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孝”是中國的傳統倫理道德觀念。本文以《論語》為依據,從詞源學的角度對“孝”這一觀念進行溯源,探討“孝”的宗教內涵 、倫理內涵及政治內涵。
一、“孝”的三維內涵
(一)宗教祭祀之“孝享”
“孝”是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在早期文獻中,“孝”常與“享”同時出現,《爾雅注疏》:“享,孝也。”并進一步解釋說:“享祀,孝道也。”《詩·小雅·信南山》云:“享于祖考。”表明“孝”即是“享”,有祭祀之意。此外還有《國語·魯語》:“嘗禘烝享。”韋注:“春祭曰享,享、獻物也。”這里清晰地解釋了“享”就是“孝”。
“孝”在西周時期有祭祀、供奉貢品的意思。從《穀梁傳》中“天子微,諸侯不享覲”可知,“享”也用于諸侯上供周王室。
(二)生養追繼之“孝”
前文提到的“孝”多與祭祀先祖、鬼神等有關,但在《今文尚書·君陳》中同樣又有:“王若曰:‘君陳,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隨后《說文解字》中說:“孝,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從字形的角度對“孝”做出解釋。“孝”在中國古代兼具宗教思想及倫理觀念的內涵,“享獻”或者說“孝祀”是“孝”的表現形式。也就是說,“孝”作為一種倫理觀念,在早期是以祭祀先祖的宗教儀式存在的。《禮記·祭統》中指出“孝子”對待親屬的“三道”——親屬在世時需扶養,親屬去世則要舉辦喪事,此后也需要將去世的親屬納入祭祀的范圍。綜上所述,從訓詁的角度對“孝”的本義進行溯源后,我們可以得出“孝”在先秦時期不僅是一種倫理道德,同時也帶有宗教色彩。
(三)嫡庶有別之“孝”
周朝實行宗法制,君統與宗統合一,即天子與諸侯并存。除此以外,周的宗法制中還有極為重要的嫡長子繼承制。在這種政治制度下,無論是天子、諸侯,還是士大夫、平民,其繼承都需嚴格遵循嫡子優先的原則。《禮記》說:“曾子問:‘宗子為士,庶子為大夫,其祭也如之何?’孔子曰:‘以上牲祭于宗子之家,祝曰:孝子某為介子某薦其常事。’”這里便可看出,雖然“孝”源于氏族社會時期的祖先崇拜,但到了周朝,這種兼具宗教及倫理觀念的行為已經與政治緊密掛鉤。周朝通過宗法制度對“孝”的具體行為進行規范和約束,規定只有宗子,也就是嫡子,才能主持對先祖的相關祭祀活動。
二、“孝”的倫理內涵
《論語·學而》鮮明地對“孝悌”下了定義:“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有子的話體現了儒家對“孝”的看法。文本的大致意思是,能做到“孝悌”的人,幾乎不會頂撞尊長,而不會頂撞尊長的人更不會在社會上作亂。這一觀點通過層層遞進的邏輯,從個人修養出發,進而影響到家庭關系,最終擴展到整個社會的和諧穩定,以三段論的形式有力地論證了“孝悌”在個人行為約束方面的重要作用。而“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則是最終的觀點,并引出了“仁”的概念。
在早期儒家的觀念里,“孝”是“仁”的根本,也是孔子教化世人的基礎要求。“仁”作為孔子的核心觀點,涉及修齊治平的方方面面。正如《大學》所說:“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孝者,所以事君也;悌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這段話依舊以階梯式的論證方式,由內而外論證“孝”對家庭、國家乃至社會的重要性。
在追溯“孝”的起源時,我們雖然明確了“孝”具有三個維度的內涵,但要注意的是,“孝”的對象始終局限于家庭內部成員。《禮記·祭統》中說:“是故孝子之事親也,有三道焉:生則養,沒則喪,喪畢則祭。”該句話將“孝”分為父母在世和父母離世兩個階段,分別給出了具體的要求。筆者認為可以歸納為“養、敬、守、追”。
相對而言,孔子更加注重父母在世時的孝行。我們從孔子的言論中可歸納出兩個方面:一是要給父母提供物質上的“養孝”,二是需要對父母保持精神上的“敬孝”,兩者缺一不可。
后世對儒家孝道觀念的理解多提到“愚孝”。仔細研讀《論語》,我們不難看出這并非早期儒家的看法,而是被當權者所利用,進而演變出的一種服務于政治的觀念。在《為政》篇中,當孟懿子向孔子詢問什么是孝時,孔子回答說:“無違。”隨后,孔子對“無違”作出了解釋——“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在這段解釋中,“禮”便是判定“是否有違”的標準。除此之外,《里仁》篇中同樣對“違”(違背)和“從”(順從)作了明確的限定。順從父母是儒家孝道的題中之義,但孔子認為順從父母有一個前提,即父母的行為必須是正確的。這一點在“事父母幾諫”的觀點中得到了體現,它強調在父母有過錯時,子女應進行委婉的勸諫。
