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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入巴黎

2025-03-20 00:00:00禹風
北京文學 2025年3期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從2024年第10期起,本刊開設了“到世界去”專欄,約請著名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的文化經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著名作家禹風探訪巴黎的紀實新作。

對于來自遙遠東方的旅行者,巴黎地鐵從不是友善的。

在2024年夏天,如果你打開小紅書,無數的警訊會告訴你:自戴高樂機場踏上RER B線后,就要自求多福。吉卜賽人、北非或東歐移民各自組成扒手團伙,將爭先恐后,在B線途經巴黎東北部時,向初來乍到的外國游客們下手。

即便你僥幸躲過賊手,地鐵依舊是步履維艱之地:你多半需要轉線,不過歷史悠久的巴黎地鐵并非處處有升降梯或電動扶梯,你時而得拎起沉重的箱子逐級而上。請意識到你正成為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狹窄通道里的“人體障礙”,若你力有不逮步履緩慢,就是給市民們的正常生活添麻煩。

然后,你很可能搞不清換乘地鐵的行車方向和目的地了。通道間的標志會產生誤導,每趟車可能有不同的終點,而最終地鐵的出站閘機會不會按你的預期打開?不一定。有時是你出錯,有時閘機故障,有時問題既不屬于你也不歸咎于它……你在月臺上一般看不見地鐵員工,墻上雖有按鍵對講機可呼喚人工服務,不過,他們一般只講法語。

天哪,作為一個在巴黎生活過幾年的外邦人,時隔四年回巴黎,春申竟也陷入了地鐵系統特有的那種紊亂。

本來,在機場辦妥巴黎Navigo交通周卡后,他準備搭乘不太可能有扒手的Roissy Bus (機場市區雙向穿梭巴士)去市中心的歌劇院。可是,一見室外陽光燦爛,熟悉的RER B線入口已在身邊,不由得就貪方便,膽氣陡壯,打卡走了進去。

車行四站后春申開始后悔自己的莽撞。看哪,接連涌入車廂的這些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小紅書上提醒旅客務必小心對付的人物!真不該輕忽前四年的變化啊,四年足以制造出物是人非的“平行世界”!

這些人空著手,根本不可能是上班族;他們彼此傳遞眼神,站在上下車要道上,死死盯著像春申這樣背包提箱的人,簡直令人毛骨悚然。怎么辦?若這些人互相配合,春申可雙拳難敵四手。假使錢和證件被奪,旅行從一開始就會成為噩夢。小紅書教導旅行者們不要過度反抗以策人身安全,春申呢?他開始出汗,握緊手里又扁又重的iPad。

兩眼瞪著一個特別像會貿然動手的怪人,春申回憶起大學時代軍訓教官曾演示的戰術動作,決心以iPad為武器防身,卻又告誡自己這么做不值得。

此時此刻,一屁股坐到春申面前來的另一個中年女人也眉眼不善,她歪頭開始撥電話,說的不是法語,且像發暗號,詞不成句。難道下幾站他們還會有人增援?

春申看看同自己一起從機場出來的幾個旅客,他們全木訥地沉默著。

“中國人是扒手最大的目標。”春申想起愛彼迎房東發給他的書面提醒,覺得自己已是非洲草原上一匹被鬣狗圍住的角馬。

他明白自己的唯一優勢是此刻還不急著下車。RER B線終將駛入治安良好的市中心,那時,巴黎的白領們將踏入車廂。小偷和強盜在巴黎都有領地意識,一旦接近市中心他們便會撤退。春申深深陷身于座位,坐著比站起來能更好地防御。他直勾勾看自己設想的兩個“對手”,他們不得不避開春申無禮的目光。

突然,車廂里響起了清晰的法語廣播:請注意,扒手就在車廂里,請保持警惕。當你瀏覽智能手機時請看管好自己的財物。

春申忍不住微笑起來,挑釁地看看那幾個特別像壞蛋的人,他們狐疑地回看春申。

春申重重說了句法語粗話,一則放松自己,二來告訴對方他并非初來乍到,三便暗示他不會逆來順受。

空氣在這一瞬間接近凝固……

時間流逝,沒什么事發生。忽然車門打開,車廂里大部分人都下了車,猶如海水退潮。

春申一看,是到了北站,再下一站便是夏特蕾-雷阿勒,啊,市中心到了!那些奇特的面孔全部消失,車門打開處走進北站來的旅客和一些拎包的上班族,春申將到大學城下車。春申想,這如同坐在影院里,一瞬間恐怖片換成了生活片。

到大學城站打卡出站,春申確信自己正確操作了Navigo卡,但閘機就是不放行。

一位金發女士主動關心春申,帶春申到對講機前,她告訴地鐵員工有個外國旅客持有Navigo卡,但閘機打不開。對講機里的男人說最右邊預留的進出門現在打開了,請你們直接出站。春申謝了這位夫人,拎著重箱子走階梯,特地先到站點窗口請地鐵員工檢查自己的卡,卡沒問題。等春申再拎起箱子下去轉車,閘機仍舊不回應。

那一瞬間春申的思路從現場漂移,憶起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走進巴黎地鐵。那時春申年輕氣盛,還不會說法語。

那是在盧森堡公園邊,要去西南郊的伊西姆里諾。那時春申對著月臺上的電子報站牌仰視老半天,發現每趟車的終點都不同,不是所有車次都經過伊西姆里諾。用英語問人,人回答他法語,好一團混沌。春申氣得出了地鐵站,揚手招過的士,花了相當于人民幣兩百多元的法郎才到達目的地,而地鐵票價才等值五六元的人民幣。那次春申沒能馴服巴黎地鐵,留下了失敗的記憶。

春申想可不能再重演歷史了,但也不想傻乎乎再驚動旁人。

忽然福至心靈,他意識到自己為順利過閘機把大箱子推在前面。小紅書上似乎有人提到過巴黎地鐵閘機的一個特點:若箱子在人體前方,閘機就不打開。

春申拖回箱子,換成人在前。只一試,閘機便打開了。可這么一來過閘機的難度大大提高,因為人一過,擋桿馬上落下擋住了行李箱。春申用力壓低行李箱,將它從擋桿下的小空隙間竭力拖進,不僅費力,而且狼狽。

然而,他豈不是已成功利用巴黎地鐵系統從東北端的機場來到市區最南邊的目的地嗎?陽光燦爛,即便曾有困難阻礙,不都已被克服?

巴黎人常感嘆“C’est la vie (這就是生活)”,是的,絕不要以為來巴黎無須付出代價和努力。這是座極迷人的城市,但一切迷人的東西都不完美。

巴黎,我春申又來了!

春申和巴黎,彼此有情嗎?

上部" " 觀察與懷舊

由于眾所周知的全球性政經生態及自然災害影響,奧運會之前的巴黎已物價騰貴。

新世紀初春申只身來巴黎學法語,他曾幸會最美的物價。2001年夏季法郎對人民幣的匯率穩定在1個法郎兌換1.2元人民幣。時下歐元對人民幣的匯率卻接近了1比8,在巴黎尋找住處成為一個微觀經濟學難題。

六月雖離2024奧運會還有些時間,但巴黎的賓館價格已漲得叫人嘆為觀止。前二十年間,春申先后十多次來巴黎,他累積的經驗是:花費相當人民幣五六百元,可住宿一般三星級賓館;如愿付每日約八百元人民幣左右的價,可住沒太大名氣的精致四星級賓館;一旦預算放松到等值于每日千元人民幣以上,基本就能在豪華賓館享受良好服務。但2024年的行情成為一種諷刺:巴黎市中心的普通客棧推出了青年旅館式的四人或八人“通鋪”,互不相識的4到8個客人住進同一間房,“享用”上下鋪床位和公用洗手間,聆聽此起彼伏的鼾聲。單單這么個床位,價格就達到了千元人民幣水準。

恰逢如此“隆重”的季節價,稍稍像點樣的賓館動輒索求相當于兩三千元人民幣一夜的房費,對工作上需逗留巴黎的旅行者來說,是個現實的挑戰。

春申的工作需要他在巴黎逗留至少一個月,但他不愿自己的開銷脫離常軌,也不愿就此降低住宿方面的生活水平。他必須有能力在巴黎找到得體的解決方案,證明他是個合格的商業管理學碩士。可這談何容易?

出發前春申在上海打開巴黎地圖,目光落到一個地名上:阿萊齊亞。

自從先后兩回同周圍人一樣患上那種流行“熱癥”,春申那曾經出類拔萃的記憶力如被石子擊中的多米諾骨牌,坍塌得頗為壯觀。

現在春申的思緒常常卡住,像電腦宕機般停頓,越是思想著的焦點,越呈現一片惱人的空白。

阿萊齊亞,它是什么?它是一方揮舞著的金色綢巾?是陽臺花叢中一只孵蛋的斑鳩?還是整齊的書架上法國歷代作家精裝版的作品全集?

那可是2001年?容春申想想。

海阿勒夫人看著渾身青春活力的春申從公寓極窄小的電梯里拘謹地拖出行李箱,她站在套間門檻上招呼春申。從相貌上看,她是個普普通通的巴黎婦人。

是的,春申記得她開口說:“歡迎您來和我們同住,您是我認識的第一位中國人。”話音未落,一只神色傲慢的大白貓從她身后探出頭,狐疑地凝視他……

回想舊日,春申放松下來,露出了微笑。海阿勒夫人其實并沒在那兩個月中與他相處,她和她先生帶上行李,去西班牙度假了。留下的是她女兒莎拉,以及剛從西班牙來的侄子尼亞基。

春申付給海阿勒夫人的房租是包早飯的。莎拉早上睡眼惺忪跑進廚房張羅,對出現在廚房門口的春申嘲諷地做出邀請入座的手勢,將一罐熱茶和從超市貨架最底層挑來的廉價蛋糕放到他面前。尼亞基凌晨就出去當某辦公樓的清潔工,大約春申吃過早餐后他會疲憊不堪地回來。他只會說西班牙語,他說“哦拉,給我一支煙吧”。

下午春申上完課回家,巴黎的夏季陽光將陽臺照得透亮,海阿勒夫人種的草花開得歡暢,那是春申每天主動澆灌的效果。在博物館餐廳當女侍的莎拉還沒回家,尼亞基午睡起來了,他在調弄自己買的清漆,要給海阿勒夫人家所有的木質家具和門窗都涂一層,這是他住在叔叔家該付的“房租”。

春申抱怨清漆的氣味,尼亞基便放下毛刷,從冰箱里拿出他買的姜汁啤酒塞給春申。兩個人各自躺在陽臺躺椅上,用簡單的英語單詞及表情對話。春申問“你和莎拉為什么都有那么深的黑眼袋”,尼亞基竭力回答,春申卻聽不明白。

莎拉怒氣沖沖回家,她用了洗手間,跑到起居室質問:“你們誰把水弄在洗手間地上?我可不是你們的女傭!”

春申和尼亞基都起誓那不是自己的過錯,也許哪里漏水了?莎拉接過春申遞給她的中華牌煙卷,吸了幾口,方才露出笑臉。

春申問她黑眼袋的事,莎拉看看春申,漫不經心地答:“我和尼亞基都吸過那種東西,黑眼袋是個紀念。”尼亞基聽懂了要補充,莎拉替他口譯:“有一回我倆都吸過頭了,差一點回不來。后來,就不再吸。”

阿萊齊亞,哦,那是海阿勒夫人當年居住的街區嘛。

春申確曾遇見過莎拉和尼亞基,一個法國姑娘和一個西班牙小伙子。他們三人差不多是同齡人,曾住在一起。在一些午后和傍晚,他們一邊吸中華牌煙卷一邊喝法國啤酒。那個夏天,春申在索邦大學補習法語,進步飛快。綢巾、斑鳩和精裝版書籍都是那些日子的景象。

到了2024年了?真是日月如梭。春申這些年來頻繁回巴黎,像在陸上吐了很久泡泡的蟹愛悄悄溜回池塘。這回是不是仍住到巴黎市民家去呢?住宿費用肯定會比預計的大大降低。

不過,當年是靠著索邦大學學生服務處介紹,春申才聯系上愿接受外國學生同住的巴黎人家,現在春申不再是學生,便得不到這服務。

好在時代自行發展,有個更有效的平臺出現了,那是愛彼迎。人人可去愛彼迎網站搜尋,只是這涉及巴黎的分區。有些區名聲不佳,治安狀況堪憂,得避免去那里住。而市中心塞納河兩岸的民居房價太貴,春申想,還是去南邊的阿萊齊亞找找吧?

很遺憾春申已忘了海阿勒夫人家的地址。2018年回巴黎,春申還特意去阿萊齊亞尋找過,那個挺大的居民小區圍上了鐵欄,設置了進入密碼,而春申又實在回憶不起到底住過哪幢公寓樓……也許這次仍住到阿萊齊亞去,還有機會在街頭偶遇老房東?

經過仔細搜索比較,春申找到的理想住處靠近阿萊齊亞但并不在阿萊齊亞,是在地鐵四號線過了阿萊齊亞再往南駛出兩站地的蒙魯日。

蒙魯日?春申在巴爾扎克的小說里讀過這地名,這個城區正好逸出小巴黎的范圍,落在小巴黎南部邊界外側,就好比是上海內環線之外緊附著內環線的街區。

春申找到的公寓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不過,這回春申不用與人同住,房東夫妻要出門,整個公寓歸他獨用。他獲得一個讓他解壓的房價,同他前不久到廣州采風時住的那中檔賓館給出的協議價相近,完全可接受。

地鐵四號線在阿萊齊亞停站時春申克制住馬上跑上去喝一杯的沖動,繼續前往蒙魯日站出站。

一號出口就是區政府廣場,此地藍天白云陽光燦爛,頗具市郊的寬闊感。假如一鼓作氣趕去房東家入住,就不符合巴黎的生活節奏。

這時該歇口氣了,學學巴黎人,先坐下篤篤定定喝杯petit noir (小清咖)吧。

廣場邊有一家面包甜品店和一家餐廳,都在陽光下擺開大片桌椅待客。春申憑感覺進了面包甜品店,一眼看見玻璃櫥柜里那些像模像樣的羊角面包。啊,已有好幾年沒吃上正宗的巴黎羊角,幾乎在上海的每次嘗試都帶給春申深深的沮喪。

春申到室外坐下,沐浴在陽光里,巴黎時間是上午十點十五分。他舉杯喝了進入巴黎的第一口咖啡,口感馥郁清新。這是一個暗號,他和巴黎之間的暗號,順利對上了。

春申有充足的時間,他大可在廣場陽光下冥想。在巴黎,每個人都隨時坐下,盤算自己的事務,謀定而后動。

春申即刻憶起了弗海西拿老師,他是春申在索邦大學補習法語時的任課教師。春申同他的緣分不僅在課堂,更在于一小杯黑咖啡。

那個夏天,每天上午第二節課下課,春申和老師都會匆匆朝外趕,然后在先賢祠背后小路上的咖啡館“巧遇”,互相謙讓。他倆端著咖啡說師生之外的話。

弗海西拿老師當時已過了退休年齡,他感嘆說這杯課間咖啡是救命咖啡,保證他下面兩節課不會陷入打呼嚕的窘境。春申在圣米歇爾大街上齊貝書店看見老師編撰的法語課本占了半堵墻,春申抱怨法語的動詞變位和龐大詞匯量太難為亞洲學生。弗海西拿老師點頭同意,給春申支招:“法語有三種形式。一種是高尚法語,普魯斯特最善使用,現在已很少人說。其二是流利法語,就是你在學習的。還有一種是街頭法語,不上學的那些人混世界也夠用了。作為外國人,您根據需要選擇,不必當個修辭學家。”他朝春申眨眼,一種溫和的嘲諷。

是啊,這么些年眨眼間就過去了,當初那個法語班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同學們星散云消,弗海西拿老頭兒若還在人世,估計也滯留在某個養老院不良于行了吧?這提醒春申時間的虛幻和人生的匆促。春申不曉得自己為何一到巴黎就懷舊,現實尚未展開,記憶走馬燈般來到眼前。

他拿起一只羊角面包,咬了一口又一口,感動得不行:這才是真正黃油羊角的色香味!焦香的碎屑不可阻止地掉了一桌面,還沾在他頰上和下巴上。

春申又走神想起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被載入史冊的那句話:(人民)沒有面包吃,可以吃羊角呀。這句話無論是否別人栽贓于她,都間接導致了路易十六夫婦被推上法國革命的斷頭臺。

巴黎就是如此,香風巧物背后都有沉郁隱伏的舊事,而大名鼎鼎的歷史人物們悲戚地委身在數不盡的紀念雕像之中。

巴黎以地球上單個城市最多的古跡和紀念碑呈現歷史的曲折多維,春申的思緒不由得要在時光中穿越,如燕子飛去飛來,不同時代的人物瞬間在腦海復活,這是巴黎施與他的魅力。

他嚼盡羊角喝光咖啡,盤算下午可以去哪里。

拖著行李箱走過靜謐小路,春申看見一家家面包房、餐廳、咖啡廳、肉鋪、水果店、葡萄酒商店、藥妝店和自助洗衣店,然后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游泳館。春申租住的公寓就在游泳館一側老公寓樓的四樓。房東將鑰匙放在一個密碼鑰匙箱內,鑰匙箱掛在門把手上。春申的艱難是背著鼓鼓的雙肩包、獨自把20公斤的行李箱順著全木裝飾的窄小樓道拎上四樓。

推開房門,往前一步,就站在了環形小走道里。這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面對春申的是小臥室,右前方是大一些的起居室,右側是明亮的廚房,右后方是小小的馬桶間和隔開的小浴室。整套公寓大概才六十來個平方米的建筑面積,但窗外景色絕佳,給人一種住在觀景平臺上的快感。

看房里照片,再參考他們的名字,四十來歲的房東夫妻可能是和齊達內同族的新巴黎人,女房東能說法語、英語和西班牙語,在愛彼迎上已有多年房屋出租經驗。春申通過網絡同她數次磋商,知道她分寸感極強。她可以詳盡向房客提供信息并不厭其煩地演示器物的使用步驟,但婉拒任何不在她慣例之中的額外服務。譬如,她拒絕當面來接待春申,不愿向春申作現場交代。這多少強調出一種距離原則:在網絡平臺達成的交易,不需要線下社交。

她是否已按愛彼迎規定的原則,在將公寓交付春申使用前,聘請第三方進行過深度清潔?春申不得而知。但憑春申肉眼觀察和親身感受,這公寓保持著一定的清潔度,在他的容忍范圍內。

春申打開所有窗戶,讓和煦的風吹入,再次確認巴黎的氣味在這些年中發生了改變,從前那種被他定義為“巴黎氣味”的特殊氣味已經消失,代之以一種新的依舊能令人感到舒適的城市氣息。白云組成耀眼的群島,春申面對著天上的宏偉海圖。

只觀察一小會兒,春申意識到自己將如愿再省下一筆可觀的費用:房東的電灶很時髦,看上去功率很大,且有三個灶眼可同時使用。春申在商學院留學時養成了從大型超市買菜做飯的好習慣,他樂意自己做飯,不把錢耗費在無奇可敘的普通餐廳里。大多數市民餐廳的菜肴未必比他親手做得更美味。

安頓好行李雜物,他沖了涼。法航上海至巴黎航程全程熄燈的慣例給予了乘客足夠睡眠時間,他完全不必在臥榻上度過下午。此刻,他口袋里有暢行巴黎全城地鐵公交及輪渡的Navigo卡,并有足夠的預算,那么,就此出發!

巴黎的出類拔萃是個謎,大家想一想。羅馬更雄偉,特里爾更古老,威尼斯更美麗,那不勒斯更優雅,倫敦更富裕。那么,什么能讓巴黎自豪呢?那就是革命。巴黎是個梟雄城市,在它,某個時刻,歷史逆轉了。

——維克多·雨果,1869年巴黎世界博覽會導言

春申將如何對巴黎展開接近一個月的觀察訪問,以解心頭依舊洶涌的愛的疑問?

