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為什么會失敗?
曉蕾、楊早:
過年好呀!蛇年春節前后,我獨自在京,偶爾深夜時分醒了過來,聽著窗外北風掠過,枯枝扎進冬天的聲音,記憶的微光便在意識深處明滅。小時候,北方鄉下的冬天分外寒冷,大地干燥貧瘠;天完全黑了之后,整個世界都在一片空曠和死寂之下。我和兄姐們蜷縮在火爐周圍,金黃色的土豆片在爐沿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在燒得通紅的炭火映照下,父親的眼睛炯炯發亮,似乎與平常被生活和壞脾氣控制的那個人完全不同。他開始給我們講三國故事。他講劉、關、張桃園三結義,講劉備三顧茅廬,也講張飛大鬧長板橋,諸葛亮揮淚斬馬謖。
“燕人張翼德在此!”他突然大喝一聲。
爐筒上的爐灰撲簌簌掉下來。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會被嚇一跳,然后跟著大笑嚷嚷起來。這是我童年時少數美好的記憶片段之一,被存放在記憶抽屜里,不時被提取出來。
當時最想不通的是,劉備是漢室后裔,名義上最應當繼承漢室,有本領過人的五虎上將,又有妙計迭出的軍師,為什么就是打不過曹魏,最后會不可避免地被滅掉。聽到五丈原諸葛亮禳星失敗,恨不得跳到故事里,拔劍殺死將主燈撲滅的魏延。
父親自然無法解答這個問題,只能歸因于諸葛亮死了,而君主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再后來看到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里批評《三國演義》描寫過實:
寫好的人,簡直一點壞處都沒有;而寫不好的人,又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其實這在事實上是不對的,因為一個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壞。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處;而劉備、關羽等,也不能說毫無可議,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觀方面寫去,往往成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
但對于少年兒童來說,恰恰是天生的爽文讀者,就是要黑白分明,好到極致,也壞到極致。正是那種絕對化帶來的情感濃度才具備了強大的感染力,讓普通讀者和聽眾癡醉。小時逢過年,家里會買年畫,我記得多有三國題材《三英戰呂布》《千里走單騎》《七擒孟獲》之類,會看上一年。到中學時,讀到《三國演義》全書,早年的情感就淡漠下來,欣賞的倒是英雄與詩人集于一身的曹操;喜歡的是三顧茅廬隱而愈現的表達方法和傳奇氣氛。這次重讀,我和你倆交流過,感覺到三國許多方面頗粗疏,小時候看小人書驚艷無比的連環計、反間計這一類詭計,怎么看著都像小孩子的游戲,漏洞頗多;賢奸邪正,聊得均是天下大勢,統緒所歸,與普通人的煩惱、苦痛離得遠。倒是有幾點,是此前所未曾留意的。一是在英雄人物身上,觀察到諸多人性的枷鎖。譬如關羽這個神明一般的英雄身上,頗有狂妄而自大、幼稚且糊涂的一面,很像是奧林匹斯山上的希臘神話人物。一是論大勢,則不出分合論的史觀,但無法自洽的邏輯,造成道德理性與神秘天數之間的種種內在沖突,凸顯了對上位者道德期待的虛弱無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眾英雄們,他們的故事精彩,個性鮮明,卻也只是作為歷史潮流的無意識媒介,留在小說中歷史時間的河床之上。
小說開首便論:“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句話幾乎是中國人的口頭禪了。作者接著擺出自己的論據:“周末七國分爭,并入于秦;及秦滅之后,楚漢分爭,又并入于漢;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后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對歷代王朝俯瞰式的總結,在第三十七回又進一步,借諸葛亮的友人崔州平之口,推出一治一亂的循環史觀:“公以定亂為主,雖是仁心,但自古以來,治亂無常;自高祖斬蛇起義,誅無道秦,是由亂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亂;光武中興,重整基業,復由亂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復四起,此正由治入亂之時,未可猝定也。”就是說,中國社會是由治與亂的循環往復構成的,這是支配社會運行的規律。
這樣粗疏的歷史觀,很容易得到讀者的認可。我們都知道,在北宋末年,就有“說三分”這一獨立的科目,后來由話本發展出長篇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一般群眾所見,中國社會沒有社會形態的質變,無非一家一姓的興替,歷史不過是在漫長歲月中盤旋。也因此,晚清梁啟超認為中國無史,“前者史家,不過記述人間一二有權力者興亡隆替之事,雖名為史,實不過人一家之譜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歷,及其相互之關系。以此論之,雖謂中國前者未嘗有史,殆非為過”(《中國史敘論》)。而由治亂循環,又很容易得出忠奸二元論——忠臣謀國,奸臣誤國。我們上學時都背過諸葛亮的《出師表》:“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
