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系性的建構與價值觀念的推原意識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1） 從古代的文章之學到現代的文學之學，不變的是這種創造性寫作在抒發心志、涵養性情、提高覺知、導人向善、承載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等方面的復雜功用，文藝評論不可不察也。“文藝評論”覆蓋范圍極廣，作為一個學科術語，它是“文藝學”概念遺留的產物，針對文學創作的文學評論在澄明文學之功用、發揮文學之導向等方面，與文學創作同等重要。因此，文藝（文學）評論研究自然也需要放在一個極高的位置，同樣事關經國之大業。由南開大學劉俐俐教授主持的教育部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文藝評論價值體系的理論建設與實踐研究”，其科研成果以文學評論為研究對象，在價值體系建設上為我們呈現出一部體大慮周的著作《文藝評論價值體系的理論建設與實踐研究》（以下簡稱《文藝評論價值體系》）。如果將文學創作、文學評論和文學評論研究視為逐層深化的過程，那么文藝評論價值體系建設則是文學評論的“元批評”。該著面向文學創作與文學評論，在檢視古往今來的文學評論、建構價值體系的過程中，既具有整全性又具有遞進性，既具有歷時性又具有共時性，既具有學理性又具有導向性，并在提煉文學價值觀念的過程中表現出可貴的推原意識。

一、整全性與遞進性

《文藝評論價值體系》一書的整全性，指全書涵蓋的問題整體且全面，視野拓展至文藝作品之外的最大審美活動范圍。在子課題設置上，該課題包括中國古代文學、現代文學、少數民族文學和兒童文學，大體涵蓋了中國文學的范疇。在此之上，作者還關注到一般的“文學”或“文藝”的涵義，時刻就各門類文學與文學的一般意義進行互動。如作者堅持“實踐”論的基本理念，將文學審美意識形態論和文學活動論統籌到“實踐”論的觀念之下，其邏輯理路是，以“實踐”觀念為機制的本體論可以兼顧靜態的審美意識形態論和動態的活動論，而文學的審美意識形態屬性也滲透在文學活動的全過程之中。

在“批評”或“文學批評”的意義上，作者進行了狹義與廣義的區分，認為“狹義的文學批評指對文學作品的分析評論，通常稱為‘實際批評’；廣義的文學批評則還包括‘理論批評’。‘理論批評主要是從理論上探討應當如何來看待文學以及如何對待文學作品進行認識判斷’……‘文藝評論價值體系’的‘文藝’定位在‘文學’，所指為‘文學評論’，與狹義的文學評論即‘實際批評’的涵義吻合”（2） ，這是在內涵意義上。在外延意義上，作者又堅持審美連續性的觀點，提出“生活本身成為藝術”（3） 的觀念，認為文學性和藝術性可以延展到日常生活。這里所謂的“生活本身成為藝術”，與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區別在于，作者更加強調作為“實踐”的美育層面。

《文藝評論價值體系》一書的遞進性，體現在由文學功能考察、批評標準考察和價值觀念考察形成的不斷深化的過程。三者何以會形成遞進深化的過程？其一，從最基礎的層面，對文學的認識離不開對其功能的認識，而且不同門類的文學在功能上會有差異，比如現代文學的啟蒙功能，少數民族文學的文化認知、記憶、闡釋功能。其二，文學批評標準基于功能的考察，在由資格和品質確立的二元評價標準中，不同門類文學的功能，乃至不同門類文學發展本身可能在資格之外也可能在資格之內，其品質（文學性）也有較大差異。其三，文學價值觀從文學的“實踐”而來，它是由作為主體的作者（隱含作者）、讀者（接收者）與作為客體的作品、世界確立的關系。

