒地認識到現代社會對自然的控制與對人的控制總是聯系在一起的。在他看來,現代人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此時科學技術直接同人的需要以及由此激化的社會沖突相關聯,“由于對自然的技術控制而加劇的沖突又陷入追求新的技術以進行人與人之間的政治控制,加劇了的斗爭使人與人更加拼命地彼此反對并要求采取能夠忍受越來越大的斗爭壓力的方法”[2]144。基于此,科學技術成為聯結“控制自然”與“控制人”的橋梁,即使技術革新為人們提供了富足的物質生活,但卻因遮蔽了它意圖控制自然的真實目的,使人們無法感知到自身所處的屈從地位,從而進一步強化了當代資本主義對自然和人的全面控制。高茲也贊成這一看法,他指出當代資本主義“對自然的統治必然通過技術的統治影響到對人的統治”[3]20,現代工業體系的高度集中化催生了技術官僚主義,這樣統治集團在維護自身利益的過程中,就把對人的總體性控制轉化為對自然的普遍性占有。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認為,只有破除資本主義不合理的控制體系、改變對待自然的功利主義態度以及重構人和自然的關系,才能把科學技術從“控制自然”的錯誤價值導向中分離出來。具體而言,一是賦予“控制自然”觀念以新的內涵,把科學技術的本質理解為對自然與人之間關系的合理控制,“這種控制不再與產生于社會統治結構的壓迫性需求相聯系”,而是“能夠實現在統治自然的原始概念中所蘊含的進步希望”[2]172。二是實現從“經濟理性”到“生態理性”原則的更替,通過形塑“更少但更好”的價值理念使人的非理性欲望和破壞性得到有效控制,為現代科技體系設置生態約束以確保其人道化和生態化轉型。
第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抨擊消費主義的價值觀及其生存方式,提出發展生態友好型的“小技術”“軟技術”或“好技術”,號召人們在創造性勞動而非消費活動中體驗自由和幸福。萊斯和阿格爾認為,當代資本主義通過“鼓勵一切個人把消費活動置于他們日常活動的最核心地位,并同時增強對每種已經達到了的消費水平的不滿足的感覺”[4]16,使其從勞動過程以外的商品消費和物質占有中獲得幸福感,最終造成了“勞動—閑暇二元論”的怪誕現象。從個人維度看,現代人無法正確處理消費、滿足與幸福之間的關系,總是把對商品盡可能多的占有作為衡量自身滿足感和幸福感的尺度。究其原因,建立在現代科技基礎上的資本主義工業體系呈現出高度一體化的趨勢,可供人們選擇的商品數量和種類越來越多,但人們缺乏了解商品特性和質量的必要知識,往往會把社會需要當作自身的真實需要。不僅如此,人們在盲目消費的過程中還可能遭到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傷害,即:一方面,化學工業制品中包含的有害有毒物質會對人的身體健康產生潛在威脅;另一方面,日益精細化的社會分工把人格的完整性支解為不同的組成部分。根據市場化原則重新詮釋需要的結果,實質上是人的需要與滿足需要手段之間的本末倒置,消費活動作為滿足人的需要的手段及過程早已為社會提前規劃,“令人眩暈的欲望與商品的狂舞在人們面前展現了永恒變化的滿足與不滿足的總體組合:這一總體組合本身無法分解,人們唯一能做的,只是越來越廣泛地參與市場活動”[4]30。從社會維度看,當代資本主義為了維系不斷擴張的發展趨勢和高集約度的市場布局,必然會到處兜售“越多越好”的消費主義價值觀及其生存方式,引導人們把注意力和興奮點從生產領域轉移到消費領域。然而,人們因沉浸于非理性的消費活動而無視自然的限度,致使社會面臨普遍的匱乏、資源的浪費、廢品的堆積等現實問題。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匱乏”并非源于自然資源的不足,而是人們對資源的不合理使用造成的結果,根源在于以效率和核算為原則的市場機制把人的自我確證和人際之間的相互尊重完全等同于對商品的占有和消費。從自然維度看,人類借助科技理性對自然的“祛魅”使之擺脫了基于神秘主義的敬畏和恐懼,但是以科學技術為中介使人對非理性欲望的追求和物質生活的癡迷的滿足,不可避免地造成人與自然之間的分裂和沖突。資本控制下的現代科技遵循經濟理性而非生態理性的原則,它的使用只能服務于資本增殖邏輯,引導人們以功利的態度對待自然,不僅對于生態問題的解決于事無補,反而強化了人類對自然資源的掠奪和浪費。
基于上述認識,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指出克服消費異化的關鍵在于厘清技術、商品、需要和滿足之間的關系,建構一種使人的最終滿足植根于生產性活動的新需要理論。萊斯認為,改變科學技術的使用方式不是拒斥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更不是回到過去物質匱乏的艱苦生活環境中去,而是在利用工業文明的技術成就基礎上建立以人與自然關系緩和為特征的“較易于生存的社會”。至于如何走向這一社會,他給出以下幾點建議:一是破除消費主義價值觀和生存方式,最大限度地減少人們對物質和能耗的需求,把人的滿足從消費領域轉向生產領域,實現從片面地追求物質占有的滿足轉向以創造性勞動為主的多種形式的滿足;二是建立穩態經濟使人們逐漸拋棄“量的標準”而采取“質的標準”,在重新調整政策方向的前提下合理地分配資源,這樣需求問題不再被完全看成是消費活動所特有的功能;三是反對技術的集中化和壟斷化,通過把技術和資本分散到各種不同環境中以發揮各自優勢,使科學技術不至淪為盤剝自然和牟取暴利的工具。