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8世紀著名現實主義小說家亨利·菲爾丁在其代表作《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中不僅生動刻畫了當時的社會生活,而且在每一卷的序章中提出了自己的創作觀點,由此形成其系統的文藝理論體系。菲爾丁多次提及古羅馬著名詩人賀拉斯并引用其作品,其中《詩藝》出現的次數較多,可見菲爾丁深受賀拉斯文藝理論的影響。從創作源泉與使命、創作原則與方法、批判與創新等角度進行比較研究,可以看出菲爾丁與賀拉斯文藝創作理論的異同。通過延續和創新賀拉斯的文藝思想,菲爾丁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創作形式,并對后續的浪漫主義及批判現實主義小說產生重大影響,對當下建構文藝理論新形態同樣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
關鍵詞:菲爾丁;賀拉斯;《湯姆·瓊斯》;《詩藝》;文藝創作理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5)02-0017-05
一、研究緣起:《湯姆·瓊斯》與《詩藝》的理論交匯
亨利·菲爾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是18世紀英國著名小說家、戲劇家,被沃爾特·司各特譽為“英國小說之父”。他的代表作《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The History of Tom Jones,A Foundling)發表于1749年,被眾多評論家認為代表著英國18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最高成就。英國著名評論家F·R·利維斯評價稱:“英國小說從他起步,這種說法永遠有道理。”(1)英國詩人柯勒律治認為,《俄狄浦斯王》《煉金術士》和《湯姆·瓊斯》是在結構上最為精妙絕倫的三部作品。(2)馬克思愛讀的18世紀小說首推這一部,他認為菲爾丁描繪的英國生活畫面是莎士比亞式的。
這部小說以湯姆·瓊斯的身世之謎,以及其與蘇菲亞的愛情、與布利非的矛盾為線索,串聯組織起眾多的人物和故事,展現了18世紀英國的現實生活,全書共18卷。
《湯姆·瓊斯》的一大特色在于每卷前均有一篇序章,關注的內容較為獨立,或討論人物情節,或表達觀察感想,旁征博引,縱橫辯證,明引暗喻,大部分都在闡述菲爾丁關于文學創作的原則、作家應具備的素質、文學批評等方面的主張,逐漸形成了一套較為完整的小說寫作理論。這具有里程碑意義,因為“在菲爾丁之前只有關于作為敘事文學的史詩的理論”(3),而小說的理論尚未形成。
菲爾丁非常重視古典文藝理論,在作品中多次提到或引用古代圣賢的經典作品來輔證自己的觀點。在《湯姆·瓊斯》中談論文藝評論時,古羅馬著名詩人、批評家賀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8)出現的次數最多,引用最多的作品也是賀拉斯的《詩藝》(Ars Poetica)。作為賀拉斯的晚期作品,《詩藝》是一封寫給羅馬貴族皮索父子的詩體書信,主要闡述賀拉斯對于寫詩的一般原則、詩的形式和技巧、詩人的修養及職責等方面的看法,被公認為古羅馬時期西方文學藝術理論經典著作之一,對16世紀至18世紀文學藝術創作具有深遠的影響。
研究《湯姆·瓊斯》中菲爾丁提出的文學創作理論,要充分意識到他深受賀拉斯影響。在繼承和發揚賀拉斯古典文藝傳統的同時,為了更好地刻畫真實的人性,揭露當時社會的弊端,菲爾丁提出了一些與賀拉斯不同的觀點并大膽創新。
