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2022年的春天,“爾雅國學”公眾號的創(chuàng)辦者楊阿敏先生與我聯(lián)系,希望以在線視頻或筆談的形式,對我做一次學術訪談,并發(fā)來他此前所作的《楊明訪談》《傅剛訪談》和訪談提綱,供我參考。當時我雖然答應了他的邀約,然諸事繁雜,一直沒時間著手做。次年,他作的訪談編成《學海滄桑:古典文學名家訪談錄》,由崇文書局出版,寄了一本給我,并希望我能早日完成這次訪談。轉(zhuǎn)眼到了2024年的春天,阿敏先生又告訴我,他想年內(nèi)把《學海滄桑》的第2輯交付出版社。我理解他的心思,卻仍然沒時間做,眼看到了年底,恰有幾天空閑,于是大致依照阿敏的訪談提綱,撰成這篇自述,對自己走過的學術道路略作回顧,取李白詩句“卻顧所來徑”為題,算是給阿敏一個交代吧!
——2025年元月12日記
我的家世
我1955年出生于江蘇省豐縣。豐縣雖僻處江蘇省最西北角,與山東、安徽接壤(1949年至1953年曾隸屬山東,1953年被劃歸江蘇徐州),卻有著悠久的歷史。這里是漢高祖劉邦出生的地方。《史記·高祖本紀》明載“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裴骃《集解》引孟康曰:“后沛為郡,豐為縣。”劉邦建立西漢王朝后,將其父迎至長安,然太上皇思念家鄉(xiāng),劉邦便在長安東南仿豐縣城規(guī)制、布局等為置新豐縣(遺址位于今西安城東臨潼區(qū)新豐鎮(zhèn)西南)。現(xiàn)在豐縣城西的金劉寨尚存漢皇祖陵,已成為重點保護文物。縣城不大,大概在城東關喊一聲,西關就能聽到(據(jù)陜西新豐遺址考古的成果,新豐縣城東西約600米,南北約670米,這與今存豐縣護城河內(nèi)東西南北的距離大致相仿)。舊時的城墻早已不存了,然護城河雖一再被填擠,至今仍大致保存完整,沿城河一周,也成為人們散步健身的好去處。
距縣城西北方向三十余里,有兩條河流蜿蜒交匯(今名復新河、西支河,故此地又稱“十字河”),向北流入微山湖。水南水西,土地肥沃,河水清澈。沿河分布的十幾個村落的居民,據(jù)說其先世自濟南遷來,多為鞏姓。我的父親鞏立武,就出生在位于兩條河交匯處的鞏大莊一戶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里。
父親小時候上過兩年私塾,然而很快就因家貧輟學了,給地主做長工,打短工,這使他很早就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新中國成立后,先后擔任過豐縣縣委秘書、總工會主席、睢寧縣勞動局長等職務。
父親讀書不多,新中國成立后又忙于工作,很少管我們兄弟姊妹。他對我們的教育,說來可笑,就是他年幼時在私塾里讀過的蒙學讀物里的幾句話。比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有女顏如玉”之類(多年后,我在韓國延世大學客座讀到《古文真寶》時,才知道這首勸學詩原出于此書,作者竟是宋真宗)。我雖然當時懵懵懂懂,卻記住了這幾句話,知道父親是在激勵我們好好讀書。后來上小學上中學,在學校里或因?qū)W習或在其他活動中受到老師表揚,父親也會給我一點小小的獎勵。比如我在豐縣南關小學上學時,被選拔參加了學校射擊隊,每天下午課外活動時會集中訓練,就是趴在地上練瞄準。周末的時候,大隊輔導員韓老師還會帶著我們?nèi)ソ紖^(qū)進行實彈射擊。