阿格爾則把異化消費批判作為其理論內核,提出了“期望破滅的辯證法”的社會主義變革模式,認為人們對生產和消費異化的反省過程大致分為三個步驟。具體來講:一是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無限擴張因生態系統的有限性而不得不縮減規模,這就使它為公眾提供源源不斷商品的承諾難以兌現并引發了供應危機;二是資本主義無限增長的期望破滅又迫使人們重新思考自己內心的真實需要,進而從消費主義編織的美好幻象中清醒過來,改變過去把幸福直接等同于廣告牽引下的盲目消費活動;三是對需求結構的理性反思讓人們認清了消費主義的政治意圖以及自身的現實處境,從而自覺樹立以“更少地生產,更好地生活”為內核的適度消費觀和勞動幸福觀[5]。如此一來,追求“效率至上”的科學技術,在“期望破滅的辯證法”中轉變為更加符合生態理性的“小技術”“軟技術”或“好技術”,由此形成的生產體系呈現出非官僚化、分散化、民主化的基本特征,既有利于遏制大規模的、高能耗的生產和消費行為,又使工人能夠直接參與生產和決策的過程。
二、制度批判:以生態正義為導向的科技發展觀
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看,無論科技決定論還是社會決定論在本質上都是一種極端的還原主義。馬克思恩格斯主張的是一種整體論的科技發展觀,強調科技與社會之間既保持著各自的相對獨立性又存在著雙向的互動。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不同程度上繼承了這一思想,認為在不變革資本主義制度的前提下純粹地談論科學技術范式的轉型是不現實的。他們把科學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看作生態危機的罪魁禍首,主張從價值批判和制度批判出發將生態運動引向激進的社會革命,使科學技術從追求“經濟價值”的線性發展模式轉向以“生態正義”為主導的綜合發展模式。
第一,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從制度批判維度重新審視科學技術及其社會后果的邏輯前提在于,反思解除生態威脅的市場方案和技術方案。關于市場方案,“綠色資本主義”的支持者們堅稱環境保護兼具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認為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特別是價格機制是處理環境問題的最優方法。但實際上,把作為公共產品的自然資源商品化、資本化以及私人化的做法,對于全球生態治理來說收效甚微。因為資本家采取生態保護的策略組織生產不過是為了攫取更多的剩余價值,貼上“生態健康”“綠色”“無污染”等標簽的商品因更好地迎合生態消費意識,從而可順利地實現交換價值,同時資本家也把高昂的環境成本以不斷外化的方式轉嫁給公眾乃至第三世界國家。因此,福斯特對自然資源的市場化和商品化展開尖銳批評,明確表示“在現存的經濟體系中,最終可能被證明不具有實踐性;因為,其中環境成本的外化是一種固有現實。然而,尋求立即關停燃煤發電廠,并用太陽能、風能和其他可再生能源取代它們,再加上通過社會發展優先次序而改變需求一方,這些更加根本的生態解決方案被既得利益集團視為完全不受歡迎”[6]。關于技術方案,“綠色資本主義”的支持者們對依靠科技進步化解生態危機充滿信心,指出完全沒有必要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徹底變革。英國經濟學家杰文斯以煤炭為例對上述觀點表示質疑,他強調技術革新使煤炭等自然資源的利用效率提高,但資源的需求和消耗非但不會減少反而不斷增加。為進一步說明這種情況,福斯特對美國汽車行業的技術革新與能源消耗總量之間的關系加以考察,發現“到目前為止,杰文斯悖論仍然適用,那就是,由于技術本身(在現行生產方式)無助于我們擺脫環境的兩難境況,并且這種境況隨著社會經濟規模的擴大而日益嚴重”[7]。因為當代資本主義只會發展那些有利于經濟無限增長的科學技術,而那些即便是相對成熟的環保科技則會被棄之不顧。在資本裹挾下的科學技術體系,本質上是屈從于現代工業體系的高級剝削形式,它把一切不合理性變成了合理性,借此掩蓋人與自然遭到沉重壓迫的不爭事實。所以,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大多認為,既然資本擴張的無限性與自然資源的有限性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內在地決定了資本主義的反生態性,那么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的市場經濟和綠色技術,都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它們只是在相當有限的范圍內改善了極少部分人的生存環境。通過對以上兩種方案的批判性反思,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駁斥了囿于經濟系統或工具系統討論科學技術問題的做法,主張把科學技術置于當代資本主義的現實語境下,考察它之于生態環境的“為善”抑或是“為惡”功能,提出在變革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的前提下促成科學技術的生態轉型。