二、創作源泉與使命:在現實與古典碰撞中寓教于樂
賀拉斯和菲爾丁均在各自的作品中深入探討了作家應該具備哪些素質,菲爾丁在此問題上明顯承襲了賀拉斯的觀點。賀拉斯在《詩藝》中對寫好一首詩是依賴天賦還是藝術技巧這一問題,有自己的回答:“苦學而沒有豐富的天才,有天才而沒有訓練,都歸無用;兩者應該相互為用,相互結合。”(4)在《湯姆·瓊斯》第九卷第一章里,菲爾丁進行了詳盡討論,明確闡述了作家應具備的四個基本要素,即天資、深厚的學識、豐富的生活經驗及人道。
天資,具體是指“迅速而且睿智地深入到我們所思考的一切事物的實質中去的本領”與辨別兩種事物的差別的能力的結合體,二者缺一不可。如果缺乏天資這一“上天的恩賜”的輔助,那么作家“就只好徒然逆著自然的川流掙扎”。(5)作家還必須富有學識,要從歷代積累的歷史和文學寶庫中獲取充足的寶藏,否則創作“就像沒有磚瓦、木料、灰泥而想蓋房子一樣徒然”(6)。除此以外,包括文學創作者在內的各行各業的從業人員都必須擁有社會生活的經驗。菲爾丁強調,要真正掌握實際的規律,只能親自到大千世界中去領會,僅靠書本中的知識無法真正了解人性,必須到各階層中去熟悉生活、了解生活,否則創作出的作品只會是矯揉造作、萬分可笑。在前三點的基礎上,菲爾丁提出了第四點要求,即具備一顆仁愛善良的心,對事物能有感應。(7)正如賀拉斯表示,“你自己先要笑,才能引起別人臉上的笑,同樣,你自己得哭,才能在別人臉上引起哭的反應”(8)。菲爾丁在第13卷中進一步指出,人道幾乎是真正天才的“形影不離的伴侶”(9),只有具備仁愛之情,才能描繪出真正打動人的場面。
(一)模仿自然
歐洲長篇小說的演變,經歷了從依賴書本素材到汲取實際生活經驗的轉變。無論是《亞瑟王之死》(1470),還是《堂吉訶德》(1605)、《天路歷程》(1678)等,均源自于書面材料。到了《湯姆·瓊斯》,故事內容就直接從18世紀中期的英國社會生活中取材。菲爾丁強調,“作家要模仿自然而不能模仿書本”(10) 。在《湯姆·瓊斯》第一卷序章中,菲爾丁將這本書比作“飯鋪”,作為“飯鋪的老板”,他要小心不開罪顧客并讓顧客滿意,而他為顧客準備的食材是“人性”。在他看來,“人性”是最需要從對社會生活的觀察中獲取的,不能肆意編造,無法通過模仿旁人的作品獲得。為此,菲爾丁明確提出“模仿自然”的現實主義創作主張,即作家必須到現實生活中去收集素材,要熟悉社會各個階層,不能僅靠書本來獲取對生活的認識,那樣只會成為“摹仿的摹仿”,絕不會達到真實的效果。許多英國作家并沒有準確形象地描摹出上流社會的風俗習尚,“也許正是由于他們對上流社會根本一無所知”。(11)
菲爾丁的這一主張正好與賀拉斯在《詩藝》中提出的“我勸告已經懂得寫什么的作家到生活中、到風俗習慣中去尋找模型,從那里汲取活生生的語言”一脈相承。同時,賀拉斯強調,寫作者在選材時,“務必選力能勝任的題材”(12),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才能寫得優美合理,否則可能就會描繪出如半人半馬這種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場景,鬧出笑話。而源自現實生活的人性正是菲爾丁最注重的寫作主題,賀拉斯和菲爾丁都贊同僅僅依靠書本是遠遠不夠的,單憑想象力是不可能創作出成功作品的,現實生活為文藝創作提供了豐富且無限的范本。作家必須要以現實生活為范本,親自去了解世界、體驗生活,才能獲取豐富的文學素材,形成自身的生活感受,加工出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實際上,《湯姆·瓊斯》就是“那個時代的一面鏡子”(13)。
(二)借鑒經典
以現實生活為寫作模型,并不意味著要排斥一切書本。賀拉斯和菲爾丁均主張尊重和繼承古代經典作品,并致力于充分發揮其精華部分的作用。