有一次,給縣里召開的干部會議代表表演射擊,我用小口徑步槍打25米外的玻璃瓶,六發(fā)六中,排名第一。老師告訴了我父親,父親很高興,回家就對我表揚了一番(后來我彈弓也打得準,這與小學時的訓練有關)。在睢寧縣中學學習時,有一次通宵不睡趕寫一篇稿子,第二天早上吃飯時,發(fā)現(xiàn)我的碗里竟有兩個荷包蛋。原來是父親夜里起來看到我在熬夜,所以就讓保姆特別做了,給我“補一補”身體。我小時候比較調(diào)皮,現(xiàn)在能記起來的是,幼兒園就逃過學。幼兒園在城南,幼兒園的后墻有個洞,出來就是護城河,河里長滿了荷花,秋天會結許多蓮蓬,搖曳生姿。我有時便從后院墻洞中鉆出,跟著大孩子去摘蓮蓬,全不管老師到處找我是多么著急。我在豐縣南關小學時,大概在小學三年級之前,常犯錯誤,被叫到辦公室訓話,然而當時我往往不服老師的批評,手握拳頭,老師讓我松開,過了一會兒我又攥起了拳頭。這種情況,回家往往是免不了要挨打的。父親也不給你講什么道理,只用他常年備用的一根小木條伺候。直到上中學時,同院的幾個孩子相約練冬泳,到十一月份了,還到護城河里去游泳,不知被什么人告了狀,父親怕我們因此得了關節(jié)炎,就又拿出了那根小木條一再警告。
與父親不同,我母親方志偉出身于世代官宦的家庭。方家世代讀書做官,從河南祖籍到安徽,到杭州。幾代人奮斗的結果是,出了榜眼、探花各一人,進士四五人,仕宦顯赫,直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杭州佑圣觀巷的方家老宅仍占了半條街。此有金匾為證。據(jù)我大舅回憶,杭州佑圣觀巷家里的大廳,就專門用來掛這些匾額和擺放轎子。除了標志先賢們榮譽的這些匾額,還有一塊皇帝欽賜的“福”字匾。這些匾額現(xiàn)在當然毫無蹤跡了,但大舅憑印象給我們畫了那幅“福”字匾:五比三比例的長方形,中間一個“福”字,四周蝙蝠蟢子環(huán)繞,鍍金。然而,這個大家族,由于種種原因,到了母親的曾祖方云蓀這一輩,似已開始走下坡路。云蓀公是杭州城里有名的舉人,據(jù)大舅說學問極好,常冒名替別人考試,所走的已非正途。祖父方伯龍這一輩開始經(jīng)商。我外祖父方馨吾,畢業(yè)于浙江中醫(yī)學校,先后在江蘇、江西和廣西等地做稅務局長、煙草局長等,倒也很風光了一陣,但后來也敗落了,而到我母親,就完全是城市貧民了。
母親長期在商業(yè)局系統(tǒng)工作,她對工作的敬業(yè)是出了名的。她專業(yè)能力強,在她那個系統(tǒng)內(nèi)也是有口皆碑。系統(tǒng)內(nèi)的業(yè)務培訓,常常就由她上課。改革開放后,開始恢復職稱評定,她很認真地復習迎考,以接近花甲的年齡一舉過關,成為首批受聘的統(tǒng)計師(當時豐縣僅有兩人獲批這一職稱,一是統(tǒng)計局長,一是我母親)。母親一生都喜歡讀書學習。從家里偶然發(fā)現(xiàn)的她在福中教職員子女小學五年級學習時的一張成績單,我們知道她那時的成績名列全班第一,原是妥妥的一枚“學霸”。她晚年多住在豐縣家里,由我妹妹照料陪伴,但有時也會到南京來,在我們兄弟幾個家里小住一段時間。每當她到我家時,總是手不釋卷,還每每讓我去南大圖書館借書給她看,她每天手捧書卷坐在東陽臺藤椅上讀書的情景,至今猶在目前。在豐縣時,家里訂有報紙,每天看報是必不可少的,大約所有的鉛字都被她數(shù)過來了。她看完后會將其一張一張地堆成一摞,還喜歡分專題剪報,裝訂成冊,針對性地分發(fā)給孩子們。我大哥在南京醫(yī)科大學工作,二哥是部隊醫(yī)院(97醫(yī)院)的外科主任,別人家都說“鞏家的孩子會讀書”,這基因也許是來自我母親吧!
