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華,張家界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炎黃文化研究會常務理事。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詩歌學會會員,湖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發表各類詩文逾千篇(首),出版詩集《流浪的月光》《這個春天,我路過人間》。
一
初次前往江埡古鎮,原是應朋友之邀,沖著享受聞名遐邇的江埡溫泉去的,卻不料被溇江上空那些千姿百態的云迷得不知歸處。而此次采風,恰是第二次造訪了,于是又一次被這里的云緊緊攬住了探奇的目光。
江埡在張家界西北邊域,地處張家界市的慈利、武陵源、桑植及湖北鶴峰四區縣交匯的路口地帶,歷代皆為湘西北地區政治、交通、商貿、文化重鎮和經濟中心。自秦始皇時設置九溪衛始,便因其無可替代的地理位置而成為軍事重鎮,至明代,更加凸顯其戰略要沖的地位。江埡古鎮歷經兩千多年的光陰,一直久盛不衰,只是到了近代因鐵路的興起而漸趨式微。即便如此,這片山水拱衛的神秘古鎮依舊未負其“人才輩出,物產豐饒”之美譽,倘以“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來描述,確乎一點兒都不為過。風起云涌的歷史進程中,此地涌現出眾多文賢武梟,也留下了豐盛的文物古跡,譬如大唐古寺梅花殿,譬如南北大俠杜心五、著名學者吳恭亨、民國高級將領唐西之、老一輩革命家袁任遠、現代核科學家陳能寬等等歷史名流都出生在這里。
即便如此,能讓我再訪江埡,最揮不去的誘惑,也最讓我迷醉的留戀,卻是古鎮天空中那些玄幻莫測、曼妙神奇、衣袂飄飄的云。
二
一虹飛渡的溇江吊橋,蜻蜓般輕靈地飛跨于清碧碧、豐盈盈的江水之上,橋下的溇江與索水,宛如一對久別千年的戀人在講述一段傳奇愛情般交匯于此。
我尤其喜歡站在那條橫亙在溇江之上的長虹臥波、凌空飛渡的九溪索橋間,摩賞、品鑒這不戀時空的古鎮之韻:橋下靜水流深,山形云影,輕浮其中,恬靜而從容;岸邊青石近水,浣娘濯女,搗衣聲聲;橋上江風習習,拂面爽心,神游入云。眺群山若奔之姿,享世外閑適之靜,仰風情萬種之云,賞其一顰一笑、一舒一卷,妙其亦動亦靜,亦正亦邪。清風徐來,撩起長發衣襟,也撩撥得高天流云衣袂飄飄。或者縱一葦扁舟,靜佇于碧波之上,俯水中云影,如畫如詩,如花似錦,如戀人眼中之一往情深。此時,水中便有了天之藍,云之態,山之影;而云中,則寄予了水之夢,風之誦,人之情。云游于水,靜謐了時光;水映云容,溫柔了歲月。然后你會突然發現,一切竟都如此的安然、怡然、坦然、超然。
而這一刻,驀然之中,一種強烈的沖動會如盛夏里倏然而來的一股滿載著清爽潤心的山嵐,驅使著你馬上就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把你雜亂的生活揉碎,把你塞滿了欲望的紅塵揉碎,把你所有醉著的醒著的時光揉碎,然后不假思索地通通揉入到這云醉的仲夏的云天之內,云山之間,云水之中。
近城遠山,都是凡間。慕神羨仙,最美塵寰。仰望江埡的天空的蔚藍,你會油然而生一種感慨:人間諸繁,彈指之間,而心魂之內,天地之間,總有那高天一抹云,馭愛馭情馭時空。總有人間一兩風,填足你十萬八千遠方夢。而此刻,對于一個久伏案牘、不諳風雨的人來說,最莊重也最隆重的感受就是:無心世間風月吟,只醉江埡世外云。
三