一個月時間稍縱即逝,哪怕它再難得,用于了解巴黎、研究巴黎,都只是妄想灌溉田野的一桶水。春申必須有自己的章法,像一只蜜蜂直撲蜜源。

打開巴黎地圖,第一眼能看見的是一條河流和它中間頭尾相銜的兩個島嶼。塞納河是巴黎的源泉,而西岱島是巴黎城的起源。既然世人已對“左岸”和“右岸”的稱呼耳熟能詳,那么,確定無疑,塞納河兩岸和河中西岱島上的巴黎圣母院將會再次呈現于春申眼前。

考慮再三,春申決定走通兩條線:

第一條線蜿蜒右岸中心區,串聯起巴黎璀璨的文化遺跡:從馬約門沿大軍團大街行走到星形廣場凱旋門,再沿香榭麗舍大街步行到協和廣場。杜樂麗花園和盧浮宮緊隨而來。沿里沃利街經過巴黎市政廳進入瑪黑區,途經蓬皮杜國家藝術和文化中心、卡那瓦萊博物館和孚日廣場(雨果故居),最后來到巴士底獄的舊址。歷史和文化的燦爛火花不停在這條路線的虛空中迸發。

第二條線不是步行線,是春申在二十多年中逐步加深了認識的地鐵四號線。春申將從四號線南端蒙魯日站出發一路北上,穿越左岸的心臟區域拉丁區并跨越塞納河。四號線會在西岱島的巴黎圣母院前停留,然后經過博堡,到達巴黎的交通樞紐東站和北站,再繼續北上穿行蒙馬特高地。四號線因在左岸拉丁區蜿蜒,吞吐人流,因此是巴黎最具文化色彩的地鐵線。與此同時,春申還意識到四號線穿越了某種生與死的界限:它途經蒙巴納斯公墓,而春申將懷著思古之情去拜訪莫泊桑的遺冢。

如果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春申將上述一條河、兩條線走透透,那么,就會與巴黎產生血脈相通感。

當然,除此之外,春申還有些小野心:他想遍訪巴黎的大型綠地和公園,觀察本地植物和鳥類。他還要回到兩個曾經求學的故地。不但去索邦大學流連,還要去凡爾賽宮邊上的母校巴黎高等商學院訪友。

但以上只是春申的“行軍路線”,他本次來巴黎的“小目標”也需要明確:正如維克多·雨果所言,巴黎是革命的城市。春申認為在1789年之前,法國歷史并不具有世界性的意義和影響力,法國史對世界的至大貢獻在于1789年開始的革命史。春申要在巴黎現場探訪法國大革命時期、拿破侖及后拿破侖時代的種種史跡,追尋法國從封建制國家演進為現代國家的蹤跡。春申的發現肯定將引發心中波瀾,并讓種種猜想和想象在史實的印證下產出思想成果。對此,他期待已久……

春申興沖沖走出在巴黎的臨時居所,拐街穿巷,走下地鐵站。他不強求自己在任何一站下車,希望跟著感覺走。于是,他從圣米歇爾廣場站上到了地面,又一次站在圣米歇爾噴泉面前:天使長米迦勒與魔鬼持久爭戰著……春申抬頭重溫這座雕塑。

巴黎的壯麗即將在春申眼前展開,春申朝向河流的視野中出現了施工中的巴黎圣母院和高聳的塔式起重機,而一旦春申朝相反方向沿圣米歇爾大街走,就會來到索邦大學和盧森堡公園。倘若朝西漫步,則是舊時代貴族宅第密布的圣日耳曼區。曾云集巴黎知識分子的圣日耳曼德佩的大小咖啡館和酒吧隨時吸引人們聚集,在那里能尋訪名作家和哲學大師們的足跡。春申知道單單圣日耳曼德佩街區如今還生存著五十多家書店,恐怕是全世界書店分布最密的城區。

然而,有一種溫情忽然充溢春申的心,使他并不急著去吮吸文化的珠露。春申憶起了付先生和付太太,那是巴黎人海中的一對上海人夫妻。

付先生曾是上海某外貿公司長期派駐巴黎的外銷員,當年有許多集裝箱經由他的洽商從上海口岸出口到歐洲。春申1996年在歐洲媒體交流工作時認識了他,整個九十年代和新世紀的前十年,付先生的辦公室就是上海外貿業的前線。春申作為付家夫妻的朋友,在巴黎見證了上海外貿事業蒸蒸日上的美好時代。

春申不由得馬上朝索邦大學的方向走。這條圣米歇爾大街有一個出名的史實,它曾是1968年席卷西方世界的學生運動的發起地點。春申瀏覽過好些歷史照片,照片上索邦大學的學生們與警察對峙,畫面形成人潮的漩渦……

付先生的辦公室就在索邦大學正門小廣場外圣米歇爾大街上一棟街面樓的二樓,春申還記得透過辦公室窗口看見的法國梧桐樹和對面熱鬧非凡的齊貝書店。春申記得燙發的付太太在辦公室的小廚房里做午飯,電飯煲送來飯香。付先生瞪著有點日本味兒的單眼皮眼睛,一邊同猶太人雇員莫西斯說訂單,一邊肆意說笑話,嘲笑那個從無笑臉的巴黎稅務稽查員。

付先生在生意上直接同巴黎許多時裝品牌的老板們來往,春申能在圣米歇爾大街這邊見到一些剛進入上海市場的法國女裝品牌的擁有者。這些巴黎先生們穿著時髦大衣,從口袋里掏出雪茄請辦公室所有人品嘗。就是在這里,春申抽了平生第一支雪茄,且因不肯浪費導致過量吸入,當場就煙醉了。時裝界有時為品牌效應必須做出高高在上的樣子,但付先生這兒是生意場,法國老板們需要來自中國的價廉物美的紡織面料和傳統絲綢,他們在這兒有求于人,從來不端架子。每當付太太出去給客人們買點心,有些品牌的擁有人就會湊趣地傳講巴黎時新的男女八卦,引出心照不宣的哄堂大笑。

后來付家的獨生子也來了巴黎,憑上海水準的考試成績順利進入拉丁區名校路易勒格朗讀初中,一舉成為莫里哀、雨果、薩特和波德萊爾的校友。

短短兩年時間,付公子從不懂一個法語單詞到能說流利法語,成為父母和朋友們的驕傲。繼而他考入法國國立路橋學校,該校是法國社會事務高級決策者和高級工程師的搖籃。春申屢次來巴黎,在高等商學院留學時常同付家一起度周末,他不由得佩服上海孩子的聰慧及適應異國文化的能力。春申看著付公子同法國女生談起了戀愛,付公子說的巴黎故事也讓春申領略到法國新一代的變化。

歲月流逝,總有令人感傷的瞬間:有一年某冬夜,春申在上海接到付太太從巴黎打來的電話。寒暄過后,她先告訴春申他帶去的上海舊報紙是她珍惜的禮物,她想念上海。然后她的情緒進入低潮,她說她的孩子日漸成為一個標準的巴黎人,成了法國人了,母子之間的共同語言日見其少,她感到已丟失了自己的孩子……這之后,春申同付家漸漸失去聯系,春申不懂得如何同付太太談論憾事,更沒辦法安慰她。

春申在付先生舊日的辦公樓門口站了一會兒,左右張望,圣米歇爾大街上除了書店和一家眼鏡店,其他商店都在二十來年中不斷易主。同春申上回2019年來訪比較,大街上消費降級的現象明顯:超市規模縮小,餐廳和咖啡館檔次下降,人流不如以前稠密。發生在歐洲的戰爭推高了能源價格,也讓百業承重。

春申靠在法桐樹干上抽了一支萬寶路香煙,驀然意識到這位置本是個書報亭……春申把熄滅的煙蒂丟進垃圾桶,快步穿過橫道線,走進了盧森堡公園。

如果春申沒記錯,加西亞·馬爾克斯自述在巴黎街頭邂逅不認識他的海明威,地點就在圣米歇爾大街盧森堡公園附近。馬爾克斯招手大喊“大師”,海明威聽見了,回頭打了個手勢便走遠了。

走進盧森堡公園,春申想這大概是他自出生以來進出次數最多的一家公園。

歐洲栗樹在六月不開花,滿樹比手掌還大的葉子組成了路邊天然涼棚。這里純粹的游客不多,大多數是有閑暇的市民和來聚會的年輕人。譬如,彼此甜言蜜語親吻擁抱的情侶們最喜歡坐在噴水池畔。早晨有許多人來晨跑。

水池里游弋著野鴨,斑鳩伏在草地上曬太陽,鴿子探頭向人討食,草坪周圍是園丁們精心布置的鮮花飾帶。公園里到處散放漆成淡綠色的鐵椅子,讓人們能圍著草坪和水池閑坐,不鼓勵人們像在孚日廣場那樣成群躺倒在草坪上。

盧森堡公園是法王亨利四世的遺孀瑪麗·德·美第奇建造的,沒錯,她是意大利佛羅倫薩著名的美第奇家族的人,不過,請不要和亨利二世的王后凱瑟琳·德·美第奇混為一談。那位凱瑟琳在歷史上更出名,或許正是她縱容了巴黎史上慘絕人寰的針對新教徒的圣·巴托洛繆之夜大屠殺。瑪麗·德·美第奇是因喪夫寂寞并懷念故鄉而以托斯卡納宮殿的形式建造了王室別宮盧森堡宮和面積接近23萬平方米的花園。盧森堡宮在大革命中成了關押貴族囚犯的監獄,此后公園成了巴黎人民的休閑園。

公園中的歐洲栗樹在春天開放,滿樹紅色或黃色的花朵,整棵樹遠看就像巨大的花束。春申曾和索邦大學法語班的同學們一起,在街頭買好土耳其烤肉加薯條當午餐,都來坐在公園栗樹下天南海北地閑聊。

“地球村”和“經濟全球化”的概念在世紀初曾多么盛行且得到美麗的祝福,春申和那些同學都實際體會過。巴西、土耳其、伊朗、日本、中國、意大利還有美國的同學們坐在一起,說著結結巴巴的法語,笑著分享食物,互相心無芥蒂,就像本是同根生的一群求學青年,相親相愛。

春申記得當年自己還坐在公園栗樹下長椅上調解過跨文化的誤會呢:那位北京來的女生和弗海西拿教師之間發生了齟齬。

不和的原因在春申看來并不復雜:女生要參加法語語法考試,希望老師多講語法,讓她學到“硬貨”,可惜退休老教師喜歡扯些課外知識,他更熱衷于分析巴爾扎克小說《高老頭》的主角高老頭為何也是個利用革命大發不義之財的“魔鬼”。北京女生失望之余,當場提議老師多講語法,可老頭兒有點惱羞成怒,當眾回答“只有教養不好的人才公開責備老師”。北京女生大怒,認定所謂“教養不好”的說辭侮辱了她那令人敬重的父母。春申有幸被她選擇為傾訴對象,她想征詢過春申的意見之后立馬采取強硬措施,向校方投訴。

兩個坐在盧森堡公園里討論煩惱的人,面對美麗的雕塑和旖旎的遠景,怎可能加劇緊張局勢?春申笑嘻嘻說上海人天生適合調解北京人同巴黎人之間的沖突。為成功完成使命,他就地請北京女生喝了咖啡。

第二天他在咖啡館跟弗海西拿老師說明情況,老頭兒聽了大驚失色,說自己提起“教養”絕對沒侮辱對方父母的意思,法國人可不會這般推理。春申建議他在課前回到教學樓,春申負責把北京女生請出教室,他倆可自行溝通。

可喜的結局是開課后老頭和女生一起臉紅紅地進來,女生朝春申一笑,老頭兒站到講臺上大聲數落巴黎反常的炎熱:“炎熱使人胡言亂語,希望大家能原諒我任何的冒犯。”

一場文化沖突被春申消弭于無形,如今他回想起來,不禁莞爾:人類若互相懷有善意,任何誤會或冒犯皆可挽回。

不過,這一趟來到巴黎,世界風云變幻。不曉得別人會怎樣,反正春申更謹慎了,對“地球村”這種舊夢不敢再存有玫瑰色的向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時移世易。

出公園后,春申進齊貝書店逛了一圈。不知是不是出于敏感,他注意到當年書店三樓獨辟一角的“亞洲作家”專區已經消失(春申在這里見過蘇童和余華小說的多種譯本,也買過蘇童小說《紅粉》的法文版Visages fardes)。而且,書店本身顯得蕭條,大多數顧客去擠在馬路邊,挑選書店標價五毛至二歐元不等的特價舊書。

走回圣米歇爾噴泉,春申本想繼續走幾步過圣米歇爾橋,去瞻仰修復中的巴黎圣母院,可他忽然意識到圣米歇爾大街和圣米歇爾噴泉都是拿破侖三世(拿破侖·波拿巴的侄兒)任命奧斯曼男爵改造巴黎的著名工程的遺產。奧斯曼工程是春申本次巴黎之行的一個興趣點。巴黎本被擁擠破舊、疫病流行的舊街區所拖累,奧斯曼“動遷”了許多街區,開辟出新林陰大道和廣場,建設統一樣式的新大樓,使巴黎在十九世紀中葉開始成為現代城市。當然從另一面說,許多賢達人士對奧斯曼工程改變“巴黎的記憶”表示了莫大遺憾。據說,巴爾扎克以他《人間喜劇》之如椽大筆所描繪的那個巴黎就被奧斯曼工程摧毀大半,如原始森林被大舉砍伐。

巴爾扎克?

春申受驚般轉身跑下地鐵,立刻趕去巴爾扎克故居膜拜先賢。在巴黎,據說只剩下巴爾扎克、雨果和喬治·桑的房間可供游客參觀了。

巴爾扎克故居是被巴黎市政府刻意保留下來的唯一一棟他住過并在其中寫作過的房子,坐落在塞納河西岸的帕西。

春申出了地鐵一路找過去,發現巴爾扎克的這座房子確實成了歷史的釘子戶,周圍的老建筑早已被成片推平,陸續建造了堂皇的新居住區。只因巴爾扎克大名鼎鼎,單獨留下他曾居住的這棟模樣有點寒酸的小房子。巴爾扎克搬入這房子時已和富婆情人結婚,不再被個人債務逼得躲躲藏藏,得以在這所房子里精心編撰《人間喜劇》,并寫下了《攪水女人》和《貝姨》等小說。

春申走近故居,眺望遠處的埃菲爾鐵塔。他聽見坐在問詢窗口里的夫人微笑說:“坐電梯下去就是花園,房子在花園里,祝您參觀愉快。”這兒不用買票,巴爾扎克的名字不用來掙錢。出電梯,迎面涌來一群法國小學生,然后見小巧玲瓏的花園里坐滿了喝咖啡的游客。

巴爾扎克的小院完全沒都市感,本來他就是住在了當年巴黎城外布羅涅森林邊緣的小鎮上。如今這棟房子和小院保持著鮮明的小鎮情調,遺世獨立,具有巴爾扎克后期創作那種塵埃落定的安穩感。

春申餓了,咖啡廳有啤酒咖啡和藜麥沙拉可點。春申拿著酒和食物到院子花叢里坐,凝視著大文豪生活過的房子。巴爾扎克可比高尚的雨果有趣!春申想起巴爾扎克那些手稿的照片,據說付印前他看一回小樣就要動手改得密密麻麻;每晚巴爾扎克都關上門一杯連一杯喝咖啡,寫出他憤世嫉俗的文字;他躲避追債人,從預留的屋后小門遁逃,然后為了還債拼命寫,還取不同的筆名以便保全自己文學上的名譽;他個子粗壯,相貌不出眾,但依舊興致勃勃地給夫人們寫情書,一有了錢就揮霍……同他筆下的巴黎眾生一樣,巴爾扎克是個常能引人非議的“小市民”,是問題人物,和雨果先生截然不同。正因如此,春申想巴爾扎克更適合寫巴黎的市井,寫活他那時代的小市民們,寫得原汁原味,讓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居民都從他小說中得啟蒙,認識人類的本性。春申喜歡巴爾扎克,若出生在同一時代,來到巴黎的春申準會冒昧來找尋作家聊天。

巴爾扎克的小說春申讀得多,家里法文版中文版塞滿了一個小櫥。當春申大學畢業初入社會,他讀巴爾扎克讀得特別起勁。近年來他已很少讀了,文學的風習改變,巴爾扎克的寫法顯得有點過時。

但巴爾扎克不虛偽,真正的文學也不虛偽。巴爾扎克通過寫小說掙錢,錢卻并未影響作品的精義。他不是那種將寫作當踏腳石往上爬的人,也許他是郁郁不得志,但令春申感到親近。

春申進屋去看了看巴爾扎克的家具和那個他寫作的房間,一切和春申的想象相去不遠。春申沒多逗留,他已得到了想得到的:在文豪的院子里靜靜吃喝一回,體會到文豪的落寞、不甘和對巴黎玩世不恭的態度。這真有趣,每個城市孕育自己的作家,沒巴黎就不會有巴爾扎克。

巴爾扎克是巴黎歷史上市民階層的觀察者和傳記作家,他是一個使用法語字母作畫的群像畫家。

回家路上,春申想自己只要再去莫泊桑的墳上憑吊一回,就如愿了。在巴黎,春申不想再探訪其他作家的遺跡。

到巴黎的第一天過得如此充實,令春申滿足。巴黎天色暗得晚,晚上七點依舊陽光燦爛天藍云白。春申轉回四號線,本想去熟悉的阿萊齊亞吃晚飯,但也覺得累了,不如早回。

到了阿萊齊亞站,他忍不住還是上到地面,出站正是教堂一側。對面那電影院變了,煥然一新富有設計感。不過,總顯得高朋滿座的那個河馬餐廳不見了,幾條交會的街上當然仍有咖啡館,卻顯得比從前的平庸。路邊小圓桌的擺位也不美觀,像是流水經營,對自己形象沒什么要求。

春申馬上打消了在阿萊齊亞吃晚飯的念頭,他傾向于買些食物趕緊回家休息,第二天有重要的參觀,巴黎人勞航已發短信來確認,約春申在盧浮宮附近一家書店的門口見面。

春申就沿著阿萊齊亞街去找一家肉鋪和一家超市,記憶中那里有他想要的東西。

果真肉鋪子還在那小十字路口,玻璃櫥窗擦得亮堂堂,柜臺上下擺滿各樣肉食,生肉、西班牙火腿或熟菜都有。春申是饞鵝肝醬了:巴黎到處出售的“肝醬”絕大部分是價格親民的鴨肝醬,這家肉鋪倒有鵝肝醬,且價格還不至于驚人,畢竟它開張在巴黎本地人的聚居區。

春申踅到店鋪門口,探頭只一望,不由得笑了:四年彈指過,這店老板豈不仍是老樣子?不但渾身看不出歲月流逝的痕跡,一張馬臉且很光亮,像逐日用鋪子里的西班牙火腿片擦臉的。

當然肉鋪子老板不至于還記得春申,他問春申要什么,立刻就從某個角落翻出真空包裝的一袋鵝肝醬:“要幾袋?”春申也不好意思問價,想想說:“三份吧。”隱隱覺得貴,三份可是買多了?

一看賬單果真,總價直奔一百歐元去。春申抹不開面子,就掏出信用卡來結賬。

鵝肝醬么,真空包裝的,放在冰箱里決計不會壞,帶回上海送人,也是件好禮物呢。本來這新辦的芯片國際卡一路用來順手,如今巴黎全是不接觸式(sans touché)刷卡,用不著往POS機里插卡輸密碼,只湊近聽一聲“嘟”就好。可他往前送卡,POS機卻全無反應。肉鋪老板讓他還是插卡輸密碼,連試了三次,全被拒了。

春申聲明:“我一路刷卡都沒問題。”

肉鋪老板油光光的臉沒表情,遞過POS機的回單,請春申自己看。

春申搖搖頭,覺得傷面子,又覺得這下倒也好,不用買這高價貨色了,便說:“我沒現鈔,只好算了。”老板一張臉,呆呆的,透出某種腔調,說不清道不明。

出了肉鋪子,春申心里窩著氣,過了馬路噌噌朝前走,沒幾步就走到FRANPRIX超市,進超市選些雞蛋牛奶和新鮮球生菜,到柜臺結賬。掏同一張卡只一碰,付款順利完成。這下他登時明白了什么,竟回憶起2018年到巴黎也去過這家肉鋪子,也遇到過同樣問題!

春申急急走回那肉鋪,老板正在打烊關門,春申走前說:“朋友,我讓你看看,這是超市的結賬單,我的卡沒毛病。”

肉鋪子老板這下激動了,不急關門,手抖腳抖去收銀臺鐵扦子上找還掛著的POS機回單:“可我這兒有回單。”

春申端正一下情緒說:“我來告訴你,六年前我也來過你的鋪子,也是買鵝肝醬,你的機器也不肯接受信用卡,最后我用現金結了賬。這件事,太古怪啦!”他把“bizarre(古怪)”這個巴黎人最愛用的貶義詞說得有腔有調字正腔圓,簡直就是巴黎人的標準口吻,心里覺得好解氣。

肉鋪子老板心神不寧地抬起眼,仔細看看春申,像要讀懂他的表情。春申倒及時裝起了和氣,聳聳肩:“沒事,我買不到你的鵝肝醬,有點失望而已。祝你晚上好,再見。”

以這種純粹的巴黎方式跟人“吵了一架”,春申興奮,一下子不想就此回家了。畢竟這是阿萊齊亞,像是他生命中一段重要經歷的常駐地。他放開腳,憑感覺又去尋海阿勒夫人的住宅,也許今天記憶會蘇醒,能順利找到?

找到了又怎樣?海阿勒夫人必定垂垂老矣,也許見了面,想不起來誰是誰,大家都尷尬。況且非親非故的,哪有人因懷舊而去驚擾他人呢?

可怪就怪在他的腳順了,越走越像是那么回事。這豈不就是當年放學后回家的路?那家水果店仍是那個北非阿拉伯人在經營。你看他又在小心翼翼收攤,捧蔬果像是珠寶店老板在移動珠寶;后面拐角上不就是那個福建人的亞洲熟菜鋪子?