這關于歷史的認知如此狹小而整潔,錮蔽著人的思想活動乃至整個人生觀。于是,君明相賢,便成了關于清明政治的最大想象;而國人魂牽夢縈,就是君主的仁德。
我這次讀三國,意識到小時是真把出身當回事。比如第一回劉備出場,正逢黃巾亂起,幽州太守劉焉張貼榜文,招兵買馬。不甚好讀書卻素有大志的劉備,見榜文長嘆,引起身后張飛的詢問。劉備張口就標榜:“我本漢室宗親,姓劉,名備。今聞黃巾倡亂,有志欲破賊安民,恨力不能,故長嘆耳。”于是收獲了一波流量,得了張、關二人在錢財和人力上的支持。第十三回呂布宴請劉備,讓妻女出來見劉備,劉備再三謙讓,就說“賢弟不必推讓”,結果惹怒了張飛,睜著大眼睛呵斥:“我哥哥是金枝玉葉,你是何等人,敢稱我哥哥為賢弟!”要和呂布斗三百合。“金枝玉葉”這個詞,第一次被使用得這么清奇不俗。在第一回里,早點明劉備以“織席販履”為業,也就是賣草席草鞋的小個體戶,還比不上張飛是有資產的小企業主。第五十四回,魯肅來討要荊州,被諸葛亮一通強詞奪理:“……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孫,今皇上之叔,豈不可分茅裂土?況劉景升乃我主之兄也,弟承兄業,有何不順?”劉表這樣的漢末名士在地下已哭暈,這血緣繼承算法也太粗略了。在三國世界里,出身其實就是個笑話,不過是一個幌子,實際上是唯力是視,誰的實力強大,誰說了算。
但民間“說三分”,小說來源之一的朱熹《通鑒綱目》,包括羅貫中最終成書《三國演義》,擁劉貶曹,將蜀漢視作正統,當然絕不只是因為劉備自詡的漢朝苗裔,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和諸葛亮這對CP,太符合群眾的心理期待了,為主仁政愛民,為臣忠義到底。
各路諸侯們逐鹿中原,打的旗幟是“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實則在他們眼中,“天下人”只是他們這些握有兵權的舊豪族新軍閥,普通人不過是炮灰和附庸。王允慫恿董卓稱帝,說:“自古‘有道伐無道,無德讓有德’,豈過分乎!”(第八回)董卓當然與“有道”“有德”一點也不沾邊,但這個邏輯,是整部小說里,大大小小們的豪強軍閥們扯著的大旗,或者說遮羞布。劉備則成了作者心目中唯一真正在乎仁德的人。徐庶的母親被曹操抓走,事母至孝的徐庶只好拜別劉備,孫乾勸劉備苦留徐庶,待曹操殺了徐母,徐庶則必定全力復仇。劉備不以為然,認為這樣做是不仁不義之舉。諸葛亮勸他趁著劉表病危,占據荊州,他也以受過劉表的恩惠而拒絕。便是對普通民眾,也是如此,他敗走江陵,十萬人相隨,走得很慢,寧可被曹軍追擊,也不肯丟棄民眾。三顧茅廬請諸葛亮,也是以“興仁義之兵,拯救天下百姓”為名,被諸葛亮拒絕,就哭了又哭,直到他同意出山。我老家有俗語,說劉備的江山,是哭出來的。不得不說,以喪失梟雄氣概為代價,塑造出來的這個藝術形象,是極為成功的,是民眾心目中的理想君主。
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序(庸愚子)里說:
曹瞞雖有遠圖,而志不在社稷,假忠欺世,卒為身謀,雖得之,必失之,萬古奸賊,僅能逃其不殺而已,固不足論。孫權父子虎視江東,固有取天下之志,而所用得人,又非老瞞可議。惟昭烈,漢室之胄,結義桃園,三顧草廬,君臣契合,輔成大業,亦理所當然。……遺芳遺臭,在人賢與不賢。君子小人,義與利之間而已。觀演義之君子,宜致思焉。
直接甩出了劉備的牌——漢室之胄,結義桃園,三顧草廬,君臣契合。換句話說,就是出身、團隊、理念(忠義)均為第一流,這樣的創業公司不成功沒道理。
我這次注意到,作者賦予劉備身上的道德感,有時會嚴重到傷害他作為一方諸侯的合法性。譬如關羽在華容道放了曹操,諸葛亮作勢要以軍法從事,劉備就說情:“昔吾三人結義時,誓同生死。今云長雖犯法,不忍違卻前盟。”這是把義氣放在軍法之前,如何服軍中其他人的心?關羽被害后,他又哭得昏絕于地,誓言要報仇。趙云以“漢賊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來勸說他先公而后私,然而劉備堅持不負桃園之盟,說:“孤與關、張二弟,桃園結義時,誓同生死,今云長已亡,孤豈能獨享富貴乎?”這是把社稷都放在義氣之后,更何況那些因他復仇之心而席卷的士兵們,“死尸重疊,塞江而下”(第八十四回)。于是,作為仁德之君和作為義氣深重的兄弟,這兩者構成了不可調和的內在矛盾。
但這還是小處,更大的矛盾在于,既然仁德承天之心,是奪取天下、保住天下的道德必要條件,為何劉備、諸葛亮最后還是失敗了?被寫書人、評書人、讀書人目為“萬古奸賊”的曹魏,卻奉天承運,統一了天下。明末毛宗崗評三國,在第八十回回評里說過一段話:“人有心,天亦有心。人心不予魏,豈天心獨予魏哉?然不予魏者天心也,不予魏而終不能禁魏之篡者天數也。不獨人不能違數,即天亦不能自違其數。”他引入了“天數”這個頗具神秘色彩的概念,以此來解釋這種強大的歷史意志。你倆小時候有沒有痛恨過關羽在華容道放走了曹操?如果那時抓了曹操,不就沒曹魏什么事了么?
