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常用真實的語言搭建“一般”的場景,并在其中放置大量“攝影機式”的描寫。于場景切換中,文本的敘述既實現了時序視角的變化,又暗含著故事情節、心理氛圍和主題意向。而真實的語言也往往表達著一種本真的情感,即直面恐懼和死亡的勇氣,這種勇氣又表現為超越肉體死亡的精神永恒。本文嘗試以海明威《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后簡稱《幸福生活》)為文本中心,聯系作者其他的短篇小說,從真實的語言和本真的情感對作者的語言技巧和主題旨意進行文本分析。
一、真實的語言
海明威謹守著語言的經濟原則,將語言的外衣剝得一干二凈,使其骨骼裸露在外,讓本真的情感沸騰于字斟句酌的文字之下。這些力求真實的語言都包含著精心的設計和純熟的技巧。
(一)“一般”的場景設置
海明威常選擇經精準觀察的現實細節或精心虛構的地理元素來營造“一般”的敘事空間。這種創作取向具體表現為精準克制的語言風格,尤其體現在對繁復修飾的刻意規避。這頗有新古典主義美學觀的意味,敘述的目的主要是呈現一個客觀的“一般框架”,讀者可以發揮想象力以嵌入自己的獨特體驗。《幸福生活》以河流為界,形成了一邊是帳篷營地、另一邊是狩獵森林的客觀地理位置,這展示了小說發生的客觀前景。而作者對這些場景的描寫并不多,如對駐扎營地的描寫,只有三個短句和一個樸素的長句,提及的物象有:微風、合歡樹、帳篷、懸崖、河底和森林。其中,微風是對當時天氣的客觀描述,后五者則是對情節主要發生地的簡筆勾勒。后文多次提及的“河底盡是圓石”及其岸邊的“森林”則是對該場景的呼應,更是麥康伯飽受第一次失敗獵獅事件而困擾的心理動態的連續。
海明威還使用這樣的景物和場景來表達微妙的情感和深刻的主題。例如,《雨中的貓》的主要場景是雨天的旅館,文中對潮濕水汽、連綿雨幕和晦暗光線的描繪實質是對戰后女性的沉睡情感和壓抑意識緩慢覺醒的反映。而在《在異鄉》中,作者對秋風中米蘭街道的場景設置,“野味”“小鳥”等真實事物的選擇和克制節省的描寫,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也暗示著戰后人們對社會和未來普遍的失落。
這種將自身情感轉化為外在的某種場景和景物,T.S.艾略特稱之為“客觀對應物”(T.S.艾略特著,卞之琳、李賦寧、方平譯《傳統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論文》)。但兩人在設置方式上有所不同:T.S.艾略特常將他的客觀對應物塑造成一系列復雜的文學象征,讀者解讀時就要依賴想象力調度、情感參與程度,更為重要的是需要一定的“文學”經歷因素,即讀者的文化素養。而海明威追求“真實的東西”,他的客觀對應物是通過觀察和總結獲得的,即從直接經驗中提取。這種有血有肉的實際經驗往往更能激發作家內心真實力求傳達的情感,讀者也無須過多地聯系文藝文學作品,自然能從文本中體會其中情感。
(二)“攝影機式”的描述
海明威少敘事、多描寫,并力求他的描述要比實際發生的還要真實。他的眼睛就像一臺攝像機,客觀冷靜地反映著實際發生的事實,取景框中既有遠景也有近景,拍攝中又包含著鏡頭切換和搖鏡頭等。也就是說,他將各種場景作為前景、中景或背景去如實地反映,又于場景切換中實現了時序、視角變化(鏡頭切換),心理和氛圍變化等動線(搖鏡頭)也在其中。這些場景的整體效果則得益于其中放置的人物對話描寫和動作描寫。