春申有點激動,因為他的記憶自自然然校準到二十多年前的老頻道上。這兒路面狀況和沿路店鋪雖有變,卻還依稀是原先模樣,甚至沒變得更陳舊。他記起了當時那個紅色公用電話亭的位置,現在那地方不再有亭子,放著一排共享單騎。他抬頭看見了那棵榛樹,樹冠上棲了不少斑鳩。然后他向右拐彎,剛猜想該是小區進口,卻愣住了:眼前是一幢又一幢單調沉悶的簇新辦公樓。

海阿勒夫人居住的那個挺大的小區不見了!整個小區大概被房產商“動遷”掉了,現在這里是一片商業房產。沒商鋪,是純粹的辦公樓房或用于倉儲。他仔細湊近了關閉著無人值班的門房看,看見某個有限公司的招牌……

第二天一早他就醒了,有一點輕微時差,睡不著了。巴黎直到晚上九點半才天黑,可早上才不過六點,天已放亮。他同勞航約了十點在右岸見面。哪怕路上需要時間,現在出發也太早。

春申想了想,決定洗漱后先給自己做一頓早飯:炒蛋加熱牛奶。因為沒來得及買沙拉調料,球生菜洗干凈,也在鍋里炒一下吃掉。這才又想起油和鹽都沒買,到廚房找找,還好房東都備著,也說過他可以取用。

吃飽了就出發,早到的話,巴黎哪里不是可觀摩的景點?盧浮宮博物館去了太多次,這回就不去了,可去旁邊杜樂麗花園走走。

這時候街上行人還不多,春申見附近有個挺大的菜市場,叫作維克多·雨果市場,只在周四和周日開放。四號線地鐵很空,座位上沒幾個人。到達西岱站時,春申有心想出站看看巴黎圣母院,卻又猶豫。他放任自己重新選擇,沒想到卻一直坐到斯特拉斯堡站出站。

為何要來斯特拉斯堡大街?這條街總體而言名聲不佳。一大早,街上倒沒什么刺眼的,傳說中的那些站街大媽無影無蹤。春申張望著,希望看見記憶中那家山外山川菜店,卻遍尋無著。他讀商學院的那兩年沒少來吃“山外山”,都是和同學們結伙來的。中國生來安慰自己的中國胃,同來的歐美生就是慕名。他還記得有位南非約翰內斯堡來的金發女生,一口四川火鍋入口,眼淚奪眶而出。

為什么在蒙魯日和阿萊齊亞,播放著老歌金曲、掛著宮燈國畫的那類中餐廳都不見了,只剩下簡易的中國熟菜鋪子(生意倒挺好)?所以這個山外山川菜館,當年中國館子的“頭牌”,也已消失了嗎?春申當過十年城市經濟記者,他想抽空在全巴黎看看中餐館的現狀,任何顯著變化都有內里故事和邏輯。

斯特拉斯堡大街上從前有過的小電影院也消失不見了。二十年前,春申曾好奇地買票進去觀摩過某部著名的法國七十年代禁片,是一部法國分級片。他欣欣然某些難以討論的疑問通過這電影獲得直觀解答,但也了解到:在這樣的小電影院里,觀眾都是些猥瑣落魄的中年男。

準時到達位于圣奧諾黑街的碰頭地點,光頭的巴黎人勞航已圍著小圍巾在書店門口恭候。他在網上自薦是研究法國大革命史的民間專家,他寫道:

在1789年,法蘭西結束了統治這個國家數百年之久的封建王朝……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果真說過“人民沒有面包何不吃羊角(面包)”?路易十六真是個壞國王嗎?為什么國民議會剛剛發布《人權宣言》,轉身卻施行恐怖?我將帶你去尋訪伏爾泰、拉法耶特、羅伯斯庇爾,以及斷頭臺的發明者吉約丹醫生等人物的足跡,你將看見路易十六國王、瑪麗王后以及其他許多大人物被推上斷頭臺的確切地點。你將理解為何法國隨即和歐洲的其他許多君主國開戰,并有機會同我一起回顧那些導致一位年輕法國軍人拿破侖走向權力寶座的種種歷史事件。

這位能解答春申諸多讀史疑問的巴黎人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他同春申握手,謙恭有禮:“請耐心再等一會兒,我們還有個美國律師來一起漫步!”話音方落,一位態度不卑不亢,或許稍有些冷淡的褐發老太太走來加入他們,根據自我介紹,她是個退休律師。

勞航販賣巴黎典故的套路是邀請他的客人們參與敘述,他熟門熟路問:“兩位為何對法國大革命史有興趣?”

美國律師老太太聳聳肩,看著春申,意思是請他先回答。春申不怵:“自由平等和兄弟之愛,這豈不是法國大革命提出的嗎?還有,為何法國革命反反復復流那么多的血,砍下那么多人頭?”

勞航邊聽邊點頭,喃喃重復了春申的問題,像春申的反問正巧問在了點子上似的,看來他十分欣賞。春申也有點得意,去聽那美國老太太怎么講,沒想到老太太冷冷地說:“我今天閑著沒事,你收費不貴我就來了,反正怎么樣都算是漫步巴黎。”

勞航一笑,就開篇道:“我從路易十六這個國王講起吧!大家都知道,法國歷史上他是第一也是唯一一個上了斷頭臺的國王,之后還有他的王后。那么路易十六是個壞國王嗎?歷史學家說他是對子民最慈善的國王啊。

“法國國王是世襲的,路易十四是強大的帝王不代表路易十六就同樣喜歡當統治者,其實,巴黎人早就聽說路易十六的愛好是當鎖匠,他天性喜歡擺弄機械,不喜歡主持朝政。有傳說說他因拖延政務,被大臣逼得沒辦法,有一回都哭了。這么個國王,他對犯上的人倒肯寬容,當臣子當國民的有時膽敢違拗他,他也不以為忤,不肯輕易懲罰人。”

“完了。”春申笑道。那美國老太太聽了不言語。

勞航自言自語:“難道一個國王懦弱些,民眾就要犯上作亂嗎?也不是,法國當時的情形確實是到了山窮水盡。來,我們走幾步再講。”

迤邐走到皇家宮花園,是宮殿圍繞中的一個花園,有法國式的整齊拘謹的園藝。勞航擺開架勢繼續介紹:“大家都知道路易十四,法國歷史上的‘太陽王’,開疆拓土,連年征戰,還起造凡爾賽宮,他死的時候其實國庫已漸空虛。路易十五也沒成功擺脫歐洲的戰爭。路易十六繼位,封建制已到了歷史性關口。如果你們不太熟悉路易十五,我提一句話你們就知道,他說過‘Après nous, le déluge(在我死后,洪水滔天)’,對,就是他的原話。所以,路易十六的命運是前定的。

“國庫空虛,人民窮苦,路易十六想向貴族征稅,就召開顯貴會議,卻被拒絕了。國家已經發生饑饉,人民餓著肚子,國王卻住在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享樂。他的王后是傳統敵國奧地利的公主,傳說沉溺于舞會和飼養寵物。國王財政實在匱乏,最后只好召開三級會議。但教士和貴族阻撓第三等級,激發了市民的憤恨。你們看,火山已巖漿沸騰了。”

勞航請他的客人們觀看皇家宮花園一側的一個咖啡館(LE CAFé CORRAZZA 1787)的門楣,那里有羅馬柱:“三級會議上高級教士和貴族不讓第三等級有議事廳,他們能去什么地方聚會議事?”

春申忍不住接嘴:“網球場。”

勞航愣了愣,笑道:“不錯,您倒是什么都知道!”他指向那羅馬柱,“當然也要在咖啡廳說話。這里就是那個新聞記者跑來傳遞重要消息的地方。當時,他說‘國王已經拒絕了’,便是在這里。

“第三等級怒火熊熊不可壓制,中下層的教士也和第三等級合流;王宮衛隊也不牢靠,發生了多起士兵和市民互通款曲的事。巴黎的暴民已數次逼近凡爾賽宮。當然,國王和王后一旦沒安全感,就想調集軍隊來巴黎。巴黎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惶惶。這就是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獄前的氣氛。”

“路易十六是何時出逃的?”美國老太太忽然冷冰冰問一句。

勞航喘口氣,他的節奏顯然被打亂了,不過他很有禮貌:“是的,巴黎亂了,監獄長被砍頭示眾,其實,當時巴士底獄里只剩下幾個囚犯,都是刑事犯,但衛隊和監獄長被暴民殺死了。王后害怕得很,因為巴黎市民要求國王和王后離開凡爾賽宮到巴黎的宮里來住,和子民們待在一起。國王和王后拗不過民意,不得不住到了巴黎,可王后在暗中聯絡自己娘家,想請奧地利王室干預巴黎的革命。貴族們此時已大批逃亡,很多人出了國境。

“路易十六本想留在巴黎等情形好轉,所以喪失了順利出走的機會。等到他終于下決心帶一家子乘坐馬車往邊境進發,法國人民受驚了。法國人在全國尋找從宮里脫逃的國王,最后在靠近北部邊境的小地方截住了路易十六的馬車,將國王、王后和王子都押回巴黎。

“回到巴黎,國王受到民眾嘲弄,但當時還沒人直接威脅國王和王后的人身安全。路易十六也低頭配合,親手舉起了象征自由平等兄弟之愛的三色旗。他,依我之見,一向還是對人民存有善意的,不過,一切都太晚了,路易十六的命運早已注定。”勞航嘆了口氣。

他說話層層推進沒閑筆,倒也緊緊扣住了聽者的心弦。

春申看過些史料,大致曉得路易十六的故事,就說:“那班發動革命的能人們登上了舞臺。”

“對的,我這就來講講那幾個:馬拉、丹東和羅伯斯庇爾。”勞航說,“多么著名的故事啊,這些革命首腦,雅各賓俱樂部,鐵血的手腕!”

在大街上走著走著,勞航忽然站住,在狹窄人行道上小心避讓行人。他指指身后民房墻上掛著的灰色紀念牌:這里曾寄居過馬克西米里昂·羅伯斯庇爾 ,自1791年7月17日至1794年7月28日他的死日。

“所以說,法國大革命浴血的那些日子他就住這兒?”春申嘆道。

“他們到底把國王、王后和王子怎么了?”美國律師老太太聲音冰冷,語帶嘲諷。

“1793年,夫人,”勞航取出一頂鴨舌帽蓋住自己的光頭,“他們把國王推上了斷頭臺。發明這個斷頭臺的是一位叫作吉約丹的醫生,不過,回味歷史可不輕松:據說路易十六國王從前審閱過斷頭臺的方案,贊揚這個方案能免除犯人的痛苦(神經都集中在后脖子上,一下子全部切斷,想必痛苦來得很快很短暫),沒想到國王竟是在為自己尋找解脫之道啊。”

春申皺起眉頭,有點聽不下去,他看看美國老太太,老太太昂著頭,目光凜然,跟個保王黨人似的。

勞航又說:“過了些時候,輪到了瑪麗王后,在巴黎歷史博物館有幅油畫該去看看,瑪麗王后被押出了監獄。他們的男孩后來死在了牢里。就是這樣,雅各賓黨人對聯合起來發難法國革命的歐洲各君主國給出了強硬回答——殺掉了國王王后。”

春申說:“勞航,我有個問題問你。你們愛說俄羅斯人殘酷,殺了末代沙皇一家。可是,你們不是殺國王王后在先嗎?中國的辛亥革命就沒殺死皇帝。”

勞航沒正面作答,他以巴黎腔調咿咿呀呀似笑非笑地支吾半天,說:“被斷頭臺殺死的大人物太多了。到了最后,雅各賓俱樂部也嘗到了斷頭臺的滋味。丹東是個人物,他對劊子手桑松說:‘讓他們看看我的頭顱,它可是不常見的。’他還對羅伯斯庇爾道:‘你送我上斷頭臺,接下來輪到的就是你自己。’”

見春申和美國老太太聽得瞠目結舌,勞航又活潑起來:“最后真是一出戲,發明斷頭臺的吉約丹醫生也被送上了斷頭臺;而殺死所有這些歷史大人物的是同一個劊子手‘巴黎先生桑松’。桑松寫了日記,他回憶國王路易十六在斷頭臺上的情景:路易十六只發一句感嘆,說不該是他上斷頭臺,然后就鎮定赴死。桑松問國王有什么要交代的,路易十六傲然道:‘干你的活兒吧。’”

春申聽了忍不住深呼吸,搖搖頭。只聽美國老太太憤然道:“這就是你們法國人。”

勞航像被子彈擊中,再次狼狽不堪。

最后他把兩位客人帶到了協和廣場舊海軍部總部大樓前,廣場已被封閉了,無數機械和物料堆在廣場上那些珍貴的噴泉和雕塑間,這里正趕著布局2024奧運會的賽場和觀眾席。

勞航盡職說:“這里就是國王、王后和雅各賓派那幾位人物上斷頭臺的地方,當年這里是巴黎市區最大的空地。”

乘大家不備,勞航問:“最后一個點醒,法國革命為何在1789年爆發,還有沒有其他原因?”他自問自答,“有個叫富蘭克林的美國人在此之前一直逗留巴黎,游說路易十六支持美洲大陸對宗主國英國的反抗,而美洲大陸上的革命在1789年之前取得了成功……”

只聽美國退休律師老太太斷然打斷勞航,鼻子嗤然有聲:“這難道又是我們美國人的錯?”

春申搶著大笑起來,勞航一擊得手,已找回了場子,裝作委屈地解釋:“拉法耶特侯爵在法國大革命中可是貫穿始終呀!他是法國貴族,但他也曾是喬治·華盛頓先生的副官嘛。”

告別勞航時,春申問:“你關于拿破侖一世的漫步何時出發?我住巴黎一個月,還有時間。”勞航鞠躬如儀,像錯認春申是日本人:“太榮幸了,歡迎歡迎。我安排一下再聯絡你。再見,祝你一天都愉快!”

在東方很多人心里,拿破侖遙遠且偉大,總讓“男人們”產生崇拜心理。

來到巴黎,確會意識到拿破侖的遺跡無處不在。不用說榮軍院那邊的拿破侖墓,鼎鼎大名的凱旋門和旺多姆廣場上的青銅柱也是游客必看的勝跡。

春申并不崇拜拿破侖一世,在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里,拿破侖是一個立體人物,既叫人目眩,又令人嗟嘆。不過,春申在世紀初辭職后考入巴黎高等商學院攻讀碩士學位,這個歐洲一流的商學院正是拿破侖一世親手創辦的。春申讀了拿破侖的傳記,這次來巴黎想知道得更多。

其實,最大的疑問看似關涉拿破侖,卻是瞄準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人民:為何法國人民經過大革命推翻了封建王朝,歷經血雨腥風得以互稱公民,不久卻歡呼拿破侖的稱帝?拿破侖從教皇手中拿過王冠自己加冕自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成為世所公認的獨裁者,對法國大革命豈不是一個鮮明的諷刺?

僅僅和巴黎市民探討,春申的疑問難得回答。這次來必須花時間使用圖書館,首先要利用好法國國家圖書館(密特朗圖書館)的資源。不過,在正式開始圖書館之旅前,他想放松一下,既去除旅途積累的疲勞,也重溫巴黎世俗生活的豐足與樂趣。

要讓自己在一個月里保持最佳狀態,吃好喝好是前提。聽人說這幾年由于歐洲戰爭和時疫,巴黎的物價上漲得厲害,餐廳不但價格漲,餐品品質更下降,一些好菜都從菜單上消失了,肯花錢也吃不上。春申將信將疑,想自己親自去體驗。不過,他在法國留學的生活經驗告訴他,流言的真實性幾乎不容置疑。不要再對巴黎美食抱有過度的期望,必須多依賴大型超市的物料供應,靠自己下廚。

要曉得柴米油鹽的現狀,最好先看中國城。四號線換六號線,很容易來到意大利廣場站。

春申對市區這個最大的中國城很熟悉,讀碩士的兩年他反復來補充中國食料、去中餐館撫慰中國胃。穿越兩處人行橫道線,右拐,上希瓦西林蔭大道,不遠處就能看見陳氏超市(Tang Freres)。

陳氏是家經營了幾十年的華人超市,巴黎亞洲超市的鼻祖,市場地位牢不可破。春申記得世紀初他常來時,從陳氏超市可買到中國大白菜、廣東咸魚、新鮮鴨子、各種中國南方生產的烹飪植物油、醬油、麻油和風味調料、中國大米、黑木耳金針菜等干貨、綠豆粉絲、中國茶和現做的豆腐及現做的餛飩皮餃子皮……這超市簡直是巴黎華人的接濟點,對春申順利獲得碩士學位也起過重要作用。

帶著鮮活的回憶他走入超市,但聞人聲嘈雜,各種族群的顧客都來了。春申效率頗高,很快挑選了做菜必備的廣東醬油、海鹽、葵花子油和浙江醋,因為怕重,買的是小瓶裝,隨手添上了茉莉花茶和干面條。他取出從淘寶買的折疊式購物袋,到柜臺付賬。一看賬單,確實不貴。

出門抬頭看見PMU(歐洲第一大賽馬博彩公司)的標牌,原來超市邊上就是一個賭馬站。春申感慨不已,不因為他愛賭馬,是他碩士畢業時差點應聘成為PMU的人。那是投資時代的奇幻故事:

PMU當年打聽到武漢可能率先在中國大陸開辦馬術博彩,立刻搶先和武漢方面磋商,答應投資武漢某學院的馬術專業,并到處尋找能開拓中國市場的經營人員。來商學院畢業生招聘會上找人的PMU高層同春申見了幾次,提出聘他回國當管理人員。春申明白就業市場不理想,一個男人若能從事博彩業,未必不精彩,就答應了。不過,上帝伸手拉了春申一下,PMU很快打聽到武漢博彩的設想被上層堅定否決了,急忙同春申打招呼:項目沒有了,我們養人干什么?

春申拎著袋子走進賭馬站,見賭馬站的基本配置是幾個超大電視屏,上面正轉播賽馬現場。各種各樣的男人,有法國人、印度人、馬來人、越南人和華人,都三五成群站在房里看馬、填寫馬票,有種緊張兮兮的氣氛。春申釋然自己沒成為同這些人打交道的行業經理,畢竟就業不是拍攝港臺電影,浪漫的江湖英雄氣實在只存在于電影中。春申想當年自己若是入了行,肯定會有神秘的痛苦等著自己的。

就沿著林陰大道走走,前面是改建過的希瓦西公園。這公園占地4.2公頃,原是意大利廣場當地煤氣廠的用地。二十來年間春申經過公園好多次,園里都少有華人休閑。今天他特意進去逛一圈,公園改建過了,現在植被茂盛噴泉美觀,可坐著發呆的幾乎都是西人和印巴人,仍沒華人。走回林陰大道卻見到很多工作著的華人,大多數在商店當營業員,少數在小店門口裝卸自己的貨物。

即便如此,這條街這幾年還是有了顯著變化:中餐館減少了,或午餐時間關著門,開門經營的餐館絕大多數是越南餐館。越南餐館像得了什么新鮮雨露,已在中國城占據了主流。好比支持春申在巴黎其他地方的敏銳觀感:中國餐廳紛紛結業,變成了熟菜鋪子。有家“華南食品快餐室”生意興隆,春申踅進去看看,就是叫賣即食的大鍋菜。

總算大家樂中餐廳還在老地方營業,春申走進去,老板娘迎上來請他入座。

春申看餐廳里坐著些法國人,也有幾位華人,布桌不像從前那般講究,拿白色餐紙鋪著,客人走了卷起來扔掉,不用換餐布。春申要了啤酒、椒鹽排骨、宮保雞丁和米飯,價格已突破了從前點四五個菜的總額。當然,人人明白物價漲了。

餐廳播放著鄧麗君的老歌,老板娘對春申很友好。等菜工夫,春申便請教她何以滿街都是越南餐館。老板娘點頭“是呀是呀”,她嘆息:“怎么辦呢?我們都要老了,可我們中餐業者的下一代不愿意再繼承這產業了,這是主要原因。孩子們嫌開餐廳太累太苦,都情愿轉做其他行業呢。”

老板娘說得實在,春申恍然,不過他還是問:“那么,中國熟菜鋪子倒是越來越多?”

老板娘說:“老外喜歡吃中國菜,不過,只要不是出來會朋友,他們寧愿買回家去吃。”春申笑了:“他們不想付服務費了,變窮了。”老板娘也笑:“可不是,水電煤價都漲到天上,歐洲打仗了,還有什么好事!”