當然,當代人有了完全不一樣的視野,知道這個歷史意志的背后,是真正的大勢——三國根本不在一個經濟實力層面上。蜀漢偏居一隅,被吞并時的清單,“共戶二十八萬,男女九十四萬,帶甲將士十萬二千,官吏四萬,倉糧四十余萬,金銀二千斤,錦綺絲絹各二十萬匹。”(第一百十八回)吳國的家底要豐厚得多:“東吳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縣,戶口五十二萬三千,軍吏三萬二千,兵二十三萬,男女老幼二百三十萬,米谷二百八十萬斛,舟船五千余艘,后宮五千余人,皆歸大晉。”(第一百二十回)而西晉太康三年有三百七十萬戶,蜀吳總和才八十多萬。
于是,我這次再咀嚼毛本《三國演義》被移到正文前的那首《臨江仙》,便品出了此前未感受到的悲慨之外的無奈悵惘。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看歷代評家們,在一個個細節之處,感慨“天不祚漢”;如杜甫一般感慨“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再讀小說結尾所引古風的最后幾句——“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夢,后人憑吊空牢騷。”我覺得這也正是“三國”能長久為人鐘愛的秘密。曹操集團和劉備集團,成為三國藝術世界中的兩極,他們的對立和沖突,構成了全書的結構主線。而理想中的仁德政治,身為小民的微弱的道德期待,都注定在英雄們的淘洗下,成了冰山上細微的蠟燭。這便造就了一般人的無力感和空幻之感——面對不講武德的天數,不管如何努力都歸于失敗。這種悲劇感,埋伏在一場場熱烈激昂的戰爭場面之下。
期待你們倆的三國之旅。
秋水
2025年2月5日
故事的集合體
曉蕾、秋水:
春節快樂!蛇年春節剛過,我在北京看到秋水發來的第一封信。那里面講到,春節時候父親講的三國故事——很明顯,正是故事而不是別的,構成了三國的主體,構成了每個人心目中的三國印象。從這個意義上說,三國其實是一堆元故事。
2018年,周黎明邀請我參與一個項目,為BBC選出5個“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中國故事”。(該項目的官方表述是:BBC邀請35個國家108位作家、學者、評論家、記者、翻譯家推選心目中在塑造觀念模式或影響歷史進程方面最牛的五個虛構故事,小說、戲劇、詩歌不限。)當時票數最高的就是《三國演義》,而《紅樓夢》無與焉。因為我們評判的標準不是“小說”而是“故事”。我想這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三國演義》的故事屬性,它是中國老百姓最熟悉的歷史故事。
事實上,《三國演義》本身也證明了這一點。開篇揭示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規律,以及通篇半文不白的語言,似乎并不想在歷史真實和虛幻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它希望讀者將它看作一段歷史,還是一本小說?長久以來,評論家們在《三國演義》的“實”和“虛”上花費太多筆墨,恰恰說明它并不僅僅甘心做一本小說,《三國演義》更愿意被人當作歷史故事,讓人體會歷史的固有規律。
但有意思的是,歷史的發展完全與《三國演義》的價值導向相反。正如秋水指出的,蜀漢的實力遠不如東吳,更不用說曹魏。“天命”無可置疑地歸向曹魏—西晉,蜀漢只是一統天下的一塊絆腳石。
但是,《三國演義》是擁劉反曹的。它注定是理想主義而不是現實主義的小說。它又不像民國《反三國演義》那么激進。換句話說,《三國演義》面對的是一對先天的矛盾:歷史不可更改,西晉最終一統天下,但《三國演義》要讓讀者的傾向在蜀漢一邊。好在中國的讀者有“同情失敗英雄”的傳統,就是我們通常說的“不以成敗論英雄”。這讓《三國演義》有了解決先天矛盾的方法:塑造失敗的英雄。
這種英雄主義,或者說,理想主義的范式,主要集中于劉備、諸葛亮這一君一臣身上。
在第六十回,劉備對軍師龐統說:“今與吾水火相敵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義于天下,吾不忍也。”忠厚仁寬,是劉備給自己立下的“人設”,凡事按照這個來。但劉備很快被軍師的一番話說服了。龐統說:“主公之言,雖合天理,奈離亂之時,用兵爭強,固非一道;若拘執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從權變。且兼弱攻昧、逆取順守,湯、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報之以義,封為大國,何負于信?今日不取,終被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可見,只要有可以接受的說辭,劉備是可以“從權變”的。所以劉備“乃恍然曰:‘金石之言,當銘肺腑。’”接受了龐統的說法。
但書中大部分時候,劉備仍然不失為一位“仁君”。他寧可跑得慢,也要帶著荊襄十余萬百姓一齊流亡。路過劉表墓,他也不忘表現一番:
同行軍民十余萬,大小車數千輛,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路過劉表之墓,玄德率眾將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備無德無才,負兄寄托之重,罪在備一身,與百姓無干。望兄英靈,垂救荊襄之民!”言甚悲切,軍民無不下淚。(第四十一回)
失去百姓之后,劉備又表現出了相當的悲傷:
看手下隨行人,止有百余騎;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簡雍、趙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玄德大哭曰:“十數萬生靈,皆因戀我,遭此大難;諸將及老小,皆不知存亡:雖土木之人,寧不悲乎!”