《幸福生活》在敘事藝術上展現出精妙的時間建構,其敘述時間與故事時間形成錯位結構,通過倒敘、插敘等時序重組手法,使全知視角與限知視角交替流轉。這種時空錯置與視角轉換的復合敘事策略,共同構建出多層次的敘事空間。按照胡亞敏《敘事學》的相關概念,作者以“午餐時間”為“開端時間”,三人在餐廳帳篷喝酒對話開場,此時為“敘述者gt;人物”的非聚焦。隨著時間推進,敘述視角基本歸還給人物,內聚焦和非聚焦交織,大量的對話描寫中交代了三人的關系,也初步展示了第一次獵獅事件的始末。直至夜晚,作者由麥康伯回憶起“頭天夜里”聽見的獅吼,將時間回溯到“今早”第一次失敗的獵獅事件,同時,一個特別的“獅子”視角加入其中。后時間再次回歸到現實夜晚,麥康伯和妻子的爭吵以及第二次狩獵順時展開,而到最后麥康伯的死,敘事視角基本為“敘述者lt;人物”的外聚焦。
就時序變化而言,特定的景物或場景在時序變化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幸福生活》中“夜晚”是一個關鍵的時間點,而“獅吼”這一細節不可忽視,第一次狩獵的回溯始于“后來,在太陽出來以前,他們正在就餐帳篷里就著馬燈的亮光吃早飯,那頭獅子又吼了”一句環境描寫,第二次狩獵則由“在夢中突然被那頭腦袋血淋淋、站在他面前的獅子嚇醒”這一特定景象展開。這些環境和景物的描寫帶來場景的切換,空間的轉移必定包含著時間的流轉,時間的倒敘和順敘交錯由此產生。《殺手》中主要有一個長景和四個短景,而其中三個場景的切換都與“弧光燈”和“禮帽”有關,根據海明威原手稿復寫本顯示“弧光燈和禮帽相對于其他細節是后來添加的”(楊仁敬《海明威研究文集》)。可見,作者為了追求真實事物和時序變化,他會精心描繪具體的事物,捕捉看似尋常的細節。
于視角轉換來說,海明威時常將敘事者隱身于小說世界,以一個旁觀者的角色或遠或近看著小說中的人物,以求客觀冷靜地記錄事件全過程。就如麥康伯的死所使用的外聚焦,作者省略了有關其死因的說明性提示,妻子無意為之還是蓄謀已久,讀者不得而知,但小說的可讀空間由此延伸,故事的真實性也有所加強。為了將事件進行形象地還原,他還會采用將視角直接介入的方法。例如,第二次狩獵時以野獸而非人物的“獅子”為內視角,在獅子被發現、射擊、受傷到最后被獵殺的整個過程中,“它”自己成為自己的目擊者,讀者也能跟隨其回到真實現場,在有限的視角中,由外在的視覺感官進入內在的心理感受,最終直觸真實的死亡和恐懼。
此外,海明威將故事情節、人物心理等掩藏在節制的語言描寫中。小說伊始部分的四句對話方見三人的緊張關系:麥康伯詢問妻子和威爾遜喝酸橙汁還是檸檬水,威爾遜要了兩個選項之外的螺絲鉆雞尾酒,妻子跟隨威爾遜,麥康伯附和最終選擇了同樣的飲品。飲品的選擇展現了兩個男性隱性的敵對關系,妻子的跟隨則預示著和威爾遜的“不一般”關系,麥康伯的附和又暗示著人物懦弱的性格底色。而在《白象似的群山》中,這一語言描寫的使用尤為典型,整篇小說基本由一對男女的對話構成,從中讀者能感受到人物對話的節奏、速度和語調,了解作者表述下男子讓女子人工流產的大致情節。
