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這些年逐漸式微,“真問題”和“大問題”漸次成為行業內的自我感覺,像20世紀80年代那樣的狀態——現代文學的“大問題”也是時代的“大問題”,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情況是,當代文學研究逐漸現代化,現代文學研究逐漸古典化,當文學批評淪為學術論文生產,文學研究成為饾饤之學,直接回應時代問題的能力是難免要減弱的。
不過,問題無所謂真偽,只要是有效的就是好的,也是“真問題”,至于是否是“大問題”,則不是學科內部能夠決定的,而是與時代的需要密切相關。總體而言,對現代文學研究來說,有效的問題是關聯著現代的獨特經驗和價值的,因為只有意識到現代文學的獨特意義、它的不可替代性,才是現代文學研究不會被取代、始終存在并持續為當代中國提供經驗的理由。
現代文學關聯的重要話題很多,尤其是在近現代除舊布新、新舊交雜的時代,現代文學起著非同尋常的作用,這不僅在于新文學所推動和參與的立人、女性解放、啟蒙、革命、救亡等思想、社會和民族運動,或舊文學所維系的傳統文運及其現代命運,還在于現代文學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文學的生產、流通方式,讓廣大的文化人能夠以文學的方式參與現代民族國家的構想和建設。從當代回望20世紀上半葉,我們可以發現,在民族危亡時刻威脅著國人的時代,現代文學與時代的關系一直處于非常緊張的狀態,文學時刻要回應時代的需要,有時甚至是被裹挾著前行,文學形式有時不免顯得粗糙,但這也生成了現代文學的獨特性格和樣貌。不過,現代文學發生之初的很多設想,也確實沒來得及深入展開,比如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出的“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倡的建設“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建設國民文學,建設國語的文學,這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初衷,它背后關聯的是文化人深切的民族意識,是清季以來文化人有感于言文分離不利于現代國民的教育,進而提倡言文一致,通過國語文學培育現代國民,構筑統一的現代民族國家。從這個角度來說,現代文學一直在探尋如何建設國民文學,而這個任務,即便到現在也依然未完成。
從當代文壇的狀況來看,這個任務似乎已然過去,作家和批評家都不再關心這個問題。實際情況可能更糟,現在談論民族國家時,往往流于兩種反應,一種是對這類宏觀話題的本能拒絕或反思,這既有當代歷史經驗留下的驚厥癥,也有解構主義等后學的加持。二是不假思索的應和,尤其在網絡空間,往往充斥著民粹主義式的民族激進主義,這樣不假思索、自我中心主義的民族主義情緒其實是很虛弱的。在這樣的語境下,如何構想一種新的共識,一個有效的對話空間?如何成為現代國民,即便不是唯一的,也應該是一個重要的選擇。因此,回到中國逐漸步入現代民族國家的現代,探討現代文學對國民文學的書寫和思考是有必要的。討論現代國民文學的經驗,不僅包括國民文學論爭和創作實踐,也包括如何確立現代文學的經典秩序。需要提及的是,現在重提國民文學,不是要激起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相反,是想通過國民文學,討論如何培育現代的國民意識,是想從文化的角度,尋求思想、德行等維度上最低限度的責任倫理,生成健康的、現代的國民意識。