這里對應著曹操的喜好“屠城”。當年曹操伐徐州,“操令:但得城池,將城中百姓,盡行屠戮,以雪父仇”。書中也敘述了曹軍的暴行:“大軍所到之處,殺戮人民,發掘墳墓。”曹操為此不惜得罪往日恩人陳宮,和劉備相比,誰對百姓好,不言自明。呼蘭的脫口秀表示我們的祖父都是荊襄百姓中的一員,歷朝歷代百姓的心態都相似,《東坡志林》中記載:“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就是反映了這種心態。
劉備伐吳,被認為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策。其實,這也是劉備維持人設的一種努力。不要忘了,在關羽去世與劉備伐吳之間,隔著整整一個第八十回“曹丕廢帝篡炎劉漢王正位續大統”,劉備是即了皇帝位之后,才伐吳的,在此期間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哀痛關公,以致染病”掩耳盜鈴。事實上,劉備伐吳,是即位后的一次人設建立,也是被張飛逼迫所致:
飛曰:“陛下今日為君,早忘了桃園之誓!二兄之仇,如何不報?”先主曰:“多官諫阻,未敢輕舉。”飛曰:“他人豈知昔日之盟?若陛下不去,臣舍此軀與二兄報仇!若不能報時,臣寧死不見陛下也!”先主曰:“朕與卿同往:卿提本部兵自閬州而出,朕統精兵會于江州,共伐東吳,以雪此恨!”(第八十一回)
在“今日為君”與“桃園之誓”之間,劉備必須選擇其一。劉備選擇了后者,是更符合民間倫理的做法。這符合劉備與趙云的對答:
云曰:“漢賊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為重。”先主答曰:“朕不為弟報仇,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為貴?”
所謂“柴堆三國”,就是“毫無道理,但十分有趣”(陳文新),劉備是否真心愿意伐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讀者希望劉備是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君主,否則劉備就會喪失蜀漢的合法性。所以劉備不納諫言,執意伐吳,是一種自毀式沖動。劉備多年孤窮,豈能不知道伐吳是非理性的?但他的人設使他不能不出此下策。因此劉備根本不試圖說服諸葛亮等眾臣,并把不同意伐吳的人都留下在后:命丞相諸葛亮保太子守兩川;驃騎將軍馬超并弟馬岱,助鎮北將軍魏延守漢中,以當魏兵;虎威將軍趙云為后應,兼督糧草。
劉備很明白伐吳是自己的私事,是因私廢公,所以時常表述為“朕之過也”。反過來說,當一個人明知道決策錯誤,仍然一意孤行,別人又有什么辦法呢?伐吳失敗后,劉備放過了被迫降魏的黃權:“先主曰:‘黃權被吳兵隔斷在江北岸,欲歸無路,不得已而降魏:是朕負權,非權負朕也,何必罪其家屬?’仍給祿米以養之。”后文又有:“忽近臣奏曰:‘有細作人自蜀中來,說蜀主將黃權家屬盡皆誅戮。’權曰:‘臣與蜀主,推誠相信,知臣本心,必不肯殺臣之家小也。’”劉備忠厚仁寬的人設,維持到了最后。
他白帝城托孤,對象仍是一片公心的諸葛亮。劉備托孤的話,是自來沒有的,也為劉備的形象涂上了最后的亮色:
先主命內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淚,一手執其手,曰:“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圣諭!”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
君臣相知,莫此為甚。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在這時就注定了。此處的毛批是:“人疑此語乃先主所以結孔明之心,吾謂此語乃深知劉禪之無用也。”即使此言為真,劉備對諸葛亮的“推誠相信”也足夠動人,難怪杜甫要詠嘆“一體君臣祭祀同”。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曾言《三國演義》“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他又在《漢文學史綱要》里說:“其實這在事實上是不對的,因為一個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壞。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處;而劉備,關羽等,也不能說毫無可議,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觀方面寫去,往往成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如果從“故事”角度去衡量,這一點很難說是《三國演義》的毛病。蓋讀者要的就是極致的一君一臣,符合民間倫理的君臣,反而是曹操,成為奸臣的典范——袁世凱就被稱為“活曹操”。(最近網絡上曹操形象又有變化,成為喜歡人妻的象征,曹丞相真倒霉,呵呵)