菜送來,春申嘗嘗,老板娘問好不好吃,春申說很好。他心想:“廚師大概也給裁掉了吧?這么難吃的菜,在國內,顧客可不答應的。”他笑嘻嘻吃那難吃的東西,喝冰鎮啤酒,竭力想從鄧麗君甜美的嗓音里分辨過去的好:又見炊煙升起,勾起我回憶……

僅有調料油鹽還做不了飯,第二天上午,春申打開Google Maps看最近的Auchan超市在營業,就趕緊梳洗了去買菜。

到了Auchan一看,也就和國內一般的街區超市同等面積,可在記憶里,Auchan是大型超市。他想想這幾天走過巴黎街頭,看見超市都縮容了。最典型的是家樂福,從前動輒就是一個個放滿了貨品的室內足球場,現在卻是迷你連鎖家樂福,每個超市面積比兩房兩廳的人家大不了多少。Auchan有生鮮區冷凍區和雜貨區以及一個不小的自動付款區,對比已算很有架勢。

春申是逛法國超市的老江湖,該懂的訣竅他都懂。

首先他去看水果蔬菜,同上海超市相比,那算法國超市的靈魂。水果攤上最時鮮的是櫻桃、草莓、桑葚和藍莓。櫻桃是南美和歐洲產品,南美的暗色歐洲的淡色,此刻明顯供大于求,貼上了特價標簽;草莓顯得很金貴,有大小區別,大而整齊的售價很貴;桑葚個大新鮮,也不便宜;藍莓比較便宜。春申毫不猶豫各樣都取,在歐洲,水果沒食品安全問題,能吃就別浪費機會,售價和機會成本相比微不足道。轉到背后蔬菜攤,他選了三色圓椒、葡萄西紅柿、大蔥、白蘑菇和大葉薄荷。

接著去選肉食,生肉都以小包裝放在冰柜里。當然優質牛排最貴,羊肉次之。春申明白超市里不可能有令人難忘的好牛排,選新鮮中等價位的拿兩包就好。也買一包羊排,多了吃不了。眼睛掃到有大西洋鰨的魚肉排,也拿一包試試。

在奶酪柜和包裝食品柜前他比較磨蹭。干硬的荷蘭奶酪在法國超市占不了好位置,顯眼處幾乎全是法國奶酪,有很多上海見不到的鮮奶酪、花皮軟質奶酪以及山羊奶酪。春申喜歡品嘗奶酪,所以挑選一款ROCAMADOUR山羊奶酪和一款圓圓的CAMEMBERT當點心,又選了一方正在特價處理的青紋奶酪,這種奶酪氣味濃厚,他想用來做菜,不計較它快過最佳賞味期了。挑完奶酪,又挑了一款產地挪威的煙熏三文魚。

乘便來到葡萄酒貨架邊,先定產區,紅葡萄酒就買波爾多的,白葡萄酒買阿爾薩斯和洛林的。既然對品牌不熟悉,年份表也不可能有,那就看著“A.O.C”這個“地區特產產地及質量保證”標簽選,不至于太離譜。看看價格,記憶中5歐元左右一瓶的酒一般就不錯,不過那是好多年之前,現在超市里葡萄酒的價格都在10歐元以上了。可能為迎合市場需求,貨架上有相當于標準酒瓶一半容量的小瓶酒,價格在5歐元上下。春申取了小瓶酒放進購物車。

最后來到冷凍柜,先買冷凍海鮮,有地中海的去殼貽貝,有鮮貝肉,也有大帶子肉,還有大海蝦。冷凍的蔬菜有已焯過水的豆角,春申也拿一袋。自然,盒裝雪糕不要錯過。

結賬,滿滿一袋沉重的食物,夠他一周的烹飪和零嘴,不到70歐元。

回家立馬歸類,把該放冰箱的放冰箱。春申索性又出門到附近走一圈,有個連鎖的FRANPRIX超市和一個叫Bio的生態食品超市,他考察一番,買了果汁和看上去很不錯的新鮮豬排,又拿了洋蔥和大蒜。終于將吃喝安排妥帖。

漫步在蒙魯日區的共和國大街上,找一家完全沒游客、只供本地人消閑的咖啡館坐下,春申要了杯2歐元的便宜咖啡,心滿意足地歇息。從前曾在巴黎儉省地過留學生活,現在不必過得那般拮據,只要做到不浪費就好。其實,在巴黎他很愛當自己的廚師,簡直有點雀躍。

臨時活動排片表上,有兩個巴黎人將帶春申領略左岸圣日耳曼地區的風物。有一種說法是:如果一個外來客缺少本地人的帶引,很難明白左岸的這個區域為何是巴黎本地人(非游客)最推崇的高尚生活區之一。

說起圣日耳曼德佩,春申這么些年也真是慢慢才將眼光對準過去的。他第一次到巴黎就落定在貼上了“巴黎知識分子領地”標簽的拉丁區,他最熟悉的圣米歇爾大街與圣日耳曼大街垂直交叉。其實從圣米歇爾噴泉一拐彎,沿塞納河左岸的河堤向奧賽博物館(法國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方向走,走到藝術橋那兒,不過橋,左轉過馬路朝城區走入去,那就是圣日耳曼德佩了。

圣日耳曼德佩曾是古巴黎的近郊(巴黎以西岱島為市中心那時代),“德佩”這兩字在法語中的意思就是“附近”。如今被公認為圣日耳曼區域中心的圣日耳曼德佩教堂是圣日耳曼德佩老修道院的一部分。這修道院可是巴黎最老的教會建筑呢,那個“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兒便長眠于此。

法國大革命也沒能改變巴黎貴族聚居圣日耳曼的事實,所以這兒古老美觀的私人府邸多得叫人目不暇接。春申年輕求學時哪來閑心知道這些?他那時只曉得花神咖啡館和雙叟咖啡館在圣日耳曼德佩,這兩個咖啡館都曾是巴黎知名文人盤桓的“據點”,咖啡館還有自己頒發的文學獎呢,延傳至今。

首先讓春申踏足圣日耳曼德佩的是LE PROCOPE這個開在古喜劇院對面的老派咖啡館,但又并非這個咖啡館的名聲吸引他去。

那年春申在商學院讀研就快畢業了,必須尋找工作。偶見校友會通告請了法國第三大媒體集團的校友總裁舉辦聚會,春申覺得是機會,就交納50歐元參會費,想去面見那總裁,行毛遂自薦之事。也不能說他魯莽,世紀初那會兒,凡從上海來的MBA學生,只要有點兒職業履歷和背景,確實也是法國人主動尋求的人力資源,只看雙方是否能對上眼。

聚會放在LE PROCOPE咖啡館的二樓,春申一查,才明白這是家來歷生輝的咖啡館,甚至已超過咖啡館的定位,可稱為名人堂。首先,富蘭克林就是在這個咖啡館里起草了美國的《獨立宣言》,而法國大革命雅各賓派的那些首腦如丹東和羅伯斯庇爾也是這里夸夸其談的常客。至于其他名人逸事,例如拿破侖·波拿巴中尉在這里押帽子賒酒喝之類,他是過了些年才聽說的。

春申穿上自己最好的西服,打起以前玩BINGO游戲贏來的意大利名牌領帶,盛裝走進LE PROCOPE參加校友會,卻即刻鬧了個小笑話。

進會場前他想洗手,看了看二樓兩個相鄰的洗手間,上面都沒文字只有頭像,他選了男性頭像走進去。等他出來,一個穿古典宮廷制服的服務生朝他擠眉弄眼:“先生,你方才進的是女廁所。”春申尷尬,回頭又看門上頭像,他選的明明是男人頭;仔細再看邊上的,卻也看不出太大區別,就如此。不過,那服務生的表情充滿了揶揄,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在那次校友會上,等總裁校友風度翩翩地發過言,大家提問而別人的問題差不多都已提完那微妙一刻,春申才舉手。他問總裁校友有沒有開拓東亞市場的計劃,媒體集團有這么多生活類風尚雜志,如打獵、刀具、雪茄、高爾夫、馬術和潛水主題期刊,豈不很適合亞洲的新貴階層。校友總裁瞬間明白了春申是怎么回事,他和藹可親地介紹了一番集團對亞洲市場的積極看法,尤其歡迎來自中國市場的校友出謀劃策。校友會那組織會議的秘書長嘴角綻開一個隱秘微笑……春申帶著受辱的感覺同會后主動招呼他的總裁校友交換了名片,當然這就是該故事的大結局。

若問春申LE PROCOPE是個什么所在,他大概率會吐出“名利場”三字評價。

不過,如今他的心境已云淡風輕,期待跟著巴黎人去玩透圣日耳曼德佩,以便更準確地理解傳說中由海明威定義的“流動的盛宴”。

斯迪芬在圣日耳曼德佩教堂門前等春申和另外兩個女游客,他伸出手肘碰碰別人手肘,手里拿一個長長的ODETTE甜品紙盒。打開紙盒,是他剛買的新鮮泡芙,請大家品嘗。

他一扭腰肢,透露了他個人的取向,但他卻并不妖媚,他說:“今天我帶你們了解圣日耳曼德佩的甜食,我們只尋找甜蜜不問其他。”春申再仔細看看斯迪芬,此君打扮得像一個切·格瓦拉帶領的游擊戰士,只是穿了便服而已。越過座無虛席的波拿巴咖啡館,一行人進入狹窄的小巷。斯迪芬舞手舞腳:“晚上才是你們該來的時候,好的酒吧都有自己的爵士樂隊。”

在一家1761年創辦的小甜品鋪前斯迪芬說:“今天每到一家店我都會請客,你們付我的錢已經包括了這些甜食。”他迷人一笑,轉身推開描了畫的玻璃門,請大家進去。一個有蜷曲劉海的大男孩靦腆地站在柜臺里,問大家想嘗嘗巧克力還是小杏仁蛋糕。

穿街走巷,再到圣日耳曼食品市場,斯迪芬并不進場,說大家此后可自己來逛,他只想請大家在市場外拐角上的小甜品店坐一會兒,有好東西吃。春申看斯迪芬進店去選食物,便和同行的美國姑娘討論歐洲的冰激凌,直到斯迪芬端出托盤,請大家領略小馬德萊娜蛋糕。斯迪芬說:“好吃吧?唯一的區別是我給大家挑的這一款沒杏仁味。”

其實,這時所有人的喉嚨都已甜得發膩了,看見又得走進一家比利時巧克力鋪子,頗有些抗拒。不過,穿剪裁合體之高級西服的女店長迎了出來,禮節周全談吐高雅,一切富有儀式感。這家PIERRE MARCOLINI店的售價比小鋪子昂貴,但包裝精美,頗有奢侈品店的腔調,令客人肅然,不敢不端莊。斯迪芬照例請每人選一枚巧克力品嘗,春申特意挑了苦巧克力。

沒完沒了地經過一家家畫廊和服裝精品店,又跑進以出售馬卡龍聞名的店鋪。對著五顏六色的馬卡龍,胃酸已作怪,令人不敢再吃甜。斯迪芬有點尷尬,不過他堅持每人要嘗一枚,春申點了開心果風味馬卡龍,悄悄用餐巾紙包起,藏到自己背包里。

終于斯迪芬給大家一個喘息機會,他帶客人拐進寧靜安逸的弗斯滕博格廣場,小小廣場為漂亮的公寓樓圍繞,一側有家花店。斯迪芬說:“我喜歡這家花店,但你們應該知道,出名的是花店旁這棟默默無聲的住宅樓。誰在這兒住過、開過畫室呢?當然是歐仁·德拉克洛瓦,那幅名畫《自由引導人民》的畫家。”

美國姑娘悄聲說,假使馬上就結束這場漫步,不再吃甜點,能立馬去參觀畫家故居就好了。春申笑答:“可能斯迪芬覺得大家還不夠甜蜜。”

的確如此,斯迪芬算好了時間路線,下一步來到圣安德烈商業街,就是LE PROCOPE 咖啡館后門那條街,那里有家大果醬鋪子,有五種混合果醬等著大家品嘗!

最后,斯迪芬將客人們帶到古喜劇院路路口,那里有家臨街的 AUX MERVEILLEUX甜品鋪,簡直是超級網紅店,門外排上了長隊。斯迪芬招呼店員,沒掏錢包(因此不排隊)給每人要了一枚meringue(奶油夾心烤蛋白),有多種口味可選。卻不過他的熱情,春申勉強把自選的榛子meringue放進嘴里,忍不住嘖嘖叫好,實在是美味!這時有兩位說普通話的女游客猶猶豫豫走來看櫥窗,春申就向她們推薦這奶油夾心烤蛋白,兩個女人登時興致勃勃排到隊尾,這讓斯迪芬大有面子。

還算好,隔天另一位莫琳并不帶客人品嘗圣日耳曼德佩,她在網上介紹她設計的游程:

圣日耳曼德佩在1920年代成巴黎知識和文化生活的中心,那個時代偉大的藝術家、作家和哲學家們自發聚集在這里分享他們思想的精華。夜晚,這街區充滿活力,煙霧繚繞的酒吧和俱樂部都傳出爵士樂。

我將帶引諸位在啟發了巴爾扎克和格特魯德·斯坦的狹窄街道與古老的教堂間漫步,我們將一起探索奧斯卡·王爾德如何在巴黎度過他最后的日子。我們會參觀薩特和他們那伙人聚集的咖啡館,并可一窺菲茨杰拉德在巴黎的住房和他的寫作高峰期社交史。

我們也將經過著名攝影師的工作室,思辨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的靈魂。最后我們會聊聊那個把巴黎說成“流動盛宴”的美國人海明威,他不停地在巴黎更換太太和住房。我們會在盧森堡公園結束本次腳蹤。

春申想,反復穿街走巷地玩兒累是有點累,不過,如此一來,圣日耳曼德佩就像有了新面孔,展現它另一種魅力。并且,他決心在聽完莫琳的介紹后獨自到LE PROCOPE吃晚飯,那樣他對它的印象就完整了。

春申暫居的蒙魯日居住區治安良好且秩序井然。巴爾扎克小說里提到過蒙魯日,提的正是當年巴黎城外的居民區。大型游泳館是新建的,但它周圍不少公寓樓都有了一百多年歷史。

春申每出門,先到樓下中庭的小天井扔垃圾,天井玻璃門上張貼有嚴格的垃圾分類標準。出門常見灑水車和清掃車起勁地輪番清潔路面。右手第一個拐彎處的花店鮮花芬芳。對面的維克多·雨果市場每逢周四周日開市,開市后周圍居民蜂擁而入,采購三天到一周的食品。春申踅進去看過,市場設有蔬菜區、魚鮮區、肉攤、奶酪區和干果區,但標價卻不比超市便宜,魚鮮更貴,也更新鮮。居民們都拖著拉桿箱來買菜,皆步行不開車,應該就住附近。看買貨和賣貨的人,基本是歌舞升平模樣,謙和有禮,有時互開玩笑。周日里居民們還會把一兩條小馬路用拒馬封住,在那里舉辦小型集市,買賣各種服裝和家具。

晚上蒙魯日空氣很好,但多少有點吵鬧。因游泳館后面附設網球場,年輕人運動后就在附近喧嘩,很晚也聽見有人狼叫。春申有次經過網球場邊,見男男女女二十來個年輕人坐在馬路牙子上,打扮嬉皮,都捏著啤酒瓶仰脖子喝,互相攀談。

這天深夜,春申收拾好屋子已躺在床上,猶覺房里熱,便打開窗戶吹風,清晰地聽見兩個流浪漢在樓下馬路邊對話。一個說:“找個地方睡了,睡吧。”另一個啞著嗓子答:“睡在這門口嗎?我也很想睡了。”繼而又絮絮叨叨地重復無意義的詞語,像彼此吐著句子當泡泡,又像貓咪咕嚕。終于安靜了,春申去關窗,又聽那啞嗓子的流浪漢輕聲呢喃:“明天,明天,去到太陽下。”

夜終歸沉寂,春申望出去,鱗次櫛比的屋頂疊加在眼前,他忽覺這是蝙蝠俠從窗口飛出去時的景象。

他依稀看見自己扇動粗大的黑翅膀在蒙魯日居住區的夜空飛翔,飛到很多窗戶前停留,想看看里面的人,也飛去看看那些棲息在法國梧桐和山毛櫸上的斑鳩和烏鴉……

春申嘗試聯系商學院的同班同學斯勒萬。

很多年沒見,生疏取代了好奇。斯勒萬在電話上彬彬有禮,問春申是到巴黎市區見面還是回去校園見。春申說:“當年我倆一起在學校湖邊構思小說,我們就再去看看湖里的天鵝吧。”斯勒萬說:“當然,我帶上長棍子面包和紅酒,面包是給天鵝準備的。”

商學院當年的招生簡章有點房地產廣告式的狡黠,說自己地理位置優越。當然了,巴黎高等商學院應該在巴黎市中心吧?可外國學生們報到了才發現它坐落在凡爾賽宮西面屬于巴黎商會的一片山地上。校園夠美的,但若學生自己不開車,要去巴黎就得反復轉車,由郊區火車轉支線,再到蒙巴納斯站換地鐵,單程沒兩個多小時到不了塞納河邊。不過,這也讓大多數國際學生們安于校園加小鎮的寧靜生活。

斯勒萬是個電機工程師出身的管理者,如今已是法國某大型國有工業集團的財務總監。不用吃驚,讀MBA就是求變,電機工程師當然也能成為稱職的財務管理人。斯勒萬從中學時代就嘗試寫科幻小說,小說從未發表,他卻保持愛好直到中年。當年上課上累了,春申和他一起在湖邊神侃,一起用嘴巴構思小說情節。有一次兩個人到鎮上吃比薩餅,結賬時服務生忘了收啤酒錢。斯勒萬和春申都沒提,付完賬走人。路上斯勒萬難受:“我們偷了人家錢了,趕緊走遠點。”春申則說:“上回我在加拿大提醒一個侍者少收我錢,他一臉尷尬,原來老板就坐在旁邊記賬。我不曉得會不會再犯同樣的錯,這里的人情世故我不清楚。”斯勒萬苦著臉:“以后寫小說可以把這個寫進去。”

春申想象斯勒萬如今什么模樣,該是個謹小慎微的小老頭嗎?

春申到蒙巴納斯車站去轉車,在左岸最高的蒙巴納斯塔寫字樓下抬頭看。上海的陸家嘴有無數棟比這更高的摩天樓,巴黎市區卻僅此一棟,嚴控高樓,這便是區別。

他走進車站,時刻還早,就去找記憶中那家兼賣書籍和期刊的食品店。店還在,卻已不再賣期刊和旅游書籍了。從前春申在這兒買過一種關于“GITE”的導游書,所謂“GITE”就是巴黎之外“外省”的鄉野中散布的民宿,由專門機構評級介紹,供巴黎人短中途旅游度假入住。那是春申當留學生時比較熱衷的出游方式,能住到農莊或小鎮上,品味原汁原味的法式鄉土生活。此刻他將就買了本馴馬的書,帶在路上翻翻。他想起學校就有自己的賽馬場,每年夏天都舉辦比賽。

輾轉到達學校正門。二十年來學校增建了校舍,從前的校門口只有個獨立小門房,現在則是建筑群。他填寫了訪客單,拿護照出來遞給接待處的女士復印,才得以進入校園。

登時,一股熟悉的來自廣闊南瓜地和油菜田的氣息刺入鼻孔,一下子他“蘇醒”了,記清楚了那段難忘的時光。

一群禾花雀從休耕的農地上飛起,卷成一團細密云煙,從眼前飛過……

他提前了四十五分鐘到達校園,方便一個人到處走走。當然先去MBA學院,從前的教授們估計都不會在,按他們的年齡早該退休了。那些人當年真是才華橫溢!

他推開玻璃門走進靜悄悄的大廳,學生們都在上課,他可以看見階梯教室里那些年輕人的臉,與他當年班上的臉沒太大區別。讀MBA的學生們都善于聚精會神,他們深信自己正致力于命運的積極轉變。

他再次凝視那些有夢的臉,微笑了一下,來到教務處辦公室,果真,那里連一個他認識的職員都沒了。他禮貌地作自我介紹,向一位職員問詢幾位教授和前院長的近況。確實,教務處也不很清楚了。

他漫步到MBA宿舍樓前,當然不必去認什么管理員,當年那位管理員就已是老太太。他走到不變的橡樹林里,低頭辨認樹干上繞著的老常春藤,抬頭尋找自己住過的宿舍。

他看見了,宿舍窗外的木欄桿換新過。他想起那只從小鎮上領養的小貓當年愛蹲在欄桿上曬太陽,俯瞰樓下跑過的教職員工家的孩子們。那些小孩子抬頭鼓勵貓咪從二樓跳下去,他們扯開嗓子喊 “Tranche toi, tranche toi(別猶豫啦)”……

春申走過學生食堂,那是他吃過的食物最難下咽的食堂;春申走過學生咖啡廳,他常在那里買帕尼尼餅當午飯吃,同一個和善的日本同學聊天,一起吞咽清新的森林香氛,打賭畢業后回到東京和上海再也不會享有如此美好的空氣;春申走過教工食堂,想起擔任宏觀經濟學教授的那個美國人請自己吃飯,竭力探聽中國學生對美國學生杯葛TCL集團收購法國湯姆遜公司的看法;春申走下山坡來到湖邊,驚喜地又看見了一對粉紅色的大鵝,那是野生的,從未知之境飛來;春申終于來到跑馬場邊,回憶起歐洲幾家一流商學院共同在這里舉辦年度運動會的盛景;他沿僻靜小道走過兩座石橋,找到了學校的苗圃。苗圃里曾有很多魅力無窮的仙客來,妖嬈的花姿令他回憶初戀的感覺……當然,太多的幻覺了,還是現實點:他發現商會通往馬路的門如今對學生開放了,學生們在打卡進出。當年他每次抄近路下山去超市,都不得不像猴子那樣翻墻,往一人多高的墻下小馬路跳。回憶是多么真切!

春申是個能守時的人,他準點回到學校大門口,與斯勒萬老同學同時張開雙臂擁抱對方:“你沒變,還是老樣子!”

他倆仍有相似的秉性,很快就放棄校園來到了山下小鎮。鎮上變化最大的是餐館,中餐廳消失無蹤,原址成了日料店。他們來到原先的巴西烤肉店如今的咖啡館庭園坐下,喝一小杯黑咖啡。斯勒萬微笑說:“你返校比我艱難多了,要飛一萬公里吧?”

萬里迢迢的求學曾是整個班級大多數人的圣戰,如今圣戰取得了什么結局?

兩個老友把各自知道的同學事跡掰扯了一番,原來大家都已“消失”在國際商海中,并沒人成為商界明星。經濟在歐洲和東方都呈現下行趨勢,人在滄海橫流中,如何脫穎而出?當然,且慢,印度同學倒有好幾位正閃光溢彩:他們什么也沒做,只是回孟買買了一肚子股票,時間就幫助他們成為大富翁。

“我以為會是你,結果卻是埃米爾發了大財。”斯勒萬嘲諷道,“埃米爾回來過巴黎,他請他能找到的所有老同學喝了一晚上的酒,我們最終合力舉起他,把他扔進了塞納河,還往河里澆了好幾瓶香檳!”

