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青春詩會”是新時期以來持續最久、影響力最大的詩歌活動之一,尤其與20世紀80年代的詩會與詩歌主潮密切關聯,推出了眾多代表性詩人和經典作品。其中第一屆“青春詩會”與“朦朧詩”的關聯、第六屆促成“民間寫作”的現實碰撞、第七屆與“知識分子寫作”觀念的發生等,“在場性”使得這些詩潮有了更全面、更豐富的面相。借助于詩歌活動,詩人、編輯、文本、傳媒乃至詩歌思潮都匯集在“青春詩會”,使其成為詩歌史書寫的“現場”,以活動為視角考察詩歌史成為一種新的學術方法。
關鍵詞 《詩刊》;“青春詩會”;詩歌史書寫
《詩刊》社推出的“青春詩會”活動,自1980年舉辦第一屆開始,截至2020年已舉辦36屆,共推出527位青年詩人,包括第一屆邀請的“朦朧詩”主將舒婷、顧城、江河等,以及號稱兩屆黃金詩會的第六屆和第七屆,推出于堅、韓東、翟永明、吉狄馬加、楊克、西川、陳東東、歐陽江河、簡寧等詩人。從參加歷屆“青春詩會”的詩人名單來看,“青春詩會”囊括了新時期以來絕大多數已經被認可并不斷推出優秀作品的詩人,其中很多成為后來中國詩壇的代表人物。[1]通過梳理“青春詩會”的舉辦歷史就會發現,其與《今天》詩人群體、與“朦朧詩”、與“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等有著密切的關聯,尤其是第一屆“青春詩會”與《今天》及“朦朧詩論爭”[2]、第六屆“青春詩會”與“民間寫作”、第七屆“青春詩會”與“知識分子寫作”等等,構成了非常直接的對應關系,而這三屆詩會恰恰是被學界和詩壇公認的最有影響力的三屆。[3]與第一屆“青春詩會”敏銳地捕捉到詩歌發展新潮的路徑相似,其推出“朦朧詩”主將的做法,被第六屆、第七屆“青春詩會”所繼承,這兩屆也與當時詩歌發展主潮合拍,并與1986年現代詩群體大展遙相呼應,推出了“第三代”詩人[4]中的主力陣容,堪稱詩歌史發生的“現場”。
一、第六屆“青春詩會”與“民間寫作”
的“現場”
于堅曾說,他和“韓東、翟永明等人在中國最權威的詩歌雜志《詩刊》的首次亮相,標志著朦朧詩朝代的結束,一種更為復雜的轉向詩歌本體意義上的寫作時代的開始”[5]。他所說的“首次亮相”,嚴格意義上來說是集體亮相,因為此前三人就已經分別在《詩刊》發表過作品,韓東在其19歲時就在1981年第7期發表過組詩《無題及其它》;于堅在1983年10月號發表了《在煙囪下(二首)》;翟永明最早在《詩刊》發的,是她的代表作組詩 《女人》,刊于1986年9月號。而于堅所說的“首次亮相”,當是《詩刊》1986年11月號推出的“青春詩會”專號。于堅的說法并非自大,以詩歌史的視角來看,第六屆“青春詩會”確實有著足夠的份量,對照第一屆“青春詩會”與《今天》的關聯來看,第六屆“青春詩會”也非常相似地形成了與“民間寫作”的關聯。只是第一屆到第六屆,期間的詩歌觀念、語言形式都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今天》詩人群存在的問題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已變得非常尖銳,第三代詩人揭竿而起也有詩歌發展的內在邏輯。比如霍俊明就發現了《今天》詩人群的問題所在,“‘地下’詩人和‘今天’詩人的語言態度還和他們的精英立場、思想焦慮以及啟蒙姿態有關。精英立場和啟蒙姿態使這一轉折點上的詩人在意識和潛意識深處有一個較為明確的受眾。這種急于交流、表達、宣講的廣場姿態也使這些詩人們急于說‘什么’而一定程度上必然忽略‘怎么說’,盡管他們已經注意到詩歌表述的方式并且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現代主義詩歌的語言氣象”[6]。而從“朦朧詩”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第三代詩人們,則對這些問題有著清醒的認識,如韓東就提道:“經過了北島,北島的理由就不再是我們的理由。我們沒有理由再一次犧牲。歷史使我們有可能執著地面向未來。我們不傷害藝術。”[7]