劉備是個晁蓋式的草莽英雄。《花關索傳》里關羽、張飛結義后互殺家人的細節,感覺從《水滸傳》系統里出來。劉備集團起于微末,他是最靠近民間的英雄,難怪作者要安排袁術看不起他們:
紹問:“現居何職?”瓚曰:“跟隨劉玄德充馬弓手。”帳上袁術大喝曰:“汝欺吾眾諸侯無大將耶?量一弓手,安敢亂言!與我打出!”曹操急止之:“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試教出馬,如其不勝,責之未遲。”
“溫酒斬華雄”是關羽乃至劉備集團的成名之戰。但很可惜,歷史上劉備集團并未參加這一場戰役。它是《三國演義》作者強行讓劉備集團提前露面的結果。“三英戰呂布”膾炙人口,雖屬子虛烏有,卻是塑造人物不可或缺的細節。劉備因大破黃巾出名,又得到了“皇叔”身份的加持(作者讓袁紹明說:“吾非敬汝名爵,吾敬汝是帝室之胄耳。”),從而給了沒名沒錢的劉備爭奪天下的合法性。
總之,劉備和諸葛亮是歷代《三國演義》讀者心目中理想的君臣。這樣的結果也是經過多次的增刪達成的。如毛宗崗刪去了劉備“喜犬馬,愛音樂,美衣服。少言語,禮下于人”的特點,保留了“不甚好讀書,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專好結交天下豪杰”的判語,加上“性寬和,寡言語”六個字。這讓劉備更像位“雄主”,而不是真實的草根階層。
再看諸葛亮。這也是個奇跡,記得小時候看過一本書叫《文學趣談》,作者就很奇怪:明明諸葛亮是個常敗將軍,六出祁山沒一回成功,人還死在路上,怎么就被塑造成了“智多星”的形象?其實這也是《三國演義》的功勞,它總能把諸葛亮的敗績寫得如取勝一般,或空城計,或死諸葛能走活仲達,讓讀者堅信諸葛亮只是運氣不好,不然何至于“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諸葛亮出現在第三十六回。這也是一個創舉:如此重要的人物,卻在書過去了三分之一才堪堪出場。諸葛亮的先聲奪人,是一見于徐庶之口,再見于司馬徽之口,完成了旁人眼中對這位大才的形容:
徽曰:“孔明與博陵崔州平、潁川石廣元、汝南孟公威與徐元直四人為密友。此四人務于精純,惟孔明獨觀其大略。嘗抱膝長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進,可至刺史、郡守。’眾問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每常自比管仲、樂毅,其才不可量也。”玄德曰:“何潁川之多賢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觀天文,嘗謂群星聚于潁分,其地必多賢士。”時云長在側曰:“某聞管仲、樂毅乃春秋、戰國名人,功蓋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過?”徽笑曰:“以吾觀之,不當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比之。”云長問:“那二人?”徽曰:“可比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眾皆愕然。徽下階相辭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門,仰天大笑曰:“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言罷,飄然而去。(第三十七回)
“眾皆愕然”說明了旁人的反應,“雖得其主,不得其時”,這是對諸葛亮一生功業的總結。接下來就是劉備不顧關羽、張飛的反對,三顧茅廬(而在史書里,劉備三顧諸葛亮,關羽、張飛并未隨行)。而在諸葛亮出山之前,“臥龍”的大名早就傳到了劉備耳中:
玄德曰:“昔水鏡先生曾為備言:‘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今所云莫非即伏龍、鳳雛乎?”庶曰:“鳳雛乃襄陽龐統也,伏龍正是諸葛孔明。”玄德踴躍曰:“今日方知伏龍、鳳雛之語,何期大賢只在目前。非先生言,備有眼如盲也!”