我的中小學
我的小學是豐縣南關小學,即現(xiàn)在的豐縣實驗小學。我記得自小學三四年級以后,學習就很自覺了,不用父母管的,成績也好,四年級時還被指定為中隊委員,負責班里的墻報工作。我們家那時住的是縣工會的房子,獨門獨院。我們家住的是堂屋,東屋是廚房,廚房南面是幾棵大槐樹,一排西屋是工會的倉庫,院子最南面是隔開來的一塊菜地。倉庫里面堆放著工會圖書室的一些書和其他雜物,我印象中有不少連環(huán)畫,有機會我就會溜進去看連環(huán)畫,特別喜歡看一些民間故事集。南面的菜地雖不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那么有奇趣,一般就是種些蘿卜、白菜的,有些單調(diào),但看那老舊的院墻,也有些神秘,有時候我會去那里玩。美女蛇雖沒有,然從墻縫里蜿蜒伸出頭來的赤練蛇,我是見過的。
1966年五年級時,因父母從豐縣調(diào)到睢寧縣工作,我也從豐縣轉(zhuǎn)學到了睢寧縣實驗小學,在班里成績很好,被評為三好學生。我上的是教改班,五年制。這一年夏天,“文革”開始,中小學都停課鬧革命了。我們雖然小學畢業(yè)了,卻上不了中學。學校老師就組織學生學習毛主席語錄,每天沒事就背“老三篇”等,背得滾瓜爛熟。總是背語錄,當然難以為繼,后來干脆就停了課。當時父母都進學習班學習了,更沒人來管我們,因為是小學生,還沒有鬧革命的資格,除了步行去數(shù)十里外的宿遷縣串連過一次外(在宿遷縣中學的大禮堂住了一夜,看了些大字報,次日就頂風冒雪地回來了),四年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就像個無業(yè)游民,過著一種自由散漫、無所事事的生活,完全無書可讀。
1970年開始復課,我進入睢寧縣中學讀初中,兩年后又讀高中,1974年畢業(yè)。這段時間,除了學習教材,有時還要讀報紙,每學期又要學工、學農(nóng),兼學別樣,每周還有建校勞動,真正學習的書本知識和時間就縮水了。
我在中學時期雖也調(diào)皮,然學習成績很好,還是班級的學習委員,在班主任和任課老師眼里,是標準的好學生,幾乎每學期都被評為三好學生,政治上又積極要求進步,初中就入了團。那時學校會不時搞些教改活動,讓學生也參與。我有幸得任課老師青睞,在馮進學老師的語文課堂上做過試講,在朱燦新老師的物理課和周國梁老師的化學課上也做過試驗。此外,班級活動和“好人好事”的報道稿,多是我寫的;班里的板報,也是一向由我和另一位同學(李慈瑞)承包下來,為避免重復,每次都用許多心思,也就總能吸引一些同學在板報前駐足觀賞。
因為要經(jīng)常結合時政出板報和大字報專欄,對報紙上的政論文就關注較多。那時我家里沒什么藏書,也許是因為要政治學習,所以完整地保存著一疊已泛黃的《人民日報》,上面刊載的是中共中央在20世紀60年代初與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進行論戰(zhàn)的九篇文章(1963年9月6日至1964年7月14日),即“九評蘇共中央《給蘇聯(lián)各級黨組織和全體共產(chǎn)黨員的公開信》”(簡稱“九評”)。這九篇文章的具體內(nèi)容早已淡忘了,只記得在當時囫圇吞棗、半懂不懂的閱讀中所感到驚嘆的,是這九篇大文章理論視野的開闊、論證的綿密和氣勢的宏大。
“文革”后期,當時我父親買了一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年據(jù)1964年版重印本),平常就藏在衣箱里。有一次我母親拿出來看,偶然被我發(fā)現(xiàn)了,十分好奇,就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拿出來看。現(xiàn)在回憶起來,因為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閱讀,而且并沒有讀完全書,留下的印象也是片斷的。片斷之一,是覺得小說里描寫的這些才子佳人簡直如同神仙,她們是生活在一個與現(xiàn)實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片斷之二,是覺得作者的語言真是優(yōu)美,有些地方雖未必完全理解,然念在嘴里,卻是齒頰生香的。