無論如何,韓東、于堅、翟永明、宋琳、車前子等詩人能夠在現實中相會,得益于《詩刊》社舉辦的第六屆“青春詩會”,這屆詩會在山西舉辦,先后從太原到五臺山再到云岡,會期共計22天,是繼第一屆33天的會程之后舉辦時間最長的一屆。參會的15位詩人分別是:于堅、阿吾、伊甸、曉樺、宋琳、韓東、翟永明、閻月君、車前子、水舟、吉狄馬加、老河、潞潞、張銳鋒、葛根圖婭。可以看出,除了韓東、于堅、翟永明等第三代的中堅力量,還有曾于1985年編選了《朦朧詩選》的閻月君[8],這正展示出詩會對詩壇動向的緊密關注和主動聯結。這屆詩會與第一屆不僅僅是在詩歌主潮的推動這種大背景下的相似,而且在改稿、交流方面,真正達到了“詩會”的目的。他們對詩歌交流、討論的認真度,可以從王燕生、雷霆撰寫的側記中看出:“從報到的第二天開始,每天上午、下午、晚上連軸轉,交流、討論作品。會議是在一間較大的住房里進行的,座位不夠,不少人便席地而從。這樣便節省了每天一百五十元的會議室租金。與其他任何行業的專業性會議相比,這似乎帶有象征的意味。好在這些詩人并不計較條件,他們認為席地談詩與在輝煌的殿堂里談詩并沒有什么區別。討論是認真和中肯的,有時意見近于挑剔尖刻,然而除了精進相互了解絕無不良后果。討論常常延續到夜間十一點,可很少有人立即就寢,不是相互斷續交談,便是創作、修改作品,甚至到凌晨三、四點鐘才上床。”[9]同時,在韓東的文章中,提到了此次詩會是他和于堅第一次見面,詩會期間兩個人一直在討論、交流,“于堅來車站接我,我看他猶如少數民族,樸實得可以。于堅也覺得我很土,連小轎車的門是怎么開的都不知道。除了互相挖苦,整個會議期間我倆都在辯論”[10]。這種當面的交流,對于詩人之間的相互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詩會之后,《詩刊》于1986年11月號推出了“青春詩會作品專輯”,并在卷首語中對詩會的歷史做了回顧,也重點呼應了第一屆詩會對朦朧詩的推動。“《詩刊》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每年舉辦一次‘青春詩會’,推出十多位詩壇新人,這都是詩的天空上的新星,盡管它們有的明亮,有的不那么明亮,有的開始明亮,后來又有些減色,但總是增添了光彩。”“大家可以看出,由于時代節奏加快,雖然只過了五六年,這一屆青年詩人和八○年那一屆好像已有恍若兩代的感覺。人們曾為‘朦朧詩’困惑,但它帶來的新的價值觀念和手法已使人不能為之矚目。而眼下這一批年輕詩人更從新的角度去把握生活,他們已較多用口語化去表達他們的感受,他們對現實的關注已經有新的審美方式了。”[11]關于參會詩人,側記中這樣介紹:“也許是由于偶然,十五位青年中有十四位畢業于大專院校。這種文化構成的比例,在以往任何一屆中是不曾有過的。”“在與他們相處中,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博學,中外古今,天上人間,打破了自身的封閉。”同時,在總結參會詩人的詩觀時,側記中這樣寫:“面對有人仍把詩當作附庸的現狀,他們希望政治家、哲學家能從詩中找到屬于他們的東西。他們認為:詩是一種生命,是一種生活方式;作為普通人的詩人,首先要恢復自身的平等。詩人尋求的是心靈的真實。源于生命的深刻才是真正的深刻。因此,要讓詩與人的個性與本性更接近,讓靈魂與你親近。詩人應該取下面具,摒棄那種以上帝或英雄口吻說話的詩。”[12]在此意義上,重新看參會詩人的作品,其實就可以從于堅《尚義街六號》的強大經典磁力中穿透過去,到達韓東的《溫柔的部分》,在眾多標簽化處理詩人的詩歌史敘述套路中,往往用經典文本遮蔽了詩人的豐富性。比如韓東,《有關大雁塔》成為標簽;而于堅的《尚義街六號》《羅家生》等成為標簽。但如果從與這些經典作品完全不同風格的其他代表作入手,就會到達詩人的另一面,比如于堅的《只有大海蒼茫如幕》;又比如韓東在這期詩會作品專輯推出的《溫柔的部分》[13]。