在作者看來，文學功能、批評標準、價值觀念都有著實然性，同時在此之上應該還存在著應然性。這一觀點大概受到王元驤先生的實踐論影響。王元驤認為：“文學不是科學，它反映的不是‘實是’而是‘應是’，不是事實意識而是價值意識。價值意識是一種實踐的意識，所以在文學理論中，我是從價值論的觀點認為文學就其性質來說是實踐的。”（4）" 文學實踐論對文學認識論，特別是文學反映論起到了補充作用。劉俐俐教授堅持的文學實踐論，不僅在實然性的文學功能、批評標準、價值觀念之間形成遞進關系，還在應然性的文學價值觀中體現出推原意識，集中體現在她所提出的“沖動”“友善”“同情”等概念上。例如，“‘沖動’是‘內在價值’的題中應有之義……由文本的‘內在價值’產生‘意義’，由‘意義’發生了‘功能’，有了‘功能’，才能談及有怎樣的價值”（5） 。如此，作者就把“實然”與“應然”兩大范疇貫通起來。

二、歷時性與共時性

眾所周知，嚴格而自覺的共時與歷時的區分是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中提出來的。索緒爾認為，包括語言在內的所有科學研究的對象都可以分為共時狀態（同時軸線）和歷時狀態（連續軸線），而且二者是彼此垂直、互不兼容的，“我們絕對沒有辦法同時研究它們在時間上的關系和系統中的關系”（6）。共時研究與歷時研究被發展為人文社會科學廣泛采用的方法論。共時研究是指懸置時間因素，不考慮前后因果的動態演變，將特定研究對象視為一個封閉的、靜止的、不受外界因素影響的自組織系統，考察該系統內的結構、要素和功能；歷時研究是指考察特定研究對象的歷時演變過程，需要考慮對象的外部因素和前后的因果關系，而這種引起對象變化的因素可能是片段的、個別的、并不完備的。

當然，嚴格區分歷時研究與共時研究只是方法論上的“提純”實驗，在系統性的研究中，歷時研究與共時研究經常是交織在一起的，共同構成了具體考察的經緯線。《文藝評論價值體系》一書的研究展開也可作如是觀，文學功能、批評標準、價值觀念自然構成了文藝評論研究內部相互影響的要素，要素的改變都會帶來系統意義的變化，比如不同的文學功能對應不同的批評標準，形成不同的價值觀念。但文學功能并不完全是在自組織系統的結構位置上取得的，必然涉及到社會和歷史的因素，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該著中有對不同門類文學功能的歷時梳理。

例如，作者對我國百年兒童文學功能進行考察，認為它經歷了四個階段：（1）以兒童為本位，為兒童帶來樂趣的階段；（2）面向社會現實，走向革命的階段；（3）通過教育強化意識形態的階段；（4）回歸文學，面向未來的階段。以此確立的批評標準分別有：（1）“迎合兒童心理”的標準；（2）“真實反映世界”的標準；（3）“富有教育意義”的標準；（4）“文學藝術創新”的標準；（5）“童年文化塑造”的標準。與此相關聯，反映在價值觀念上則分別是：（1）定位于民族與國家的大“結構”中造就“新人”；（2）打造一個審美的兒童世界；（3）揭示一個真實的人生；（4）回到“兒童”的價值關懷；（5）兒童與成人的“雙主體”建構；（6）市場化中的價值分化。但是前述內容并不完全是榫卯結合的，產生錯位的具體原因：一是共時的意義上存在著復雜樣態，比如在兒童文學起步階段就存在“功利—審美—真實”價值觀念的交織；二是在歷史的延長線上，如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市場大潮，產生了更多的分化。

少數民族文學亦是如此。少數民族文學的學科確立于新中國成立以后，有學者認為它經歷了“社會主義少數民族文學”—“民族的民族文學”—“多民族文學”的演變歷程（7） ，而在當下更加強調少數民族文學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的作用。《文藝評論價值體系》一書對民族文學功能考察的特色在于，突出了在一定階段民族文學存在的多種功能，如在“民族的民族文學”階段，就有作為文學民族志的文化記憶與闡釋功能、作為地方性知識的認知與傳播功能以及民族認同建構功能等。筆者認為，少數民族文學的這幾種功能并不能完全定位在“民族的民族文學”階段，而是在少數民族文學的整個演變歷程中或隱或顯地存在，包括批評標準和價值觀念在內構成了漸變的色譜。