第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提倡以“社會正義”為主導的可持續發展模式,斥責“唯GDP論”的線性發展模式。盡管沒有從政治經濟學批判視角探討科學技術問題,但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始終把技術批判與制度批判結合起來,積極探索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根本成因及其解決方案。在他們看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為維系其“高生產、高消費、高污染”的發展,必然要尋求建立與之具有高度契合性的現代科技體系。正因如此,當代資本主義“唯GDP論”的發展模式把世界推向積重難返的全球性生態危機,但同時將科學技術及其社會應用的諸多弊端公之于眾,在客觀上為科學技術從“以物為本”到“以人為本”原則的轉變提供了發展契機。基于“社會正義或它在全球范圍內的日益缺乏是所有環境問題中最為緊迫”[8]2問題的普遍共識,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主張引入“環境正義”的范疇,重構人與自然、他人以及自身之間的關系,建立一個有利于人與自然協同發展的生態社會主義社會。這樣不僅從哲學價值觀層面上扭轉了科學技術的功利主義價值取向,而且從制度層面上化解了科學技術線性發展模式的缺陷,其中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的變革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佩珀對此深表贊同,他把社會正義引入生態學領域,強調“如果我們想改變社會以及社會—自然之間的關系,我們就必須尋求不僅在人們思想中——他們的見解或哲學觀,即他們的‘社會意識形態’,而且也在他們的物質與經濟生活中的改變”[8]101。從生態政治批判的理論視域出發,他還剖析了歐美國家與第三世界國家、發達地區與落后地區、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之間在享有環境權利和承擔相應義務方面的不對等性及其成因,主張以“紅”與“綠”的聯盟來變革資本主義制度。一方面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以避免自然的資本化,另一方面發展與自由、平等、民主等政治目標相匹配的新技術,使人與自然的異化關系在集體控制中得以解決。奧康納也進一步指出,資本主義生產的高度社會化使強調社會交換關系的“分配性正義”缺乏現實性,超越資本邏輯的關鍵在于實現“生產性正義”。也就是說,只有訴諸“能夠使消極外化物最少化、使積極外化物最大化的勞動過程和勞動產品(具體勞動和使用價值)”[9],才能從根本上破解資本主義“先污染、后治理”的發展邏輯,為尋求具有生態學和人類學指向的替代性技術提供社會動力。20世紀90年代后,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開始立足人類的共同命運重新審視全球性問題,不僅深刻地揭露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不斷利用其在國際秩序中的主導地位通過“空間轉移”的方式讓發展中國家“吃下污染”的惡劣行徑,而且主張把“地方性行動”與“全球性行動”結合起來,實現發展中國家在全球生態共治中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雙贏局面。
第三,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強調在生態社會主義條件下形成的新技術系統是一種更加符合人類根本利益的綜合性發展模式。對于如何解決資本主義生態危機及其全球化趨勢的問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認為關鍵在于變革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無論重塑生態價值觀的德治主義、還是依賴專家系統的技治主義,都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人與自然之間的沖突。萊斯和阿格爾側重從社會結構出發討論科學技術形式的改變,主張推行“穩態經濟”的增長模式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小規模技術,“通過使現代生活分散化和非官僚化,我們就可以保護環境的不受破壞的完整性(限制工業增長),而且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可以從性質上改變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社會、經濟、政治制度”[10]。由于分散化的技術形式具有簡易性、小規模、低成本、易取性等優勢,且更傾向于選擇使用風能、水力、太陽能等可再生資源,有利于扭轉技術被政府或大企業壟斷的局面,從而推動社會朝著人性化和民主化的方向發展。