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的現地意識以及對杜詩的現地考察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講的是知識和對知識檢驗的關系。“讀萬卷書”是從杜甫“讀書破萬卷”而來，但杜甫沒有明確說“讀書”和“行路”結合起來。實際上在杜甫的詩歌創作中，既讀書又行路，二者結合有很好的體現。借用“現地”的理論和方法來說，杜甫有很強的現地意識。如果用“現地”觀點解讀古人詩歌，就需要了解古人創作是否為“現地”，接著可以追問古人有無“現地”意識。很長一段時間我關注詩歌創作的地點及其影響，試圖在動態中考察詩歌的風格和流變，大概就是一種“現地”意識的潛在驅動。《唐代文學研究中的文人空間排序及其意義》一文討論過相關的兩個問題：第一，從文人占籍的空間序列闡述了與地緣因素相關聯的文學現象及其特征；第二，從因科舉和使府形成的文人分布闡釋了與制度相關聯的文人階段性與區域性的文學活動的意義。《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曾以專章討論詩歌地點和地域文化的關聯。以費時一年有余制作的《唐詩創作地點考》數據庫為基礎，分析唐詩創作的空間分布。詩歌創作地點的變化，其特征是記錄了文人空間移動形成的運動軌跡，即移入場和移出場的轉換。文人活動地點的變換不僅改變了描述的對象，其風格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京都為創作最集中的地點，這是詩歌創作地點呈現的普遍性原則。全國的政治中心應該成為詩歌最繁盛的地區，陜西、河南占絕對優勢，在國力上升時期尤其如此。初盛唐時期大量的宮廷應制詩以絕對優勢稱霸詩壇，而且詩壇領袖也在這一群體中產生。其基本形式分別為以文館為中心的創作、以帝王為中心的創作和以朝臣為中心的創作。中晚唐時期，雖然二京所在之地詩歌創作數量的絕對值還是高于地方，但地方詩歌的快速增長也是事實，其增速已高于二京所在的陜西和河南。地方詩歌數量的增長有其特殊性。文人的流向取決于國家政治、制度以及時勢的影響。這里揭示了唐代詩歌創作地點對風格變化的重要影響，事實上也強調了現地意識在詩歌創作中的關聯和意義。由具體詩歌的現地考察，到現象后面的規律探尋，需要做大量踏實細致的研究。因去天水開會，我考察過南郭寺，發現前人對杜甫“山頭南郭寺”一詩的注解尚有不明之處，而讀書時的疑惑也在現場得到解決。這是寫作本文的起因。

常被人提及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從讀者角度出發，以紀行詩文（或曰紀行詩、游記、行記）為主要對象的閱讀方式。令人感興趣的是，“讀萬卷書”是從杜甫的詩中提煉出來的，但杜甫沒有說“行萬里路”。從杜甫寫作實踐看，其有“行萬里路”的現地意識。故在此想討論三個問題：杜甫“讀書破萬卷”與“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杜甫詩歌的現地意識；以杜甫《秦州雜詩》之十二“山頭南郭寺”為例，討論現地考察對讀詩的幫助。

杜甫“讀書破萬卷”與“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相輔相成。“行萬里路”，可視為現地考察，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考古學、語言學等社會科學領域早在使用田野調查方式來深入理解和解釋人類文化、社會結構、行為習慣等方面的現象。讀書行路相結合，是有傳統的。司馬遷一生游歷，“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司馬遷的經歷便是這一傳統的生動體現。這和他推崇孔子“見之于行事”相通，“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讀萬卷書”是從杜甫“讀書破萬卷”而來。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為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詩中表述的意思是，因為“讀書破萬卷”，所以“下筆如有神”，前后構成因果關系。從其所列人物來看，偏重詞賦，李邕則是文化名士。讀書的目的是致君堯上，凈化風俗。從杜甫詩中可看出，重視讀書，并沒有強調“行路”，甚至忽視了“行路”。如何理解“行路”，關系到詩人的現地意識。行路在詩人那里，既是詩人作詩的行走或停留現場，也包含詩人在作詩時對過往“現場”的記憶。詩人在現地，不僅是對已有知識的驗證，也是在不斷學習新的知識，這樣可以修正和完善自己的知識體系，并在寫作中有所體現，通常所說的現實主義，也可以理解為求實精神的落實。后之讀者在行路中、在現地考察詩人的創作中，也是在不同時間的同一地點介入詩歌的解讀過程。