他倆又心照不宣一起去吃比薩,這明顯是個不同從前的新比薩店,不過,飯后春申和斯勒萬各自分開給侍者小費,喜得侍者連連道謝,完全不明白這兩位是發什么神經。自打歐元取代法郎后,巴黎簡直都不流行給小費了。

重逢是一種儀式感很強的游戲,春申和斯勒萬如今都成了擺弄儀式感的老手。春申說:“后來你搬來鎮上住過一陣,還記得我來玩過?你用茶包只稍稍泡一會兒,而我會反復用它,現在我倒是跟你學了。”斯勒萬笑說:“我找錯了房子,窗戶正對著教堂的鐘。”

兩個家伙都半老不小的了,此刻卻調皮起來,看見鎮上那家不常開張的甜品店打開門,一下子就跑進去喊:“老板娘呢,老板娘呢?”

出來的是位中年夫人,她的母親早已過世了。她知道他們是山上學院從前的學生,賣給他們蛋糕時,微笑著贈送了小泡芙。

春申和斯勒萬并肩坐在鎮上小教堂門口古老的石條上吃蛋糕,春申說:“哥們兒,事實上我寫了個小說,是題獻給你的,都已出版了十多年了。你不讀漢語,我寄給你也沒用。”

斯勒萬吞下泡芙,不動聲色地說:“我這就給你地址,你寄給我,我兒子正在學中文。”

巴黎大部分教堂是天主堂,這和宗教史有關。歷史上發生在巴黎的最著名的宗教事件是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洛繆之夜,一次大屠殺。

是夜,巴黎天主教徒夜襲新教胡格諾教派,殺得尸橫遍野,鮮血染紅了塞納河,引發了長期的宗教戰爭(電影《瑪戈王后》的主題)。全國的新教教徒們渡過海峽逃亡英國。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后,出乎教會意料,革命者將教會當成了目標,沒收教會土地和教產,試圖將強大的教會從法國權力結構中清洗掉,這其中未免沒有當年大屠殺埋下的冤仇“種子發芽”。直到拿破侖·波拿巴掌權,他決定與羅馬教皇和解,重新在法國恢復天主教的宗教信仰。

如今的巴黎,新教教堂寥寥,一方面證明了天主教在法國的主導地位,另一方面也勾勒出海峽兩岸法國與英國之間的信仰鴻溝。法國較容易處理好與其他鄰國的關系,但和英國卻是宿世冤家,彼此信仰有裂痕,很難合拍。

其實,2019年巴黎圣母院失火,外部世界覺得巴黎遭受文化劫難、心靈有創傷,很多真正的巴黎人卻處之淡然。

巴黎人告訴春申:巴黎圣母院并非保存良好的古跡,在十六世紀它遭到過新教徒的毀壞;而在著名的“九三年”,巴黎圣母院28尊國王雕像被拆下斬首,為的是“它們象征了君主制和宗教的合污”;同年整個圣母院遭人為毀壞,珍藏被掠奪,只剩下破敗的建筑。要明白如今的玫瑰花窗并非古物,乃后來重建,是存世時間不長的新作品。修復圣母院只是耗費資財,并沒有太大的文物損失。

這周日,春申曉得各大教堂都在舉辦彌撒,不適合參觀,而小巴黎市中心人流增加,度周末的巴黎人將和游客一起填滿各大博物館及休閑場所。他決定反向出行:先自己做午飯,然后去往僻靜處,探索一下小巴黎的“邊境”。

將巴黎地圖攤開眼前,核心的小巴黎形似左側稍有增生的一只石榴,共分為編號1至20的20個區。

平面圖上,塞納河如同一座拱橋從西南角升起,越過巴黎中心區域,朝東南角下落,將巴黎分成上大下小的兩部分。

整個左岸就是塞納河的南面,由5、6、7、13、14、15六個區組成。俗稱的拉丁區范圍占了左岸相當大一部分。從旅行者角度考察,左岸六區治安良好,晚上也可以到處走動。

右岸是小巴黎的西部、北部和東部,在地圖上的形狀就像扣在塞納河上的一頂拿破侖帽。西部的16和17區住著富裕人家,環境不錯。1、2、3、4、8、9各區則布滿了文化藝術和建筑的瑰寶,是右岸核心區域,除了惱人的扒手們,旅游者不用擔心其他。

偏東的11和12區名聲尚好;有重要車站的10區和擁有蒙馬特高地的18區是旅游者必去之地,不到圣心大教堂怎能算到過巴黎?可人雜了容易亂,蒙馬特高地周邊發生治安事件不少,小紅書上也一再有人吐槽在這里遭遇的驚險。

旅游者最怕去的還是小巴黎東北部的19和20區……春申某年從巴黎回國,坐地鐵碰上罷工,無奈和一位帶孩子的美國媽媽一起放棄地鐵去坐旁人指點的公交車趕往機場,可出了位于19區的那個地鐵站登時傻眼。他們眼前肯定不能是巴黎啊,這是到了法國的非洲殖民地嗎?馬路上全是人,往機場的公交車擠滿了人,人都吊在車門外了;很多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到處逡巡,神經質地喊叫。反正,那位美國媽媽和春申當時互相照應,揚手招了一輛路過的的士,拼車去機場。的士司機一路感嘆,說他們碰到他真是行了大運……小紅書上對旅游者提供的大多數建議是放棄這兩個區的任何“景點”,不要去冒險。

春申不著急,他起床后煮沸自來水,泡了一壺茉莉花茶;從冰箱取出煙熏三文魚回暖。一邊喝茶一邊煎荷包蛋,還將五只白蘑菇切片放在荷包蛋之間的葵花子油液上。

趁熱吃完煎蛋煎蘑菇,他上Bonjour RATP查詢幾個地點的通行狀況,這個本地的App會告知最新路況變化,然后以地鐵+公交+步行的指示圖建議最切實的路徑,包括讓人知曉從家出發到達每個目的地大約需多長時間。

春申想先去東南郊的文森森林參觀文森城堡,然后去附近的鮮花公園。等這個旅程完成,看自己的體力和興趣,再決定其他。

于是春申開了瓶白葡萄酒,倒上淺淺一杯;打開煙熏三文魚的包裝,把魚放在碟子里。

他整理自己需要帶的雜物,坐下吃了一片魚,喝了一口酒,好味!

他換上出行衣服,關閉所有窗戶,坐下吃完剩下的三片魚,喝完杯中酒。瞇著眼觀察了一番云天,決定戴墨鏡出門。

然后他洗了杯子和碟子,背起包換鞋出發。

地鐵四號線換乘RER A 線,在文森城堡門口出站。雖是周日,游人比平時多,城堡內外仍顯得空凈。

郊區森林空間大,地荒了野了,有稀釋人氣的效果。文森森林在巴黎東邊,它和西邊的布洛涅森林一起,堪稱巴黎的兩大綠肺。春申曾和同學們一起去布洛涅森林的劇場看過現代劇,也曾應邀參加迪卡儂公司在布洛涅森林舉辦的聯誼運動會,但無緣于文森森林。文森城堡是文森森林的靈魂,他今天補來。

進入城堡內的廣場和花園不用買票,想參觀小禮拜堂和一部分的城堡內部才需要票。風很大,帶著尖厲嘯聲吹來,吹走了游客的遮陽帽。

春申抬起頭看曾屬于法國國王的城堡,知道古時國王入住城堡帶著軍隊。國王住在城堡的中層,而他的士兵們駐扎在城堡的頂部和底部形成保衛。

這里如今是被廢棄的宮殿,它那闊大庭園一派落寞。有幢古色古香的樓正在大修,機械車伸出長臂,翻越了舊樓頂部。舊樓的石壁生出銹色,有一條銅落水不停發出砰砰聲,工地上卻看不見工人。

春申走過早已疏于護理的草坪,踩翻了各種各樣的野花,來到庭園盡頭,往下看護城的壕溝。護城壕溝里沒水,卻長滿半人高的野草。這些草的細長草葉非常柔軟,在風中漾起綠色的波濤。在這般綠濤中,法國大革命期間曾處決了保王黨的首領昂基安公爵,而公爵的死促使歐洲各君主國成立第三次反法同盟……

不過,令這個歐洲最高的軍事堡壘(主塔52米)最出名的是它的小禮拜堂,當年法王路易九世花費一半的國庫財富向君士坦丁堡的鮑德溫二世買下一件圣物:耶穌受難時頭戴的荊冠。在荊冠未移入西岱島上的圣禮拜堂前,一直保存在文森城堡。城堡禮拜堂至今保留著荊冠遺留下的一些碎片。

此外,此地有幅名畫《貝里公爵的收獲時期》,畫面是路易七世至路易九世不斷擴建的城堡外的森林里正舉行狩獵。而虔誠的圣路易(路易九世)從文森城堡出發開始十字軍東征,再也沒回來。

能顯示時空滄桑變幻、悲劇卻始終上演的是城堡草坪中的一處紀念碑,此碑紀念1944年8月德軍在城堡里處決30名法國抵抗者。

春申從沉重的歷史感中掙脫,向城堡門衛詢問如何到達花卉公園,門衛熱情地指出方向,說那是巴黎一年一度花卉展覽會的舉辦地。

春申沿著林陰路繞過大半個城堡去公園,沿路見有人在城堡外寬廣的綠地上遛狗。他羨慕地站住,觀看那些叼著飛碟在陽光下快跑的金毛犬和狼犬,它們并不意識到自己多么幸運。

花卉公園此刻不在盛花季,游人稀少,不過椴樹花正怒放,空氣中洋溢清香。他漫步蓮花池,眺望空曠的園區,也觀賞了雪杉藍色的針葉和幾個園丁頗花了點心思打理的熱帶植物暖棚。這公園和中國廣東省的華南植物園相比顯得特別業余……

抓緊時間坐地鐵去蒙蘇里公園。蒙蘇里公園是拿破侖三世令奧斯曼男爵改建巴黎、開辟系列城市公園的一個名例。當然,它也坐落在巴黎的“邊界”,在南邊,離蒙魯日并不太遠。蒙蘇里這個名字源自“自嘲的老鼠”,因為在奧斯曼男爵改造前,此地老鼠猖獗。

從公園一側僅容一人出入的小門走進蒙蘇里公園,趕路趕出汗來的春申欣喜眼前有濃密的樹陰和供人休息的長椅,他趕緊坐下,取出礦泉水來喝。

往里走就見湖光粼粼,環湖樹木種植均勻,灑下恰好的陰涼。公園據說是園林設計師讓·夏爾勒·阿爾方主持十一年才建成。人們在這塊原本墓穴成片的土地上挖湖造坡,創造出讓市民享受的園景。

來這邊緣地區公園的幾乎全是附近的居民,他們拖家帶小,大多數來草坪上野餐。春申這時不能不覺得孤獨冷清,只能看別人在親情和友情里談笑打鬧。這正是巴黎平民的周末時光。

小路上一瘸一拐走來一個殘障少年,大約十五六歲,智力和體能似乎都不健全。他高興地抬頭咧嘴,陽光勾勒出他側影;他喊叫“我累死了,要坐”,一屁股坐在一張長椅上。伴著他的婦人皺起眉頭,上前用力拉扯:“不要懶惰,我的寶貝,起來繼續走,我們才走不遠。”少年賴著不起身,發出執拗的哼聲。路過的人不去看他觀察他,所謂禮儀就是視而不見。婦人再三再四耐心且堅決地催少年起身,終于母子倆慢慢走遠了。

春申沿著大路走到分岔口,一邊是又一片躺滿人的草坪,另一側是個坡。沿坡走上去,眼前展開的是公園的另一半,中間被一座橋聯絡。

走橋上一看,春申驚訝地張開了嘴巴:有一線地鐵從公園中間通過。公園建坡地就是要讓海拔高度高過這地鐵站。再看這地鐵站,竟是他二十多年來常常出入、本次來巴黎第一趟轉車的大學城站。他這才明白蒙蘇里公園最準確的方位地址。

考慮到有關19區的治安傳聞,春申這回不準備去看遠在巴黎東北角的布特肖蒙公園,那是另一個由阿爾方設計的公園。不過,當年他住在海阿勒夫人家,曾和房東一起去那里看露天電影。他回憶起來的正是巴黎式的席地野餐,大家坐在鋪開的布上,吃著自己烹飪或從超市買的食物和水果,不在乎屏幕上演什么,其實也聽不清。那個夜晚,有個瘋女人繞著人群放開喉嚨破口大罵,房東和朋友們無奈,只好考考春申能聽懂幾分。春申醒悟要了解巴黎,學習法語不能放過各種各樣的粗口。如今,他對法語的粗口十有八九都懂了。

巴黎環城高速公路之外就是郊區,高速公路共有34個出口全長35公里,此日春申的足跡便繞著環城公路出入。“郊區”的法語是la banlieue,“少年”的法語是l’adolesent,這兩個詞若湊在一起就是如今令巴黎頭疼的社會問題。

東部和北部的郊區居住了大量的移民家庭,而郊區青少年已成為巴黎每次社會動蕩和騷亂的絕對主力。郊區青少年們燒垃圾桶、燒汽車,進而打砸搶,成為市政府糟心的治理難題。

作為一個神奇的文化都市,巴黎總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市中心文化瑰寶區和西南部高尚住宅區常潔身自好,即便在城市騷亂中也秩序井然,但一個城市不能永遠無視它未愈的傷口。2024奧運會投入巨資,將奧運村和新場館建設重心放到了北部的圣丹尼斯,旨在投資不穩定和經濟不振的遠郊。據說奧運村在奧運后還能入住成為居住區,但是否能為該區域帶來正面變化,殊難預測。

春申離開蒙蘇里公園是下午五點,預計五點半就能搭乘四號線到達南郊的巴涅鎮,在搖晃的地鐵車廂里,他記起了那位在付先生家認識的數學博士生張旦,那時張旦在巴黎師范大學進修,他倆搭伴去巴涅觀過光。張旦給春申講故事,講國內來的名教授、重大攻關項目帶頭人如何自己不會做飯餓得發慌,嗅到張旦炒蛋炒飯就來蹭,吃起來像強盜;也講哪里能買到便宜的雞骨架和冷凍海鮮。張博士可會炒菜了,炒著炒著他的西方國家寢友們就來了,紛紛指責他的油煙損害他們的健康……

想著早已失聯的張旦,春申微笑著走出巴涅地鐵站,不過,他搞不清是車站挪了位置還是這二十年來巴涅鎮中心重新建設過。眼前是一片新式的多層住宅樓群,放眼望去,絕非巴黎調調,倒有點像他訪問過的莫斯科工人住宅區。此外,街上全是非洲移民,看不見市中心那樣的巴黎本地人。

春申選了一個方向走,覺得自己能走到記憶中的一些漂亮別墅前,不過,他越走越懷疑找錯了地方,甚至去過的那個優美的小鎮并不是巴涅?他突然聽見居住區里傳出一陣烈度很高的叫罵,嚇得轉身就往地鐵站跑回去。他瞥見路邊的小超市也在出售烤雞,忍不住駐足看了看,比蒙魯日的烤雞便宜四分之一,不過,他不想買,他只想趕緊回到蒙魯日。

這周日的“外線游歷”就此結束。回到蒙魯日,他走入離住處最近的那個甜品店。店里的甜品和面包看上去還挺誘人的,三十多歲的店主也不是巴黎本地人,濃眉大眼,長著中東人臉貌。春申取出零錢袋,里頭大約有相當于8歐元的零錢,他笑說:“我想把零錢花掉,不想再聽它們晃動的聲音。”

店主笑嘻嘻數清了零錢,要拿長棍子面包給春申。春申說不要面包,要甜品,任何甜品都行。店主看了看價格,雖有點不夠數,還是給了春申蘋果派和摜奶油草莓撻。

下部" " 尋味與探知

十一

黎明,春申在一連串鳥鳴聲中醒來。他悄悄揭開窗簾一角,看見一只不同尋常的飛鳥:緋紅的胸部灰色頂羽,有黑色粗條紋的褐翅膀,大尾羽上下甩動。這只鳥在窗外欄桿上歌唱城市的晨光。春申費力到網上查圖片和資料,才曉得這是一只巴黎本地的蒼頭燕雀。

春申這些天的疲勞中藏著一種興奮,而興奮卻由厭倦來先行表達。他厭倦了被動接受式的巴黎之旅,初見的激動現已平息,他對乘坐地鐵奔向任何一個著名地標都失去了熱情。

“我又不是對巴黎一無所知的初訪者,為什么要迷失在‘到此一游’的慣例中?”

喝著不變的茉莉花茶,春申決心改變一下,要根據內心的向往來相處巴黎,讓巴黎根據他的期待掏出寶物讓他滿足。“這樣不是更好嗎,朋友?”他說出了聲,登時把巴黎看成了可求索的對方。

“首先,我得吃一頓真正巴黎風味的午飯。”這念頭讓他從無聊中一躍而起。今天,他不打算自己做午飯了,早點出門去尋求巴黎的滋味。

除了吃飯,還干點什么來增添樂趣?

將超市買的羊奶酪和著南美櫻桃一起,當成簡易早飯,他從Google地圖推薦的餐廳中選擇了巴黎證券交易所和圣厄斯塔什教堂之間的一家成名老店Au Pied de Cochon,權且按字面意思叫它“豬腳餐廳”吧。標注為本地風味,又是1947年創店,應該會不負客人的期待吧?早餐味道倒是好極了,羊奶酪與櫻桃在舌頭上起舞,絕配!

那么,午飯后搭4號線換2號線,再去紅磨坊周圍玩玩?蒙馬特高地始終代表著巴黎的娛樂和大眾藝術,早晚要去的。提醒自己謹防扒手就好。

陽光明媚,氣溫宜人,高高興興朝外走的春申在公寓樓門廳碰上了那個粉刷墻壁的工人。春申說“日安”,工人回答“日安,先生”。

春申到達巴黎的那天這工人就在粉墻壁,都快兩周了,他仍舊在“辛辛苦苦”粉那小小門廳的墻壁,還沒輪上粉天花板呢。春申想想那些裝修上海房子的工人,一個上海工人每兩三天就能粉刷好一套三房兩廳。

出地鐵站春申先參觀了壯觀的圣厄斯塔什教堂,據說莫里哀在此受洗。教堂一側花窗邊安放了一架通天直梯,十分吸引眼球。

到達不遠處的豬腳餐廳,果然古色古香。餐廳室外座有玲瓏植物掩映,室內富有二十世紀初葉的裝飾感:邊框鑲木的玻璃墻,下有木護板;磨砂玻璃黃銅隔斷;紅色的皮沙發,鑲皮餐椅;畫著壁畫的柱子和大理石餐具柜;葡萄三疊碗枝形吊燈;桌面考究地布置了成套的酒杯和餐具,折起白色餐巾;所有碗碟上都印著店名……

穿黑西服套裝的領班將春申帶到室內雙人桌,由一名高大的男侍者伺候。侍者送上餐牌,送來水瓶水杯,忙著又去服侍其他客人。餐廳生意不算興隆但客人不少,大家安安靜靜,氣氛比較安逸。春申打開餐牌,看見頗有些特色菜肴,他一個人吃飯,點不了許多,就細細挑選。菜品價格不算貴,沒給人價格壓力。最終他選了法式洋蔥湯、焗蝸牛和海味燉貽貝,沒選飯店的特色“豬腳燉貽貝”。又請侍者推薦白葡萄酒。

上酒上面包上湯上菜,一切中規中矩。菜的味道沒給人驚喜但也不壞。胃感到舒服,酒令人渾身暖洋洋,喉嚨口暢暢滑滑。

春申邊吃邊打量餐廳,想象過去年代這兒曾坐著什么樣的客人,舊日的侍者又是怎樣。那位高大的男侍忙個不停,沒一刻歇手,也沒同伴幫忙。因為忙亂,他雖保持禮貌,卻也沒什么笑臉能給客人了。經濟不在紅火期,是如今有目共睹的事實。

賬單送來,算的是裸價,沒加任何服務費。顧客們一樣拉信用卡,如今似乎都不付小費了。春申憶起從前用現鈔時代,客人們算好了給,說一聲“gardez la monnaie(不用找)”,服務生一笑回“您真好,謝謝”,像彼此干一杯愉快的餐后酒。現在這情景難得了。

午餐總算沒意外,希望去到紅磨坊也有愉快在等待。白天去紅磨坊當然沒演出看,類似的演出春申從前觀摩過兩場,都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的麗都。

他倒是數次上過蒙馬特高地,第一回驚艷于圣心教堂和薩爾瓦多·達利的美術館,第二回看許多肖像畫家在小丘廣場給游客畫像,第三回他逛了不少畫室,在一家拐角咖啡館遇上一群修地下管道的工人,邊喝咖啡邊聽工人們聊天,那些工人全是本地巴黎人,絕不粗魯。

蒙馬特地方地勢高,有的地鐵出口走階梯的話要走幾百級,都特意配了升降梯。春申從地鐵口出來,一抬頭,馬路對面就是紅磨坊。紅磨坊的風車前不久被風吹折了,此刻光禿禿沒東西當裝飾。四周游客較多,都給人一種樂呵呵的感覺。不曉得為什么,一輛車在紅磨坊門口停下,一個中年男人穿著整潔的三件套西服下車,回身從車里迎出一個打扮成古典公主的年輕女孩,她還不停輕輕搖著扇子。這人并非紅磨坊里演員,等車里其他人下來,便簇擁著她沿勒比可街慢慢走上坡路……

春申到紅磨坊票房門口張望,墻上一排揚起大腿的女演員畫像,很有20世紀初美好年代的情調;有個穿西服的胖子站在票臺前,陰郁地朝路邊看,也把春申看在眼里。

春申也沿著勒比可街往上走,在蒙馬特高地,往上走總是對的。走到前面路口,看見那公主打扮的姑娘擺開身板在那里讓人拍照,有人還來送鮮花。春申站住一抬頭,看見背景竟是雙磨坊咖啡館。他一愣,喜上眉梢。

你說快樂這東西到底是個什么成分,追它找不到,倏然它自動跳到你心里,將你點燃。這個雙磨坊咖啡館,豈不就是2001年法國票房第一的電影《艾米莉·布蘭的奇幻命運》(另譯《天使愛美麗》)的取景地么!

