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福瑞先生為同門,為朋友,是至交。記得和福瑞先生初識是在1980年9月,考取河北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去保定報到期間。當時河北大學規定中文系研究生即使是在天津河北大學駐津辦事處上課,也要先到保定校部報到。記得到達保定河北大學后,先由教務處長接待了一下,以后就是住在招待所等待下文。這樣足足等了一個多月,既未見到中文系的任何一位領導,更無任何日程安排。那時我每日到中文系資料室去翻閱一些唐宋人筆記與抄錄《彊村叢書》中張文虎關于考證《白石道人歌曲》旁譜的《舒藝室隨筆》。主管中文系資料室的是李離先生,他在我們報到后,在天津上課期間就已經成為主管研究生工作的副系主任。中文系資料室異常清靜,每天除我在線裝書架上亂翻以外,再有一位就是在案頭靜坐埋頭讀書的青年書生。經李離先生介紹,此位便是中文系的“小詹”——詹福瑞,為留校青年教師,去年曾參加在津舉辦的青年教師進修班。也就是說我們下面所要開設的課程,他已捷足先登了。他身材清瘦,謙和可近。那時我雖然年長他十一歲,但仍稱他詹老師。
其后的三年里,我們研究生大多數時間是在天津上課,每年冬天會有一個多月到保定。在保定的一個多月,仍能每天在清靜的中文系資料室見到福瑞先生。再有他偶爾光顧我們研究生宿舍。對我們來說,他不僅是貴客,更是“福星”。他的到來總是給我們帶來吉祥——不是收到文章錄用的通知,就是有稿費寄到。當然,我們尊重福瑞先生,還與后來聽到“老詹與小詹”的傳說有關。與福瑞先生一起來研究生宿舍的,還有學生會主席謝永會,他后來當了河北省宣傳部部長。我們畢業論文答辯時,就是他二人擔任答辯秘書。所以大家托福瑞先生之福,順利地通過答辯,并且我還當場被南開大學聘用。這以后凡事只要有福瑞先生在,便是吉祥之兆,比如我被留校后報請破格評副教授時,那天上午正等待省里評審消息,恰福瑞先生來問有無評審結果消息,我應聲答道:“通過了!”我又說:“福瑞到,那一定是通過了。”果然不一刻便傳來省里評審通過的消息。再如后來做《九宮大成校注》,由于福瑞先生的支持與參與,竟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我研究生畢業被留在河北大學中文系的三年里,除有半年在保定給二年級開過一學期先秦文學課程外,其余時間都是在為學校解決在津的一些落實政策問題,以及為籌建古籍所、籌辦河北省聯合研究生院等事奔波。中文系的大多數老師我不太認識,甚至未曾謀面,名字更是對不上號,只能說接觸最多的唯有福瑞先生。每次在資料室讀書時,我們對面點頭一笑,他偶過敝舍,無茶無酒,我們促膝暢談半日,所及無非讀書心得而已。我未如福瑞先生受過系統的中學與大學教育,更無福瑞先生那樣深厚的文學修養,只是片斷地讀些古籍而已,故交流中頗顯孤陋寡聞。一次福瑞先生談到唐代詩歌異彩紛呈時,我不知“異彩紛呈”是何意,是哪幾個字,福瑞便默默提筆在紙上寫出,我自慚讀書太少。
我發現福瑞先生每日都是沉靜而規律地工作與讀書,不似吾輩之碌碌擾擾。有次,福瑞先生遭遇了不合理的對待,大家紛紛為其鳴不平。而福瑞則若無其事,一笑了之。我們見面,他也對此只字不提。
1986年春,我為詹師招收博士生事,接連往返武漢、臨汾等地,頗覺疲頓不堪。頸部又生一腫塊,進行性增大。經天津腫瘤醫院診斷為“髓樣性癌”,這是一種治愈率極低的惡性腫瘤,于是醫院做出“通知單位,通知家屬,住院手術”的決定。當中文系領導安排老師們輪流到醫院護理時,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這時福瑞先生站出來說:“我和劉崇德是朋友,我去醫院陪護。往返天津的路費及住宿費也不用系里報銷,我個人承擔。”
我住院手術期間,幸得福瑞先生無微不至的護理,因手術比較大,且麻醉藥用得多,手術后兩三天都處于半昏迷、便溺不自覺的狀態。于此,福瑞先生不嫌污穢,而躬身奉盥侍溺之役。除卻福瑞先生,誰能做到?更重要的是,此次又托福瑞先生之福,腫瘤切除后,化驗結果為良性囊瘤,有驚無險。此次福瑞先生對我勝過親人般的陪護,以至奉盥侍溺之恩,真是沒齒難忘!