賀拉斯提倡將繼承古代經典作品作為創作的源泉之一。對于經典作品,不應生搬硬套或固步自封,而是要采用不同的方式去再現。他在《詩藝》中提出:“用自己獨特的辦法處理普通題材是件難事;你與其別出心裁寫些人所不知、人所不曾用過的題材,不如把特洛亞的詩篇改編成戲劇。在公共的產業里,你是可以得到私人權益的,只要你不沿著眾人走俗了的道路前進。”(14)
與賀拉斯一樣,菲爾丁非常重視古代經典作品留下的寶貴財富,并嘗試在借鑒方式上進行創新。菲爾丁在《湯姆·瓊斯》中大量引經據典,以增加其觀點的權威性,使作品看起來更具智慧。他認為:“將古代作家看作一片肥沃的公有地,凡是在帕爾納斯峰有一席之地的人,都有權在這里任意養肥自己的繆斯。”(15)為更好地對人性進行深度挖掘探討,他嘗試創造出一種嶄新的藝術形式“散文喜劇史詩”,在表現形式上模仿荷馬等人的古典史詩敘事手法,但并不使用嚴肅凝重的敘事語氣和悲劇色彩,而是把“史詩”與“喜劇”結合起來,“借史詩的容量,去裝喜劇的人性”。(16)這與賀拉斯主張在借鑒方式上創新的觀點不謀而合。比如,在第四卷第八章中,菲爾丁以“繆斯仿荷馬體詠唱的一場戰斗,只有精讀古籍的人才能欣賞”為題,巧妙地借鑒古典史詩中對英雄壯舉的頌揚手法,將女性群毆的場面描繪為一場充滿喜劇色彩的史詩級對決,生動又詼諧,不失幽默與智慧。
(三)寓教于樂
在談論寫作目的時,賀拉斯強調文藝的娛樂功能和教育功能應融合在一起。《詩藝》提到:“詩人的愿望應該是給人益處和樂趣,他寫的東西應該給人以快感,同時對生活有幫助……寓教于樂,既勸論讀者,又使他喜愛,才能符合眾望。”(17)菲爾丁在文學創作中持相同主張,強調文學作品的教育作用,正如他在《湯姆·瓊斯》的獻詞部分所表明的立場:“我努力要在這部歷史中做到的乃是揚善舉德。”(18)小說中,最終湯姆獲得財產繼承權并收獲了愛情,而布利非則受到懲罰。借此,菲爾丁宣揚善良、慷慨、無私和勤勞,批評邪惡、嫉妒、自私和懶惰,揭露和批評社會的黑暗、貪婪和虛偽,使小說真正發揮出道德教化的作用。
事實上,菲爾丁對此是樂此不疲的,以至于他在《湯姆·瓊斯》中會不時地暫停情節敘述,離開正文以敘述者身份向讀者發表議論,“或為讀者指點迷津,或與讀者共同探討人物性格”(19)。菲爾丁在第一卷第二章結束時指出,他計劃不時脫離正文發表一些評論,至于何時這樣做最為恰當,“我本人比任何淺薄無知的批評家更能判斷”(20)。例如在第六卷第三章中,當正在敘述蘇菲亞如何在席間掩飾對湯姆的感情以免被人發現時,菲爾丁兩次插入討論:第一次討論聰明反被聰明誤,諷刺蘇菲亞姑媽自作聰明;第二次則討論什么是真正的智慧,極力贊揚仁慈的奧爾華綏的真智慧。兩次插入主題的有趣討論,形成善惡的鮮明對比,達到教育的目的。不可否認的是,這種看似強行的插入實際上是存在令讀者反感的風險的,不過菲爾丁不愧語言大師,他通過運用幽默的語言和生動事例,使得這些說教讓讀者在愉快的閱讀中逐漸接受。這也說明菲爾丁在創作時始終將讀者放在心上,不僅體現在他在情節結構和人物刻畫方面下了功夫,也“表現在與讀者直接見面”(21)。
三、創作原則與方法:堅持和諧統一與恪守蓋然性
賀拉斯在《詩藝》開頭描述了一幅畫家所作的荒謬之圖:將美女的頭與各種動物的肢體拼湊成世上不可能存在的怪物。其寓意在于,詩人和畫家均可從事創造性的創作,他們擁有創作的權利,但同時必須履行“得體”原則,即保證藝術作品的和諧統一。菲爾丁承襲了這一得體原則,并進一步提出了“可能性”和“蓋然性”原則,要求每個作家務必不要超過可能性的范圍,要恪守蓋然性的原則。這使《湯姆·瓊斯》成為“英國小說史中第一部表現出建筑藝術特點的作品”,“具有巨大建筑物的整體結構的勻稱美與和諧美”。(22)
(一)人物塑造