能否讀書破萬卷，也有疑問。宋太宗說好學者讀書可破萬卷，“庚辰，詔：‘史館所修太平總類一千卷，宜令日進三卷，朕當親覽焉，自十二月一日為始。’宰相宋琪等言曰：‘天寒景短，日閱三卷，恐圣躬罷倦。’上曰：‘朕性喜讀書，頗得其趣，開卷有益，豈徒然也。因知好學者讀萬卷書，非虛語耳。’以著作佐郎呂文仲為翰林侍讀，賜緋魚袋”。宋太宗也是在閱讀中感受到“讀萬卷書”的可行性。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一直存在于文人知行合一的傳統中，但讀書行路被精辟概括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似從董其昌開始。初指畫家，特別是山水畫畫家，要想畫出超越前人的山水畫作，不到現地考察，有如后世之寫生，是不行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于此有人做了發揮：“董文敏謂‘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不可作畫祖’，蓋言讀書多則心通而理明，能別邪正雅俗是非，不至惑于異說；行路遠則廣見博聞，以擴我之心胸而發其氣，故日進不已而超凡入圣也。”這里的闡釋也不符合董其昌本因作畫而發的旨意。

大多數人還是能從董其昌本意去理解，“鳳瑞博學，工書畫，游跡遍天下，嘗自刊玉章，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熙雅尚絕俗，尤善畫。當視學廣東，陛辭，宣宗諭曰：‘古人之作畫，須行萬里路。此行遍歷山川，畫當益進。’其見重如此。”畫家畫山水風俗圖景，須到實地考察，人們讀畫又回到現地，讓畫和實景相印證，這是最好的創作與賞鑒圖畫的兩個維度。由于畫家實踐要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此警句由畫家總結概括，也切合畫家的身份和技能。人們借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講讀書體驗和應用，部分符合文學創作和鑒賞的功能。

杜甫的現地意識

現地研究的前提是“現地”，而現地考察的質量取決于人的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人對周邊環境的了解，是與考察目標相聯系的。古人寫詩，特別是對現場的描寫，都體現出對周遭景物的細致觀察，其中或因表達情感的需要而經過篩選，或因詩歌篇幅的限制而有取舍。

古人作詩與現地研究的關系，可以從多個維度進行探討。以唐代詩人杜甫的《春望》為例，這首詩深刻體現了詩人對現地的細致觀察與深刻感悟。杜甫的《春望》不僅是文學佳作，也體現了古代詩人的現地研創作意識。詩中對戰后長安城的描繪，展現了詩人對環境的細致觀察和深刻感悟，這與現代現地研究中強調的直接觀察和深入分析相契合。杜甫通過“國破山河在”和“城春草木深”等具體景物，傳達了對國家命運和人民疾苦的深切關懷，明確取舍考察目標并融入情感。花有露珠，鳥在鳴叫，作者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正是在現地所見所聞的基礎上加入主觀情感，選擇用最能觸動人心、最能表達情感的景象來作詩，這使得他的詩歌更加具有感染力和震撼力。當然，在現地研究中，研究者需要深入觀察分析，同時保持客觀性，認識個人情感和認知對結果的潛在影響。詩人通過對知識的溫習，加上想象和內心體驗，也能創作出具有現地意識的作品。

杜甫《登岳陽樓》云：“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其實，細味詩人寫作中的“昔聞”“今上”的寫作過程，經驗、經歷和知識、耳聞都會成為現地的投影。文獻考據與現地考察都有同一目標，即將詩歌創作的現場和環境進行還原，以更深入貼切地解讀詩歌。現地考察，不是為了糾錯，而是為了更直觀地去解讀詩歌，理解古人，產生共振。

現地景物及記憶，經時間沉淀，會提煉為概括性表述。此非簡單記憶積累，而是對經驗、情感和認知的深度提煉。“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共同構成人類獲取知識經驗的重要途徑。“行萬里路”是現地考察，意義深遠。它能讓人們直觀感受不同地域的風土人情、自然景觀和歷史文化，比書本知識更生動具體。同時，“行萬里路”也是實踐過程，能將理論與實際結合，培養創新思維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為了復現杜甫的現地觀察意識，我們應重視詩歌的寫作過程，那些在某地異時的創作尤應得到關注。除此“重過”而外，也希望在“送別”“回憶”的舉例中分析詩人的“現地”意識。

