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郭芹納《訓詁學》的“因聲求義”

【摘要】“訓”有闡明解釋的意思，“詁”有古語的意思，所以訓詁就是解釋闡明古語的意思。然而遍覽中國古代的各種訓詁書籍，大多數書中最重要的內容都是對詞義的探求。郭芹納先生在《訓詁學》第三章訓釋詞義的方法與原則的內容中說訓詁主要有三大方式，一是因形求義，二是因聲求義，三是因文求義。其中因形求義和因聲求義是利用字詞本身的形音結構來探求詞義，而因文求義主要利用詞語賴以存在的語言環境來探求詞義。而此文主要探討的是郭芹納《訓詁學》在分析“因聲求義”的內容，以為后者提供參考。

【關鍵詞】郭芹納；《訓詁學》；因聲求義

【中圖分類號】H13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3-0008-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3.002

在談郭芹納先生對“因聲求義”這一訓詁方法的看法之前，我們先來談一下他對訓詁學這門學科的看法。郭芹納先生說：“訓詁學是研究訓詁規律的科學，是對訓詁知識的理性認識，是訓詁實踐的條理化、系統化、科學化。”[1]所以說訓詁學研究的主要對象就是中國從古至今通過訓詁實踐產生的產物，包括訓詁方法及其內容等。而它的研究任務就是總結訓詁實踐產生的產物，研究其變化的規律。

“因聲求義”作為一種古人探求字詞源流的重要訓詁方式，擁有獨特的語音訓詁系統。我們知道，因形求義是對漢字的構字部件進行分析，它把字義和字形結合起來，使人們由形而知義。但這種訓詁方式對于探求字詞源流往往是不夠的，有些字詞是無法通過其字形來探求意義的。所以在古人漫長的訓詁實踐中，發現了字詞意義的發展跟其語音有密切的關系，所以產生了“因聲求義”訓詁方式，其原理往往是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來訓釋詞義。

雖然語音和字詞義的結合具有任意性，但字詞數量的發展速度一般是要快于音素數量的發展速度。所以在語言發展的產生中，可能會出現以語音來分類字詞義的現象。所以古人利用“因聲求義”的訓詁方式來探求詞義也有一定的科學之處。

一、論郭芹納的“聲義相因”理論

（一）何為“聲義相因”

郭芹納先生認為“因聲求義”的依據就是漢語中出現的“聲義相因”語言現象。那什么是“聲義相因”現象呢？郭芹納先生指出：“文字只是語言的書寫符號，而語音和語義卻有本質的聯系。”[1]也像訓詁大師黃侃說的那樣：“凡聲之起，非以情感，即可寫物音，由是而義傳焉。聲義具而造形而表之，然后文字萌生。”[2]正像《荀子·正名》中所說的那樣：“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3]這說明一個意義可以用不同的聲音表達，而一個聲音也可以表達不同的意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語言中音義之間的聯系并非隨機，而是由語言的使用者——全體社會成員共同約定的。這種“約定”賦予了音義關系一定的規定性，并且賦予了其極大的能產性。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和發展，新詞層出不窮。這些新詞的產生，在聲音和詞義上，往往受到原有詞語的深刻影響和制約。簡而言之，新詞與原有詞語在聲音和詞義上常存在某種程度的關聯，這種關聯便是我們所說的“聲義相因”，即：意義相通，語音相近。比如“朱”字原本的含義是指“赤心木”，即擁有紅色樹心的樹木。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詞逐漸專指“深紅色”。在《廣韻》這部韻書中，“朱”被明確地列為表示“赤也”的首要義項，而《廣雅·釋器》中也提到：“朱，赤也。”這一解釋在《楚辭·招魂》中得到了進一步印證，其中描述道：“網戶朱綴。”注釋明確指出：“朱，丹也。”當“朱”的音與“紅色”的意義建立了這種深刻的聯系后，人們在為與“朱”色相關的事物命名時，往往會選擇與“朱”的發音相近或相同的字。例如，紅色的衣物被稱為“襪”。《廣韻·虞韻》中的《字統》提到：“朱衣曰襪。”同樣，純赤色的絲織品被稱為“縱”。《說文》描述：“侏純赤也。”而《廣韻》則直接指出：“繒純赤色。”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類似的例子，如丹砂被稱為“碟”“似蝦而無足”的白水蟲被稱為“蛛”，紅色的馬被稱為“殊”，以及擁有一圈紅羽毛的鳥被稱為“料肆”等。從這些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襪、縱、碟、蛛、殊、料”等事物的命名，都與“朱”的語音和意義有著緊密的聯系。這種因聲音的相似而賦予意義的現象，郭納芹先生稱之為“聲義相因”。