何謂國民文學?按照鄭伯奇的說法,國民文學有廣狹的差別,廣義的國民文學十分寬泛,作家的作品總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帶著民族色彩;狹義地看,國民文學是指“作家以國民的意識著意描寫國民生活或抒發國民感情的文學”。這個定義還是頗為恰切的,但是,他將國民文學與純藝術論、為人生的藝術、世界文學和階級文學等對立了起來,窄化了國民文學的內涵。鄭伯奇提倡國民文學的時候,正是國家主義思潮盛行之際,因此遭到錢玄同的批判,為此,王獨清還特地致信周作人予以澄清e。后來,周作人在五卅等事件的刺激下,轉而從民族主義的角度支持國民文學的提法,不過他糾正了鄭伯奇將個人與國家對立起來的做法,主張“提倡國民文學同時必須提倡個人主義”。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民族文藝論興起,左翼文人和自由主義文人都在積極建構民族文藝理論,雙方倚靠的資源有所不同:左翼知識分子將視野轉向民間,并極力將外來資源本土化,最終形成“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理論;自由主義文人更傾向于傳統的溫柔敦厚,也強調文藝的民族性。胡秋原在抗戰時期還明確提出建設新國民文學,認為歐洲的國民文學“一面運用和促成一國統一和標準的語言,一面反映一國統一獨立的愿望,同時也表現一國思想的成熟,成為以后文學發展的基礎”,不僅強調國民文學的內容是民族的,形式也要是民族的,他對語言和國民關系的關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胡適的早期構想。從上述勾勒可見,現代對國民文學的理論探討,涉及幾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民族意識的自覺,二是有助于國民精神的發展,三是民族美學的建設,四是國語的建設。國民文學的定義實際上不必面面俱到,只要在某一個方面涉及這些問題,并做出有益的探索,都可歸入國民文學。
國民文學之外,還有國民作家或國民詩人的說法,美國的惠特曼、日本的吉川英治都是所在國家的國民作家,他們的共通點在于,作品的流通性廣,他們的文學精神成了國民精神的一部分。惠特曼的詩歌是美國精神的體現,或者說,他的詩歌構筑了美國的精神,正如理查德·羅蒂所指出的,他和杜威一道,重塑了戰前美國的民族自豪感h。前些年也有人認為,金庸具備成為我國國民作家的可能,金庸的作品在一些方面確實具備這種可能性:一是他的讀者非常廣泛,跨越了不同的階層;二是他作品構筑的江湖世界,是具有民族特性的詩性空間,也是一個忠孝節義的倫理世界,為民間社會提供主要倫理規范。不過,這種倫理觀帶著很強的前現代色彩,與中國當代的社會現實還有一定距離,因此,金庸的作品可以說是國民文學,但他很難被稱為國民作家。
就我國現代國民文學的建設而言,現代文學的探索和貢獻不可替代。從國民文學的譜系來看,魯迅可說是中國現代國民文學之父,如何培育現代國民,培育什么樣的現代國民,以及如何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等,都是他孜孜探尋的問題。早在留學時期他就在思考中國國民性問題,他不僅揭露國民劣根性,以引起療救的注意,更在追尋什么是理想的人性,從理想的現代人與理想的現代中國人這個雙重視野思考現代國民問題。80年代以來的魯迅研究,在啟蒙主義思潮的影響下,側重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忽略了魯迅在如何建設理想的社會與人性方面的努力。魯迅早期深受西方浪漫主義影響,想通過引入摩羅詩力,培植現代國人的內曜與心聲,他認為人人心中皆有詩,率先覺醒的詩人能通過詩歌喚醒眾人心中的詩。他在介紹波蘭詩人密茨凱維支的長篇敘事詩《塔杜施先生》(PanTadeusz)時,描述了他心目中現代國民詩人的原型:獵人的號角,“起自微聲,以至洪響,自榆度榆,自檞至檞,漸乃如千萬角聲,合于一角;正如密克威支所為詩,有今昔國人之聲,寄于是焉”。密茨凱維支的詩,就像他筆下獵人的號角一樣,起于微茫,漸次響徹祖國山川大地,最后,號角雖然停了,聲音卻成為民族之聲,存續于國人心中。這也是魯迅對國民詩人的浪漫設想,希望通過異邦的新聲,刺激本國詩人的覺醒,進而激揚國人的心聲。魯迅的復雜性在于,除了通過浪漫主義高揚現代主體和民族主體,他還經由新浪漫主義弗洛伊德、尼采等,對啟蒙主體的自我中心主義有所批判,試圖確立更具開放性和交互性的現代主體,尤其強調個人與他人的共情能力。愛國方面也批判獸性愛國,即愛國不是夸耀和狂妄自大,不是要效法列強那樣欺凌弱小,而是身為弱小民族要不卑不亢,勇于反抗,在擺脫弱小成為強國之后,要繼續具有與弱小民族共情的能力。魯迅這些關于立人、立國的思想,現在依然具有現實意義。