（一）重過

探討詩人的現地意識時，我們發現并非所有詩歌都需通過“重過”視角分析。許多描繪具體地點與景物的詩作，僅憑文字便能讓我們進行現地想象。詩人以細膩筆觸展現地點特色與景物風貌，使讀者在心中構建生動畫面。但當詩歌中出現“重過”情境，詩人的現地意識會尤為突出。這意味著詩人不僅再次造訪，更在情感與記憶上再次觸碰。詩人帶著前次記憶與情感，發現眼前景物與過往經歷交織，會觸發不同感受。這種“重過”使詩歌充滿時間厚重感與情感深度。詩人對比眼前景物與前次記憶，發現歲月變遷、人事更迭或心境變化，這成為詩歌的豐富素材，讓作品層次分明，立體感強。遇到“重過”詩歌時，我們應深入挖掘詩人創作時的現地意識，體會他們如何巧妙地融合時間、空間與情感。

杜甫有《行次昭陵》：“壯士悲陵邑，幽人拜鼎湖。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松柏瞻虛殿，塵沙立暝途。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另有《重經昭陵》：“陵寢盤空曲，熊羆守翠微。再窺松柏路，還有五云飛。”以上節引部分，有同一物象的描寫，便于說明“重過”中的現場寫作意義。

有關《行次昭陵》詩的作意，前人有評：“唐仲言云：明皇任楊李亂政，故有災猶降、喘未蘇之嘆，因思向者之安撫而不可得，是以向山隅而流恨。舊作隋末之亂者非。按：此說甚是。蓋從文物四句讀下，便見今日之朝廷，事事與之相反。開元之治，媲美貞觀者，今已掃地。有志之士，皆為當路沮抑而不得進，安得不望昭陵而興悲乎？后來杜牧亦有‘樂游原上望昭陵’之句，蓋昭陵之時，士無不遇之嘆也。”前人對《重經昭陵》詩有評：“京房《易飛候》：宣太后陵前后數有光，又有五采云在松下，如車蓋。鐘惺曰：陵廟之作，典古悲涼。說功業無竹帛氣，說神靈無松杉氣。”

二詩有一物象是共有的，即“松柏”。《行次昭陵》“松柏瞻虛殿，塵沙立暝途”，《重經昭陵》“再窺松柏路，還有五云飛”。前一“松柏”是寫景，后一“松柏”則是對前一“松柏”現地觀察后而寫出了不同之處；前一首詩寫出了空庭松柏在塵沙暝途中，后一首詩則寫出了不同于前首詩的松柏氛圍，那是五云飛中的松柏。“五云飛”，前人解為用典，也可能就是寫實，生活中見到五彩云也是極平常的。兩首詩都有現地觀察的過程，《行次昭陵》對古柏的現地觀察是即景描寫，《重經昭陵》中對古柏的描寫，則是在對《行次昭陵》詩中的古柏進行現地考察后寫出新的內容。

《行次昭陵》中，詩人以“松柏瞻虛殿，塵沙立暝途”描繪了一幅古柏與荒涼宮殿相映成趣的景象，松柏的挺拔與周圍環境的荒蕪形成鮮明對比，突顯出歷史的滄桑與時間的流逝。而《重經昭陵》中“再窺松柏路，還有五云飛”則是在前一首詩的基礎上，進一步描繪了松柏在五彩祥云映襯下的壯麗景象，賦予了松柏以新的生命和意義，展現了歷史的延續與自然的和諧。

詩人通過親身經歷，對同一地點的不同時間、不同環境下的松柏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和深刻的思考。《行次昭陵》是在昭陵現地的寫作，而《重經昭陵》則包含了重過之現地以及對此前所寫現地的回憶與反思。

（二）送別

在探討送別詩的特性時，我們需關注其創作與流傳的獨特歷程。詩人通過送別，不僅與離別之人交流情感，更以特殊方式重現共同擁有的空間。這種重現，不僅是地理回望，更是情感與記憶的烙印。送別詩的異文現象，提供了豐富的解讀空間，記錄了詩作的變化與演進，展現了詩人選詞造語時的猶豫、修改與抉擇。送別詩目的明確，為給送別對象并帶到遠方，成為連接兩地、兩人的情感紐帶。在保存與流傳中，初稿與改稿的并存或缺失，提供了不同的研究視角。只保留改定稿雖可以避免版本困擾，卻可能掩蓋創作思考。而保留初稿與改定稿，則能打開詩人的內心世界。對比研究初稿與改稿，能理清改稿之由，揭示創作靈感與修改動機，進一步了解詩人的心理與意圖。這種研究方式，有助于全面理解詩作，提供豐富的歷史與文化信息。