（二）“聲義相因”的重要表現——“方言音轉”

郭芹納先生認為“方言音轉”是“聲義相因”的重要表現之一。為什么這么說呢？郭芹納先生給我們舉了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布谷”一詞的語音變化。在漢代，由于地域的廣闊與方言的多樣性，“布谷”這一名稱在不同的地域有著迥異的稱呼。據《方言》卷八所記，從函谷關以東的梁楚地區稱之為“結誥”，而在周魏之間則被稱為“擊谷”，至于函谷關以西，有時則簡單地稱為“布谷”。同樣，這一名稱的變化也體現在其他文獻記載中。《禮記·月令》中提到“鷹化為鳩”，而鄭玄在注解中指出，這里的“鳩”即為“搏谷”，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布谷鳥。高誘在《淮南子·時則訓》的注解中進一步說明，“鳩”實際上指的就是“布谷”。隨著時代的推移，這種因地域方言而產生的名稱差異依然存在。《爾雅·釋鳥》中提到“鸤鳩，鴶鵴”，郭璞注解稱此為現今的布谷鳥，而在江東地區則被稱為“獲谷”。在梁宋一帶，人們則稱之為“鴶鵴”。《本草拾遺》中也有記載，布谷在江東地區被稱為“郭公”，而在北方則被稱為“撥谷”。《六書故》則描述了這種鳥的叫聲，因其聲若“布谷”，因此又有“勃姑”之稱，有時也簡稱為“步谷”。《禮記正義》進一步解釋了這種名稱差異的原因，指出“布”與“搏”在發音上相近，因此不同地區的人根據其方言特點，給予了布谷鳥不同的名稱。這種因方言音轉而導致同一個事物有不同的叫法反映了漢語語音變化性。

但是，郭芹納先生認為方言音轉并沒有導致新詞的產生，它們只是由同一詞語變成的不同的語音形式。就如黃侃先生說的：“聲轉之變，由于方言；韻轉之變，本乎方音。故聲轉、韻轉變易，易與孳乳相溷。惟孳乳之字之變，或不能與本義相通，而聲轉、韻轉之字，則百變而不離其宗者也。”[6]說的就是方言音轉并沒有造成新字。還有當我們分析《說文》和《廣韻》二書所收的詞就會發現，一組意義相關的詞，它們在語音上往往也有一定的聯系，而某些語音形式相同、相近的詞，在意義上也往往相關。這類詞通常叫作同源詞，正因為它們之間有歷史的淵源關系，在語音和語義上又有密切的聯系，所以以聲音為線索來考求詞義，也成為一種可行且重要的訓詁方式了。

二、論“因聲求義”的歷史源流

我們知道，“因聲求義”是一種訓詁學方法，指的是通過分析漢字的語音（聲音）來探求其字義。在漢字的演變過程中，由于語音的變化、方言的差異、字形的訛變等多種原因，很多漢字的字形與其原始意義之間的直接聯系變得不那么明顯。在這種情況下，通過分析漢字的語音，尤其是上古時期的語音，可以幫助我們找到漢字與其意義之間的關聯。

但談起“因聲求義”這一訓詁方法的歷史源流時，郭芹納先生認為，因聲求義這一訓詁方法，其源頭可追溯至先秦時期，盛行于漢代，至清代達到精密之境。自訓詁學興起之初，聲訓便已隨之出現。在春秋戰國時期的文獻中，我們可以找到諸多因聲以求義的例子。例如，《周易·說卦》中提到：“乾，健也；坤，順也；震，動也；巽，入也；坎，陷也；離，麗也；兌，說也。”這些字與相應的訓釋詞在上古音中具有相同或相似的音韻關系。同樣，《禮記·哀公問》和《孟子·滕文公上》等文獻也體現了聲訓的應用。在《詩經》的毛傳、鄭箋，以及后世如《說文》《史記》《漢書》等著作中，聲訓的例子更是數不勝數。若將漢代的注釋分類，聲訓的比重顯然占據了顯著地位。黃侃先生曾指出，《說文》中的義訓僅占十分之一二，而聲訓則占據了十之七八，這足以說明因聲求義的方法在漢代已被廣泛運用。然而，盡管漢代因聲求義的方法廣受歡迎，但其科學性仍有待提高。至清代，隨著訓詁學的蓬勃發展，以及古音學研究的深入，因聲求義的理論和原則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和提升。戴震等學者主張以聲音考證字義，強調音義之間的緊密聯系。他們認為，治經的關鍵在于得義，而得義的關鍵又在于得音。這種主張為后世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啟示。王念孫等學者更是進一步強調聲音在訓詁中的重要性，他們認為訓詁的本質在于聲音。他們主張通過考察古音以求古義，不限形體，擇善而從，以達到超越前人的高度。這些學者的研究不僅豐富了因聲求義的理論體系，也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實踐經驗。