盡管有計劃地縮小生產規模和選擇“小技術”降低了自然資源的消耗和浪費,分散化的管理體制也使人們可以直接參與到生產和決策的過程中,但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經濟的增長速度,以至于上述方法在謀求發展的現實面前顯得蒼白無力。高茲更注重科學技術選擇對于社會轉型的重大意義,強調社會性質往往同科學技術具有邏輯上的一致性,明確指出“資本主義去除掉那些不符合現代社會發展狀況的技術,而只發展那些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邏輯相一致的并且發展那些有助于資本主義進行持續統治的技術”[3]19。在此基礎上,他把科學技術具體劃分為資本主義獨裁式的“硬技術”和社會主義民主式的“軟技術”,認為它們分別表征著以經濟理性和生態理性為內核的生產生活方式。前者推崇“利益優先”“效率至上”“越多越好”的信條,其社會應用必然導致對日常生活的殖民、過剩人口的奴役、自然資源的浪費等一系列新問題;后者旨在“以少量的勞動、資本和能源的花費”來生產和制造“最低限度的、具有最大使用價值和最耐用的東西”[11],其社會應用是通向人與自然的解放之路的必要條件。所以高茲認為,要改變工人階級和自然環境受剝削和壓迫的悲慘處境,就必須實現社會和工具的同步改變。“軟技術”以人的解放為目標,因為它非但不會像資本主義性質的技術那樣污染自然和壓抑人性,反而有助于推動社會的生態社會主義轉型。只是他過分期待不同技術模式所引發的社會質變,使其技術批判具有“科技決定論”的傾向。可見,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從生態政治批判的視角思考科學技術的合理性問題,既不是抽象地談論科學技術的范式轉換問題,也不是具體地剖析科學技術應用的過程,而是旨在建構一個以社會正義為主導的生態社會主義社會,在此基礎上促成科技的生態化、人性化和民主化轉型發展。
三、理論鏡鑒:以科技批判為思想參照超越資本現代性
物聯網、大數據、云計算、智能機器等新興技術的不斷發展宣告了智能時代的到來,中國要想實現“彎道超車”就必須抓住新一輪技術革命和產業變革的發展契機。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強調:“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的程度,總是取決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12]只有自覺堅持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中國立場,以高度的理論自信挖掘國外馬克思主義技術批判理論的當代價值,才能避免陷入“西方中心論”的話語陷阱,進而推動中國式現代化實踐。具體來講,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科技批判理論提供了以下幾點啟示。
第一,無論在科學技術的理論研究還是社會應用方面,都應始終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用“生態危機”取代“經濟危機”的做法偏離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他們提出的社會主義構想也因忽視無產階級革命的物質基礎而缺乏現實可能性。因此,必須立足當前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現實需要,“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而不是片面地否定科學技術的歷史作用。在堅持“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前提下審視科技理性及其內在缺陷,仔細甄別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科技批判理論中有利于我國科技強國建設的理論資源。如若不然,就會像西方綠色思潮那樣要么把科技進步與生態保護對立起來,要么陷入“西方中心論”的話語陷阱,或是像生態學馬克思主義那樣過分倚重主體性而走向生態烏托邦。回顧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科技發展的歷程,科研經費投入的持續增加、科技成果的推陳出新、科技創新體制的日益完善等一系列舉措,使我國科技事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逐漸實現了從“模仿追蹤”到“并行領跑”的跨越式發展。但絕不能就此斷言我國已進入世界科技強國之列,而是要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式現代化進程具有“后發—外生型”的特點,在科技原始創新能力方面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仍有不小的差距。正因如此,我國科技事業的發展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要始終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就科學技術研究而言,中國科學技術哲學的理論建構既要深耕自然哲學、科學哲學、技術哲學、科學技術與社會等傳統領域,又要立足現實追蹤科學技術的發展前沿及其社會效應。