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教他們的第二年,大概是講完《藤野先生》之后的某個課間,有個學生和我說:“老師,我買了《魯迅全集》!”
這時旁邊也湊過來一學生,帶著點攀比的語氣說:“我也買了,我早就買了。《吶喊》啥的,好幾本。”接著,兩個人親切地討論起來,帶著點“他們都不懂”的神氣。
追過星的朋友都知道,為偶像的作品買單,是“圈粉”成功的標志。為了讓學生走到這一步,我做了許多嘗試。所以如果老師在一開始就帶學生看到魯迅有趣的、生動的、能夠牽引他們生活經驗的一面,那么學生對魯迅的初印象可能是“挺有意思”“挺搞笑”“嘴挺毒”。他們會在一層一層深入文本的過程中感受到魯迅的炙熱與深沉,自然就會對他生出又愛又敬的情感來。
嚴肅小老頭?餅干圣斗士?
初中課本里第一篇魯迅文章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在講課文之前我問學生:“你們心目中的魯迅是什么樣的?你可以用溫度或者顏色來形容一下他嗎?”
學生在小學時學過《我的伯父魯迅先生》,記得魯迅給受傷的黃包車車夫包扎的故事;還能背出那首贊揚魯迅的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聽了我的問題,紛紛舉手發言:“30 度!”“不!應該是水燒開的溫度!”“如果用顏色表現呢?”“紅色!”“黑色!”……
我注意到,很多學生沒有說話,因為僅憑他們小腦袋里現有的信息,好像很難拼湊出一個人物的形象。于是我說,那咱們來采訪一下“魯迅親友團”,看看他身邊的人是如何回憶和評價他的:
魯迅的身材并不見高,額角開展,顴骨微高,雙目澄清如水晶,目光炯炯而帶著幽郁,一望而知為悲憫善感之人,兩臂矯健,時時屏氣曲舉,自己用手撫摩著,腳步輕快而有力,一望而知為神經質的人。赤足時,常常盯住自己的腳背,自言腳背特別高,會不會是受著母親小足的遺傳呢?總之,他的舉動言笑,幾乎沒有一件不顯露出仁愛和剛強。
——許壽裳
以后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后必吃“脾自美”胃藥丸一二粒。
——蕭紅《回憶魯迅先生》
在關于魯迅的回憶中我們發現,不同人眼中的魯迅是不大一樣的,學生尤其對蕭紅筆下貪吃的魯迅感興趣。我便給學生講,魯迅日記中經常出現“齒痛”,隔三岔五去看病,但又愛吃甜食,經常拐去稻香村買小餅干。
有一次朋友送他一包柿霜糖,魯迅一嘗就愛上了:“又涼又細膩,確是好東西。”許廣平告訴他這是河南名產,用柿霜作成,性涼,如果嘴上生些小瘡之類,一搽便好。魯迅便感嘆造化之妙,又無辜地聲明:“可惜她說的時候,我已經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收起,預備嘴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更好笑的是,魯迅雖然自覺地把沒吃完的收了起來,但卻一直惦記著,后來實在忍不住,夜里爬起來又吃掉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孩子們天生喜歡聽故事,尤其是這么“反差萌”的故事。“咳!原來魯迅比我還饞吶!”在一片笑聲中,大家一起打開了這位“餅干圣斗士”的文章《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魯迅居然是小朋友的自己人?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就是一篇會讓學生拍著桌子感慨“原來魯迅小時候也這么淘”和“原來魯迅也在課上搞小動作”的文章。
課堂結尾時我說:“所以大家就知道了,魯迅寫自己的童年除了表達懷念,其實也是想告訴所有大人,兒童就是要玩鬧,就是要游戲,就是要聽離奇的故事,魯迅在成為一位大人之后,依然記得孩子的感受,替兒童和大人們對話,他是我們小朋友自己的代言人。”
我們讀再多魯迅也寫不出《吶喊》《彷徨》那樣偉大的作品,但我們會帶著那種魯迅式的洞察來重新看見我們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人,那是一種更細膩、更敏銳、更幽默的眼神。所以我們模仿魯迅,不是在模仿一種修辭,而是在學習一種觀察世界的方式。
(摘自《視野》2025 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