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父親的心情很好。我從北京回到伊犁,見到我他很高興,他說,你是作家了,有些故事你也該聽一聽了,沒準對你寫作有用。
于是,他給我講起了他年輕時的故事。他說,艾克達依(對我的昵稱),那時候剛剛解放,我們這一群衛生學校的畢業班學生,被統一調往迪化(烏魯木齊)進入新疆?。菚r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還沒有成立)干訓班學習。阿賴丁阿卡(大哥)我們倆在衛生學校就是同班同學,在干訓班也分配在同一個班學習。他天性活潑,總會想出一些快樂的事情。比如每次上邊領導來了,他都要寫個紙條上去,說,請把我們分配到祖國最需要、最艱苦的地方去。落款幾乎每次還要把我的名字也一并寫上去。我每次對他說,你干嗎把我的名字也要一并寫上去。他就會樂呵呵地說,這樣好玩,米吉提阿潘?。ㄏ壬?。他總是把我稱呼為米吉提阿潘丁。父親說,我也只能是為之一笑而已。因為他年長我幾歲,他來上衛生學校時,已經成家,有了兩個孩子。所以,我稱呼他為阿賴丁阿卡。
忽然有一天,新疆省一位副省長來干訓班作報告,阿賴丁阿卡又寫了個紙條遞上去,沒想到這次他的紙條竟然被副省長選中,并當眾宣讀:
“尊敬的伊敏諾夫副省長:我懇請干訓班結業后,將我們分配到祖國最艱苦、最需要的地方去!省干校學員:阿賴丁和米吉提敬呈!”
伊敏諾夫副省長放下紙條帶頭鼓掌,聲音洪亮地說:“我們要向阿賴丁和米吉提同志這樣的年輕人學習,到祖國最艱苦、最需要的地方去!”
全場響起熱烈掌聲,經久不息。
父親說,散會后,阿賴丁阿卡掩飾不住一臉的喜悅,對我說,怎么樣,米吉提阿潘丁,你看我的紙條終于見效了吧?
父親說,自己當時只是搖一搖頭,對他表示無奈。
父親給我講述了阿賴丁阿卡在入衛生學校上學之前當司機的那段故事(在小說中得到充分展現),更是讓我驚訝無比。
直到那一天,省干校頒發結業證書,宣布阿賴丁阿卡和我父親被分配到遙遠的南疆且末縣和若羌縣時,阿賴丁阿卡幾乎是愣在那里了。須臾,他才緩過神來,說,米吉提阿潘丁,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父親說,沒怎么回事,是你自己一再要求的唄。
阿賴丁阿卡便怏怏地說,嗨,哪兒知道他們會當真呀,我寫那些條子也就是為了好玩兒,逗逗樂子而已,沒想到還當真了。
父親說,就你自己要求也罷了,你差不多每次還把我的名字也搭進去,這下可好,我也得跟著你去我哈薩克祖輩都沒去過的塔克拉瑪干了。
阿賴丁阿卡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對父親說,真抱歉Tukhunum。父親說,自打此刻起,阿賴丁阿卡就再也沒當面叫過他米吉提阿潘丁,始終叫他Tukhunum。
這段故事聽得我十分入神,我心想,這是一篇小說,我應當把它寫出來。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自那一天起,一直琢磨著怎么把它寫出來,但始終找不到最好的角度。
父親后來又給我講述了他和阿賴丁阿卡一起到遙遠的居魯都孜(現稱巴音布魯克)治療牧民流行性傷寒的故事,這讓我更是新奇。
阿賴丁阿卡這個人我也十分熟悉,在我兒時,他隔個十天半個月就到我家來和我父親敘舊。他天性的確快樂,有時候,他會星期天去伊寧市的漢人街,在那里的燒酒坊買上五毛錢的燒酒,過過酒癮,趁著酒興會來到我家,來和我父親嘮叨一陣。這種時候他會語無倫次,但是,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讓人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我特別喜歡他。我心想,我要把他寫出來。
忽有一次,我回到伊寧市,父親說,阿賴丁阿卡去世了,我們去他家憑悼一下吧。我很震驚。便問他是怎么去世的。
父親告訴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殘酷事實。
阿賴丁阿卡的一個兒子到哈薩克斯坦經商始終沒有回來。那天,阿賴丁阿卡照例按著幾十年的老習慣,從老伴兒手上拿了些零錢,到羊肉鋪買新鮮羊肉去,不想在這里遇到一位陌生后生,是個活畜販子,他一把抓住阿賴丁阿卡的衣領,直接從地上拎起來,齜著牙說,拿我錢來,你兒子賒了我一頭小牛,人跑到阿拉木圖不回來了,那好,子債父還!明白嗎!
當時,阿賴丁阿卡已經憋得臉通紅,透不過氣來。旁邊的一些長者喊了起來,喂!后生!別這樣無禮!那是你的長輩!
那后生這才氣咻咻地將阿賴丁阿卡雙腳放到地上,阿賴丁阿卡終于喘過氣來,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憋在那里。有位鄰居見狀把他扶回了家。之后人們再沒見著阿賴丁阿卡來買新鮮羊肉。在清真寺的聚禮中,有人說起阿賴丁阿卡已病臥榻上。教友們便在一個主麻日禮畢后,一起來看望過阿賴丁阿卡。當時他依然說不出話來,只有兩眼噙著淚水,看著前來看望他的左鄰右舍。一個多月后,阿賴丁阿卡就這樣走了……
一個可親可敬的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他的結局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直到這時,我覺得這個小說非寫不可。
小說就要體現一個人的命運。
而阿賴丁阿卡的命運是我無論如何編織不出來的。
一個快樂無邪的年輕人活成一個老人,最終以這樣的方式生命終結,這是任誰也會意想不到。當銅臭占據了靈魂時,人是什么樣的事都做得出來的。一個后生敢隨意對一個長者下手,當然,他也始料不及,一頭牛犢的欠債討債,最終會讓一位可親可敬的長者轟然倒下,撒手人寰。我相信在那一天的送葬隊伍中,也許有他的身影。他也會活到阿賴丁阿卡這個年齡,那時候,他還會為了一頭牛犢的欠債,去魯莽地薅住一個長者的衣領嗎?
阿賴丁阿卡自己也許沒有料到,親生的兒子,背負一頭牛犢的孽債,居然會要了自己的性命。茫茫人海,沒有一個人會是命運相同,然而,這樣的命運結局的確令人扼腕。
當然,我們活著的人還要快樂地生活下去?;蛟S,這就是人生。
當我后來送走父親,他和阿賴丁阿卡的音容笑貌始終浮現在我眼前。一代人就這樣逝去,但是,給我們留下了生命。我們應該延續他們的生命足跡,這是我們的責任。
小說終于完成,擺在了讀者面前,任由評說。
我心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