春申最喜歡的法國電影恐怕就是這一部,它堪稱巴黎的電影名片。十幾年來,春申反復觀摩這電影能有二十來遍。他還能背出好些臺詞,例如有個落魄作家說:“我的生活就是彩排。一直在彩排,沒有出演的機會。”例如艾米莉的父親認真搖著頭:“我不明白,我一點兒都不明白。”例如賣報紙女人瞪大眼捂住嘴:“她,不!”艾米莉點點頭,大眼睛看著人家:“是!”還有那個幼時藏了愛物、五十多歲走過電話亭又拾到這久已忘懷的寶貝盒子的男人濕著眼睛說:“我走過電話亭,電話亭沒人,可電話在嘟嘟地響……上帝啊,生活豈是如此!”

那電影初映的夏天,春申在阿萊齊亞的電影院里反復看了它七遍,為的是聽懂每句句子。每一場,巴黎觀眾都笑得前仰后合,從開片笑到結束。喜劇片能拍出哲理和情思,還充滿雋永的幽默,讓春申牢牢記住了導演的大名:讓-皮埃爾·熱內(Jean- Pierre Jeunet)。

等那位拍照女生走開,春申興沖沖跑進雙磨坊,看見影片主角艾米莉的畫像在咖啡館盡頭玻璃墻上朝人們微笑,烏溜溜的大眼睛里滿是善意的嘲諷。大致這咖啡館二十多年來沒改裝潢,只將后面的一部分隔成廚房,面積有所縮小。再看侍者,雖明白不會有電影里那些演員,還是有點受驚:領班是個干癟老頭,面相不夠法國;柜臺里有個北非臉蛋的漢子在調酒;上來招呼春申的竟是印度人!這這這,世界是如此更新了嗎?

不管怎樣,春申一團高興正綻放,他坐腰門邊,要了咖啡和啤酒。印度人喃喃問他吃不吃午飯,春申不想掃興,就說來個雙磨坊特色沙拉嘗嘗。

很多坐下的都是游客,有幾個單身日本女生,也有新加坡來的一家子,想必都是沖著電影來的。啤酒和沙拉上來了,一看就是應應景招待游客的那種食物,不能多加期待。春申讓印度人侍者來給自己留影,他站起來,高高興興和艾米莉的畫像同框。

有群老頭子明顯是街坊,聚在柜臺喝便宜酒,捏著酒瓶到腰門外抽煙,說些直來直去的巷子里的話,春申偷笑,這里頭能有幾個是電影里描繪的巴黎漢呢?

等結賬時,印度人侍者竟然提出要春申加小費,這可是本次來巴黎絕無僅有的了。春申給了,暗笑電影與生活間存在一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溝渠。

他還站著拍幾張照,柜臺里調酒師主動來同他攀談,說:“喜歡電影的話,高利榮的雜貨鋪就在附近,我告訴你怎么走。”

這下午意外地輝煌,春申不但接著去電影里那雜貨鋪的取景地留影,還一不做二不休,搭地鐵去圣馬丁運河,想看看艾米莉扔魚缸的河道。倒是天公幫忙,他走到運河附近,一場驟雨落下,讓他完全體會了艾米莉雨中放生金魚那幾個電影鏡頭的濕度。

可他面見的運河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人工河道,一些長相平庸的人在河道邊的公共健身器械上懶洋洋地動彈著,也找不到電影的確切取景處。春申找附近咖啡館問柜臺上的服務生,服務生回答不了。幸好有位精神萎靡的街坊老漢聽見,他請春申坐下,對他說:“運河有四公里半長呢,是拿破侖一世當年下令開挖的。我不曉得你找哪段,有很長一段是從地下走的,要坐船進隧道才能看見。你到巴士底廣場看看,那里的運河寬呢!”

春申謝了,搭地鐵到巴士底廣場,又渴又累,坐下喝了杯橙汁。走到運河邊,果然豁然開朗,河里停滿了私家游艇。他順著運河走下去,一直走到運河匯入塞納河的河口,也沒找到電影里那個美麗場景。

春申不甘心,問人么也問不出什么,就坐在河堤上查小紅書,又查Bonjour RATP來琢磨,終于被他發現端倪:原來他遇見的是運河的中段和下游,而電影取景地卻在運河上游,就在19區拉維列特公園那兒。這運河是拿破侖·波拿巴為巴黎東邊人口稠密區能喝上干凈水而從另兩條運河順著開鑿下來,故此源頭在巴黎東北部。

去不去19區呢?春申犯愁了。單身在外,治安不穩的區域最好不去。可是,見不到電影里的美景,心有不甘。思想了半天,他取道中庸,準備另找時間參加運河游船之旅。專門的游船會從運河下游溯流而上,經過關關合合的船閘、寬寬窄窄的河道、升升降降的橋梁和水位,并下行穿越地下河道,最終去到拉維列特公園前的電影取景地,那里將會出現一個有戶外電影院、劇院、餐廳和花園的休閑天堂……

倘若此回不能成行,那也可以給春申留下顯著的遺憾,勾引他未來重返巴黎。

十二

關于法國大革命的城市漫步一結束,春申就又上網預約了勞航的拿破侖主題城市漫步。來到巴黎,沒人能回避來自科西嘉島的意大利裔巨人拿破侖的影子。要走入巴黎的內核世界,必須將有關拿破侖的事相對搞清楚。

春申和大部分亞洲人一樣,早就聽聞拿破侖的大名。從野史角度講,這個名字是世界史上少數幾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之一。春申多次讀過托爾斯泰的巨作《戰爭與和平》,先從俄國人的視角看拿破侖,然后又驚詫于巴黎人巴爾扎克的名言:他(拿破侖)用劍未完成的事業,我將用筆來完成!

若干年前春申去意大利旅游,到了西西里島,他別出心裁又坐船去不遠處的科西嘉島,想看看拿破侖出生的所在。

到了阿雅克肖,他住在港口,從賓館窗口望出去,海港里停泊著漂亮的遠洋輪。拿破侖故居在阿雅克肖市區一個窄窄的弄堂里,上下三層,證明他父親雖獲得了法王賜給的貴族頭銜,其實一家人家過的是市民階層的生活。

據說拿破侖出生在家里一張長榻上,他父親將歸附法蘭西之后獲得的一個福利用在了他身上,就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十歲時被送往巴黎讀軍校。

在阿雅克肖,春申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階層和傳統文化意識如此頑固的法蘭西,如何會允許一個意大利人后裔及社會中層子弟成為法蘭西帝國的皇帝?在探究了法國大革命史之后,他又產生更激進的問號:付出鮮血和生命推翻封建王朝,用斷頭臺處死國王和王后以示決裂之后,法國人何以會全民擁戴一個新的獨裁者?

現在,做“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題材做得風生水起的巴黎人勞航不得不面對春申認真的質疑了。春申想起勞航那種又想討好客人又維護法式自尊的小模樣,覺得好笑,很想難一難勞航。

春申自詡不是那種開口閉口“我很崇拜拿破侖”的游客,拿破侖在軍事上也許短暫征服過歐洲的一部分,但他在軍事之外從未征服過歐洲任何地方,同時,暴力征服有什么值得崇拜的呢?然而,春申也知道拿破侖法典,由拿破侖制定的法典至今有效,早就成為指導歐洲民法的基礎法典,這又實在是個偉大事實。

接近正午陽光強烈,旺多姆廣場上有三個美國人和一個中國人向巴黎人勞航走來。廣場中央的青銅柱頂上,拿破侖·波拿巴的雕像俯瞰著他們。

“呃,我們要從哪里說起呢?”光頭的勞航高興地看到今天的四位客人有三個是回頭客,“喜歡歷史的美國先生和中國先生們,就先看看廣場中央這個青銅柱子。頂端那人像就是拿破侖·波拿巴先生。”

勞航哈哈一笑:“當初從埃及秘而不宣地歸國,他抵達巴黎是十月。這位軍人抓住了歷史最大的機遇,十一月便發動霧月政變,成為法國第一執政,輝煌時代正式開啟。然而各位,當他手下的將軍們將埃及帶回的大炮熔掉鑄成這根青銅柱,告訴他他的像將站立于柱頂時,據說他曾猶豫不決。法國剛推翻王朝,清除了路易十六的像,這么快就豎起他的像,高高在上俯瞰巴黎?

“諸位,請明白拿破侖·波拿巴曾是猶豫的,他還不夠自信。那時,他還在權衡。”

“我說,勞航,拿破侖始終是個一帆風順的年輕人嗎?我想他真是平步青云啊!”年紀比較大的那個美國客人問道。

“不不,其實不然,”勞航答,“拿破侖才十歲就被父親送進了布里埃納軍校,他起步比別人早得多。但他絕非一路順風,早年他可是吃夠了苦頭的,只因為是個默默無聞之輩,不為人所知罷了。說簡單些,在軍校里他的貴族同學們看不起他,一個科西嘉島上來的意大利人后裔,有什么好自以為是的呢?偏偏他很自命不凡。十六歲他以少尉軍銜從巴黎軍官學校畢業,沒什么好位置等待他,他回去了科西嘉島。在島上,他很窮,窮則思變,不停策劃暴動,一會兒站在科西嘉的立場謀求獨立,一會兒又看著時勢轉換到法國的立場。他在那里沒機會,就從當地軍隊開小差,回到了巴黎。巴黎正在革命中,他和羅伯斯庇爾的弟弟交往,他有軍事能力,大革命將會垂青于他,將他從塵土里拔起。”

大家跟著勞航往街巷里走,勞航忽然站定,笑道:“現在我來給大家講點輕松的,講講約瑟芬這個女子吧。”他指指身后一扇大門的上方,上面有紀念文字:原第二區區政府于1796年3月9日慶賀拿破侖·波拿巴將軍與約瑟芬·德·波阿耐的婚姻。勞航笑曰:“年輕的將軍前途無量,被同樣來自海島(法屬西印度群島的馬提尼克島)的風流寡婦迷住啦。”

“約瑟芬何許人也?她早已成婚,可惜她的夫君在法國大革命中被疑通敵被處決,之后經濟拮據卻擅長社交的她一直在大革命時期的巴黎權力階層中周旋,以至于被人傳講她的風流不羈。拿破侖認識她不久就墮入了情網,對約瑟芬迷戀不已。”勞航領大家來到皇家宮花園,這回他帶大家看的是一棟建于1760年的樓房,樓房的地面層是十八世紀延續至今的夏赫特赫咖啡館,有一個散布著粗大羅馬石柱的室外咖啡走道和室內餐廳。

“這里以拿破侖將軍曾和約瑟芬女士幽會著稱。”勞航笑嘻嘻指著咖啡館里被一堆人占據的一組桌椅,“就在那個桌子上,他倆吃晚飯。如果你們用餐,可以看見椅背上鑲了拿破侖和約瑟芬的定位牌。”

也許是四位客人的嚴肅態度讓勞航覺得該轉變話題,他靈機一動問:“你們諸位誰不知道畫家雅克-路易·大衛?”

春申茫然,他對于法國畫家知之甚少,立刻舉手示意。一個美國人有點看不過去,就提示春申:“《馬拉之死》。”

“哦,《馬拉之死》我知道。”春申聽了一開心,原來就是那幅畫的作者。

狡猾的勞航又成功掩飾了自己的尷尬,他熱情地對春申說:“你當然知道他,他畫了拿破侖的加冕,還畫了那幅到處都掛著的《拿破侖騎馬越過圣貝爾納山》。他是拿破侖的首席宮廷畫家。”

勞航說:“拿破侖有段時間戰無不勝,徹底擊退了同法國作戰的歐洲同盟,那時候他覺得要拯救法國必須讓所有聒噪聲停止,一切由他說了算。他可看不上教皇,他需要教皇來為他主持加冕禮,卻蓄意自己接過皇冠為自己加冕。為了不向教皇下跪,他特意選擇在泥濘地里首遇教皇。他安排雅克-路易·大衛早早準備畫下他的加冕禮,等大功告成,他倒是讓雅克-路易大吃一驚,他向畫家鄭重行了禮,稱呼雅克-路易天才。以至于畫家受驚若寵,說拿破侖對他比對教皇更尊敬。”

“那么,后來拿破侖何以也打了敗仗?”一個美國客困惑。

“依我看,有這么些原因,”勞航迎來了賣弄自己的好機會,“首先,天才也會衰老,拿破侖在莫斯科和滑鐵盧吃敗仗時已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而他一戰成名時不到三十歲。他的身體不適合他的快速進擊了,他的反應慢了,這是自然規律。其次,連年戰爭耗盡了法蘭西的兵源,二百萬法軍先后戰死疆場,先生們,法國人的英勇子弟都死光啦,還能怎樣?第三是追隨他的那些身經百戰的將領們都不愿意再拼了,他們想享受自己的生活。”

春申忍不住道:“歐洲已經受不了這魔王了吧?我知道他在歐洲被許多人視為惡魔,人們不堪忍受連年戰爭,他們需要一個結束。于是,拿破侖迎來了結局。”

“我們倒是想知道他被英國人監禁在圣赫勒拿島上的狀況。”那個年紀大的美國客說。

勞航點點頭:“英國人能怎樣?拿破侖自己走上英國船去要求避難,可是他打錯了算盤。人家并沒像他希望的那樣以君主之禮待他,在英國人眼里,他仍不過是個造反的中尉罷了。英國人將他的住處建在牲畜棚的地基上,連糞便都沒好好清理過,不過,他還是在那氣候惡劣的地方硬撐了六年才死,一直等著法蘭西接他回來再次拯救國家。”

在微妙的笑聲里大家跟勞航來到盧浮宮的一側,勞航指指宮墻上方,箭垛石上有一個個連續的N字母,當然這就是拿破侖皇帝的象征。

勞航說:“有個問題是春申先生在上次的漫步中問我的,關于法國革命中的殘暴和弒君。革命在法國斷斷續續持續了半個多世紀,每場新的革命都流很多的血,止也止不住。那么,為了成為共和國的自由公民,人們犧牲生命,后來怎么歡呼拿破侖當皇帝獨裁一切呢?這是不是自相矛盾?人們甚至還歡迎他的侄子回來當上了第二帝國的皇帝。”

“是的,太荒謬了。”美國客人們紛紛點頭。

“先生們,我個人的結論是人的狂熱會導致軟弱。”勞航說,“無休止的殺戮和仇恨之后,人民累了,只想好好地活著。那時候,不要說是常勝將軍拿破侖,就是路易十六本人從墳墓里爬出來,只要能許人一點安寧的休息,人們也會讓他恢復王位的。”

“不過,拿破侖是天才,”勞航強調,“他不是一個庸人,他制定了拿破侖法典,奠定了歐洲的法律體系;他開設了法蘭西銀行;他也首創了法國的五個大學校(les grandes écoles);他阻止了歐洲君主國直接顛覆法國大革命的果實;他讓法蘭西威名遠揚……”

一位美國客人意猶未盡:“他的侄子拿破侖三世改建了巴黎,巴黎從前是瘟疫的溫床和不衛生的中世紀城市,拿破侖三世將它改建成了現代大都市。”

十三

來巴黎不可能不逛博物館。春申反反復復來巴黎,盧浮宮和奧賽博物館他最推崇,都去過好幾回,這次來暫不想去。小紅書上很多人熱衷于購買巴黎博物館通票,還傳授幾天內跑完十幾二十家著名博物館的秘笈,這讓春申無語。

他可是跑不動了,而且,經驗告訴他,博物館必須無牽無掛慢慢逛,否則目不暇接等于白去。博物館不是萬花筒,是人類歷史精華的集中陳列。除了付出金錢,參觀者還要付出時間和精力求得準確的理解。

考慮再三,春申的決定比較明智,他這回來到巴黎,只想定定心心看三家博物館。至于哪三家,憑緣分。

說起來好笑,當年春申新婚,和太太一起來巴黎旅游,走到塞納河邊一棟美輪美奐的古樓前,打聽到這是H?tel de Ville,一對新人就輕聲嘀咕這賓館漂亮,想進去看看當日的房價。等搞明白法語的意思是“市政府”,他們自嘲之余,就說“萬一走散了找不到對方,就到市政府門口會合”。

春申在蒙魯日的住處翻閱資料,看見有個地塊叫作BEAUBOURG(博堡),這個名字他不太熟悉,一查卻恍然,早就踏足過那地段,市政府不就是在博堡嘛。當年第一次來巴黎,就從塞納河邊走過去訪問。

別忘記時尚的巴黎也有它的典型中世紀街區,市政府和喬治·蓬皮杜藝術中心都在博堡這個從前的古村莊范圍內。奧斯曼男爵對巴黎的大改造較少涉及博堡,這里較多地保留下中世紀建筑的風貌。

Fluctuat nec mergitur,這段拉丁文是巴黎市的座右銘。大意是“漂浮(在驚濤駭浪之上)但不沉沒(沉淪)”。細思這獨一無二的世界名城的數千年歷史,確實主題鮮明。博堡區如今自稱“巴黎的中心”,它確實經過驚濤駭浪,有今天不容易。

舊城富有歷史價值,但瘟疫總選擇公共衛生條件差的城市空間大發淫威。

七月革命改朝換代后的巴黎沒想到有一頭原始的魔獸已歷經幾年跨越歐亞大陸的漫漫長途前來吞噬巴黎人。

始發于1827年孟加拉和印度的霍亂于1831年傳染到柏林、維也納和漢堡,1832年3月下旬,巴黎出現了第一例霍亂死亡病例。然后,霍亂急劇暴發,感染最嚴重的地區就是人口密集而衛生條件極差的博堡。

一時間,塞納河母親河的河水成了毒藥。一場瘟疫,巴黎死了近四萬市民。直到幾十年后奧斯曼男爵大規模改造巴黎舊屋和下水道,確保清潔的風和水,加上十九世紀末巴斯德發明巴氏消毒法,噩夢才最終過去。但博堡仍惡名在外,給人臟亂不潔之感。

1969年,法國總統喬治·蓬皮杜決定給博堡區,同時也給現代藝術,一個歷史性機會,一座外表招來全國性批評的奇怪建筑蓬皮杜藝術中心在博堡區“破土而出”,為整個街區開啟了現代化改造,并在那之后吸引源源不斷的國際游客。

春申年輕時參觀過一回蓬皮杜藝術中心,他并未對那里展出的十多萬件現代藝術作品一見鐘情,可能只為看個稀奇,后來便在高強度的職業生活中漸漸淡忘。他記住的是當時蓬皮杜的一個臨時展:LOUIS VUITTON箱包藝術展。

時間也真奇妙,二十來年過去,很多盛極一時的行業和品牌成了過眼煙云,可LV箱包卻長盛不衰,其經營者竟成了當時的世界首富,捐巨款修復巴黎圣母院并大筆贊助2024巴黎奧運會。春申對奢侈品不感興趣,但覺得蓬皮杜頗有仙氣,這回不能不去認真探究一番現代藝術作品。他沒這方面的藝術修養,和普羅大眾一樣,只想看看自己如今有沒有產生新的欣賞能力。

到處都在為奧運會作準備,蓬皮杜前面的廣場也堆滿了器具和機器。春申在陽光下端詳排長隊的游客,抬頭看那些玻璃、金屬和管線在蓬皮杜樓體上散射奇異的光線。

參觀是從頂樓的永久性展館開始的,人們在一些非常規的物體和不具象的畫幅前停留,困惑的眼光躲躲閃閃,嚴肅的表情被召來掩飾內心尷尬。唯有那些免票參觀的藝術院校的學生高高興興在展廳里高談闊論。春申想,如果需要藝術專業的長期培訓才能到這里“內行看門道”,自己就不要幻想能“靈機一動”了。如今年齡上去了,心不浮氣不躁,不緊不慢看清楚就好,不必去強解什么野獸派、表現主義者、超現實主義、非正式藝術、巴黎學派、新客觀主義和包豪斯學派之類名詞,不懂就不懂,既來之則安之。

如此一想,他倒比上一回來更愉悅,完全成了沙灘上撿貝殼的孩童。

首先順著人流看看抽象畫,琢磨圖像展示的正反面并列效果是否符合自己服膺的邏輯,猜想某些畫面上的劃痕是怎么做出來的。對某幅畫男主人公西裝革履而身邊兩位中年女士卻只披輕紗裸露身體,春申默想女性主義者對此會如何評價。有幅令人聯想到畢加索的畫上滿是處于同一平面的眼睛,春申忽然有點調皮,想如果請畢加索臨摹卡拉瓦喬,會怎樣?