如果說第六屆“青春詩會”是一次第三代詩人的大聚會,不如說是宣告了新詩史上一種新的詩歌觀念、一些新的寫作方式的推進。將這一重大轉折之所以歸結于“青春詩會”而不是同年的“詩歌大展”,根本原因在于“詩歌大展”僅僅是一次魚龍混雜的詩歌傳播“事件”,它雖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將詩歌推到了公眾視野,但其行為本身的意義,要遠大于其推出的文本;而第六屆“青春詩會”,使于堅的代表作《尚義街六號》、韓東的代表作之一《溫柔的部分》置于詩壇,置于讀者的視野。而對于詩歌史來講,文本的價值與意義遠遠大于活動與現象。也是在這一屆青春詩會的作品專號中,推出了參會詩人的“青春詩話”,很多成為標志性的詩歌宣言,對個體與流派,甚至對詩歌史敘述,都有直接的啟示,例如韓東將詩人的生命與讀者的生命統一在詩歌文本的生命之中,他認為:“一首詩的審美價值也許就在于此,它必須是活的東西,必須是生命。這個生命是詩人把自己的生命灌輸進去的,又是讀者用自己的生命感受到的。因此不能設想那毫無生命的跡象,同時又具審美價值的詩歌。同樣的,我也不能設想依賴詩之外或之后的比詩歌本身更深刻的存在的詩歌。我只承認生命的深刻。”[14]翟永明則以學界常見的身份化命名,對“女詩人”“女人”“詩人”提出了悖論性的觀點,但最終仍歸結到“生命”本身,她說:“我一直希望首先是一個詩人,然后才是女詩人,但在生活中我卻首先是一個女人,其次才是一個詩人,因此我永遠無法像男人那樣去獲得后天的深刻,我的優勢只能源于生命本身。”[15]于堅則從詩歌文本的角度出發,提出了關于“語感”的論斷,他認為詩歌的“語感不是靠尋找或修煉或更新觀念可以得到的。它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它是只屬于真正的詩人的東西”[16]。對于后來的民間標榜和口語泛濫甚至口水詩粉墨登場,翟永明在參加“青春詩會”時似乎就有了“預見”,她說出了自己的立場:“我不反對詩歌口語化,也絕不有意把詩寫得復雜。關鍵是一種時尚代替另一種時尚時,我沒有必要加入任何一方。我只用自己的語言寫詩。”[17]
這一期匯聚了后來所謂“民間寫作”的中堅力量,其實大多詩歌史寫作也陷入詩歌現象而失去了本該有的判斷,如果拋開“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的二元對立,重新回到“第三代詩歌”最本質的出發點上,他們不過是不滿于政治抒情和高蹈啟蒙的精英姿態,而倡導回到日常生活、回到個體、回到生命的視角。在這一點上,“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是殊途同歸的,當然不是指后來被詩壇亂象“糟蹋”了的“民間”和被“精英”化了的具有布迪厄所說的“象征資本”意味的“知識分子”。所以,以第六屆“青春詩會”來看,參會的15個青年詩人,無論思想多么千差萬別,無論詩歌形式多么千變萬化,他們都將詩歌指向了詩人自身的生命。所以韓東說:“從一首真正好的詩時我們可以看見作者的靈魂,他的生活方式和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于堅說:“詩歌不在于寫什么,不在于是否深刻或超脫,不在于是否獨具一格。只要它來自你的生命,為你的生命所灌注”;翟永明說:“我的詩來自我的內心。我始終相信:詩的靈魂應該是自己的靈魂,詩的語言應和個人的內心歷程相一致”,等等。這些詩人中觀點稍微“宏大”一點的,是伊甸和閻月君,但他們也道出了詩歌該具有的“品質”,關于責任感和民族性,例如伊甸說:“對人們苦難的同情、對丑惡的抨擊和對美好事物的歌頌,都是詩人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強調責任感。沒有責任感的作品和沒有責任感的人一樣,是世界的累贅。”而閻月君說:“從遙遠的過去,走向無窮盡的將來,一個偉大古老的民族悠久而充滿苦難的昨天與今天,歌與哭,淚與笑,是如此執拗地占據著我的內心,血脈一般,使我的詩飽含了她的蒼涼與苦澀。”[18]這種詩歌觀念的碰撞與集中推出,延續到了第七屆詩會。
二、第七屆“青春詩會”與“知識分子寫作”的淵源