“伏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這句話如今在網絡上也很紅,“臥龍、鳳雛”用來形容那些網絡奇葩。這就是《三國演義》的生命力,它是一切敘事的出處,可以被稱為“元敘事”。所以,《三國演義》不是一部小說,它是很多故事的集合體,是一部“元小說”。
所以我跟你們講,讀《三國演義》不應該將它作為一部小說來看,而恰恰應該視為故事的集合體——關注書里面的故事就好,哪怕它是“柴堆三國”,但至少它有趣。這也是為什么《三國演義》適合過年在爐火邊講述的緣故。秋水是對的。你在童年得到的,已經是《三國演義》的真諦。我們都覺得《三國演義》的文學價值比較低,我甚至認為它配不上“四大古典名著”的稱號。但說到“故事”,沒有其他任何一部小說比得上它。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長坂坡,那些都是每個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故事。現在我想起張宗昌張大帥麾下唱的戰歌,還會想笑:“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坂坡前逞啊逞英雄……”
我覺得,這首歌就是獻給《三國演義》的。
祝你們好!
楊早
2025年2月6日星期四
在歷史和文學之間
秋水、楊早好:
寒潮也席卷了東京,外面太陽正好,但就是冷,于是躲在屋里讀三國,寫完這封信正好回北京。說實話,以前讀《三國演義》會腦仁疼,小時候對歷史故事也不感興趣(高考歷史科目分數最低),好生羨慕秋水童年聽三國故事的記憶。楊早說這才是得了《三國演義》的真諦,不過,我倒愿意對照著歷史和演義,找找茬,咂摸一點別的意思來。
我問AI,四大名著哪本受眾最多?它說是《三國演義》,確實如此。不過,盡管三國的民間基礎好,但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對這本書的評價并不高。明清的文壇大腕,從胡應麟到謝肇淛到王世貞到金圣嘆,都不喜歡《三國演義》,金圣嘆一邊捧《水滸傳》,還一邊踩《三國演義》:
《三國》人物事體說話太多了,筆下拖不動,踅不轉,分明如官府傳話奴才,只是把小人聲口替得這句出來,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
金圣嘆偏愛才子書,獨愛《水滸傳》的汪洋恣肆、不拘一格,像《三國演義》這種寫法他就覺得太規矩,因為作者要忠于正史,盡可能多地羅列人物和事件,但作者又欠缺才力,帶不動,搞得整本書拖泥帶水,像替官府傳話的奴才一樣。官府的“傳話人”說話不能太淺白,也不能太艱澀,又要保持身段,所以要用淺俗的文言。四大名著里只有《三國演義》是文言文,壞處是正經學者看不上,好處是“文不甚深,言不甚俗”,這種“夾心”氣質倒符合普羅大眾對高級讀物的理解。一般人讀《故事會》沒什么好顯擺的,但讀《三國演義》就不一樣了,三國電視劇里諸葛亮罵王朗那段,就經常出現在表情包里,對仗精巧,鏗鏘有力,文化人罵人是就不一樣。
回到AI的回答,它分析《三國演義》群眾基礎好的理由是:1.歷史題材;2.武俠+謀略+戰爭;3.被官方認可;4.國際影響力大。分析得挺全面,尤其是第一條。中國人對歷史一向興趣滿滿。對上位者而言,歷史是國家工程,如喬治·奧威爾筆下大洋國的真理部,要牢牢把控書寫過去的話語權。普羅大眾也喜談歷史,宋元以來的“說三分”為什么流行?是因為這個族群有一種無意識的“歷史感”,沒有宗教維度的文化,歷史就是精神世界的天花板。所以,中國文明的精神世界是以“歷史為本”的,“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期待歷史做見證進行末日審判。對儒家讀書人來說,歷史更是照見現實、澆自己塊壘的良方。
所以,雖然也不大看好《三國演義》的文學價值,胡適還是承認了它對歷史的普及意義,在《三國志演義》序里,他說:
《三國演義》究竟是一部絕好的通俗歷史,在幾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沒有一部書比得上他的魔力。五百年來,無數失學國民從這部書里得到了無數的常識與智慧,從這部書里學會了看書寫信作文的技能,從這部書里學得了做人與應世的本領。他們不求高超的見解,也不求文學的技能;他們只追求一種趣味濃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書。“四書五經”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廿四史”與《通鑒》《綱鑒》也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古文觀止》與《古文辭類纂》也不能滿足這個要求。但是《三國演義》恰能供給這個要求。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要求,我們都曾嘗過他的魔力,我們都曾受過他的恩惠。