走到另一個展廳,陳列的全是立體物件,春申依次看看,依次當場忘懷。不過,蓬皮杜展廳通透的玻璃幕墻此刻滲入了暗淡的光線,一場雨猝然降下。很多人都放棄了展品,涌到窗邊看巴黎的驟雨。春申意識到蓬皮杜位置絕佳,他眺望到鱗次櫛比的巴黎屋頂后方的埃菲爾鐵塔和北面蒙馬特高地上的圣心教堂。烏云翻滾的天幕讓鐵塔看起來一箭射天,也讓圣心教堂升騰天國。雨珠子模糊了玻璃,更添朦朧的畫面感。春申急急走出展廳,推開通往露臺的小門,清新空氣撲面而來。由各種管道和金屬組成的蓬皮杜的本體建筑,配上露臺上的現代藝術雕像,映著遠處巴黎的人間,凝固的樓群下運動的人流,漫天雨水,這些景象具有讓他心動的藝術感……

仍舊回去展廳,看巴黎風格的漫畫作品展。眼前有1968年5月的日語《月刊漫畫》,大概屬于漫畫界的先驅:穿蓑衣的日童打著燈籠摘花,身邊是樹林和白鶴群。畫的名字叫作《春日鬼影》。另一幅漫畫題為《一九九五年四月十六日周日之夢》,畫面上裸體孕婦摸著肚子站在凌亂浴室中的浴缸里,說“親愛的你來同我一起洗澡嗎”,畫外音回答“Ok”。這時候一群巴黎小學生在女老師帶領下涌過來,對著畫面指指點點,發出鳥雀歸巢的啁啾聲。然后春申瞥見有幅畫以工筆繪出居民樓近景,上下窗戶伸出柔軟軌道,一個胖子坐在無重力轎車里沿著軌道上下翻飛……

春申笑對自己說:“夠了。”

不過他未離開蓬皮杜,他來到第二層的公共圖書館。圖書館也在臨時展覽漫畫作品,是雨果·普拉特回顧展。

春申知道雨果·普拉特,他的漫畫被譽為“畫出來的文學”,或“第九藝術”“圖像小說”,很多人都知道《七海游俠》,知道Corto Maltese。

看完這回顧展,他到座無虛席的閱覽大廳查閱了大巴黎地區的本地植物志。

疲憊地走出蓬皮杜中心,春申看見雨后彩虹下的廣場上站滿了新到的游客,他感到有點冷,就趕到馬路對面餐廳坐下吃誤點的午餐。侍者是個巴黎老頭,身材高大戴著眼鏡,態度極和藹,殷勤端來調料和水瓶,詢問春申是否坐得舒服。春申笑道:“我看展覽看得渾身發冷,請先給我一杯熱咖啡。”他進餐時看見有位走路不穩的老婦人進店,侍者老頭又上去問寒問暖,還討論時鮮的蔬菜。春申想自己很多年沒見過如此親切的陌生人了。賬單送來,價格也很暖,老頭竟然伸手與春申相握:“歡迎來巴黎。”

在蓬皮杜參觀時聯想到巴黎的中世紀,春申回家就想捋一遍巴黎歷史。他不是什么歷史學家,只是個想對巴黎的時空有立體概念的游客,這事就變得容易些。

春申把法國歷史簡易地分成容易記憶和區分的三段:第一段是中世紀之前的古代和中世紀早期史,第二段從卡佩王朝在公元987年建立直到1789年法國大革命,是中世紀及封建王朝史,第三段則是法國大革命之后的近現代史。

他只記憶簡單的脈絡:根據考古發現,公元前五千年,有漁民部落生活在如今巴黎塞納河右岸貝西地區的岸邊,他們已使用橡木舟。公元前250年,高盧部落定居塞納河岸。公元前58年,羅馬人來了:愷撒攻打高盧獲勝,巴黎進入羅馬統治時期,左岸出現拉丁區。公元451年,匈人(其后裔在今保加利亞)入侵。公元486年,克洛維率領日耳曼族法蘭克大軍占領巴黎,巴黎成為法蘭克王國的都城。墨洛溫王朝是法蘭克王國的第一個王朝。公元751年,王國宮相矮子丕平篡位,建立加洛林王朝,于公元843年分為三部分。其中的西法蘭克王國即為日后的法蘭西,于公元987年開始卡佩王朝的統治。

卡佩王朝和它之后的瓦盧瓦王朝及波旁王朝體現出正統的繼承關系和血統,中世紀結束于瓦盧瓦王朝,歐洲大陸文藝復興。

波旁王朝經歷路易十四(太陽王)時期的高潮,傳至路易十六已是危機四伏,終于歷史造就了震驚歐洲與世界的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之后,封閉的法國史成為世界史的重要篇章。巴黎從此成為世界的巴黎,地球的巴黎,和人類的巴黎。

對歷史懷抱興趣的春申決定認真參觀卡納瓦萊博物館(巴黎歷史博物館),而卡納瓦萊博物館和春申的歷史感相合的部分正是它的編年方式。春申在網上發現卡納瓦萊博物館將巴黎歷史分段為“史前與古代—中世紀—文藝復興—十七世紀—十八世紀—大革命—二十世紀—從一九○○年至今”,頓感心有靈犀。這天天氣明媚,他吃過早午飯就往瑪黑區進發,準備在卡納瓦萊博物館里花費整整一天的工夫。

十四

其實,在參觀卡納瓦萊博物館之前那幾天,春申跟著幾個博學多聞的向導,又對兩個充滿巴黎人光輝記憶的街區進行了實地探訪,試圖以感官經驗及奇聞逸事來增強訪問博物館的成效,對巴黎形成活潑的理解。

史密斯是個半禿的美籍巴黎人,他在巴黎已連續生活了25年整。他可有點怪,在所有帶客漫步拉丁區的兼職人士中他要價最低,且擺出一副和法國人有點不同的派頭,要求跟隨他深入拉丁區大街小巷的人不用太認真。“放松,無所求,然后我讓你們看見有趣的東西”。

拉丁區自古以學術和思想聞名,在十六世紀前此地的唯一語言是拉丁語,拉丁區自中世紀以來始終呈現“高尚街區”的格調。春申認識一位中國知名作曲家,他安排女兒到巴黎拉丁區居住并就學后,感嘆自己盡了父親的責任,說“無論怎樣,她長大了身上必有拉丁區的氣質”。

不過,史密斯許諾他的客人他會以秘聞和辛辣的諷刺作為他漫談的基調。當然,大家將在名聲如雷貫耳的地點集合,那就是在莎士比亞書店隔壁的勒內·維維安尼小公園見。這個小公園最大的優勢是隔塞納河相望西岱島上的巴黎圣母院。從這里拍攝巴黎圣母院,相片上的圣母院就有了美麗的花卉前景。

春申和一對從都柏林來的小夫妻是史密斯的客人,史密斯熱切地問候了那對夫婦,因為他們是他的回頭客。他們忘了上回漫步的很多細節,決定回來“補課”。史密斯“厚顏無恥”指指自己臉頰,要求那位女士同他行吻面禮。春申覺得這事本來正常,不過為了史密斯其實是個美國人,就顯得有瑕疵。

不過,一旦拿出厚厚相冊進入正題,史密斯就不同凡響。史密斯說:“我們面前是巴黎圣母院的全景,就先說說圣母院。圣母院于1163年動工,至1345年竣工。大家想象一下在中世紀那個巴黎,這個大教堂是何等所在?”

客人們開始冥想,眼睛睜開,凝視巨大的塔式吊車圍繞著的教堂主體。

“巴黎那時是衛生條件很差的城市,擁擠不堪,空氣不流通,還沒有下水道,人們把隔夜的屎尿倒在塞納河里和街面上。大多數市民沒什么知識,而除了貴族和教士們其他人也沒有受教育的權利。”史密斯含著諷刺的笑出示一張中世紀教士的畫像,那時的教士發型奇特,頭頂剃光,耳朵上方繞一圈發,“普通人家的小孩只有找門路去當教士才有前途。”

“至于新建的圣母院么,巍峨輝煌,集人類建筑藝術、雕塑繪畫藝術和裝飾藝術于一身,置身教堂內,人的兩只眼睛哪里夠用?而且,那個時代普通市民去哪里能享受音樂之美?只有來圣母院聽圣歌。教堂里還灑了香水,到處干干凈凈馨香馥郁。一個人從暗淡多鼠的居室出來、走過骯臟發臭的街巷,來到這上帝愿接納每個卑微肉身的圣母院,他簡直就是直接進了天堂呀!

“很遺憾目前圣母院不接受參觀,請看我手里照片,這圣母院的正面。中間這一排國王像曾在法國大革命中被扯下來砍頭,哈哈,是的。我要給你們看的是門頭上的浮雕,個個都有含義。你們看,這一群人去往天堂,而下面這些人與天堂無緣要去地獄,怎么其中還有戴王冠的人和主教服飾的人呢?巴黎圣母院太偉大了,是至高無上的神在巴黎的表征啊。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主啊主啊’地偽裝虔誠,不信他的人沒任何機會,無論他在人間的地位如何高貴。”

驀然,史密斯合上相簿,結束了圣母院話題。帶大家走出公園到路邊,他指指塞納河右岸的一棟大房:“那是什么地方?對了,巴黎警察總部。”他轉身指著一個公園墻外不起眼的紀念碑,“這里紀念的是幾個年輕的法國警察,在德國納粹投降前夕被德國軍隊射殺,他們成了巴黎英雄。你們跟我來。”

走回公園里,史密斯帶大家到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玻璃紀念碑前,讓大家看上面畫著的兩只無助的手(手互相伸出卻碰不到對方):“德軍占領巴黎后搜捕猶太人,有個猶太母親把自己的兩個孩子交給法國人帶到鄉下去躲避,但大兒子生病了,她舍不得讓他走,就留下他在身邊。當然,結果是母親和她留下的孩子都死在了集中營。為什么要在這里紀念他們,因為上門帶走這對母子的一個法國警察就在剛才我們看見的英雄紀念碑上。人們要問,惡魔和英雄是否可以是同一個人?”

史密斯的話令人沉默,他再次翻開他的相冊:“這事絕對是真的,那個猶太母親的小兒子活下來了。有一天我正在這里給客人解說,一個老先生牽著老伴的手對我說,他能證明我的故事準確無誤,因為他就是那個母親的小兒子。”

大家看斯密斯和那老人的合影,感動了一會兒,接著往前走,史密斯讓大家參觀公園角落里一棵樹:“這就是巴黎年齡最大的那棵樹,可惜除了樹齡,關于它沒任何故事。”

從后門出小公園,史密斯說:“各位,現在我們正式開始拉丁區街巷漫游。這是一段上坡路,因為我們將隨著地勢去到圣吉納維芙山街。注意看,這里的墻上為什么畫了顆黑星?”

客人們當然茫然無知,史密斯解釋:“你們會在巴黎很多街道發現紅星和黑星,這是民間的標注。紅星代表這里有佳話,黑星則有丑聞。”眼前這棟民居很古很漂亮,精美的木門鑲在石頭大門廊里,門楣上有雕像。史密斯說很久很久之前這家人家的主人是個貪贓枉法的法官。他的后人如今還擁有這棟樓,不過,只能面對他人長長久久的蔑視。

“大家知道,我們的密特朗先生他生前也住在拉丁區。他死后,全國才知道他在巴黎有兩個夫人,彼此互不相識。猜猜,在這兩位密特朗夫人的原住址,打著黑星還是紅星?”

客人們遲疑著,密特朗先生的往事真是令聽眾尷尬。史密斯笑道:“是紅星。因為兩位夫人見了面,彼此和解了。可是,我們巴黎還有一位先生在中學里愛上了他有夫之婦的女老師,雖然他如今和女老師結了婚挺恩愛的,可他當學生時租住的樓后來還是給人打上了黑星,哈哈。”

純粹的八卦,一笑了之。大家跟著史密斯走來一個路口,史密斯說:“看這家鋪子的名字,‘被遺忘的小酒窖’,什么意思?我告訴大家,這棟樓有段時間是出租給人住的,主人覺得這樓結構比旁邊的樓好,想漲房價,可最終還是比別人價格低。為什么,就是這樓的名字。中世紀的教會無情,有人冒犯教會,就被鎖進樓底的小酒窖,從此被遺忘。有錢的誰肯住這種樓呢?半夜要做噩夢的。”說完,史密斯伸手摸摸自己的禿頂,“教士的發型和我的有區別的!”

春申認拉丁區為他在巴黎的老根據地,現在見了史密斯,才明白自己對于拉丁區來說根本是個外來客,就別提什么知根知底的了。

走著走著,史密斯站住,指指背后居民樓的門楣,上頭有標牌:在這座房子里,西蒙娜·德·波伏娃寫下了她的作品《第二性》。史密斯也不講講人家好話,卻來“信謠傳謠”,說什么巴黎人都曉得很多名人生活不檢點,有人就把自己的女學生介紹給她有名的男友……(此處刪去三百字)

沿塞納河岸穿過兩條街,走過一家漢字招牌極顯眼的中餐館,來到某家房產中介店門外,史密斯讓大家看櫥窗廣告:“看見了?什么是‘老人在住’?哈哈,左岸特有的對賭!大家有錢可來拉丁區試試。”

原來拉丁區已是著名的老齡區,很多房屋里住著無子女或與子女無經濟來往的單身老人,他們有房子,且不需要考慮繼承問題。于是,這類交易模式就流行起來:有意向買房的人可以在和老人面談后議定一筆首付,然后每月再給老人雙方覺得合適的生活費,直到老人去世。老人可在自己的房子里終老,如決定搬去養老院或終點看護所,對方可提前入住,但仍須支付老人生活費一直到老人過世。

“這類交易很普遍,我有一位朋友投資了三處老人房,兩處已收房了,投資回報比較合理,還有一處看來遙遙無期,老人健康得很。”史密斯笑,“簽約前互相見面,那才是各懷鬼胎呢,哈哈,場面尷尬得很!我那朋友說的。”

“有個真實故事全世界都知道了,某個投資老人房的律師早于老人去世,他臨終吩咐家人繼續支付老人的生活費不可中斷。唉,真是太煩惱了,那個老人竟活了一百二十多歲,是個人瑞!”史密斯笑得喘氣,“據報道,這個對賭模式開展后僅發生過一起謀殺案,兩個實在等不下去的投資客共謀殺害了一位長壽老人。”

不能說史密斯信口開河,春申湊到櫥窗上仔細看,不但有廣告,好幾家還注明已成交。這是拉丁區故事,不是傳說。

往前再行走幾條街,出現一棟沒任何外裝飾的樓房,史密斯指著說這是地區警察局,也是個歷史紀念點。德國納粹曾把坦克開來,圍剿樓里的年輕抵抗者。德國人把抵抗者的同伴綁在戰車上,樓里停止了射擊,出來投降。然后這些巴黎青年全部被處決。“這么個地方,不適合裝修,就留著這模樣。”

不過,他不是為此樓而來,他問大家:“如果冷戰期間克格勃和美國中央情報局都在這條街上設觀察點和聯絡處,會設在哪種店鋪里?”他讓大家先走一圈,告訴他答案。

接近答案不難,大家都發現了街上有家俄文書店。

不過,史密斯搖搖手指:“克格勃不在這書店里,CIA才在這書店里。”史密斯請大家看書店櫥窗里的排版印刷機:“這是流亡的俄國人開的書店,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的手稿就是被悄悄送來這里出版的。克格勃后來在書店對面二樓設立了觀察點。喏,就是那個掛著窗簾的房間。”

聽客們正有點興奮,史密斯指著斜對面一家房產中介墻邊的舊店招:“還有個湊熱鬧的亞洲人呢,從前這里是個越南餐廳,他住在這里參與組建法國的某政黨,誰來猜猜他的名字?”

春申只好湊趣:“越南人,是胡志明嗎?”

現在正式進入興奮狀態,大家嘁嘁喳喳熱烈交談,然后走到冒拜廣場。史密斯開心拍手:“歡迎大家進入我的私生活場所。這是巴黎所謂的‘波波族’區,講究精致生活,東西都貴一點,不過,你們看,店鋪可不一般哦。這里的面包房和奶酪專賣店都是得過大獎的,獎牌都放在櫥窗里呢。如果一個人要去野餐,他只要走進第一家店消費,其他店都會配套服務。”

最后,史密斯把客人們帶到了巴黎最古老的羅馬遺跡之一呂特斯競技場。從街巷一個門洞進去,眼前豁然開朗:古羅馬競技場!

場內石階上一圈圈地坐滿了拉丁區的街坊和兒童,正談笑、讀書和嬉戲。這競技場建于公元一世紀末,差不多已有近兩千年歷史,差點在十九世紀末被巴黎公交車總公司摧毀改建有軌電車停車場,幸好有維克多·雨果作為競技場友人協會會員出面致信巴黎市議會,巴黎市才出手將其列為古跡保護至今。

握別有趣的“法皮美心”的史密斯,春申余興未盡走到塞納河邊,沿河看看那些舊書攤,一抬頭卻來到了法蘭西學院。

春申坐在古老的學院石階上浮想聯翩,什么是歷史文化和學術的魅力呢?說不清道不明,然而,他傾倒在這偉大而無形的魅力之中。

作為游程尾聲,他走進法蘭西學院附屬書店,買了一本《克勞德·莫奈與喬治·克里孟梭》。正是在法國這樣的國家,在巴黎這行事獨特的城市,畫家和政治家才有可能成為心心相印的朋友。

十五

浸淫在巴黎,現在有位名垂青史的巴黎文人和一個早已消逝的巴黎時代吸引了春申,他要去卡納瓦萊博物館尋找他和它的蹤跡。那文人自然是馬塞爾·普魯斯特,那時代也是普魯斯特的時代的“美好年代”,但絕非一塊香甜的小瑪德萊娜蛋糕可指代。

卡納瓦萊宅第是巴黎唯一存世的十六世紀宅第,是文藝復興風格建筑的典型,也是瑪黑區最古老的私人宅第。當年,改造巴黎的奧斯曼男爵向政府推薦,將這棟宅第收購下來并改造成巴黎歷史博物館。博物館于1880年開放參觀。

春申來到卡納瓦萊博物館,第一件事是向問訊處打聽如何直接進入博物館的花園。是日陽光熾烈,他已走得干渴難忍,要去花園里的咖啡館喝一杯。

為作有效參觀,他先去博物館書店買下卡納瓦萊畫冊,經過一段展廳趕往花園。在博物館入口第一廳,他瞥見了巴黎市的座右銘:Fluctuat nec mergitur。

要了大杯啤酒和大杯咖啡,春申選個半避陽光的角落,坐下歇息,他眼前真可謂一幅盛景:墻上古樸精美的雕像,院落里的羅馬柱和拱形門廊,藍天白云艷陽下就餐的人群,遍植的時令花卉……春申這么些天不停游歷探索,也需要他此刻靜靜思想。

春申認真統計,他已在三十年時間里訪問過五十六個國家的數百個城市,巴黎是他心目中最迷人的那個,為什么?僅僅是友善的當地人說著悅耳動聽的法語嗎?當然不。是巴黎引為自豪的文化多樣性?也不盡然,他其實并不喜歡多樣性中的過度納入。那么是自由和松弛的城市氣氛?他依舊否認:自由不在于氣氛,在于個人的心靈狀態。

春申喝著啤酒,有點微微地飄,他認定巴黎的魅力在于這城市無與倫比的閱歷。巴黎的歷史太曲折太豐富,而巴黎經歷風浪始終花開富貴,這才是最讓春申迷醉的事實。

換言之,他喜歡這個歷史和現實牢牢纏繞的花都,任何巴黎景象,總帶著歷史的魅影。春申如一只翻飛穿梭的燕子,一會兒沉浸歷史遺跡和博物館,一會兒又到星羅棋布的咖啡館、餐廳和集市中尋找現實的豐足。若用世俗話講,巴黎是世界城市舞會上那最有來頭的名門望族。名門望族若名副其實,就能向人出示古往今來許許多多的人類寶藏。想到本次巴黎之行正慢慢接近尾聲,時間一到要如約前往意大利,然后歸國,春申抱憾:還有多少巴黎勝跡沒能親近!

他隨手翻開博物館畫冊,正巧落在某一頁上:1968年五月——對峙的場面。

那幅巴黎警察對峙索邦大學學生的照片赫赫有名。春申覺得這也真巧,他第一次來巴黎,第一個落腳處就是索邦大學正門外那棟樓。在卡納瓦萊,對巴黎歷史的描述剛要開始,又看見了這個時空落點。

如今,他已成了一個會逛博物館的人。進入展廳他不作停留,先順著歷史線從頭到尾走馬觀花,花短時間看出個大概。然后,等有了歷史感有了時間順序,就挨個去細看自己感興趣的展廳。

春申在年代廳徜徉了半個鐘點,感嘆巴黎人確實懂得如何保留時代印痕。這里有很多美輪美奐的房間,是奧斯曼男爵改造巴黎不得不拆掉一些華樓美宅時將“好房間”整個打包下來,移送到歷史博物館。眼前有文藝復興時期的室內裝飾,也有洛可可風格的華麗空間,博物館真干了些了不起的風雅事,其中之一是購買了普魯斯特的房間!