因聲求義作為一種重要的訓詁方法，經歷了從萌芽到盛行再到精密的發展歷程。在這一過程中，學者們不斷探索和完善其理論和原則，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學術財富。

三、論“因聲求義”的作用

郭芹納先生認為“因聲求義”可以幫我們解決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明通假，二是考方言，三是求語源。

（一）明通假

明通假旨在解決古代文獻中同音替代的問題，通過排除通假現象導致的形、義分離，以還原本字，進而更好地運用因形求義的方法。在先秦兩漢時期的古籍中，通假現象尤為常見，因此，對通假字的識別和理解對于準確解讀古籍至關重要。如果忽視了通假字的存在，往往會導致對古書的誤讀。

歷史上，許多學者都極為重視通假字的識別和解釋。例如，俞樾曾言：“讀古人書，不外乎正句讀、審字義、通古文假借。而在這三者之中，通假借尤為重要。”[8]其中，文字通假是閱讀古籍時遇到的一個特殊難題。為了破解假借字，訓詁學家通常將其分為兩類：一類是造字時的假借，即為了表達某個概念而借用已有的字形；另一類是用字時的假借，即在書寫過程中由于某些原因而使用了同音或近音的字來代替原字。而“破假借”主要指的就是識別并糾正這種用字時的假借現象，以恢復其原始的本字。要成功破解假借字，關鍵在于明了古音。朱駿聲曾強調：“不明古音者，不足以識假借。”這句話凸顯了古音知識在識別假借字中的重要性。在這方面，高郵王氏父子以其深厚的音韻學造詣，擅長“以聲求義”，他們往往能夠憑借假借字的聲音線索，沿著音同或音近的途徑探求本字，進而通過本字的形體來解釋詞義。以《詩經·檜風·匪風》中的“匪風發兮，匪車偈兮”為例，前人對此句的解釋多有迂曲。而王引之則根據《左傳》中的引文及杜預的注解，指出“匪”與“彼”在古代是通用的，從而得出“彼風之動發發然，彼車之驅偈偶然”的正確解釋。這一解釋不僅符合詩句的意境，也體現了“以聲求義”的訓詁方法在實際應用中的價值。同時，這也說明了明通假在古籍解讀中的重要作用。

郭芹納先生認為，在辨識不同歷史時期的通假字時，我們應當依據各自時代特有的語音系統來進行區分。特別是在考辨上古時期的通假字時，必須嚴格遵循上古時期的語音系統。簡而言之，要證明通假現象的存在，我們必須堅持基于語音的原則。

（二）考方言

郭芹納先生認為“因聲求義”的方法對考明方言也有相當大的作用。黃侃先生曾認為：“顯然，古代語言的遺跡散存于各地，研究古代語言的人，不能不考慮與當代的聯系；同樣，研究當代語言的人，也不能不追溯其古代源頭。世上有些人只是盲目追求艱深而濫用古字，有些人則自詡為通俗卻對現代語言一無所知，這些做法都是片面的。”對此，齊佩璿先生提出了深入見解：“解釋古代語言確實需要依賴訓詁學的技巧，而研究現代方言也同樣需要借助訓詁學的方法。因為語言并非孤立存在，古今之間語音的變遷和詞語的演變都是有跡可循的。有些現代語言，我們只知道其發音卻不清楚對應的文字；有些文字我們認識，卻不知其是古語的遺留或演變。因此，要考究語音、探尋字源、追溯演變、搜集方言，并佐以古籍為證，除了訓詁學之外，確實沒有其他的捷徑。”[10]從表面上看，方言似乎是同一時代不同地區所展現的不同語音形式，但實際上，它是由歷時演變所形成的古今差異。正如前人所說的“古今雖異，而脈理相通”，這正是方言現象背后的本質。