是年秋,福瑞先出來津隨詹師碩博連讀,我也正式由中文系調入新成立的古籍整理研究所。此后近十年光景,我們聚集在天津市馬場道74條幽靜而充滿學術氛圍的河北大學古籍整理所讀書,做研究,跟隨詹師完成了《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工作。從福瑞先生博士畢業留在古籍所,到后來回校擔任領導期間,我們在招收指導研究生方面是合作的,多數是合招,即使是分招,也是要在天津、保定兩處上課的。如此,既加深了同門之誼,也達到了學術互補。近因福瑞先生門頭之大,也有渾水摸魚冒稱“詹福瑞博士生”者,成為學林笑談、“世說新語”。
因當年詹師破格提我為教授時,曾“約法三章”,其中包括“不參加社會上各種學會的學術活動”一條,再加上我在治學上相對閉塞,所以近幾年除能在研究生論文答辯會的場合與福瑞先生相聚外,其他時間見面甚少。光陰荏苒,一晃近半個世紀過去,我已至耄耋之年,福瑞先生亦屆古稀,雖今福瑞先生學術成果與學術地位我已不可企及,但我們之間的情誼并未因歲月消磨而“隨風而逝”。
這些年經常有人問我:“詹福瑞與詹锳先生是不父子關系?”我總是回答:“二人雖非父子關系,卻有遠勝過父子的情緣。”
此事先從我們當年讀研時在河北大學駐津辦事處聽到的轟動一時的新聞——詹福瑞結婚,詹锳先生隨了五十元的大禮說起。五十元,幾乎相當于青年教師一個月的工資,這當然是大禮。而詹師平素生活中是“量米而炊”之人,況且詹師是例不隨禮的。詹師有如此驚人的破例之舉,完全是由于在“文革”后期,“老詹”與“小詹”的那段師生情緣。
要知道詹師是出了名的嚴師,最講師道尊嚴。福瑞先生在詹師門下時,恭恭敬敬地一邊認真聽講,一邊記著筆記。課后又攙扶老師回宿舍休息,并給老師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在當時特殊的環境中,福端維護了詹師心中的尊嚴,提高了詹師在學生中的地位。
詹師生前,福瑞先生無論是在古籍所讀書工作期間,還是后來回校為校長、為書記期間,對詹師始終執弟子之禮,服學生之勞,毫無懈怠。詹師病重時,福瑞幾次放下學校工作,驅車趕往天津總醫院。除親自陪護外,多次以家屬與學生的名義和醫方商討治療方案,拜托醫方盡力搶救。一次福瑞先生看望詹師后已驅車離開醫院六十多里,詹師又通過電話將福瑞先生喚回。殷殷之情,難以言表。1988年12月16日,詹師屬纊之時,我們正在北京召開《九宮太成》出版發布會,唯福瑞先生之博士生林大志侍其側。
詹師去世五年后,福瑞先生傾力集重資在天津陵園購置了位置最佳、規格最高之墓地,并為前師母預留墓穴。由是海內所有門人聚集津門,為詹師舉行隆重的安葬儀式。次年清明,我攜眷去為詹師掃墓,陵園附近數公里車水馬龍,人員簇擁,好不容易趕到詹師墓前,見已是鮮花叢立,松柏煥然。時詹師后人皆在域外,知是福瑞先生已于凌晨祭掃完畢,返回京城。而后福瑞先生無論人在何地,無論多忙,每年清明必趕至詹師墓前行弟子之禮、祭掃之儀。
多年來,福瑞先生精心搜集整理詹師生前舊作,并做系統的研究,發表了不少有關論文,在此基礎上編成《詹锳先生全集》,多方募集經費,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又,詹師主持撰寫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出版后,曾以所據元刻蕭士赟注本乃翻刻本為憾,囑以后得見原刻初印再做修訂。福瑞先生將此牢記于心,其后在國家圖書館工作時抽暇對《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做了初步的校訂工作。2016年春,福瑞先生利用自己的科研經費將當初參加《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工作的諸師兄弟會聚首都師范大學。頭兩天研究《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的修訂工作,其中蕭注改以國家圖書館再造善本為底本,將書中引用的蕭注部分做了修訂,完成了詹師的遺愿。后兩天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匯報編訂詹師全集的體例與工作進度。這幾年,福瑞先生還組織學生對詹師的學術思想做全面研究,在《寧波大學學報》刊發了專集。
“大詹”“小詹”的故事已成為學界佳話,福瑞先生在尊師上的身教更是“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尊敬師長更是成為河北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的傳統門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