如果說第六屆“青春詩會”是其后持“民間寫作”觀念的詩人大聚會的話,那么“知識分子寫作”直接濫觴于第七屆“青春詩會”,且參會詩人中的西川、陳東東、歐陽江河等(包括組織者身份的王家新)成為后來“知識分子寫作”的中堅力量。正是這次詩會,“知識分子寫作”的概念得以萌芽。西川有著明確的說法:“8月,在河北北戴河與詩人陳東東、歐陽江河等一起參加詩刊社舉辦的第七屆‘青春詩會’,并在會上提出‘知識分子寫作’。”[19]其后1988年9月創辦的民間詩刊《傾向》,首倡“知識分子精神”,而主要成員就是西川、歐陽江河、陳東東等第七屆“青春詩會”的成員。王家新在《我的八十年代》一文中提到:“現在看來,山海關的相遇和相聚,的確預示了詩歌后來在90年代的某種發展。我想正是因為在那里的交流,陳東東后來有了創辦《傾向》的想法。而‘知識分子寫作’或‘知識分子精神’這種與‘第三代詩歌’有所區別的說法,在這之后也在西川等人的文章中出現了。”[20]與此同時,1987年6月,唐曉渡、王家新編選的《中國當代實驗詩選》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21],其后《綠風》1988年第1期的“書訊”進行了重點推薦[22],而當時《綠風》的主編恰恰是參與過第一屆“青春詩會”的楊牧。在第七屆詩會舉辦期間,王家新將《中國當代實驗詩選》送給了部分參會詩友:“也正是在山海關期間,我抽空去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取回了剛出版的《中國當代實驗詩選》樣書,記得歐陽江河拿到這本書后就讀里面張棗的詩,邊讀邊贊嘆‘天才!天才!’”[23]
之所以強調這本書,是因為唐曉渡、王家新當時均任《詩刊》編輯,他們推出的這本詩選中囊括了第六屆、第七屆“青春詩會”的主力陣容,并且王家新的編選理念,與第七屆“青春詩會”的名單生成有一定的關聯。據他回憶,參加第七屆“青春詩會”的詩人中,喬邁、西川、陳東東、歐陽江河是他推薦的[24]。這屆“青春詩會”于1987年8月至9月在河北秦皇島舉行,來自12個省市的16位青年詩人參加,包括宮輝、張子選、楊克、喬邁、力虹、趙天山、李曉梅、西川、劉虹、陳東東、歐陽江河、郭力家、簡寧、程寶林、莊永春、鄭道遠。《詩刊》于1987年11月號推出作品專號,比起第一屆“青春詩會”和第六屆激情洋溢的推薦,這屆的卷首語顯得“客觀”并且有反思的意味,該卷首語提到:“一年一度的“青春詩會”頗受詩界矚目,尤其是年輕讀者和詩作者,早就焦急地等待著每年這一期刊物的出版:這自然給編者帶來不少的欣慰。但是,好事并不等于好辦。讀者都希望我們能推出比較優秀的青年詩人以及他們的代表作品,可選擇往往不盡人意,也算是編者欣慰中的憂慮吧!”當提到推出的青年詩人和作品時,寫道:“我們是考慮到不同風格和題材的,我們也希望這些詩人的作品在內容上盡可能貼近現實,在藝術上盡可能完美些。當然,由于對地區,以及對作者生活面的不同的考慮,所選人和作品也許不盡如人意。”緊接著又強調:“參加‘青春詩會’的年輕詩人,不一定就是有代表性的,沒參加‘青春詩會’的年輕詩人,也可能寫得比他們更好。”[25]
《詩刊》以如此辯證的態度推出“青春詩會作品專號”,這在已舉辦的七屆中是絕無僅有的,也表現出其“實事求是”的認真態度。有沒有參加“青春詩會”的確不是衡量一個詩人作品好壞的標準,但“青春詩會”也的確匯集了大多數重要的、有代表性的青年詩人,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從前文所引用詩人自己的說法中可以看出,他們對“青春詩會”也非常看重,例如葉延濱、孫武軍等詩人。回到第七屆“青春詩會”,這屆的重頭戲和第六屆、第一屆如出一轍,仍然是對作品展開討論,從王燕生和署名“北新”的王家新共同撰寫的側記可以看出:“討論詩作階段是最嚴肅的日子。上午八點半,下午兩點,準時開會,中間休息時間十五分鐘,幾乎不到吃飯時間不散會;有一天下午臨時安排別的活動,連夜加班又補上。誰都知道,只要還愿意寫,在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寫的,而要再聚集所有在座的詩友聽取意見是絕對不可能的了。對自己負責和對他人負責,達到了統一;負責的本身就是一種珍惜、一種尊重。有人寫了發言提綱,有人引經據典,有人默默記錄。各種意見是開誠布公的,有的溫和,有的尖銳,有的肯定,有的否定。作為詩會主持者,我們有時真怕由于取舍不同的藝術沖突會導致一場感情沖突。有一次一位青年對另一位青年的詩進行了全盤否定,說他寫詩誤入歧途,勸他別再寫了。我們擔心第二天的會開不下去。豈知再次討論時,氣氛依然熱烈。”[26]
