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漢字“群”是研究中國古代社會集體觀念的重要窗口。古代學者選取“君”與“羊”作為“群”的組成元素是極具政治智慧的:首先,羊作為吉祥的象征,既是統治者對于美德的向往,也是對群體道德規范的要求;其次,羊也象征著中原人對異族征服與歸順的強烈欲望。以羊喻民,從牧羊到治民,君主承擔起了牧羊人的角色。君主權力的介入,意味著統治者統治天下萬民的野心與決心,進一步強調了其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總之,解碼政治概念“群”,首先需破解“群”字的造字奧秘。
【關鍵詞】“群”;君本位;集體觀念
【中圖分類號】H139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3-001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3.003
在現代漢語中,“群”被釋義為聚集在一起的人或物,也可以用做量詞表示眾多。然而以政治學的視角來解讀“群”之概念,其內涵并不只是名詞或量詞這么簡單。無論是人還是獸,多數聚集在一起即為“群”,當中必然存在著領導與被領導的權力關系。以領導者為核心的群體觀念的構建,影響著群體內部的組織秩序,也關系著一個群體的興盛與衰敗。這種群體觀念反映到中國古代社會,即體現為君本位的集體觀念。君本位觀念是中國古代社會政治結構的核心。在古代中國,君主被視為國家象征,不僅掌握著國家的政治、經濟大權,更承載著天命與民意,其言行舉止皆關乎國家的興衰存亡。在君本位觀念下,君主地位神圣不可侵犯,其意志即為國家意志,其利益即為國家利益。同時,君本位觀念也體現了古人對于秩序與和諧的追求。君主作為社會秩序的維護者,其權威與地位的確立,有助于維護社會穩定與和諧。漢字作為觀念的符號載體,是中國政治獨特的建構產物,探究群體觀念,不可脫離漢字“群”。中國早期的君本位集體觀念,在漢字“群”的創造中已初具雛形,其“君”與“羊”的造字符號選擇,已深深內含君主本位的權力導向。
一、“羊”的符號選擇
《說文解字》云:“群,輩也。從羊君聲。臣鉉等曰:羊性好群,故從羊。”[1]學界通常選取這一釋義作為“群”字的官方注解。然而《說文解字》成書的東漢時期,尚未有甲骨文出土,最早只可溯源至金文的字體形態。因此,解碼“群”之造字機理,需從甲骨文這一最早的文字形態切入。目前,已出土的甲骨文字中雖無確切字形能對應“群”之本字,可“君”“羊”二字皆有跡可循。通過對“君”“羊”二字以及相關漢字的分析,不難發現,甲骨文中雖暫無“群”字,但“群”字所蘊含的內涵已經通過其相關文字字義表示出來。
(一)羊性好群
羊是中國古代“六畜”之一,不僅是人們的食物和經濟來源,同時也具有極高的物用價值。甲骨文中有“”(合19921)、“”(合27871)等七十余種字體形態來表示羊,以羊角為主要特征[2]。這說明至少在創造甲骨文的殷商時期,羊就已經是中原地區先民生活的組成部分。結合河南安陽殷墟遺址曾出土大量羊骨的考古發現,可以推斷,早在商朝,中原地區的養羊業發展就已經相對穩定,并具有一定規模[3]。伴隨著養羊生產活動的不斷深入發展,先民們發現了羊喜好群聚的性格特點。雖然羊是散漫的凝聚成群,但每群羊中通常都有一只領頭羊擔任領導者的角色,一旦頭羊開始行動,其余羊也會迅速跟隨。這種群體效應反映出羊群是一種領導本位、主從分明的組織形態,與人類社會聚居而生、尊卑有別的特點極為相似。作為家養動物,羊具有乖巧柔和的特征,易于飼養的同時具有很高的食用和經濟價值,且羊群的組織特性又與人類社會極其相似。因此,羊在日常生產活動中的地位逐漸升高,人們以羊為祥,寄予高度贊賞與美好期望。《春秋繁露》載:“凡贄,卿用羔。羔,有角而不用,如好仁者。執之不鳴,殺之不號,類死義者。羔飲其母,必跪,類知禮者。”[4]
(二)羊羌同義
《詩·商頌·殷武》記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5]羌族是殷商時期的一個位于西部的游牧部落,與商朝長期處于軍事對峙的狀態。《說文·羊部》云:“羌,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3]不難理解,在羌人的畜牧業中,羊占有很大比重,故以牧羊而得名,羌即是牧羊人之意。羌字從人,可解釋成放牧的人;然而,羌字又從羊,就也有可能屬于羊的范疇之內而被人解釋成被放牧的羊。從這一角度看,羊羌同義,征服羌,也就是征服羊。卜辭中也有羌方、羊方混用的情況,字不同但表意相同,例如:
辛卯……令眾……羊方……一月。(《續》3、40、4)
羊方其用,王受祐。(《京》4381)
商方步立于太乙,災羌方。(《粹》144)
五族……伐羌方。(《后》下42、6)
甲骨文中關于羌的記載大多是關于征伐羌方、俘獲羌人、以羌為祀的內容,羌的甲骨文字型也由起初的“”(合1815)逐漸過渡到上了枷鎖的“”(合26926),以表征服之意。不僅如此,商朝為了體現對羌部落的徹底征服,將代表羌族的羊角圖文也雕刻在了青銅器上,以體現王朝實力與威望。羊角紋在商周青銅器中出現,不僅僅是通天地之用,更深刻的含義是一種強大部落征服弱小部落文化的歷史演進。殷商將羌族的圖騰表達在國之重器之上,是用這樣的一種手段對其他部落起到精神上的威懾作用,并且帶有強烈的政治約束力。
(三)群羊為羴
羴,甲骨文字作“”(合11618),《說文》釋為“羊臭也”,《說文解字注》“羊多則氣羴,故從三羊”,即羊群聚集在一起形成的難聞味道。后世大多學者皆遵循許氏一說,以“羴”為“羶”之本字,表氣味。但清人俞樾提出質疑,在其著作《兒笘錄》中寫“羶者羊臭也,羴者群羊也,猶雥為群鳥,骉為眾馬也”,認為“羴”“羶”二字不可混用,“羴”本意為羊群。《康熙字典》中也有記載:“犇骉羴,皆眾也。”也就是說,“犇”表示眾牛,“骉”表示眾馬,而“羴”表示眾羊。由上文可知,在甲骨文出現的殷商時期,“羊”與“羌”存在混用的情況,那么“羴”字的群羊含義是否與眾多羌族敵人有關聯?
通過研究甲骨卜辭內容發現,“羴”實為商周時期的古方國名稱。文字學家李孝定認為“卜辭羴字疑當為方國之名”。學者饒宗頤也認可“羴”是殷商時期方國名稱的說法。例證如下:
羴其戎眔沚?(合6994)
癸丑卜,沚其此戎羴(合6998)
沚(不)戎眔(羴)(合7000)
沚不戎眔羴(合7001)
卜辭內容中提到的“沚”是位于商王畿西北部邊境的商朝重要同盟國,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沚國成為商王朝征服西北或西北方異邦異族的重要軍事緩沖地帶。戎為動詞,表侵伐之意,眔為介詞,即“到某地”。因此,上述卜辭意在表達沚與羴兩個方國的征伐過程。《焦氏易林》有云:“氊裘羴國,文禮不飾;跨馬控弦,伐我都邑。”羴國作為同樣以放牧為生的游牧部族,與羌族一樣,和商朝有著頻繁的軍事沖突。征服羊(羌)——征服羴,實為商朝重要的政治任務,“羴”群羊的含義,可進一步引申為對羴國人的征服與討伐。
綜上,“群”之造字選取“羊”作為組成元素,綜合了文化經濟因素和王朝政治考量。首先,甲骨文字出現的殷商時期,羊就已經流動出了西北牧區,成為中原人們生產生活的重要伙伴。羊溫順乖巧,對應了人們追求溫潤如玉的高尚品性;羊群當中頭羊的領導效應,又對應了封建社會君本位的社會特征。由此看來,羊群就是一個小型社會。其次,以放牧為生的羌、羴等西域部落與商王朝之間征戰頻繁,羊既是這些游牧部族的重要經濟和生存來源,也是其天然的象征與代表。商王朝出于自身的威望,對非我族群的人們充滿了輕蔑與傲慢,尤其是戰俘,甚至會被殘忍地用于祭祀。以動物羊的形象代指羌、羴等他族子民,一是羊本就是他們的親近生活伙伴,二是不屑于以人代稱,溫順的羊相對于彪悍的游牧民族更容易征服,體現了政治上宏偉的野心與版圖。
二、“君”的權力介入
“群”字中“君”元素的介入,體現了古代君本位的集體理念,先君后羊,以羊喻民,象征著君主對于天下百姓的統治與規訓。甲骨文中雖暫無“群”之本字,但上層權力對于底層群體的步步介入,最終通過“群”字表現出來。以羊為例,羊雖然是人們生產生活的好伙伴,但終究無法像人類一樣懂得秩序與規范,在任何方面都符合人們的期待。因此,人們需要充當管理者的角色,予以外界的輔助以達到希望的結果。
(一)“攵”-“牧”-“”:權力介入群體的漢字體現
“攵”同“攴”,意為撲打、擊打,甲骨文寫作“”(英1330),好似一個人手持小鞭。《說文解字注》釋:“小擊也。手部曰。擊、攴也。”先民們在進行養殖活動時,面對不聽話的牛或羊,往往會手持小鞭進行驅趕,這一場景反映在漢字上就是“牧”,甲骨文寫作“”(合774)或“”(合11400),可從羊可從牛。甲骨文又有“”(合11404)一字,從“羴”從“攵”,像人手持杖鞭驅使群羊之形。同類動物聚集成群必然會出現無序的現象,放牧者會借助杖鞭等工具加以規制,以將此種情形帶來的混亂最小化。因此“”一字正是放牧群羊所呈現的真實景象。