由此可見，該著所面對的文藝評論研究并非一個封閉的自組織系統，而是一個動態系統，我們不妨從較為寬泛的共時性與歷時性來看待它對文藝評論做出的“元”思考。

三、學理性與導向性

《文藝評論價值體系》的學理性與導向性特點，是它既需要體現國家意志和需要，又需要尊重和繼承學術史傳統。2021年，中宣部、文旅部、國家廣電總局、中國文聯、中國作協等五部門聯合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的指導意見》，明確提出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的總體要求：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全面貫徹“二為”方向和“雙百”方針，堅持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弘揚中華美學精神，進行科學的、全面的文藝評論，發揮價值引導、精神引領、審美啟迪作用，推動社會主義文藝健康繁榮發展。（8）

新時代黨和國家的文藝政策無疑將對文藝評論工作起到規范和指導的作用，那么如何將政策的導向性與專業的評論和研究工作結合起來？《文藝評論價值體系》提出，在加強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與評論建設的過程中，選擇從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提取可供文藝評論價值體系建設借鑒的思想資源，特別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強調的“友善”二字。在作者看來，文學可以激活人們“友善”的本能，“以‘友善’為文學批評基本參照，就是將文學接受定位在讀者作為人，均具有‘向善’的本性，文學書寫‘友善’可能折射的諸多‘沖動’，既有了組織秩序，是人民大眾可廣泛接受的，也具有導向功能”（9） 。

該著還強調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提取文藝評論的思想資源，從而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比如，該書將“同情”作為兒童文學價值觀點的基礎，繼承了《孟子·公孫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的思想。其合理性在哪兒呢？作者認為：其一，“同情”具有本能、自發、內生、普遍的特點，在倫理學、美學、兒童心理認知等方面都能獲得證據；其二，目前兒童文學研究認識到，兒童文學其實是兒童與成人的雙向主體性，“同情”提供了雙向移情的通道；其三，“同情”為兒童文學提供了審美機制，也有助于兒童的人格培養，從而實現以美養善、美善互補。“友善”“同情”以及“沖動”都體現了作者的推原意識，即在發揮文學評論的價值導向的過程中，還注重探究文學評論價值發生的原理。

此外，該著還更新了目前的一些文學價值觀念，提出了一些前沿問題。比如從“少數民族文學”到“中國民族文學”的概念轉移。實際上，從21世紀初學界提出“多民族文學”以來，“少數民族文學”一詞就不斷引起爭議，其中原因或是少數民族文學在發展中尋求擺脫“邊緣”的心態，或是少數民族文學的民族本位立場與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和現實不符。劉俐俐教授提出的“中國民族文學”的說法，是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視野下協調“一”與“多”的方案，更加強調民族文學的國家認同，體現了民族文學的時代特點。

總之，《文藝評論價值體系》一書在結合導向性與學理性的過程中不乏創新，可以說繼承了中國文藝評論經世致用的精神品質。

注釋：

（1） 曹丕：《典論·論文》，黃霖、蔣凡主編：《中國古代文論選編》（上），復旦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08頁。

（2）（3）（5）（9） 劉俐俐等著：《文藝評論價值體系的理論建設與實踐研究》，經濟科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4、355、385、394頁。

（4） 王元驤：《論美與人的生存》，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40頁。

（6） 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19頁。

（7） 姚新勇、易家玉：《“社會主義少數民族文學”批評理論話語演進史考》，《阿來研究》第20輯，四川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233頁。

（8） 《中央宣傳部等五部門聯合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的指導意見〉》，中國政府網2021年8月2日。

作者簡介：朱林， 山東大學文學院助理研究員，山東濟南，250100。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