側記中雖然沒有寫出具體的爭論人和爭論話題,但可以看出激烈程度與第六屆、第一屆如出一轍,從每一屆的側記和眾多回憶性文字中可以發現,再沒有哪一屆像這三屆一樣,爭論現象如此突出。如果對這屆“青春詩會”的參會人員做簡單梳理,就會發現其職業構成接近于第六屆,編輯和文教行業的人員占比較高。所推出的詩歌中,像西川的《挽歌》、歐陽江河的《玻璃工廠》、陳東東的《即景與雜說》、張子選的《西北偏西》等成為他們的代表性作品。當然,參會詩人在詩會期間討論修改已有作品及創作新作品,在第一屆就形成了傳統,第七屆詩會期間的創作情況,側記中做了簡單介紹:“宮輝帶來的詩,不存在能不能發的問題,他卻在聽取意見后自找苦吃,改定了幾首詩后,又寫出《南部鐵路》等具有一定份量的作品。趙天山也以他的氣派,推倒帶來的兩組詩,另起爐灶,硬是殺出一條血路來。鄭道遠就在秦皇島,堅持上班的同時又要為詩會操勞,沒有毅力他是不會重新創作出三首新作來的。劉虹拋棄原稿,以新的感受改寫成《英雄與月亮》。《短劍》 和《廢墟上的玉米》都是力虹和程寶林站在天下第一關上,而對這片古老的大地發出的深沉感嘆。莊永春、簡寧寫了新作,陳東東、張子選、楊克、喬邁也一絲不茍地把改稿抄正。大家沒有想到的,是在參觀了耀華玻璃廠(后來又參觀了山海關船廠)后,第一個寫出‘玻璃詩’的竟是歐陽江河!他可是歷來主張把激情作冷處理的。”[27]
這里提到的“玻璃詩”即歐陽江河的名作《玻璃工廠》[28]。這首詩的落款時間特意注明“1987.9.6于山海關”,也就是詩會期間,成為“青春詩會”打造經典作品的直接例證。王家新也提道:“正是在山海關,歐陽江河寫下了他的名詩《玻璃工廠》。那一天我們在白天參觀秦皇島市玻璃廠,晚上我和他去徹夜看護一個生病住院的女詩人。夜已很晚,我們仍守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我已困得不行了,歐陽江河靈感來了,但是沒有紙,我就把我的香煙盒掏空給了他,他就在那上面寫下了詩的初稿。這里還有一個細節,他的這首詩本來叫《在玻璃工廠》,我認為‘在’字有點多余,他就把它去掉了。”[29]歐陽江河三種玻璃之說,其所指非常明顯:“物態的”玻璃指向物性、“裝飾的”玻璃指向藝術性、“象征的”玻璃指向生命。與人們經常詬病的“意象密集”不同,歐陽江河的《玻璃工廠》可謂思想密集,其“死亡并非終結”的生與死的詰問、“石頭粉碎,玻璃誕生”的萬物一體理念、“火焰是徹骨的寒冷”的悖論式表達、“最美麗的也最容易破碎”的哲理性揭示等等,成為“知識分子寫作”的典型特征。從大的方向來看,歐陽江河筆下的“玻璃”,其實指向人的存在,他的“正在變硬的、有骨頭的、潑不掉的水”儼然是一個“知識分子”該有的形象。人的存在維度,其實非常多面,有社會的存在、哲學的存在、物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看,歐陽江河的“玻璃”與于堅的“羅家生”都指向了個體生命,他們僅僅是思維路徑的差異而已,不管是歐陽江河從思想的辯證回歸到生命的指認,還是于堅從日常生活進入到生命意義的個體。因此所謂的“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尤其將兩者置于二元對立的場景中去,是極為簡單、粗暴的詩歌史書寫慣性,在重新思考詩歌史的時候有必要從這種方法論中跳出來。
三、“青春詩會”作為詩歌史書寫的現場