中學時期,除了語文、數(shù)學等課本之外,能看到的其他書很少。學校圖書館能借到的,多是浩然的《艷陽天》和《金光大道》之類的小說,古代文學方面的書幾乎見不到。因此,偶然見到一本哪怕是殘破不全的古典小說(如《三俠五義》等),也如獲至寶,對小說中飛檐走壁、口吐寶劍的人物,無限向往。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的,是偶然讀到的兩首古詩。一首是鮑照的《擬行路難》:“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cè)。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那時當然還不能理解鮑明遠的那種孤直憤激的情緒,但“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兩句,卻能激起內(nèi)心的一種奮勵有為的志意。另一首是杜甫的《飲中八仙歌》:“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那時當然也不能理解這八位原來是并不快樂的一群人,杜甫寫此詩時的心情也并不快樂(先師程千帆先生有《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杜甫〈飲中八仙歌〉札記》論此,遂發(fā)千古之覆),直覺是這八位真是可愛極了,讀杜甫的這首詩,真是一種美的享受。那個特殊的時代,不要說《鮑參軍集》《杜工部集》看不到,一般的古典詩歌選本也難以見到,忽然在一片荒蕪之中讀到這兩首詩,那種驚喜、奇特的感覺真是難以言狀,以至直到今天,當時捧讀此詩的情景仍恍然在目。多年之后,冥冥之中,當自己也走上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道路時,我不知道與此是有關系還是沒有關系。
“知青”歲月
和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城里的中學生一樣,我也有過一段“上山下鄉(xiāng)”的生活經(jīng)歷,不過時間并不長,從1975年5月到1977年3月,將近兩年,而且分成了兩段:先是下放到睢寧縣蘇塘果園場做“農(nóng)業(yè)工人”,時間約半年;后來因我父母工作調(diào)動,便從睢寧轉(zhuǎn)回我的家鄉(xiāng)——豐縣順河公社鞏大莊大隊,成為插隊“知青”。
在蘇塘果園場的半年,有點像中學生活的延續(xù)。大家都是中學時的同學,集中住在果園場新建的宿舍里,兩人一間,集體上工,按時作息,與中學時的“學農(nóng)”活動很相似,完全是一種集體生活。在場里技術員的指導下,大家都努力地學習和勞動,很快就掌握了從鋤草、施肥、噴灑農(nóng)藥到剪枝、疏果、看園和采摘等最基本的果樹栽培管理技能。雖說下放似中學生活的延續(xù),但每天的勞動強度都很大,有一段時間,累到每天夜里盜汗,至于讀書,基本談不到,且亦無書可讀,除了同學之間私下里傳閱過幾本小說(如手抄本小說《第二次握手》等)外,印象中似乎就沒有完整地讀過其他什么書。
半年后去豐縣插隊,才真正開始走向農(nóng)村、走上社會。生產(chǎn)隊只有我一個知青,那就意味著日常生活上的所有事情(如做飯等),都要由自己獨立承擔。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遠不如果園場。村子里沒有電,晚上照明用的是煤油燈;沒有煤,做飯燒柴草;沒有自來水,用水要去挑井水。然那時似乎并不覺得苦,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與社員們一起上工,學著做各種農(nóng)活。那時城鄉(xiāng)差別很大,農(nóng)村平常沒什么娛樂活動,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有隊里的一些年輕人到我住的地方來聊天。我們海闊天空,神聊一通。他們喜歡聽我講城里人的事,喜歡聽時事和故事,我也從他們那里了解到農(nóng)村的許多風土人情。我們常常在一起討論怎樣把隊里的生產(chǎn)搞好,讓村里人富起來,我還曾經(jīng)向隊里要了一塊薄地,并帶著一些年輕人在下工之后,平整土地,施肥,灌溉,想把它做成高產(chǎn)田。雖然我們的這些討論得不出什么結論,實驗田最后也沒能做成功,但農(nóng)村青年的生活理想和熱情,卻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而當時的我也已逐漸融入這群年輕人中,融入這塊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土地。一次,隊里計劃購買一頭水牛。我和隊里的會計一起去縣里買牛,買好后會計就先乘車回去了,而讓我把牛牽回去。從縣城到鞏大莊有三四十里路,我下午出發(fā),因為牽著牛,走得很慢。先是沿著公路走了一段,再轉(zhuǎn)入鄉(xiāng)村小路,再抄近路,順著復新河的河堤走。走著走著,不覺天色暗了下來,沿河河堤上又種了很多樹,幾乎沒有路,我牽著牛幾乎是摸索著艱難前行。有時只好停下來一邊休息,一邊努力辨認方向。那一刻,牛幾乎是貼在我身上,牛的喘息與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人與牛相互倚靠,彼此倚賴,人與動物之間的距離好像消失了。以至今天想起來,那一幕仍恍在目前。那天很晚才回到村里,走到村口,會計正焦急地等著呢!