由于放牧是對牲畜的一種管理行為,“牧”逐漸引申出管理與統治的內涵,由牧畜發展為統治、管理之意。《論貴粟疏》:“民者,在上所以牧之。”《國語·魯語上》:“且夫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同時,“牧”也是官職的一種,古代以九州之長為“牧”。傳說舜時置天下為十二州,設立州牧,也就是各個州的行政長官。《尚書·舜典》記載:“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夏代天下為九州,設有州牧。到了商周兩代,牧也還是地方長官。秦漢時則把州一級的地方官員稱作“牧”。《后漢書》:“孝武帝初置刺史十三人,秩六百石。成帝更為牧,秩二千石。”三國時期的劉備也曾做過豫州牧。
透過這些漢字的造字機理及其之后被賦予的引申義,不難發現,隨著養羊這一生產活動日益深入,人們在管理羊的同時,將這些管理智慧逐漸上升到了政治高度,養羊之道凝結成了治國理政之道。底層養殖戶對牛羊等牲畜的權力逐漸演變為統治者對于天下萬民的統治,這一權力從介入到升華的過程,就體現在一個個漢字的創造之中。
(二)從“牧羊人”到君子的角色演變
“尹”,甲骨文寫作“”(合30451)或“”(合12627),字形一豎表示筆,另一側是“又”(手),像手拿筆,表示治事。《說文解字》云:“治也。從又丿,握事者也。”[3],《左傳·定公四年》:“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同時,“尹”也是古代部落首領之稱。春秋時期,楚國的行政長官多稱尹,有令尹、溉尹。漢代時期,都城行政長官亦稱尹。有京兆尹、河南尹,為京城行政長官。魏晉沿之,京都所在的京師郡的長官稱尹,如魏晉之河南尹。唐代亦于京兆、河南、太原三京各設府尹一人、少尹二人官轄之。宋代京師的府長官稱尹,如開封府尹,地位較高。元代則在地方設有州尹、縣尹,分別為州、縣行政長官。清在京師和陪都建立順天府和奉天府。這兩個府的地位高于一般府,設府尹為長官,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尚有道尹。
“君”,甲骨文寫作“”(合24132),上“尹”下“口”。《說文解字》:“君,尊也。從尹發號,故從口。”[3]“君”是各級統治者的通稱。《儀禮·喪服》:“君,至尊也。”鄭玄注:“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尚書·大禹漠》:“奄有四海,為天下君。”此“君”指天子。《詩經·大雅·假樂》:“宜君有王。”此“君”指諸侯。《史記·商君傳》:“商君者,衛子諸庶孽公子也。”此“君”指大夫。不過古代所謂君子,并非都是運用權杖握事而發號施令者或統治者,那些頗有道德修養的人也是君子,如《論語》中所提及的君子,大多指有道德修養的人。
通過觀察不難發現,“尹”的甲骨字形與“攵”的極為相似,都是一邊部分似手。另一邊部分似工具。二者也都有規范秩序的含義。“君”則在原有基礎上,添加了“口”,意為發號施令,統領全局。古有“牧民”之說,意思是牧民喂養牲畜的行為與君主統治天下民眾具有相似性,治國之術即牧民之術。《隋書·楊尚希傳》:“所謂民少官多,十羊九牧。”古文中也有“牧人者”的說法,《孟子·梁惠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人牧”實際上就是指的國君,百姓是他們牧養的對象。
三、總結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古代智者選取“君”與“羊”作為漢字“群”的造字元素具有豐富的政治內涵,體現了絕妙的政治智慧。“羊”元素不僅代表著群體內部的美德向往,也象征著對非我族群的征服統一,意味著對群體內部思想觀念上的規訓。“君”元素的加入,是對原本無序的組織進行秩序上的重塑。百姓如羔羊,君主牧羊人角色的扮演,更加強調了其在國家群體中萬民之上的絕對統治地位。通過解碼漢語政治概念“群”的造字機理與巧思,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國古代政治思想與政治運轉方式,領悟博大精深的中國政治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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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嘉琪(1999.8-),女,漢族,河南洛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政治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