可以說,歷史敘事里藏著一個族群的精神密碼。這次重讀《三國演義》,我就特別關注羅貫中對歷史細節的取舍和改寫。就如楊早所說,作為“故事集合體”的《三國演義》,重要的不僅是講什么,而是怎么講。《三國演義》最被詬病的是以蜀漢為正統,丑化曹操美化劉備,對歷史不忠。然而,正史何嘗如實撰寫了?“《春秋》之志,‘微而顯,隱而義’,其辭‘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不用說一本《春秋》引出了多少相互抵牾的闡釋體系,后三條的禁忌更堂而皇之地賦予涂抹歷史以正義。所以劉知幾慨嘆“白首可期,汗青無日”,胡適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陳壽雖為蜀人,但他寫《三國志》時已是晉人,司馬奪了曹家天下,曹家逼漢獻帝禪讓,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既要站司馬家的臺,又不能說曹家太壞,曹家這么壞怎么配得上禪讓,晉朝的合法性也連帶著被質疑了……《三國演義》是在頗多隱晦的歷史書寫和民間三國爽文之間,自己趟出來的一條路。
了解歷史當然不能信小說家言,小說的魅力就在于虛構。讀過歷史,反過來看《三國演義》如何虛構,倒也有趣,歷史止步處,正好是文學的起點。
這次讀《三國演義》,我還是沒有一個喜歡的人物,唯一有點好感的,是孫權。曹操曾感慨“生子當如孫仲謀”,一千年后,宋人辛棄疾也懷念他:“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但我對孫權的好感來自他不愛折騰,顯得比較有人味,皇上有雄才大略,老百姓就遭殃。曹邪劉正,孫家左右搖擺,有時聯劉拒曹,有時又跟曹魏勾搭,從孫堅到孫策到孫權建立東吳的過程,遠不如魏蜀血腥、殘暴,他最大的污點是殺死了萬人迷關羽。不過,那個時代畢竟國不國士不士,戰亂頻仍,“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哪里有仁義生存的土壤?所以我們相信曹操真梟雄,不信劉備真仁義,心存一點仁義的,早就像春秋時期的宋襄公那樣,被淘汰出局了。
那對孫權的錯覺出自哪里呢?果然,再翻《三國志》就發現了問題:
孫權屈身忍辱,任才尚計,有句踐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業。然性多嫌忌,果於殺戮,暨臻末年,彌以滋甚。至于讒說殄行,胤嗣廢斃,豈所謂貽厥孫謀以燕翼子者哉?其后葉陵遲,遂致覆國,未必不由此也。
這是陳壽對孫權的總評。說他能忍辱負重,有計謀會用人,這是真的。但他善猜忌,殺人絕不手軟,晚年更殘暴,對親生兒子也不客氣,也是真的。所以,孫權顯得比較正常的原因,是因為存在感低而已,《三國演義》把東吳當配角,寫得少。
再來看辛棄疾懷念英雄孫仲謀,其實是他所處的現實激活了對歷史的想象,畢竟赤壁之戰后,曹魏數度出擊,卻始終未能過江。對偏居一隅的南宋人來講,東吳足以召喚出歷史的記憶和國家的認同感。對歷史某處的回眸,往往是跟現實處境相勾連的。
《三國演義》不僅美化了劉備集團,而且美化了那整段歷史。開頭所謂的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似乎都出于忠義之心,想要匡扶漢室,其實個個心懷鬼胎,追求的是自己利益的最大化,這些人帶來的災難比董卓大多了。剝掉道德情懷的薄紗,真實的歷史相當殘酷。
呂布從丁原改投董卓,又殺董卓,被稱為“三姓家奴”,劉備在建立蜀漢政權前,投靠過袁紹,依附過陶謙,歸順過曹操,還跟呂布周旋過,后又跟劉表、孫權糾纏不清,最后更是奪了劉璋的益州,為啥就被稱為仁義呢?掛靠劉表之時,諸葛亮可是一直惦記著要吞下荊州這塊肥肉(《隆中對》提出的策略,是赤裸裸的巧取豪奪)。后來到益州,打著幫劉璋拒張魯的旗號,借兵出兵西川,沒有任何道義可言,跟曹操篡漢本質上沒什么區別。跟呂布的不同,也只是劉備稀薄的漢室血脈,以及每次都做出的悲天憫人不得已的姿態,而后者出身低微,背叛的姿勢過于生猛而已。
明明是弱肉強食,巧取豪奪,卻因為舉起“匡扶漢室”的大旗,就被譽為英雄韜略,這也是秋水說的“悖謬”之處,其實這不算是《三國演義》作者的發明,畢竟中國歷史上這種極其暗黑的勵志屢見不鮮。先秦縱橫家的翻云覆雨,越王勾踐臥薪嘗膽,韓信甘受胯下之辱……這些“厚黑學”至今都在被追捧,對歷史的想象其實就是對政治的理解——政治就是神仙打架,總是臉皮最厚、心最黑的人,會笑到最后。文人的歷史演義和民間歷史敘事就在這里交集了。這也是傳統文化留下的一筆暗黑遺產。有學者就說,三國和水滸是中國人的“地獄之門”,人心的暗黑在《三國演義》里尤為突出,誠如是哉。