從這兩屆“青春詩會”的現象來看,其本質上是對中國傳統文人交游的變相承繼,在現代視野上也與西方沙龍文化遙相呼應,形成了詩歌得以產生與傳播的場域。無論是經典作品的誕生、修改、推出,還是詩學觀念的碰撞,都使詩人之間有了實實在在的交流,且在之后互為資源。如王燕生所說:“放眼全國的詩歌刊物,許多由‘青春詩會’的畢業生操持,從《詩刊》的葉延濱,《星星》的楊牧到《詩神》的郁蔥、大解,莫不如此。”[30]除了王燕生提到的這類現象,我們也會發現參會詩人其后在《詩刊》及其他各大刊物頻頻亮相,成為詩壇具有延續性的生力軍。對于“青春詩會”,謝冕有著更為敏銳的視角:“這是充滿探索精神的詩歌。它接續了中國詩歌追求并匯入現代精神的追求,他們把歷史反思和現實的批判熔鑄為嶄新的主題。”[31]確實,第六屆“青春詩會”促成了于堅、韓東、翟永明、宋琳等詩人的首次相聚,因而使這次詩會與“民間寫作”密切對應;相應地,第七屆詩會與“知識分子寫作”也形成了直接的關聯,王家新、西川、陳東東、歐陽江河得以第一次匯集。無論從詩人交游、詩學觀念碰撞與產生,還是經典作品的誕生與推出,都使得“青春詩會”成為詩歌史書寫的現場。
如果將眼光回溯到明清文人的交游與結社,就會發現“青春詩會”對于新時期詩歌史的影響有著非常類似的作用。何宗美先生認為:“科舉是文人結交的重要紐帶,‘同年’和‘同年會’皆為科舉制的特有產物。”[32]而“青春詩會”的同屆詩人皆以“同學”相稱,在其后的詩壇成為一種特殊且互為資源的關系。這非常類似于明清文人的科舉“同年”所產生的文學現象。而文人交游“一方面對結社風氣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另一方面使他們借助團體的氛圍更有效地宣傳其觀念,傳播其思想,從而擴大自己的影響,同時通過參加群體活動增進相互交流,加強情感溝通,建立起文學上或思想上的同盟”[33]。對比此現象,第六屆詩會與“民間寫作”、第七屆詩會與“知識分子寫作”的觀念形成和傳播,其內在邏輯在本質上極為相似。此外,同被涵蓋于第三代詩歌的“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對“朦朧詩”的反戈也恰恰表現出“同年”(或者說“同屆”)的詩學影響所在,而在其內部,“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的論爭,在20世紀80年代就留下了以“交游”為產生背景的伏筆。恰如何宗美先生對明清文人結社的研究中所提出的:“當一個新的進士群體形成的時候,往往意味著一種新的文學團體和一種新的文學流派的誕生,而此前的進士群體所形成的文學團體及其文學的思想、主張就將受到沖擊。”[34]
所以回到歷史語境中去,從“盤峰論爭”[35]的表象追溯到“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的源頭,當年曾流于意氣之爭和媒體傳播的事件,就有了詩學觀念上的殊途同歸。在這個意義上,有必要重新理解一下“民間”。拋開陣營對立,被歸為“知識分子寫作”群體的唐曉渡,其說法反而更耐人尋味:“只要不是僅僅著眼于官方的詩歌出版物,只要把目光從幻覺中的‘詩壇中心’或‘詩壇中心’的幻覺稍稍移開一點,就會發現廣闊得多的詩歌景觀。所謂‘道失尋諸野’,詩歌最深厚、最不可摧折的活力源頭總是在民間,其新的可能性的萌發和拓展,也更多來自民間。當然,‘民間’并沒有提供一個現成的詩歌價值尺度,同時對它內部的復雜性,包括它和與之相對的‘官方’的某種同構關系,也必須有所充分估計;甚至可以說,在經歷了嚴格的大一統意識形態的長期控制和滲透后,已不存在傳統意義上的‘民間’。它在當代詩歌中毋寧說是一個借喻,喻指所有拒絕主流意識形態的控制、堅持獨立自主的詩歌立場、致力于詩歌自身的創造、不斷探索新的可能性的邊緣寫作。”[36]以此“民間”視野來看,于堅、韓東、翟永明等詩人在第六屆“青春詩會”的會面,無論從詩歌文本、詩學觀念,還是詩歌史視野來看,都有了非同尋常的價值。
同樣,拋開“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二元對立的思維,像重新審視“民間寫作”那樣,重新認識“知識分子寫作”的內涵,這兩者在本質上從來都不是陣營或流派上的區別,而是詩歌中不同的兩個側面,經常是雜糅并包的,如同個體生命體驗與精神擔當在一個詩人身上的融合。即便是后來,1999年讓學界“興奮”的“盤峰論爭”,表面上看來分為“知識分子”和“民間”的兩大陣營,并產生了激烈的碰撞甚至上升到人身攻擊,但時隔經年當事人也發現當時的“被利用”和“劍走偏鋒”。如同唐曉渡對“民間”一詞的看法,關于“知識分子”,王家新的說法值得我們思考:“‘知識分子寫作’不是一個流派,它提示的,可能是在中國語境下所需要的某種寫作品格和精神,比如說,一種獨立的,不依附任何權力,也不仰仗于任何商業炒作的寫作,一種沉潛的、個人的,同時富有知識分子的批判、質疑、內省精神的寫作,一種具有高度的專業限定意識,同時又具有歷史、現實和人文關懷的寫作,等等。至于什么人才算得上‘知識分子’,別的不說,我翻譯的那些詩人都是。但他們都不需要任何標簽。他們也遠遠超越了這一切。也可以說,當我們在談論‘知識分子寫作精神’時,有時不過是在談論‘道德的最低限度’。”[37]