海明威語言的真實性就在于他絕不會讓一切一目了然,小說情節、人物心理和主題意向等都被隱藏在克制節省的場景和語言描寫之下,而這種由真實語言帶來的多重闡釋的文本情境實質就是一種真正忠實于生活本相的小說技巧。
二、本真的情感
因為戰爭硝煙的籠罩、斗爭的壓迫和生命面臨的威脅,部分作家作為一個“正常人”感知真實生活的能力會喪失,真實的語言也會隨之消亡。而歷經兩次世界大戰洗禮并親歷西班牙內戰的海明威,始終用恐懼的淚水喚醒人類對暴力的反思,用死亡的血色書寫困境的勇氣,通過真實的文學語言表達本真的生命體驗。當個體在苦難中開始反思和懺悔,悲劇便孕育出超越性的精神力量,這份勇氣終將鑄就永恒的精神豐碑。
(一)面對恐懼和死亡的勇氣
“對海明威來說,那個最有活力的世界,就是介于青春期和成年期之間的世界:面對成人儀式、戰火洗禮和初涉性欲時,人物表現出了恐懼與魯莽。隨后就是自吹自擂,還有殘存的種種理想……將它們統稱為‘勇氣’。”(楊仁敬《海明威研究文集》)《幸福生活》描述了麥康伯克服恐懼后獲得短暫勇氣和幸福的過程。起初,麥康伯是懦弱的,一方面,作者主要通過妻子的敘述聲音來展現,如在餐廳對話時,借妻子的“眼睛”介紹了麥康伯和威爾遜:麥康伯在身材和穿著上是優于威爾遜的,但妻子對威爾遜是“望”“瞟”,對麥康伯是“怪異地瞅”并直接表明“他原來是個膽小鬼”,可見,妻子對麥康伯的敘述聲音是十分明顯的鄙夷。另一方面,作者聲音即語調,也能很好地“反映出作者的態度—對他素材和對他的讀者的態度”(克林斯·布魯克斯、羅伯特·潘·沃倫《小說鑒賞》)。從“那張已過而立之年還乳臭未干的、典型的美國人的臉”等可探聽到作者的聲音,他認為最初的麥康伯是未長大的懦弱的人,在心理和行為上是“介于青春期和成年期”的。后緊跟威爾遜形容麥康伯的敘述聲音:“秀美的眼睛和微微躲閃的目光。”行文至此,敘述者的聲音和作者的聲音基本重合。麥康伯懦弱的性格本色決定了他的幸福生活注定是短暫的。雖然文中描寫到“這種變化比男子經歷初夜后的變化更大”,暴力和性愛某種程度上也能讓男生去掉部分的自卑感,但有意思的是,麥康伯在這兩者都失敗的刺激下,即威爾遜作為勇者抱得美人歸、糟糠之妻只是依附于他的財富,獲得了部分的勇氣。
而在海明威最早創作的短篇小說《印第安人營地》中,也有著對恐懼和勇氣的理解。小說通過孩童尼克的稚嫩視角揭露了一場生死的隱秘:一把大折刀可以迎來新生,一塊小剃刀也能結束成年人的生命。但尼克經歷過原始的死亡恐懼和截然的生死對立后,仍相信他永遠不會死,他也就完成了從未知恐懼到坦然堅信的自我成長歷程。麥康伯的勇氣是短暫的,尼克的勇氣是稚氣的,但都傳達出海明威對勇氣的獨特思考:當身處生命中艱難乃至不可逆轉的困境時,學會去接受和直面這些恐懼和魯莽,始終保持對生的堅定信念,相信自己永不會被打倒,這就是一種反抗的體現和自尊的獲得,更不失為一種無恥但堅韌的勇氣。
此外,海明威甚至將勇氣刻意置于原初的人性狀態去審視,讓勇氣服務于人最原始的欲望。例如,在《五萬元》中,拳擊手杰克靠著原始利益和自身頑強意志的驅使,打破了“雙重騙局”。杰克“打不倒”的勇氣部分是源于“五萬元”,這和拳手的職業道德相違背,但他堅持打一場精彩表演,實實在在地去抗爭,這也是另一種自我勇氣的實現。
(二)超越肉體死亡的永恒勇氣