重復自己的“現地”，也可以說通過送別的行為重新描寫過去的“現地”。杜甫《送許八拾遺歸江寧覲省甫昔時嘗客游此縣于許生處乞瓦棺寺維摩圖樣志諸篇末》云：“淮陰清夜驛，京口渡江航。竹引趨庭曙，山添扇枕涼。十年過父老，幾日賽城隍。看畫曾饑渴，追蹤恨淼茫。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這首詩異文較多，在異文中可以獲得更多信息。送別詩，由甲地送人到乙地，送別詩作應給送別對象，由送別對象帶到乙地。和一般自己寫給自己看的詩不一樣，寫給自己看的詩也有初稿和改稿之分，但途徑不同，有可能作者只保存改定稿，初稿毀棄；也有可能初稿和改定稿并存。這各有好處，只留一稿則無版本之異；保留初、定二稿或數稿，可以由研究者介入，理清改稿之由，由此進一步了解作者的心理和最想表達的意思。

“賜書夸父老”“十年過父老”二句差別很大。前者說許拾遺榮歸故里，后者說許拾遺的辛酸和對雙親的愧疚。“淮陰清（一作新）夜驛。京口渡江航。”省略了繁華地揚州，杜甫20歲南下遠游，過長江，游吳越。南行路線當走京杭運河，經淮陰，從京口渡江至江寧。淮陰到京口，中間當經由揚州，揚州在唐代是大都市，是大運河上的重要節點。杜甫卻未留下寫揚州的詩，為什么？有可能寫過而遺佚了。這首詩從地理空間看，成了杜甫到過江寧的佐證，還有一點應注意到，他經過揚州，但在詩中被省略了，這也與杜甫漫游吳楚而未寫揚州詩相呼應。

這首詩留下了杜甫早期游吳越的現地痕跡，還有現地體驗。“淮陰清（一作新）夜驛。京口渡江航。”“清”或“新”都有對客觀現狀的感覺和體驗。“淮陰宿夜驛”對“京口渡江航”最好，但杜甫可能對夜宿淮陽驛有特別的記憶和感受，故一用“新”一用“清”，與以往夜投驛站不同，謂之“新”，新在何處？

《淮陰行五首》之一：“蔟蔟淮陰市，竹樓緣岸上。好日起檣竿，烏飛驚五兩。”淮陰是運河上的轉運點、行人投宿之地，便于行人，館驛當多在水濱，即“竹樓緣岸上”。杜甫用“新”形容夜宿之地。而“清”則形容在宿地的冷清。這樣的現地意識是真實可信的。“甫昔時嘗客游此縣，于許生處乞瓦棺寺維摩圖樣，志諸篇末”應是詩題后的注釋說明，“志諸篇末”是指杜甫當年借觀瓦棺寺維摩圖樣在后面寫了題記，還是在詩中寫了關于圖樣的文字而又和送別關系不大，故言？細讀詩歌，應指后者，“看畫曾饑渴，追蹤恨淼茫。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這幾句與主旨確實關系稍遠，與詩的上面內容聯系也不緊，故言“志諸篇末”。詩的最后就是寫當年杜甫觀圖樣的狀況，因圖樣“神妙”而“難忘”。

（三）回憶

回憶與現地意識緊密相關，回憶是大腦對過去經歷的再現，而現地意識則是對當前環境和情境的感知。回憶可以影響對當前情境的理解和反應，而現地意識則有助于更好地回憶過去。兩者相互作用，共同構成了讀者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

杜甫《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至今猶破膽，應有未招魂。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杜甫素有反復改詩、語必驚人的寫作要求，從這首詩的異文看，修改確有必要。如“至今殘破膽，應有未招魂”，“殘破”二字，意思有重復，與對句“未招”也不對仗，而改為“猶破”后，“猶破膽”對“未招魂”即佳。“近得歸京邑”，“得歸”不簡潔，且意思有重復，改為“近侍”則符合離京身份，與對句“移官”相合。詩題明示，詩中“現地”為金光門，詩中所述一為“現時”，即“乾元初”，“現事”即“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他時”則為“至德二載”，“他事”則為“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這首詩在事實上有兩個現地場景，“現地”是復疊成像，至德二載的金光門與乾元初的金光門。杜甫乾元初過金光門，可以理解為是對至德二載經過金光門的現地考察。“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至今猶破膽，應有未招魂。”“昔”“今”對照，感慨萬分，這里都是對至德二載過金光門的回憶；“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才寫經過金光門的原因。“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收結，包含了他時和現時的“現地”體驗。