如此,從二元對立的思維中跳出來,對于“民間寫作”“知識分子寫作”就有了詩學意義上的重新認知,回到第六屆、第七屆“青春詩會”,回到《溫柔的部分》《玻璃工廠》,回到詩人的第一次聚首與現場激烈的爭論,詩歌史的迷霧就會慢慢散開,而文本、作者、詩學觀念,乃至《詩刊》的詩歌史意識等也就展現在我們眼前。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如同舉辦第一屆詩會時恰是在《今天》被迫停刊的背景之下,第七屆青春詩會伴隨著《當代文藝思潮》的被迫停刊(1987年7月)。1983年以《崛起的詩群》引起震動的徐敬亞,再次以《圭臬之死》震驚了官方,并對發表其詩論的《當代文藝思潮》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38] 以詩歌史視野來看,就會發現,朦朧詩熱潮在官方刊物上的出現與隱退,以及與第一屆“青春詩會”的關聯,恰恰與“第三代詩”熱潮在官方刊物上的出現與隱退,以及與第六屆、第七屆“青春詩會”的關聯,形成了某種“循環”。而這種“循環”的內在邏輯,則是“青春詩會”作為期刊、詩人、詩歌、媒體共在的場域,其既是詩人交游、作品誕生的“現場”,也是詩學觀念形成、碰撞的“現場”,更是詩人、編輯以文本為中心和相關詩潮同在的“現場”。或者說,“青春詩會”成為詩歌史書寫的“現場”,而抵達這一“現場”,正是詩歌活動作為考察詩歌史更為全面的學術方法。
[1]20世紀80年代,除了第一、六、七屆,其他幾屆也推出過此后被認為特別重要的詩人,例如第二屆的筱敏、王自亮,第三屆的王家新、李鋼,第四屆的廖亦武、馬麗華,第八屆的駱一禾、開愚等等。
[2]徐敬亞《崛起的詩群》主要思想和直接靈感就來源于第一屆“青春詩會”。關于第一屆“青春詩會”與《今天》的關聯,以及徐敬亞寫《崛起的詩群》的具體經過,筆者論文《第一屆“青春詩會”研究》中已詳細論述,故本文重點梳理第六屆、第七屆詩會。詳見左存文:《第一屆“青春詩會”研究》,《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21年第1期。
[3]但是有必要注意的是,其他幾屆也推出過此后被認為特別重要的詩人,例如第二屆的筱敏、王自亮,第三屆的王家新、李鋼,第四屆的廖亦武、馬麗華,第八屆的駱一禾、開愚等等。
[4]關于“第三代詩人”的具體提法和主張等,參見周倫佑:《“第三浪潮”與第三代詩人》,《詩刊》1988年2月號。
[5]于堅:《答〈他們〉問》,《于堅詩學隨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54頁。
[6]霍俊明:《于堅論》,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76頁。
[7]韓東:《三個世俗角色之后》,《韓東散文》,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年版,第123頁。
[8]閻月君、高巖、梁云、顧芳等編選:《朦朧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9][12]王燕生、雷霆:《第六屆“青春詩會”側記》,《詩刊》1986年11月號。
[10]韓東:《〈他們〉或“他們”》,方夏:《與神語:第三代人批評與自我批評》,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頁。
[11] 《詩刊》卷首語,《詩刊》1986年11月號。