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常在肉體死亡中獲得精神升華,用死亡完成永恒的勇氣。例如,麥康伯在夜里對第一次失敗狩獵經歷的回憶可視為他重新審視過去自我的一次重要精神洗禮,這也為他由怯懦到勇敢的成長變化做了鋪墊。而他在第二次狩獵中獵殺野牛則讓他徹底擺脫恐懼,只是意外的死亡結束了他短暫的幸福生活。然而,縱觀整個過程,麥康伯主要通過審視自我的生活和直面內在的恐懼去認識真正的自我,他生命的荒誕更體現了精神的勝利和勇氣的永恒。再如,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海明威在虛實雙線并行中模擬了作家哈里臨死前的意識和感受,這些關于愛情、職業、戰爭的零碎思考和回憶,讓他在幻想中飛向了乞力馬扎羅雪山,最終超越時空和生死,將自身置于精神的永恒之中。
而在《老人與海》中,老人圣地亞哥借一條大魚的骸骨而非自我肉體的死亡來延續永恒的勇氣。老人經歷了兩次殘酷的身心考驗:一是他獨自和可怖的大自然斗爭后捕獲了一條大魚,大魚則作為戰利品儼然成為他自我價值和勇氣的化身;二是為了保護大魚,他和鯊魚殊死搏斗,最后只剩下一具大魚的骸骨。但當他選擇拒絕剪斷魚線去堅守大魚時,人類就在無法回避的災難中,贏得了發現自我的勝利;當他承認大魚之死代表自己被打敗時,這不僅意味著自我的和解,更是大魚所代表的自我意志和勇氣的另一種形式的復活;當游客誤以為大魚的骸骨屬于鯊魚時,老人的精神冒險在一片嘲弄中結束,但屬于他自己的朝圣救贖之路悠然啟程。
此外,海明威還有不少對斗士和狩獵一類的“屠殺”活動的描寫。這些斗士或是在旁人的冷言惡語中面紅耳赤,或是在汗水和鮮血混合的狀態下負隅頑抗,或是在自我的迷惘和糊涂中跌跌撞撞地走向死亡。麥康伯兩次狩獵的過程也反映了上述斗士的心理嬗變過程:初次狩獵時,他暴露出人類面對野獸所產生出的本能恐懼;再到第一次獵獅失敗后,面對雜役們無數的冷眼、妻子的背叛和威爾遜心口不一的嘲諷后內心的五味雜陳;而第二次狩獵時驟然迸發的勇氣,則昭示著某種精神覺醒的曙光—這種覺醒最終以極具反諷意味的悲劇收場,當主人公在看似有所頓悟的瞬間卻意外走向死亡。作者似乎有意將人物放進這些極端的場景或處境之中,但正因如此,才能激發出人類本能的行為動作和最直接的情感反應。與之對應,作者也是用一系列直接的動詞或精準的比喻如實地將獵物“被屠殺”的過程呈現出來。例如,在《幸福生活》中,作者將被獵槍驚嚇的羚羊群“爭相從其他羚羊背上跨過去”形容為“浮在水面上一樣”,此處就用一種具象的感覺讓讀者感知瀕臨死亡時極度驚恐的情緒。誠然,作者并非熱衷于這種殺戮行為,也不是對“生和死的感受”的完全迷戀,而是戰爭中人們所遭受過的創傷幾乎創造了一個時代的文學,長期壓抑的斗爭環境下,那些美麗的、詩化的語言隨著戰爭的硝煙消散,正常的情感也掩蓋在一片血紅中。傷痕累累的作家們只有用恐懼的淚和死亡的血來書寫懺悔,告訴讀者面對無情的殺戮時也要充滿勇氣,即使是擁有像麥康伯這樣短暫的勇氣也罷。唯有如此,勇氣才會跨越時空和生死的界限而永恒。
海明威的小說注重用真實的語言去寫原初故事和人生際遇,描寫真實情境中人們直接的反應和本真的情感。而這種真實正如生活本身包含著多義性和復雜性。此外,真實就是一個“硬核”,不為時代變幻風云和單一價值判斷所左右。海明威的文字所反映的本真的情感和真實的人性是可以超越時代變遷,并向自己所處的時代直接發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