杜甫的現地意識在詩歌創作中得到了深刻體現。他通過對現地的細致觀察與感悟，將周遭景物融入詩作之中，使作品充滿了現場感和真實感。這種現地意識不僅體現在他對戰后長安城等具體地點的描繪上，更貫穿于他的“重過”“送別”和“回憶”等不同類型的詩歌創作中。在“重過”類詩歌中，杜甫通過對比不同時間、不同環境下的同一地點，展現了歲月的變遷和心境的變化。在“送別”類詩歌中，他通過送別行為重新描繪和定格過去的“現地”，使之成為連接兩地、兩人的情感紐帶。而在“回憶”類詩歌中，他則通過對過往經歷的回憶，將“現地”與“他時”相結合，形成了復疊的現地場景，使詩歌更加具有層次感和立體感。同時，杜甫的現地意識也體現了古代詩人對現地研究方法的運用，即通過直接觀察和深入分析來還原詩歌創作的現場和環境，以更深入地解讀詩歌。這種創作方式和研究方法，對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山頭南郭寺”詩現地分析

讀書因目的不同，讀法亦異。但讀行結合，一定會廣見聞，加深對詩人及其作品的理解。蕭滌非先生在完成《杜甫全集校注》的編纂工作后，未滿足于純粹的文獻研究，而是采取了更為全面的研究方法，即結合實地考察來深化對杜甫詩歌的理解。他領導的校注組成員親歷了杜甫曾經游歷的地域，深入考察了與杜甫作品相關的自然景觀和歷史遺跡。這種實地考察不僅加深了研究者對杜甫詩歌意境和情感的直觀理解，還揭示了文獻資料中未記載的歷史細節，為《杜甫全集校注》的完善提供了新的資料和視角。蕭滌非先生及其團隊的實地考察行動，為文學研究者樹立了典范，強調了將文學作品置于更廣闊的歷史、地理和文化背景中進行研究的重要性。這種方法有助于深入挖掘作品的內涵和價值，并為后世留下了更為豐富和真實的文化遺產。他們的考察成果最終匯編成《訪古學詩萬里行》一書，該書不僅記錄了考察過程，也體現了研究者嚴謹的學術態度和探索精神，為學術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參考和啟示。

因開會訪南郭寺，邊讀杜詩，邊訪尋杜詩中的風物。杜甫《秦州雜詩之十二》：“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通過現地考察，深感其必要。

（一）了解杜甫所寫南郭寺的地理和環境

南郭寺位于甘肅省天水市秦州區南郭門外，在慧音山北麓、耤水北岸的山坳之中。這種地理位置使得南郭寺四周被群山環抱，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自然環境。從環境角度來看，南郭寺的自然景觀十分優美。寺內泉水潺潺，竹林幽香，與周圍的群山、耤水相映成趣，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此外，南郭寺的地理位置還使得其具有了獨特的人文環境。作為一座歷史悠久的寺廟，南郭寺始建于南北朝時期，歷經千年滄桑，積淀了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杜甫當年游南郭寺，寫下了著名的詩篇，讓后人追尋其足跡。

今日登慧音山南郭寺，除南郭寺的景區風景外，放眼望去，北山和耤水最引人注目，但杜甫詩中并沒有描寫。從古樹留存情況看，可以進一步推測，南郭寺內古木參天，枝葉繁茂，或許在古時，這些大樹遮擋了人們的視線，使得北山和耤水在視覺上并不那么顯眼。

（二）對詩中所言之物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如詩中“老樹空庭得”句，正好對應眼前的南山古柏。南郭寺的古柏，即“南山古柏”，位于甘肅省天水市城南二公里的慧音山坳南郭寺內，為秦州八景之一。這棵古柏有著二千五百年的悠久歷史，其不僅是一棵珍貴的古樹，更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唐代詩人杜甫在流寓秦州時曾游此寺，并寫下了“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的名句。杜甫面對的就是這棵有著一千三百年樹齡的“老樹”。杜甫面對老樹，正如我們現地面對南郭寺超過一千三百年樹齡的唐槐。