郭芹納先生認為不論是深入探索古代的方言，還是研究現代的方言，都需要依賴一種被稱為“因聲求義”的方法。我們先以古代方言為例來說明這一點。在《詩經·周南·汝墳》中，有詩句：“魴魚賴尾，王室如燬。”毛傳對此解釋：“燬，火也。”陸德明在《經典釋文·毛詩音義上》中提到：“齊人謂火為燬，郭璞又音貨。字書作規，音毀。《說文》也同此說。還有一個讀音與‘火尾’相反。另有一種說法是：楚人稱之為燥，齊人稱之為發，吳人稱之為娓。這些都是地方俗稱或語音的變異。”這些所謂的“方俗訛語”，實質上都是“火”的語音轉變。孔穎達進一步解釋：“李巡說：‘傲，也叫做火。’孫炎也說：‘方言之間因語音輕重不同，所以稱火為燬。’”實際上，“火”不僅音轉為“燬”和“貨”，還可以轉變為“?”。《方言》卷十中提到：“?，即火。這是楚地的轉語。就像齊地稱火為娓。”而《廣韻·賄韻》也記載：“?，南方人稱呼火的方式。”火與?在上古時期發音相同；音韻旁轉則成為“貨”，聲調變化則變為?。

郭老又回顧了“布谷”那個例子，他認為“布谷”，它還有“獲谷”“鴣鷴”“擊谷”“搏谷”“郭公”“撥谷”“勃姑”“步姑”“撥姑”“撥哥”“卜姑”“保姑”等多種稱呼。盡管各地的叫法各不相同，但它們都是由“布谷”這一聲音轉化而來的。這正是黃侃先生所說的“一個聲音多次轉變，但意義并沒有太大差異”。王氏、錢氏等人正是根據以聲音解釋文字的原則，通過聲音來解析字義，輾轉相求，找出方言之間的音變根源，從而以聲音為線索，將它們串聯起來。

（三）求語源

郭芹納先生認為因聲求義的一個重要應用是尋求語源，這一研究領域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代，經過歷代學者的不懈探索，至清代已趨成熟。在現代，學者們更加自覺地運用科學方法來進行語源研究。許慎在《說文解字》一書中，就頻繁地運用了這一方法來解說詞語的起源。例如，在《說文解字》的《玉部》中，許慎解釋“璊”字時說：“璊，玉輕色也。從玉?聲。禾之赤苗謂之虋，言璊，色如之。”在《毛部》中，他又說：“隨，以毳為塌。色如驟，故謂之毯。”在《馬部》中，他進一步解釋：“騢，馬赤白雜毛。從馬，叚聲。謂色似鰕魚也。”通過這種方法，我們可以追溯某些詞語的音義之源，為古代漢語的研究提供寶貴的信息。在訓詁過程中，為了徹底解決一些疑難問題，學者們經常需要以聲音為線索來推求語源。比如，在賈誼的《新書·道術》篇中，有一段對話涉及“虛之接物”的含義。學者俞樾試圖通過讀音來解讀其中的“儀”字，但郭芹納先生認為他的解釋并不符合文意。實際上，“儀”在這里應當與“衡虛”的“虛”有相同的含義，即表示空虛。從語源上看，與“我”聲符相關的字往往具有空虛的意義，如“餓”即有空乏義。因此，“儀”也應具有空虛的含義，與“俄”字意義相近，可構成連文。這樣，“鏡儀而居”的意思就與“衡虛無私，平靜而處”相同，表達了因其空虛，故能受象；以其不動，故能定形的哲理。

所以在尋求語源時，常用的方法主要有兩種：一是通過系聯同聲符的字來考求它們共同的語義；二是通過輾轉系聯音同、音近的字來確定其語源之義。這兩種方法往往相互關聯，共同為揭示詞語的起源和演變提供有力的工具。

四、結論

郭芹納先生在講“因聲求義”相關內容時，先從“聲”和“義”的關系出發進行探討，提出“聲義相因”的理論，這為“因聲求義”打下理論基礎。然后分析“因聲求義”的歷史源流，認為其萌芽于先秦，盛行于漢代，精密于清代。最后他又提出其有三個方面的作用，一是明通假，二是考方言，三是求語源。由此可見，郭芹納先生對于“因聲求義”的研究堪稱全面，且有其科學合理的邏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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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蔣禮鴻.義府續貂[M].北京：中華書局，1981.

作者簡介：

鄭小杰（2000-），男，侗族，貴州天柱縣人，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