魯迅的思想深受晚清民初學人梁啟超、章太炎的影響,二人關于現代民族國家構想、文學與國家的關系、中西思想的交通等方面的論述,都深深地影響了魯迅,也是中國國民文學的思想源泉。不過,魯迅在創作方面的成就,讓他更有資格成為中國現代國民作家的開創者。新文化運動伊始,他的《狂人日記》以成熟的形式奠定了新文學的基礎,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從思想和形式上,都是現代文學的典范之作,后來的雜文,也是具有開創性的文體,在社會批評方面引領時代。魯迅逝世之后,他的影響并未衰減,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從他那里汲取思想的養分,每個時代都能夠找到與魯迅對話的議題和方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魯迅思想已沉潛為中國現代國民精神的一部分。而且,他的思想不僅是民族的,也具有世界性意義,對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如日本、韓國等具有一定的影響。
魯迅之外,現代的其他經典作家和作品,如郭沫若、巴金、老舍、沈從文、艾青等,他們不僅寫出了典范的白話詩文,而且是現代國民心理和文化結構的建設者,也是現代國民作家的重要組成。
郭沫若的詩歌《女神》和話劇《屈原》,寫出了時代的精神,也寫出了民族的心聲,可以說,郭沫若正是魯迅所召喚的摩羅詩人。雖然聞一多批判《女神》缺乏地方色彩,但《女神之再生》描述的鳳凰涅槃的過程,是詩人關于中國命運和前途的想象,是關于新中國的國族寓言,也內化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心性結構的一部分。巴金的小說《家》寫出了青年對舊禮教、舊家族的反叛,反映了文化和社會變革時代的特殊狀況,同時也具有超時代性,小說對青年精神和情感的張揚,依然能夠引起當代青年的共鳴,成為長盛不衰的暢銷作品。至于老舍,他不僅通過《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等作品,塑造了現代中國人的典型形象,寫出了國人在抗戰時期的家國意識,更重要的是,他寫出了具有典范性的白話文,熬出了地道北京話的味道。沈從文《邊城》所塑造的鄉土烏托邦,是中國農耕文明在現代的回響,表達了現代人普泛的鄉愁。艾青的詩歌立足中國現實,讓源自西方的現代主義具有了中國性格和形式,他對中國大地的書寫,寄托著中國人與土地的復雜關聯。這些作品僅僅是現代文學中很少的一部分,此外,尚有大量的經典之作,如茅盾、聞一多、丁玲、廢名、蕭紅等人的作品,對中國人在現代的處境和選擇做了深入的探索。這些作品大多已被經典化,它們與歷代文學典籍一道,成為表達和寄寓中國人情感、思想和審美的載體,也是教育、培養新國民的重要資源。
從現代文學的探索可歸納中國現代國民文學的一些素質:首先,國民文學是關于現代國民和國族的,具有文化本位意識,卻不是盲目排外的,而是在與世界的交往中,形成開放性的民族主體意識。其次,國民文學不是回避社會問題的鄉愿概念,而是具有社會性內涵。從根本上說,國民文學的社會基礎是市民社會,具有一定的包容性,但20世紀中國基本上是一個革命的世紀,優秀的文學作品大多帶著革命色彩,與常見的國民文學有一定的錯位,新時期以來,現代文學的經典位次屢次更動,也可從中看出國民文學的定義是隨時代而變化的。不過,現代文學的重要性在于,它對現代中國文學來說是一個具有原點意義的時代,現代文學的核心問題是當代文學要不斷回顧、對話的問題,甚至是當代中國要一再對話的問題。或者說,現代文學內涵的社會性,本身也是現代國民文學的組成部分,中國的國民文學正是在漫長的革命斗爭與實踐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民族風格,它本身與國家構成血與肉的關系。最后,國民文學是關于民族的,也是關于國民的,國族與國民不是二元的關系,不是前者決定后者,而是相反,民族主體性的確立要依賴于個人主體的覺醒,立人是立國的基礎。因此,現代文學關于立人的探索,雖然是老問題,卻仍是要進一步探究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