不過,最吸引春申的依舊是那個讓全世界開始矚目巴黎的時代:1789年到1871年,從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獄直到巴黎公社的覆亡。接近一百年的時間里,巴黎人民在崇高的希望和血腥的恐怖間輪回,從封建制到共和國,又復辟帝制,又進入共和。歷史性的折騰和磨難在時間和生命的波濤里擊打巴黎,很多時刻它已沉入水下,卻又令人驚訝地浮出水面,朝著美麗的理想更進一步。

先看看卡納瓦萊博物館中保存的法國大革命人物畫吧,盡管這會讓人再次感到恐懼。悲劇人物路易十六國王和王后光彩煥發的畫像,當這畫像完成之時,此兩位還高踞云端,位在萬民之上。革命之后,畫家們爭相留下的有關王室的作品全是悲劇畫:國王訣別一家之畫,國王走上斷頭臺之畫,王后不忍王子被帶走之畫,王后受刑前夕在囚室祈禱之畫,王后被押往刑場之畫……一個家庭被人們的怒火吞噬,一段令法國人感到無法啟齒的歷史。展室同時展出了斷頭臺發明人吉約丹醫生的畫像,以及一組黑色幽默的斷頭臺創意首飾,令人感到黑暗的娛樂性。

對丹東和羅伯斯庇爾的畫像匆匆一瞥,春申終于離開了這個展區,來到了“美好年代”展區。天地為之一變,仿佛巴黎浮出驚濤駭浪的水面,迎來一段風和日麗的春。

在春申個人采用的歷史分段中,從法國大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百二十五年是不可分割的。在十九世紀的末端和二十世紀的前十幾年,法國終于有了一段被稱為“美好年代”的好時光,大約前后也就三四十年光景。

“美好年代”的巴黎流光溢彩和平穩定,文化與藝術進入春天,凝結出世界文明中一段奇異的時光珠玉。

仍舊先看畫作,由塞利格曼夫婦向博物館捐贈的40多幅描繪巴黎美好年代的畫作直觀地向大眾描繪了那個時代,正如普魯斯特在他的文學長卷中用文字展現:越來越多的資產階級人士和世家大族的后代們一起,穿著華美的時裝,坐上四輪馬車,去出席巴黎五色繽紛的聚會、飯局和藝術沙龍……一個雷諾阿的《紅磨坊》描繪的歷史瞬間,巴黎人生活富足趣味高雅,人人都在享受歷史松開彈簧那一剎那的美麗人間。群畫中那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畫叫做《派-加得隆餐廳》,工業家和伯爵、伯爵夫人們都出沒這家名流飯店,畫面中的夜晚珠光寶器。

由穆夏設計的珠寶店也被博物館收藏,這店來自1900年的巴黎世博會會場。這種藝術風格影響了后世的裝飾藝術,直到今天還經常在全球各種場合復活,令人浮想聯翩。

作為壓軸好戲,春申來到普魯斯特的房間。幽暗的燈光下,人去床空的房間顯得閉塞而拘束,普魯斯特在這張床上創作了長篇《追憶逝水年華》。春申想,很多人談論普魯斯特的作品都采擷作品前半部分的內容,可能大部分人壓根兒沒讀完這部滔滔不絕的作品。

普魯斯特是健康欠佳的特殊作家,他于連綿的黑夜中在病榻上回味一個匆匆逝去的年代,要品味他的小說必須有非常安靜的心。

春申讀完了這部作品,他發現普魯斯特在小說的后半部分顯得更有生命力,那時他展露出攻擊力量,以他特有的暗諷方式。春申記得有一段寫道:

……邦唐夫人反對德雷福斯,他(斯萬)就認為這女人愚蠢,而使人感到同樣驚訝的是,他結婚時卻認為這女人聰明。同樣不足為奇的是,這股新潮流已影響到他的政治觀點,使他忘記曾把克里孟梭看成財迷和英國間諜,他現在卻宣稱一貫把克里孟梭看成意志堅強的正人君子……

這段話是春申在第三卷“蓋爾芒特那邊”中讀到的。其實到了這第三卷,普魯斯特就常有帶刺和尖酸刻薄的話。不過,大多數人恐怕只勉力讀了第一卷的某些段落便溜走不讀,可還在對普魯斯特說三道四,甚至借以揚名。

普魯斯特于1871年出生,1922年離世,他完整地經歷了巴黎的美好年代,簡直就是美好年代的典型巴黎人。春申記得索邦大學法語課上弗海西拿老師的話:“法國人為什么喜愛普魯斯特?因為他是唯一準確發揮了法語美感的作家。”春申走出卡納瓦萊博物館時想:要發揮一種語言的美感,大概作家首先必須身在美好時代吧?否則,文字只會是刀劍,無緣當上出神入化的風景畫畫筆。

這天,春申報名了一個昂貴的學習班,這個學習班只持續一個半小時卻要收費近一百歐元。拉丁區的一位持證品酒師將教授學員們如何品嘗法國各葡萄酒產區的香檳、紅葡萄酒及白葡萄酒。春申將在學習班上品嘗到一種香檳、三種紅葡萄酒和另三種白葡萄酒。品酒師還將全面介紹各產區的葡萄酒特色,并給出一份好酒清單。

十六

人在巴黎,錢花得再快也沒時間流逝得快,春申本以為一個月不短,接到航空公司提醒選座的短信,才明白再過幾天就要離開巴黎了。

這個月他幾乎沒假日,都在為自選的“巴黎項目”奔走勞乏,像海綿那樣用力吸收。他一周七天光顧巴黎地鐵,除非吃飯睡覺,不在房東的小公寓里滯留。

春申是個務實的人,他連忙調整計劃,想在最后幾個工作日里再多探究些巴黎秘密,并盡可能完成有點紛繁的小心愿。

如今回看,初到巴黎制定的“一河兩線走透透”計劃不免顯得機械,不過他也盡可能去完成。伏在巴黎地圖上審視,還有些分散開的盲點。

右岸的璀璨之地,從馬約門到里昂站一長條蜿蜒的路線,春申已首尾銜接、四處徘徊地探訪了,也許還該來一次登高!他要去登頂凱旋門。

四號線地鐵沿線的風光他盡興地領略了,有些地點去了又去,尤其在拉丁區,還有些站點如Denfert Rochereau、Vavin、St-Placide和 Saint-Sulpice,他特意作了站點街區游,參觀了大小教堂和周圍古建筑。不過,美中不足是四號線的那些北方站點,因為擔憂治安,他有點兒裹足不前。為不留遺憾,如今該“偏向虎山行”。他從前去過有很多古董店和寵物店的北終點站Porte de Clignancourt,那何不就再到蒙馬特參加主題游覽,順便經過Chateau Rouge 或Barbes 那兩個站點呢?不管怎樣,蒙巴納斯站他必定還會去的,要去尋找莫泊桑!

巴黎奧運會計劃在塞納河上舉辦開幕式并進行水上項目比賽,六月間已封閉了一些橋梁和河堤,春申想沿著塞納河兩岸再走一走,看看記憶中那些最具有滄桑感的橋。

若能見縫插針的話,在這些基礎路線上,他還想去巴黎植物園、那被莫奈畫了又畫的蒙梭公園、國家檔案博物館、克里孟梭府邸、海軍部總部、榮軍院、加尼葉歌劇院、馬德萊娜大教堂、小皇宮和橘園,當然,還得去國家圖書館,每天下午五點到八點國家圖書館可免費進入。

再次需要考驗春申商業管理學碩士的成色,要在有限時間里規劃好這些走訪不容易,會有太多變數,需要他有迅速調整和適應的能力。春申明白充足睡眠和良好飲食是工作順利的前提,他仔細及時地補充冰箱儲備,如同日本人村上春樹,他樂于自己烹飪。東西好吃人愉快,但嚴格控制飲酒量。

這天出門時看見有兩只行李箱放在門口,隔壁出來一對年輕人打招呼:“我們是剛搬來的,就在您隔壁。”沒想到,春申的良好作息就此受到干擾!

老房子的墻壁隔音太差,新搬來的男女半夜在一墻之隔的空間內以噪聲演繹私人生活:不停搬動家具,激動地嚷嚷,唱起歌來,歡笑,也拌嘴……春申猜想過了午夜會安靜,可是,午夜之后,新劇目上演,春申只好抱起被子躲到客廳去了。他躺在沙發上,強迫自己馬上入睡,不能影響已排得密不透風的行程表。

蒙巴納斯公墓面積巨大,在萬人墓地里尋找莫泊桑之墓,幾如大海撈針。

春申進入墓地時天降微雨,他戴上遮陽帽,靈敏的嗅覺能分辨墓地里不同于街市的氣息。墓地間富麗堂皇的墓冢太多了,很多都有繁復的雕飾和雕像作紀念。他一個墓區一個墓區看那些壯觀的墓冢,實在眼睛看累了,也找不到任何文豪的名字。

走到一個出口,他見守墓人正和一個老者聊天。他上前禮貌地守候,直到那兩人的目光轉移到他臉上;他執禮甚恭:“日安,請問莫泊桑的墓在何處?”守墓人哦了聲,伸手指指大方向,報出某區某排的一個編號。

春申走回去,深入那些墳墓間尋找。雨停了,空氣濕潤,墓地的獨特氣息更濃烈了。

一群細小的蟲子成團朝他飛來,令他打了個冷噤。他想原來莫泊桑如此難尋覓啊,也許文豪已消失在歷史中,不想再被打擾。

聽見有人招呼自己“先生,先生”,回頭看,是那個和守墓人聊天的老人。

“還沒找到嗎?請跟我來!”老人點點頭,帶春申往墓碑組成的森林里走。樹葉在小徑上隨風翻滾,雨水從灌木枝滴落。

“沒想到這么難找。”春申說,“還好碰上您。這個雨天,連掃墓的人也沒有。”

老人停下腳,回頭看春申:“碰上我就對了。我在附近住了26年了,每天要經過墓區。這墓地如今已成了我的琴譜呢!”

春申笑了:“您該寫本書。”

“我寫了,不是書,但放網上了,您可以去查閱。”老人報出一個網址。

又斜刺里走一段,老人說:“到了。”

這可讓春申吃了一驚:是啊,可不就是莫泊桑的墓么!

小小墓冢是如此簡陋,像屬于一個被人遺忘的平凡小市民。

本來他的水泥墓碑就很不起眼,沒任何裝飾,只刻了“GUY de MAUPASSANT”淡淡名字,加上無人打理,墳頭上的小灌木全長野了,枯枝亂葉,土壤干裂。春申嘆道:“怎么竟如此落寞!”

陪他站著的老人搖搖頭:“這墓地里也有不少從前的文藝人物呢,也不算太寂寞。”他指指莫泊桑墳對面的一個小墳,是一對音樂家夫妻的。

老人問:“為什么你們亞洲人這么喜歡莫泊桑?我給很多日本人、中國人帶過路的。”

春申說起了《羊脂球》,說起了《項鏈》和《我的叔叔于勒》,他告訴老先生后者可能上過自己的中學課本。

老人點點頭,向春申告別,忽然卻沉郁地說:“墓地是多么寧靜啊。我今年78歲了,也快要去了。”

他這一聲嘆息叫春申感到尷尬,只能說“您看著很年輕”。老人點點頭,順著墓林小道往他家的方向走,春申看他的背影:頭顱中間禿了,周圍灰白一圈剩發,后頸右邊有個鵝蛋大的肉球凸起。這背影穿著鐵銹紅的上衣和灰色牛仔褲,手里拿一把折疊傘,斜挎一只包。終于隱入了暗淡的墓碑群中。

春申收回視線,呆呆看著莫泊桑的墓碑,感到一團團旋舞的小昆蟲正如人生的空虛。

他彎下腰,拔掉莫泊桑墳頭一些枯草,輕聲說:“前輩,打擾您了。您寫得真是好,叫人難忘懷!”

走出墓地后天色反而亮起來,太陽從烏云后出來,滿地灑金光。

春申一路往蒙巴納斯車站走,到麥納街上看見麥納咖啡館就徑直走入去,坐在玻璃房里。有個金發少婦正在款待一個五十多歲的黑漢子,春申自顧自在窗邊雅座坐下,點了長咖啡和奶酪碟。

不曉得心里是什么滋味,不過他想:莫泊桑最后是搞成什么樣子死的?也許安寧和被遺忘正是他所希冀的。到底不是每個小說家都能像雨果,有些人就是因了命苦才有作品。

結賬時他給了侍女小費,夸獎這家的咖啡和奶酪絕配。侍女高興地同春申攀談,請他不久再來。春申自問何時會再來呢,希望很快再回到巴黎吧。

回家做晚飯,春申混合了廣東醬油、日本甜醬油和泰國辣醬來煎豬排,后來又打開紅葡萄酒澆在豬排上,配菜用鮮貝和大葉薄荷。沒想到這個隨意的配方煎出的豬排具有近似腐乳肉的口感,不但舌頭歡迎,胃也覺得舒服。他喝了紅酒,在窗邊拍攝美麗晚云。遠處的餐館請了歌手,正唱得動聽。

后面那天下午,他搭六號線地鐵到Quai de la Gare站,出站尋找國家圖書館密特朗館。

四棟玻璃大樓形似打開的書本,正是地標。他看見一群群男女青少年在館外對著玻璃幕墻練街舞。驗包后進館,館員解釋圖書館功能和使用方法非常細致,春申像一匹驛馬順利通過各驛站,很快擺渡來到法國作家館。聽說春申想順著年代查找歷代作家的小說,館員先把他帶到十五世紀作家作品陳列區,找到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巨人傳》,然后教他順著年代一路下行,所有成名法國作家的作品都按序排列。

沒過多久,春申終于變成一個心無旁騖的巴黎人,沉浸到書本中。

他這次來巴黎沒太多時間泡圖書館了,就選定兩本書。一本是《與昂絲嘉夫人的通信1832—1844》,是巴爾扎克同他情婦(后來的妻子)的書信;另一本是《對影像的激情——波德萊爾作品選》,里面有大段作家本人的隱私,還牽涉同時代的文學大家。

春申讀了半天巴爾扎克和昂絲嘉夫人的通信,想象一個到處躲債的作家何以有自信呼應一位身在異國他鄉的崇拜者及有夫之婦的愛意,最后巴爾扎克正因這位夫人才最終擺脫了經濟上的窘境,故事猶如傳奇。春申想起那天跟著史密斯逛拉丁區,史密斯還給大家指了指巴爾扎克從前經營過一陣的印刷廠的鋪面,那正是巴爾扎克的另一面。

而關于波德萊爾的記載更有傷詩人的形象,法國人從來就是不肯給古人留顏面。

書里不但直言不諱寫了波德萊爾的花柳病,而且原文摘錄他寫給雨果先生的贊美信,用詞能叫人捂眼睛。而絕妙的是雨果給波德萊爾的回信,春申反復閱讀幾遍,心想,這就是真實的人物寫照嘛!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場面話!不過,每個人還是自己閱讀為好,各人會有各人的理解與感受。

他準備連續幾個傍晚都來,把兩本書讀完。他還找到了讓·吉奧諾的長篇《屋頂上的輕騎兵》,在圖書館讀看來是來不及了,春申決定到書店去買一本,帶回上海試譯成中文。

十七

在巴黎逗留的最后幾天,春申竟兩次重上蒙馬特高地:一次是高高興興跟著街頭網紅女歌手安娜·蘇菲參觀巴黎歷史上某幾位著名歌手的住宅和她們曾駐唱的小酒吧。每到一個紀念地,這位網紅女歌手就當街獻唱一曲,展現一種惆悵的法式歡樂。她介紹最多的已故人物是伊迪絲·琵雅芙和天后級歌手達琳達,關于她們各自的悲劇人生。

春申跟著大家站在達琳達曾居住并在其中自殺的漂亮白樓下,聽安娜·蘇菲演唱達琳達的歌《小女孩》。春申看見那兩個比利時大叔哭了,眼淚迅疾流過他們衰老干枯的臉頰,無聲地掉落地下……達琳達說她此生找過很多男人,卻沒找到真愛,真愛在上帝那里。

另一次春申是跟著一位煙癮很大的蒙馬特居民去看一次大戰時巴黎著名連環殺手的住處和被互聯網取代了功能性的情色酒吧街,以及某年發生警匪槍戰的街頭公園。這位導游的警句是:“不要小看Pigalle(蒙馬特周邊的巴黎紅燈區),意大利佬和泰國佬曾平分這里的秋色。”然后他體貼地提醒大家注意錢包,剛掠過身邊的那群女子正是個扒手團伙!作為本地居民,他個個都認識。

春申總算如愿走入四號線北段的Chateau Rouge站,這回他可開了眼了。車站內有不少無所事事的無業移民模樣的人,既不是乘客也不是游客,就是不安地站在那里到處張望。春申聽見一個高大的非洲裔男人對著一位亞洲游客喊叫:“China! Money,money!”嚇得游客姑娘尖叫一聲,捂住了包包。春申謹慎路過,趕緊邁進地鐵車廂坐下,才找回安全感。

他找準時間沒排隊就參觀了加尼葉歌劇院,滿目輝煌卻沒聽見音樂。好在得以上二樓大廳眺望了奧斯曼男爵推倒密集的舊房屋建起的奧斯曼大道。離開歌劇院逛到馬德萊娜大教堂卻撞上了彩排,是樂團演奏維瓦爾第的《四季》。太幸運了,沉浸在美好的樂曲中整整一小時。

他也如愿欣賞了橘園里莫奈的名畫《睡蓮》、小皇宮的雕塑和國家檔案歷史博物館的館藏,走訪了克里孟梭的故居和克氏親自栽種了樹木的小庭院,逛了塞納河上榮軍院橋、亞歷山大三世橋、藝術橋、新橋、交易橋和奧斯特里茨橋,還額外到塞納河秀麗的拐彎處敘利橋畔參觀了巴黎城市規劃與建設展覽館,并站上舊海軍部總部二樓拿破侖舉辦婚禮舞會的長廳外的露臺,仔細觀看了協和廣場上的奧運會工地……春申,一個月來像是海綿吸飽了水,盡情地沉浸在巴黎的海里。

已辦好網上值機,后一天上午他就當前往奧利機場飛佛羅倫薩。這天他花了時間細心整理行李,并打掃干凈房間,又打開冰箱,看看還得吃完什么。等一切妥當,他直奔四號線地鐵站,去香街的盡頭做一件極有意義的事:登頂凱旋門!

春申反復讀過中文版和英文版的《戰爭與和平》,托翁的文筆采用的是俄國將軍庫圖佐夫的視角,而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戰役大獲全勝,將庫圖佐夫打得落荒而逃。正因為面對強勢俄奧聯軍拿破侖大展雄才,他才大興土木建造這個永世長存的凱旋門,來紀念自己以及法軍的勝績。

拿破侖于1806年下令建造凱旋門,沒想到1815年他就滑鐵盧了。他退位后凱旋門被停工,直到波旁王朝再次被推翻后才又續建,最后落成于1836年。12條大街以凱旋門為中心,向巴黎輻射,如星光四耀,故此地又被命名為星形廣場。凱旋門上到處是浮雕和紀念文字,紀念的是拿破侖的戰爭勝利,記錄了他揮師歐陸和埃及所有的重要戰役。

春申買好登頂票后沒急著排隊上石梯,他坐在凱旋門下石質長凳上,抬頭仔細觀看這座大型歷史紀念碑。如今和平而秀美的歐洲曾是伏尸四野的戰場!人類和平與戰爭彼此接續,久戰而和,和久又戰,反戰的聲音在某些歷史階段變得微弱,好戰的人類又將一怒而起互相砍殺。

春申出神地望著凱旋門頂上的藍天白云,像看見甜蜜和苦澀交織在云團中,幸福和死亡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

這時候仿佛要提醒春申仍身在巴黎,幾個說法語的女學生急急忙忙從售票處奔向地鐵口,嘴里激動地訴說著,揮舞手臂。春申聽清她們說錢包被偷了,就是那幾個和她們搭話的,肯定是賊!

春申排隊沿著凱旋門的螺旋形石梯向上攀登,凱旋門不是很高,拱門頂上的觀景平臺海拔接近五十米。對于巴黎這個嚴格限高的古城,凱旋門是非常美妙的中心觀景點。

春申跨出石梯門,登上觀景臺,陽光明媚,天空廣闊,遠處的巴黎標志性建筑歷歷在目,他環行一周,看見埃菲爾鐵塔、圣心教堂、蒙巴納斯塔和拉德芳斯都在天幕下熠熠發光。不過,低下眼睛,從凱旋門環形四射出去的大街更顯巴黎的氣派。

春申坐到石梯間外低檐口上,不看風景,看游客。游客們的臉被陽光照亮,顯得氣色不凡。是啊,每個此時此刻登上凱旋門的人,其實都處在人生某階段的凱旋中。

春申想自己作為丁克一族,不像某些撫育孩子的同齡人那樣有爹味,有時甚至顯得稚氣未脫,不過畢竟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這半輩子的人生,像凱旋門上雕刻的,有戰斗有勝敗,也曾凱旋也曾狼狽不堪。人還健在,可許多珍貴的日子早已陣亡。

未來,生活還將繼續,未來變得越來越不確定,那么,想想拿破侖吧!值得借鑒的是這個科西嘉人的勇氣!拿破侖虎落平陽,葬身南大西洋孤島圣赫拿勒,但他的靈魂卻在巴黎游蕩,他能給予現代巴黎人的遺產就是他的勇氣和絕不認輸的勁頭。春申來到巴黎,或許也能沾到一點豪邁,讓他這個典型的上海小男人變得更堅強。

春申走到觀景臺邊沿,向一位老人借過望遠鏡望望,他的眼睛看見很多明星景點,也看見無數漂亮的煙囪和瓦片。仿佛天意一般,望遠鏡的視線往下落到香榭麗舍大街,定格在一張含笑的臉上。春申聽見一聲雷鳴,往日重現。

他把望遠鏡還給老人,說著謝謝便倉皇跑下漫長的石梯。在人們來去匆匆的巴黎長街上,他沒把握能找到那張笑臉的主人。

不過,春申心中陡然生出了強壯的希望,他要去奔走尋找。只要懷抱希望,一定能找回自己失落的一切。

他是從凱旋門出發的,是的,他再次出發了!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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