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年前,我24歲,衣袋里放著高考錄取通知,搭乘公交車來復旦大學入學報到。也許是心情激動,沒留神,下錯了車站,在復旦大學站前面的電力所站下來。旁邊有個好心人看我在東張西望,就指點說:你是到復旦大學吧?往前走半站路,就看得見校門了。好事真需要多磨,就這樣我多走了五六分鐘的路,才看見了校門口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但這幾分鐘的路程,在我的感覺里走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那天以后,我在復旦校園里讀書、上課、泡圖書館;42年前,我28歲,畢業留校,順利走上了我所喜歡的教師崗位。我還是在復旦大學繼續讀書,上課和泡圖書館。就在校園的樹蔭下我走了幾十年,轉眼70歲退休了,我覺得這大半輩子的路走得太快,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但我要感謝復旦大學,在我退休以后繼續為我安排了良好的工作環境和條件,我還能繼續走在復旦校園里,繼續完成我還沒有做完的工作,度過我的余年。
我經常想,環境是可以塑造人的。如果不是復旦大學這座美麗校園,我的人生道路也許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考進大學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正是我們國家撥亂反正、百廢待興的關鍵時刻。復旦大學前任黨委書記楊西光北上主政《光明日報》,刊發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宏文,拉開思想解放運動的帷幕。當時的黨委書記夏征農,剛上任就在《復旦學報》發表了《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的論文,在思想領域產生過巨大的沖擊力。復旦大學是一座走在中國思想解放運動前列的學術堡壘。那時候我只是大一新生,身處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校園環境,對我原來接受的那套教育信息發生了顛覆性的影響。更加幸運的是,就在一年級的第二學期,我在中文系資料室謁見了賈植芳教授,他是親歷過“一二·九”運動、抗日戰爭正面戰場,還受過幾十年磨難的知識分子,文學史上著名的七月派作家,也是我們復旦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和比較文學兩個學科的奠基者。賈植芳教授賡續了魯迅、胡風這一脈五四新文學現實戰斗精神的傳統,并且薪盡火傳,身體力行,把更多的青年人帶進新文學的傳統源流之中。我走上了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的道路,完全是賈植芳教授的精心栽培之結果。賈先生指導我從事科研工作的第一步就是研究巴金,由此我閱讀了巴金所有著作,鼓起勇氣去探索巴金的深邃思想和知識分子良知。巴金像一顆北斗星那樣遠遠地照耀著我,鼓勵著我,直到今天。
今天會議的主題是“從教42年”,這對一名教師來說,真是莫大的幸福?;叵?2年前我作為新進教師,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擔任了1982級新生的班主任。這是我從教第一年的收獲,1982級班級同學有60余名,畢業的時候,有14名考上了高校的碩士研究生,進一步深造學業。還有許多同學在各行各業也都做出了杰出成就,他們陪伴了我整整42年。早在1986年,我曾為1982級同學開設一門當代文學討論課,第二年我把討論記錄整理出來,編成一本小冊子,叫作《夏天的審美觸角——當代大學生的文學意識》,我在編后記里寫道:“我始終認為自己的第一職業是教育,業余愛好才是寫作。對一個教育工作者來說,他的最好的作品不是他個人寫出來的,而應該是他的學生。”我到現在還是這樣認為。我一生從事寫作,七卷文集、三卷文存、十八本編年體文集,還有主編的各種教材,固然在學術界產生過一點影響,但我還是認為,一個教師最重要的作品應該是他所培養的學生,這是評價一個教師在教學崗位上是否合格的最重要的標準。今天前來參加會議的來賓中,有許多曾經是我的學生,他們都是來自全國各地高?;蛘呤侵袑W的教師,我算了一下,我所指導的一百幾十名碩士、博士和博士后,差不多百分之九十都堅守在教育崗位上。當然我不是說,唯有教師高,事實上我的學生在其他各個行業里工作也都非常出色,令人尊敬。我只是想強調一下:做一個教育崗位上的工作者,看上去平平凡凡,科研教學,平日里也可能會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也有很多抱怨。但是他們把在復旦大學學到的文化知識和精神傳統傳播到全國各地,培養出更多的優秀的青年人。我為之感到非常欣慰。你們就是我最好的作品,也是我從教42周年的最好的見證人。謝謝你們的到來。
回顧一生。在青年時代,我們的青春生龍活虎,有聲有色;人到中年,事業廣闊,要做到龍騰虎躍,百折不撓;現在進入老年了,我想是應該到臥虎藏龍的時候了,龍要成為潛龍,虎要成為臥虎,但即使臥虎藏龍,我們在精神上仍然要有真正的龍虎境界,而不是變成一條蟲,或者一只貓。
我的答謝詞就到這里,謝謝大家。
2024年9月7日
(陳思和,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