《三國演義》的作者彌合這種悖謬的手法,緊緊抓住道義,以充沛的道德激情不斷渲染它的正義。從桃園結義“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開始,私利就跟公義緊緊捆綁在一起,結義、謀取地盤都成了道義之舉,機會主義也染上了英雄主義的色彩。
其實,歷史上并無“桃園結義”,《三國志》只寫了“先主與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隨先主周旋,不避艱險”(前兩句話在前些年還引發過斷背猜想)。私下如兄弟,人前是君臣,根本不是兄弟同盟。“桃園結義”的情節最早應該來自宋元雜劇和話本,就像楊早說的,劉備是晁蓋式的英雄,劉、關、張都出身微末,還都是小生意人,再加上結義的手法,太像梁山好漢的做派了。這個印象當然是在宋元定型的,話本雜劇這些早期通俗文藝的作者多是江湖藝人,身份多為游民,游民脫離了傳統的倫理秩序,以激烈反社會的方式求“發跡變泰”,需要結義這種擬親化的儀式,在江湖陌生人之間建立信任抱團生存。除了大力宣傳結義,甚至還安排了劉、關、張上山落草的情節(下一封信我會梳理民間三國故事的脈絡)。魯迅先生說的“三國氣和水滸氣”,我認為就是這種游民氣質。
《三國演義》的作者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他筆下的“結義”有兩個向度,一個是草莽英雄,一個是為國安民,后者顯然是一種更高的意識形態,于是以劉備中山靖王之后的身份和“匡扶漢室”的誓言,替代了三國故事過于鮮明的游民氣息。但“結義”自帶的民間草莽氣,還是在《三國演義》里綁架了劉備的選擇,讓他不顧一切憤而為關羽復仇,結果死在了白帝城。作者知道,讀者更愿意看到這樣的劉備,這樣義薄云天的兄弟情誼。這就是秋水說的“作為仁德之君和作為義氣深重的兄弟,這兩者構成了不可調和的內在矛盾”,其實是兩套價值觀的對撞。按照《三國志》的描述,劉備伐吳,為關羽報仇也是真的,但這個舉動本身也有很充分的政治考量,就是說,從兵力和過往經驗看,劉備打敗東吳的概率是很大的,并非明知失敗也要上。而《三國演義》大力渲染劉備的傷痛和激憤,好像關羽被殺后劉備很快就啟動了復仇,其實中間足足隔了一年半。
側身于文人史傳傳統和民間三國爽文之間,《三國演義》確實煞費苦心增增減減。第二十五回關羽遭遇曹軍重圍,不得已歸附了曹操,無論如何這是失節,但作者愣是寫成了一出蕩氣回腸的忠義傳奇。歸附曹操這事是真的,《三國演義》加了什么料呢?陳壽《三國志》里并沒有關羽護送劉備家眷之事。關羽被曹操擒獲,彼時,劉備早投奔了袁紹,家眷也沒留在軍中。《三國演義》則精心添加了關羽“護嫂”情節,并著重描寫關羽對兩位嫂嫂如何以禮相待,這樣一來,關羽的歸附就有忍辱負重“敵營十八年”的意味了。關羽對曹操說的“降漢不降曹”,更是徹底洗白了關羽的這段經歷(但小說家虛構得上癮,無暇細查“降漢”這個說法有bug,之前有背叛才有降啊),讓關羽的行動具有了高度的政治正確,也讓關羽斬顏良回報曹操再回到劉備處的行為,從戰國“各為其主”的士人道德,抬高到了“匡扶漢室”的國家正義。
從小說美學的角度,這種敘事是相當成功的。對蜀漢失敗的同情,早已有之,有杜甫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蘇軾也曾描述過坊間“說三分”的情形:“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正史的敘事原則是成王敗寇,小說卻堅持賦予歷史以人格和情感,同情失敗者“不以勝敗論英雄”,是回報歷史以“溫情和敬意”,蜀漢失敗就成了充滿悲情的道德理想主義。
從關羽被殺到劉備死于白帝城,再到諸葛亮殞命五丈原,蜀漢的失敗固然是天命,《三國演義》無法改寫歷史,但小說家可以賦予歷史以道德和審美,從而沖淡他們的失敗,增加“雖敗猶榮”的精神感召力。關羽死后顯圣,具有了神性,同樣諸葛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北伐精神,更是一種圣人氣息。于是,成神成圣有效地彌補了讀者的失落,從而營造出悲壯的美學效果。不過,這種悲情美學,是不是一種自欺欺人呢?
最后,回到正文前的那首《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的作者是明代的楊慎。中國文化向來以“歷史為本”,可是,滾滾長江的浪花淘盡英雄,人間的“是非成敗”(歷史),轉頭成空,唯有青山夕陽依舊,秋月春風永恒。于是,“空”與“有”形成了巨大的美學張力,在歷史的煙波浩渺中,蒼涼感劈面而來,《三國演義》為國人喜歡,這首詞居功甚偉。但反過來,歷史本來也只是人間的是非成敗,是有限的存在,對歷史的信仰注定落空。笑看歷史的漁樵和山水也不構成超越性,這個世界終究無法處理永恒的命題。
于是,沒有什么是不朽的,歷史當然可以隨意切換主語,乃至有各種演義和戲說了。期待咱們下一期的主題。
安好!
曉蕾
2025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