[13]韓東:《溫柔的部分》,《詩刊》1986年11月號。文本如下:“我有過寂寞的鄉村生活/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最溫柔的部分/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脫/至少我不那么無知/我知道糧食的由來/你看我怎樣把貧窮的日子過到底/并能從中體會到快樂/而早出晚歸的習慣/撿起來還會像鋤頭那樣順手/只是我再也不能收獲什么/不能重復其中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這里永遠懷有某種真實的悲哀/就像農民痛哭自己的莊稼/1985.3”。
[14] 韓東:《青春詩話》,《詩刊》1986年11月號。
[15] [17]翟永明:《青春詩話》,《詩刊》1986年11月號。
[16]于堅:《青春詩話》,《詩刊》1986年11月號。
[18]以上15位參會詩人的詩觀,均以“青春詩話”為名,和參會作品一起刊發于《詩刊》1986年第11期。
[19]西川:《大意如此》,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94頁。
[20][23][29]王家新:《我的80年代》,《文學界(專輯版)》2012年第2期。
[21]王家新編選:《中國當代實驗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22] 《綠風》書訊,《綠風》1988年第1期。
[24]根據筆者訪談,訪談稿暫未發表。
[25]以上詳見《詩刊》卷首語,《詩刊》1987年11月號。
[26][27]王燕生、北新:《求異存同,各領風騷——第七屆“青春詩會”拾零》,《詩刊》1987年11月號。
[28]歐陽江河:《玻璃工廠》,《詩刊》1987年11月號。
[30]苗春:《青春的聚會——“青春詩會”十八周年紀念》,《人民日報(海外版)》1998年4月11日。
[31]謝冕:《青春如此美好——三十屆“青春詩會”紀念》,《光明日報》2014年10月24日。
[32][33][34]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結社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53頁,第41頁,第54頁。
[35]對“盤峰論爭”的梳理,可參見何方麗、張立群:《“盤峰論爭”始末》,《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6期。
[36]唐曉渡:《人與事:我所親歷的80年代詩刊之二》,《星星·下半月》2008年第4期。
[37]王家新:《“在喇叭形涌來的河流氣息中……”》,收錄于《1941年夏天的火星》,花山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55頁。王家新提到的“翻譯的那些詩人”,主要以蘇俄白銀時代的詩人為主,即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茨威塔耶娃、阿赫瑪托娃等,此外還有洛爾迦、保羅·策蘭等詩人。
[38]這個事件的過程,時任《當代文藝思潮》編輯的管衛中后來進行了詳細的回顧:“徐敬亞寄來的文章叫《圭臬之死》,是論述朦朧詩之后的詩歌格局的……我們排好了版,又按紀律上報。結果,這回真的‘高層震怒’。其時賀部長在西安召開文藝會議,通過有關部門急令我們把校樣送往西安審閱。文章連夜送到,反饋來的信息很嚴重。不光這篇文章不準發,還質問甘肅,一家地方刊物,究竟有沒有能力管全國文藝界的事?嚴令地方領導部門把好關,管好這家刊物。”參見管衛中:《〈當代文藝思潮〉二三事》,《揚子江評論》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左存文,西華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劉宏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