一是運用唯物辯證法充分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當代西方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科學技術思想,并將其創造性地轉化為引領我國科技創新的寶貴思想資源;二是通過對科技異化的深層批判構建以尊重科技發展規律為前提、以高質量經濟建設為引擎、以“人—社會—自然”的協同發展為宗旨的開放式科技創新話語體系。就科學技術實踐而言,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科技理性泛濫是資本擴張必然結果”的論斷,警示我們不能照搬照抄西方現代化模式,要基于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的現實,堅持走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一方面從人民立場出發,揚棄資本主義私有制下以資本增殖為目的的科技創新及其社會運用;另一方面辯證地看待科學技術的發展,通過不斷提升科技創新能力,“創造更多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同時“提供更多優質生態產品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優美生態環境需要”[1]39。
第二,警惕科技為資本所裹挾并片面追逐經濟理性,確立“科技為民”的價值原則和發展方向。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對科技異化現象的批判不是對科學技術的全盤否定,而是將其同資本主義價值體系勾連起來控訴它對外部自然和內部自然的深層控制,抨擊當代資本主義借助高科技手段販賣消費主義價值觀及其生存方式的做法。在此基礎上,他們揭示了資本主義高度一體化的科學技術體系與鼓吹“物質至上”和“效率優先”的現代性價值體系的邏輯一致性,并通過對工具理性的無情批判高揚人道主義的科技倫理選擇,從而切斷了消費主義價值觀與人的自由之間的內在聯系,重塑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價值觀和勞動幸福觀,并發展“以人為本”的知識密集型科學技術。當前,我國生態環境質量在政府、企業和公眾的合力協作下已得到持續改善,但仍不乏濫砍亂伐、偷食野味、亂排亂放等不文明行為,尤其是消費主義價值觀及其生存方式逐漸影響著青年群體。為此,有必要對“控制自然”的觀念、消費主義生存方式以及物質主義幸福觀進行深刻反思,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思考恰恰為我們提供了思想鏡鑒。分析他們對消費異化問題的批判性反思,有利于當代青年正確理解幸福的本質內涵并樹立勞動幸福觀。不僅如此,我國科技事業高質量發展還應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立場,“把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科技創新的落腳點,把惠民、利民、富民、改善民生作為科技創新的重要方向”[1]249,因為以資本增殖為目的的消費主義價值觀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在根本上是對立的。無論科學技術處于研發階段、還是應用普及的過程,都要徹底摒棄資本邏輯為主導的片面追逐利益最大化的科技發展觀,要將科技創新成果轉化為推動社會發展的現實生產力,不斷滿足人民的生活需要,特別要重視它在現代服務業和生態環境等領域的關鍵作用。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與批判理論家們同樣注重話語革命,這使其科技批判理論不免帶有一定的浪漫主義色彩和烏托邦性質,這種片面強調技術理性的消極作用和主體順從意識的看法是片面的。應回到馬克思及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批判,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立場和發展理念,通過改革創新進一步破除制約我國科技事業高質量發展的阻礙因素。一方面要尊重人民的主體地位和首創精神,堅持“創新是第一動力,人才是第一資源”的發展理念,充分激活廣大人民群眾的創造性和能動性;另一方面,把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作為創新發展的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以新時代美好生活為坐標系,明確技術發明和應用擴散的發展方向。這既是科技人性化的本質規定,又是全面推進美麗中國建設的根本遵循,應大力發展彰顯社會性、普惠性和人民性的綠色科技,使科技成果切實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及、所享、所用。