一部小說的成就主要看其寫人的成就。在人物性格塑造方面,賀拉斯認為創作出的人物性格要始終如一,必須從頭到尾一致,不可自相矛盾,要嚴格按照不同年齡的習性,賦予他們符合性格和年齡的恰當修飾。菲爾丁在《湯姆·瓊斯》第八卷序章中肯定了賀拉斯這一主張,認為“寫動作不但不可超出人力的范圍所及,須是合情合理的,而且還得是這個特定角色或人物很可能做得出的”(23)。
菲爾丁在《湯姆·瓊斯》中將人作為寫作的最崇高題材,至少寫了120個人物,其中有名字的將近70個,塑造了多種人物性格。他不滿足于僅僅描繪表面上的真實社會,反對“將很多人物(尤其是主人公)描寫成盡善盡美而缺乏真實感的虛妄的人”,而是更深入挖掘其中潛藏的復雜人性,從中提取共性部分,使書中各類人物能夠代表各類道德觀。他認為“美丑、善惡只有在對比的基礎上才能更清楚地表現出來”(24),應該在波瀾壯闊的社會圖景中勾勒出廣闊人性的全貌。菲爾丁還強調,堅守“蓋然性”原則并不是要求一定要按照庸俗的老一套來刻畫人物,也不必因顧慮重重而不敢去寫大多數讀者可能從來也不知道的事物,而是要將真實與虛構完美結合起來,使其既可信又有驚奇感。他精于運用諷刺和夸張等技巧揭露人性中的陰暗面和社會的不平等,也擅長通過精細的心理刻畫和栩栩如生的場景描繪來塑造鮮明的角色形象和復雜的性格特征,這不僅豐富了作品的吸引力和閱讀體驗,也給予讀者深刻的藝術感受和情感共鳴。因此拜倫稱菲爾丁為“歌頌人性的散文荷馬”。
(二)情節安排
在《詩藝》中,賀拉斯論及舞臺表演時提出,情節應有所選擇有所取舍,“有許多情節不必呈現在觀眾眼前,只消讓講得流利的演員在觀眾面前敘述一遍就夠了”(25)。從事寫作的人要將文章寫得優美流暢,就要學會擱置那些不必要說的話。菲爾丁將此運用至小說創作中,創作出這部“情節上設計得最有板有眼的英國小說”(26)。《湯姆·瓊斯》第二卷開頭提出,這部小說盡管被稱為“歷史”,但是作家不必像歷史學家一樣事無巨細逐一記錄,相反,應該濃墨重彩地描繪重大非凡場面,省略沒有值得注意的事情發生的那幾年,不必害怕這部歷史中出現空白,因為這些空白是必須且恰當的。
在小說中,菲爾丁細心挑選需要描寫的情節,保持情節的流暢以及人物性格的連貫一致。前6卷敘述湯姆從出生到21歲的故事,第7至12卷描述了男女主角旅途中的9天,而第13至18卷則展現了他們在倫敦度過的30天。這種時間跨度也證明菲爾丁省略了許多無關緊要的事件,意在不將小說打造成枯燥的純歷史記事。這一原則也大大影響了此后的小說創作理論。英國作家薩克雷指出,這部小說的每個情節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因果關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推動著故事的發展,“文學史上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卓絕的作品”(27)。
(三)神力使用
盡管菲爾丁將自己創造的文體稱為“散文喜劇史詩”,但是在《湯姆·瓊斯》中他并未完全按照史詩的傳統來安排內容,其中最突出的一點體現在菲爾丁反對運用超自然力量,即神力。他同樣遵循了賀拉斯在《詩藝》中的觀點,不要輕率地求助于神明,“除非遇到難解難分的關頭非請神來解救不可”(28)。在小說臨近結尾,當湯姆身陷險境看似已無解脫之道時,菲爾丁堅稱不會借助神祇來幫主人公化險為夷,只能遵循自然的方法,按照事物真實的發展規律來執行情節。單純為協助情節發展而召喚超自然力量出場,將超出現實生活的“可能性”和“蓋然性”,是乏味且荒唐的。
雖然菲爾丁堅持不借用超自然力量來推動任何情節發展,但他又允許合理的創新來增加文章的趣味性和深刻性。菲爾丁將小精靈、仙女以及其他類似的啞劇中的角色單列一段,給創新留下一定空間,“我并不愿意把奇異奔放的想象轄制起來——人性的范圍畢竟太窄狹了,不夠馳騁的”(29)。在描寫沃特爾太太向湯姆調情時,菲爾丁就戲謔地表示他將嘗試一種嶄新的描繪方式,即邀請幾位仙女來向讀者生動地介紹沃特爾太太如何俘獲湯姆的心。這一描繪既使故事情節顯得豐富多變,也使得其中的諷刺意味更加鮮明。