我還曾做過兩件小事,印象比較深。一次是好事,就是帶著一些年輕人去協(xié)助與豐縣接壤的山東魚臺縣某生產(chǎn)大隊的夏收夏種,通宵打麥、插秧,大受好評,然我卻因休息不好,過于疲勞,蚊蟲叮咬,染上瘧疾,不得不送回縣城治療。一次是與隊長李居田一起做了一件當時頗引“眾怒”的事。靠近村莊的麥田,播種之后,因為社員家里放養(yǎng)的雞總?cè)ヅ偈常磕甓奸L得稀稀疏疏,少有收獲。隊里三令五申,讓一些社員把家里養(yǎng)的雞圈起來,都沒有效果。于是,那年麥子播種不久,一天晚上,隊長就拉上我悄悄地用藥拌了幾斤麥種,撒到村子旁邊的麥地里。次日,果然有幾家的雞中招,被毒死了,其他社員也急忙把家里的雞圈了起來。也許是一來理虧,二來因為我是這件事的“主犯”之一,這幾家中招的社員并未到隊里鬧。他們一邊心疼下蛋的雞,一邊心疼我,反而端著燒好的雞送給我改善伙食(我那時在村里的口碑很好,受到鄉(xiāng)親們的關懷也多,心中感念,至今未忘),這讓我不免慚愧起來。后來每當我想起這件事時,內(nèi)心總感到很不安。當時許多社員家里并不富裕,雞蛋不僅是難得的美食,而且也是其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
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數(shù)十年后回望知青歲月,并不只有夏日驕陽下田間勞作的汗水、冬日凜冽寒風中挖河工地上的艱辛,更多的是走向農(nóng)村、走入社會的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淳厚樸實的風土人情的體會,以及與田園自然風光的一段親密無間的交流。后來每當我讀到《詩經(jīng)》中“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句子(《王風·君子于役》),每當讀到陶淵明的詩句“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園田居五首》其一),每當讀到王維的詩句“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腦海里便映現(xiàn)出當年下放勞動時傍晚收工回來走在回家路上的情景。而每當讀到陶淵明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時運》)、“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等詩句時,則又像回到了家鄉(xiāng),站在春風拂煦的麥田里一樣。躬耕隴畝的生活和情感體驗無疑加深了我對古人詩意的理解。可見生活經(jīng)歷對理解文學作品來說,并非不重要。
沛縣師范
從1966年開始,全國的大中專院校停止招生,直到1970年才逐漸又開始恢復招生。不過生源改變了,遵照毛主席的指示,要從有實踐經(jīng)驗的工農(nóng)兵中招收學員(也是因為客觀上中學同樣停止招生了,自然無法為高校輸送學生),通過組織推薦、政治審查和學校批準錄取學生。這種特殊時期的招生制度,一直實行到1976年,這七年招收的學生統(tǒng)稱為“工農(nóng)兵學員”。我就屬于這工農(nóng)兵學員中的最后一屆學生。
其實,“文革”后期的大學招生,還是要走一個考試程序的(所以才會有遼寧考生張鐵生交白卷的事件發(fā)生),雖然考試成績在當時并不是錄取與否的主要依據(jù)。1976年底,大隊推薦我上大學,并參加了縣里組織的統(tǒng)一考試,考試成績我自信是很好的。我那時想學理工科,看到招生的學校和專業(yè)有武漢大學數(shù)學專業(yè)、南京工學院電子工程專業(yè)等,就填報了這兩所學校。考試結束后,我就跟著隊里挖河的民工隊伍上河工了,以為肯定能錄取。然等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卻并不是什么大學,而是沛縣師范學校。個中原委,后來知道是被人掉了包。如果不是這樣,我的人生軌跡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了。
沛縣師范學校是徐州地區(qū)所屬的兩所師范學校之一,始建于1958年,1978年開設大專班,2005年,經(jīng)江蘇省教育廳批準,升格為徐州高等師范學校沛縣分校。我是1977年3月入學的,入學后進入文科專業(yè)班學習。學校為我們開設的課程有中國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漢語、中國通史、地理等課程,接近后來的中文專科教育。
我在沛縣師范學校讀書時,受三位老師的影響比較大。一是教我們中國古代文學課的老師高承杰先生。高老師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曾長期在南京曉莊師范學校任教。他授課極為認真,教案都寫成講稿,工筆楷書,一絲不茍(偶作板書,也是工工整整),上課就是念講稿,卻很受學生歡迎。二是教中國通史的老師馬愈先生。馬老師上課風趣生動、隨意瀟灑,自然更容易吸引學生。我在這兩門課的考試中,常得滿分,受到兩位老師的鼓勵,這無疑使我對中國古代文史的學習增加了許多興趣,后來之所以走上古代文學的研究道路,也是與這兩位老師的積極影響分不開的。三是教我們現(xiàn)代漢語、現(xiàn)代文學的繆平瑜老師。繆老師當時很年輕,性格爽朗、詼諧幽默,講課生動,同學們更愿意與她接近,我也常與一些同學到辦公室向她請教問題。
沛縣師范圖書館的藏書比較豐富,這給我們讀書提供了有利條件。因為我入學前已入黨,所以一進校就被指定為年級黨支部委員,并擔任文科一班班長。這使我有了利用年級黨支部辦公室讀書的機會。當時,教室是定時熄燈的。在征得黨支部書記張文清老師的同意之后,我常常在熄燈后獨自一人再去辦公室讀書。北大紅皮本《中國文學史》、范文瀾編《中國通史》和一些古典詩詞選本、小說等,差不多都是那時讀的,這對我后來的學習顯然是有很大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