第三,在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優勢的前提下,處理好科技進步與生態保護、人的需要以及消費之間的關系。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主張科學技術的應用方向是由社會制度的性質決定的,指出資本主義條件下科學技術的使用只會加劇人與自然之間的沖突和矛盾,只有改變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才能保證科技進步的正確方向。然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于大規模技術的敵視態度有違科技發展規律,其關于生態社會主義理想中科技社會功能的論述也存在不足。但通過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視域,能夠清晰地發現,任何試圖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利用技術手段破解生態困境的做法都是不切實際的,發揮科技向善功能的關鍵在于構建以環境正義為指向的生態社會主義社會。因為在這樣的社會中,人民利益而非經濟增長才是衡量發展的評判標準,生產的目的也隨之轉變為滿足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需要,人們不再把物質占有和盲目消費看作實現人生價值的唯一方式,此時科學技術非但不會造成人與自然的分裂,反而有利于實現生態保護、社會進步與人的需要三者之間的協調發展。新時代中國科技事業的健康發展與科技成果的合理運用離不開制度的保駕護航,要充分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使科技資源配置日益優化,真正為科技創新及其實踐確立合乎人性的發展目標,并在不斷改善生活品質的同時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提供物質基礎。但長期以來,我國的基礎科學研究相對薄弱、科技成果轉化率較低、高水平創新型人才短缺、科技倫理風險預判不足等體制機制問題阻礙了我國科技現代化進程。因此,在建設科技強國的過程中需重視兩個問題:一是在堅定道路自信的同時健全科技創新舉國體制,“以國家需求為導向”集中優勢力量實現對“卡脖子”關鍵核心技術的攻堅克難,把維護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服務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作為科技創新的主導原則,充分發揮政府決策與市場激勵的協同作用,為實現科技資源分配的公正性和激發科研人員的創造性提供制度保證[13];二是在堅守倫理底線的同時處理好生態、發展與人民之間的關系,既要摒棄把生態環境與技術進步、經濟發展對立起來的錯誤做法,樹立“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生產力”的社會發展觀,又要“依靠科技創新破解綠色發展難題”,促進科技與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態等各個領域的深度融合,“讓人民享有更宜居的生活環境、更好的醫療衛生服務、更放心的食品藥品”[14]。
面對全球生態危機的日益凸顯和人類文明的生態轉向,扎實推進科技創新全面綠色轉型,構筑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質量發展之路,是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邁向“以生態保護促進社會發展”新階段的必然選擇。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既揭示了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根本成因,又提出以哲學價值觀和社會制度的雙重變革消弭這一問題的路徑,由此形成以生態理性為核心的科技價值觀和以生態正義為導向的科技批判理論。透過這一思想棱鏡,不僅讓我們清醒地認識到,試圖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利用科技手段解決生態難題的想法極其不切實際,而且確證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的理論創新和實踐的正確性,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必須破除“西方中心論”,切實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立場,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制度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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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N].人民日報,2022-10-17(01).
[14]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273.
【責任編輯:張曉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