(四)瑕疵作用
在《湯姆·瓊斯》第十一卷序章中,菲爾丁嚴肅討論了批評家對作家作品不公正的評論,并稱這些批評家為誹謗者。他認為,這些誹謗者要么對自己沒讀過的作品進行無端指責;要么不具體指出作品存在的問題,只用含糊的貶義詞來貶斥作品整體;要么即使作品整體本質上沒有問題,并有不少優點,也會僅僅因為一點瑕疵就對全書提出最嚴厲的批評,更像是充滿惡意的誹謗者。菲爾丁直接援引賀拉斯在《詩藝》中所說的:“一首詩的光輝的優點如果很多,縱有少數缺點,我也不加苛責,這是不小心的結果,人天生是考慮不周的。”(30)一本書中難免存在瑕疵,但不能因為偶爾的錯誤就抹煞掉它全部的優點,這樣對作者來說是極大的不公平,既傷害了感情也損害了利益。這篇名為《斥批評家》的序章也是菲爾丁對自己所遭受到的不公正評價做出的反擊。為避免眾人懷疑其對批評家持有惡意,菲爾丁表示自己并非暗示世間不存在合格的文學評論家,諸如亞里士多德、賀拉斯等古代著名批評家以及當代的幾位批評家,是具備合法的權利來執行文學法庭的判決權的。
四、批判與創新:寫作規則的反思和對比手法的運用
菲爾丁在某些問題上與賀拉斯持有完全不同的觀點,但他并未對經典全盤接受,而是有所選擇,有所批判,這是菲爾丁的創新進步之處。審視《湯姆·瓊斯》最嚴肅的第五卷序章,菲爾丁在此兩次質疑賀拉斯提出的文藝觀點。
一是在寫作規則方面。批評家們制定的各種法則是否有真正的依據,或者僅僅只是出于一種武斷的法則?菲爾丁在此列舉了賀拉斯在《詩藝》中所提出的看法,“你的戲最好是分五幕,不多也不少”(31)。菲爾丁非常尊重古代圣賢,但對這種毫無根據的生硬要求是不屑接受的,他還提醒大家注意辨別,認為盲目跟從只會毫無意義地抑制天資的發揮。
二是在對比手法方面。在同一序章中,菲爾丁提出了對賀拉斯的不贊同之處。正如評論家卡羅琳·歌德在《賀拉斯在18世紀英國文學中的地位》一書中指出的,菲爾丁并不是一直都對賀拉斯持贊同態度,尤其是在對荷馬的評價上。賀拉斯在《詩藝》中直接提出,“大詩人荷馬打瞌睡的時候,我也不能忍受”(32)。賀拉斯將“打瞌睡的時候”,即寫得不那么精彩的章節視作荷馬作品的瑕疵,雖然能夠理解但是無法忍受。而在菲爾丁看來,高明的作家在創作時一向喜歡運用“嚴肅”與“詼諧”對比的手法,用最枯燥的部分來烘托其他詼諧的部分,使得那些部分更具吸引力。荷馬偶爾“打瞌睡的時候”正是組成了能夠很好地與其他部分形成對照的部分,通過對比更能烘托其他部分之美,這不能稱之為一種瑕疵,而是一種巧妙的對比技巧。菲爾丁表示,在《湯姆·瓊斯》中,故意寫得枯燥乏味的序章,以及故意離題進行其他話題討論的部分,均是為了將長故事的情節烘托得更加詼諧有趣。
總而言之,歷經19世紀與20世紀的深刻變革,文藝理論經歷了從解構到重構再到整合的深度轉型。當前,經濟全球化與信息數字化浪潮洶涌澎湃,人工智能技術日新月異,更是將文藝創作推向了一個去中心化和多元化的全新境界,構建文藝理論新形態的緊迫性與重要性愈發彰顯。文藝理論新形態反映的是新時代背景下對文藝實踐特質與價值的新認知,且將隨著時代的演進與文藝實踐的深化而持續演變,但并不意味著它是無源之水,而是要求我們在歷史和現實的聯系中去尋找理論依據和根基。研究菲爾丁對賀拉斯文藝理論的傳承與超越,可以在繼承經典文藝理論精髓的基礎上,融入現代語境的嶄新視角,為當代文藝理論建構提供寶貴的歷史鏡鑒與豐富的理論資源。