（三）過去的疑惑得到解釋

過去讀杜詩“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時，疑惑不解處較多。一疑“水號北流泉”中水和泉的關系。二疑“北流”的真實狀況是指水北流還是泉北流。如是泉北流，又是如何按方向流動的？從杜甫詩中的口吻來細細考量，他對泉名感到驚奇，為何泉名“北流”？“水皆東注，此號北流，以其異紀之。”杜甫在登臨南郭寺之前有點存疑，正如今天我們登上南郭寺的心理。登上南郭寺后，杜甫一定認真做過考察，辨其流向。杜甫所見泉水和今日所見已不同，據當地學者的《探察北流泉記》，杜甫在乾元二年寓居秦州時，曾游覽南郭寺并賦詩贊美北流泉。據修繕泉亭所見，北流泉原貌為低凹溝坡中的一座大方磚砌泉池，面積約三十多平方米，池南壁墻較高，上有三眼涌泉。泉水噴出，下瀉泉池，池中蓄水達一定量時，由管道排出。后填溝擴地，改修泉池為井狀，井口建六角攢尖亭，逐步修建成東院。杜甫當年所見之泉并非今日之井，但北流泉歷經一千二百多年，至今泉水不竭，水味甘美，吸引無數游人暢飲為快。由此，可以在現地考察的基礎上來理解杜甫詩的內涵。“水號北流泉”應指水從三眼涌泉中流出，由南向北流入池中，池中之水又由南向北向下流動。“清渠一邑傳”則池水向下流動時，由引水渠導引，流向人居之所。

（四）諸家之注，失在套用古籍，未能現地考察

古人作注基本上是依靠現存典籍。《杜詩詳注》注“水號北流泉”引《秦州記》云：“天水縣界有水一派，北流入長道縣界。”顯然杜詩的“北流”與《秦州記》所說“北流”并無關系。又注“清渠一邑傳”云：“據《九域志》，縣名清水，是邑以清水渠而傳名。據《秦州記》，一派北流，是清渠傳注一邑也。后說意本須溪。《水經注》：‘清水導源東北隴山，逕清水縣，故城東與秦水合，東南注渭縣。’”杜詩中的“清渠”與《九域志》《秦州記》《水經注》所記皆無關涉。

對南郭寺的現地考察，能夠讓我們更深入地理解杜甫《秦州雜詩》之十二中的詩歌內涵。杜甫當年所見的老樹，雖然與今日所見有所不同，但其歷史滄桑感和生命力的象征意義依然存在；通過實地考察，可以了解到北流泉的水流方向與一般河流不同，泉水從南向北流入池中，再由引水渠導引流向人居之所，這種獨特的地理現象正是杜甫詩中“水號北流泉”的由來；古人作注時，由于缺少現地考察，往往僅憑典籍記載進行解釋，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對詩歌內涵理解的偏差。這種因缺乏實地考察而產生的注釋偏差，使得詩歌的地理意象和詩人的情感體驗未能得到充分展現，影響了人們對詩歌深層次內涵的理解。因此，現地考察對準確解讀古代詩歌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能夠糾正古注中的不妥之處，使我們更貼近詩人的真實創作情境。

本文通過對杜甫詩歌的現地意識進行深入探討，揭示了杜甫在詩歌創作中對現地的深刻理解和運用。首先，從“讀書破萬卷”與“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關系入手，指出杜甫在讀書與行路中形成的現地意識，強調了現地考察在詩歌創作中的重要性。接著，通過分析杜甫的《春望》等詩作，展示了杜甫對現地的細致觀察和深刻感悟，以及這種觀察與現代現地研究方法的契合之處。此外，還探討了杜甫詩歌中的“重過”“送別”“回憶”等主題，進一步闡釋了現地意識在詩歌創作中的體現。最后借助對杜甫《秦州雜詩》之十二“山頭南郭寺”的具體分析，揭示了現地考察對理解詩歌內涵的重要作用，指出前人注解中存在的不足，并強調了實地考察在文學研究中的必要性。

杜甫詩歌的現地意識研究，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解讀古代詩歌的新方法。對詩人創作現場進行深入考察，能夠更準確地把握詩歌的意境和情感，從而更全面地理解詩人的創作意圖和思想內涵。然而，現地意識的研究并不局限于杜甫一人，它同樣適用于其他古代詩人。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拓展現地意識的適用范圍，探索不同詩人在不同地域、不同歷史背景下的現地創作特點，以及這些特點如何影響詩歌的風格和主題。此外，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地理信息系統（GIS）等技術手段可以為現地意識研究提供更為便捷和精確的工具，幫助研究者更好地還原詩歌創作的地理環境和社會背景。通過跨學科的合作與融合，現地意識研究將為古代文學研究注入新的活力，推動文學研究向更深層次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