三、“孝”的政治內涵
談及“孝”的政治功能,離不開孔子的政治觀。“孝”在維護統治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社會風氣的積極引導,二是對階級秩序的堅定維護。正是因為“孝”具有重要的社會功能,它才被賦予了政治化的色彩。同時,“孝”作為一種倫理道德,也需要在政治制度的框架內得到制約和規范。
(一)引導社會風氣
談及“孝”如何作用于個人、家庭乃至社會的問題,我們可再次回歸到儒家對“孝”的定義。早期儒家將“孝”確定為“仁”的根本,從修己出發,由內及外,實現“內圣”到“外王”的轉變。
《學而》篇清晰闡述了“孝”對個人行為的約束作用,指出擁有孝心的人不會做出以下犯上、擾亂社會的行為,顯示了“孝”具有推己及人的正面影響力。《為政》篇雖是對為君者的行為提出建議,要求君主以身作則,認為想要“使民敬、忠以勸”,需要“臨之以莊”“孝慈”“舉善”“教不能”。這一篇章還進一步揭示了“孝”的深層作用——促進百姓的忠誠。隨后,《子路》篇采用逆向推理,論證了“孝悌”作為個人私德的重要部分,其影響力可以擴展至鄉黨、宗族乃至整個國家。換言之,《子路》篇所講的“修己以敬”(修養自身以保持恭敬)、“修己以安人”(修養自身以使他人安樂)、“修己以安百姓”(修養自身以使百姓安寧),正是對“孝悌”由個人推向社會這一作用的精辟概括。
孟子深化了孔子關于“孝”的觀念,將其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思想相結合,進一步完善了“仁政”理論。他提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強調從“尊尊”“親親”的個體情感出發,推己及人,最終達到廣泛“仁民”的境界。《大學》對孟子的這一思想進行了總結與提煉,提出了著名的三綱八目。其中,三綱為“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八目則是實現三綱的具體步驟,依次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二)維護階級統治秩序
周朝時期,“孝”與宗法制結合,與嫡長子繼承制一同成為維系階級秩序的工具。“孝”不僅體現為對倫理道德的內在要求,同時也被融入禮制之中,成為由制度所規定的社會公德。
《為政》篇中說:“孝慈,則忠。”《說文解字》中說:“忠,敬也。盡心曰忠。從心,中聲。”《論語》中關于“忠”的觀點共計十五條,各條的內涵有一定的差別,但大多與誠心有關,涉及的關系不僅有君臣,還有朋友、親屬。因此儒家所說的“忠”并不僅限于后世通常所理解的君臣之間的忠,還泛指一切“人我關系”中的“忠”。那么如何才能實現“忠”呢?孔子在《為政》篇中給出了答案:“孝慈,則忠。”儒家提倡個人在人際交往中應當秉承“忠”的態度,而實現“忠”的方式則是“孝”。換言之,儒家認為“孝”是其他德行的基底,由“孝”衍生出來的德行能保證社會秩序安定,進而構建出一個逐級服從的有序體系,使人“不好犯上”。
在探討“孝”如何維護階級統治秩序時,“禮”的作用顯得尤為重要。《為政》篇中說:“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孔子的各類觀念中存在一個“上限”,即“禮”。《論語》中,孔子多次在弟子的詢問中回答了“何為孝”“何為仁”等問題,在筆者看來“禮”便是各類問題的“上限”。
四、結語
“孝”最初與宗教祭祀有關,源于早期的祖先崇拜,而后逐漸發展,明確了其倫理價值,成為維系家庭和睦的重要原則。在周朝時期,“孝”與宗法制相結合,被制度化并規定為社會公德的一部分,進而融入階級統治秩序之中。早期儒家吸納了“孝”的部分內容,認識到“孝”對個人、家庭、社會乃至國家的諸多益處,又將“孝”與政治再次相結合。但這種結合并非依靠強制手段,而是側重于教化,旨在通過全社會的自覺學習與實踐,實現社會安定的目標。
孔子的“孝”并不是無可指摘的,其歷史局限性在所難免。例如,“無違于禮”中的“禮”,在當今社會已不再適用。又如《子路》篇中提及的“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該表述反映了父母與子女間可能存在互相袒護罪行的現象。類似這樣的內容還有不少。因此,我們應當追本溯源,深入理解文本的原意,并結合歷史與社會背景進行解讀,以批判性的態度繼承“孝”這一道德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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