菲爾丁在《湯姆·瓊斯》各卷序章中明確提出自己的文學創作主張,形成了文學創作的源泉、文學的作用、寫作的技巧、作家所應具備的條件等較為系統的理論體系。他時常將賀拉斯搬上舞臺,不僅在每卷序章中頻繁引用賀拉斯,借助賀拉斯的理論觀點,增強其創作理論的說服力和可信度,還在小說的情節描繪中多次引用賀拉斯的詩歌來引起讀者的共鳴。兩人均堅持文藝創作源于現實生活;借鑒古代經典作品但不可生搬硬套,需有所創新;認可文藝作品的作用在于寓教于樂;強調在創作過程中人物塑造、情節設置需遵循合理、統一性。同時,菲爾丁強調須對一些固定僵化的格式進行反思,鼓勵作家采用對比的手法增加文章的趣味性。通過延續和創新賀拉斯的文藝思想,菲爾丁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創作形式。菲爾丁對文藝與時代相關聯、文學的教化功能以及文學的人民性、真實性、開放性、批判性等觀點的關注和強調,對后續的浪漫主義及批判現實主義小說產生重大影響,對當下建構文藝理論新形態同樣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
注釋:
(1) F. R. Leavis, The Great Tradition: George Eliot, Henry James, Joseph Conrad, Penguin, 1972, p.12.
(2) 安妮特·T·魯賓斯坦: 《英國文學的偉大傳統: 從莎士比亞到奧斯丁》,陳安全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417頁。
(3)(21) 楊周翰:《菲爾丁論小說和小說家》,《國外文學》1981年第2期。
(4)(8)(12)(14)(17)(25)(28)(30)(31)(32) 賀拉斯:《詩藝》,楊周翰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58、142、139、144、155、146、147、156、147、156頁。
(5)(6)(7)(9)(11)(15)(18)(20)(23)(29) 菲爾丁:《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蕭乾、李從弼譯,太白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755、533、535、756、817、682、4、7、436、432頁。
(10)(16) 李萬鈞:《〈湯姆·瓊斯〉的藝術成就及文學地位》,《國外文學》1987年第1期。
(13) 范存忠:《英國文學史提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44頁。
(19) 申丹等: 《英美小說敘事理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8頁。
(22) 李賦寧:《菲爾丁和英國小說》,《國外文學》1989年第3期。
(24) 王治國:《菲爾丁筆下崇高和邪惡斗爭的記錄——讀〈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外國文學研究》1995年第3期。
(26) Maurice Q. Johnson, Fielding’s Art of Fictio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61, p.99.
(27) 菲爾丁:《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蕭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7頁。
作者簡介:付卓茗,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9。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