江埡的云,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即“奇、絕、俏、妙”。
言其奇,是覺其奇在立體感。倘于他處,仰望天空,即便有云或浮或飄,或止或繞,其實也無非都只是些平面的單維之感,并無任何與眾不同之處。而江埡的云則是多維的,立體感極強,或立或臥,或鋪或涌,或奔或停,無不呈現出三維之態,四維之豐,動靜之處,俯仰之間,具體而生動,栩栩而如生。
翌日,日出之前,發覺云竟已然早起。走出客棧,天邊便迫不及待地開始綻放出浪漫色彩與勃勃生機。一大片活力四射的朝霞,在東方的天空之上輕輕涂抹了工筆難摹的夢的色彩;而至傍晚,站在北山之上,揮手摸得到滿山滿城滿心的夕陽的橘色余暉,用不了多少時間就又將頑皮的云朵染得更加頑皮了——火紅、橙黃、粉紫、淡咖等等各種暖色調,各種顏色各種形狀各種姿態層層疊疊、絲絲縷縷、斑斑駁駁,相互交織成了一幅幅或波瀾壯闊或唯美雋永或蒼茫遼遠的意境無限的立體畫卷,整個天空仿佛被點燃,形成一尊絢麗多彩卻又鮮活靈動的動態雕塑,時而靜如處子,時而動如游仙,時而潛龍在淵,時而飛龍在天。云在山水間,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不期而至,不告而別,不知不覺,不動聲色。你正不知所措,它卻不以為然。此刻這家伙又像是廣袤的時空里的某個特立獨行自由舒展的行為藝術家,而云、霞以及云霞之下掠過林梢的大群大群的紅嘴鷗,更是合奏出一種古城特色的湛藍天空所獨有的浪漫。
深深地吸了一口飽含著負氧離子的清新空氣,會驀然生出一份愜意盎然的驚喜——生活的繁擾,人生的凌亂,甚至工作的重壓,甚至情感的復雜,沒有什么是云不能治愈的。
四
言其絕,是因為江埡的云,源于絕妙之地,出于絕妙之城,蘊于絕妙之境。
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
這是清代詩人阮元的《吳興雜詩》。該詩意境唯美,意蘊閑適,令人神往。其境、其景、其情、其蘊,不知傾倒過多少文人騷客。但客觀地說,倘若以之描述江埡古鎮的絕美自然環境與人文場景,無論深度還是廣度都還遠遠不及。古城江埡特殊的環境,特殊的氣候,以及特殊的水土,造就了徜徉于江埡天空的云之絕,堪稱獨絕于世。江埡古稱九溪衛,自古就是湘西北地區的軍事重鎮,交通與經濟的中心。從氣候角度來說,江埡屬于中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年降水量超過1400毫米,溇江與索水在此交匯成浩蕩之勢,再納九溪之流匯就壯闊之波瀾;更兼煙波浩渺的江埡水庫,域內還有聞名遐邇、品質卓爾不群的江埡溫泉,可以說水資源之豐富不遜于任何一處江南水鄉,而古城四周則被連綿起伏、磅礴逶迤的群山環抱,有著百分之九十五的森林覆蓋率。
我想,或許是這所有的因素,共同造就了天下獨絕的江埡古鎮,也造就了這片被碧綠的大地托舉起的獨特天空,以及這些獨絕于空、獨絕于世、獨絕于眾生想象的江埡的云吧。
而那堪稱人間絕味的九溪金香柚,即使是同一棵柚子樹,移植到任何地方哪怕僅僅是幾十里甚至十幾里之外都無法再現其原有的充足的水分以及難以言表的清香。同樣的情況還有聞名杏林的江埡杜仲,莫不都是如江埡的云一樣,終究不能像楊萬里所言“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為。只余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
五
江埡的云,更多的是俏。就像一個俏麗的、俏皮的、猜不透心思的小女孩,有時覺得她俏得可愛,有時覺得俏得頑皮,有時感覺俏得有趣,有時又發現俏得精致,忽而讓你心旌激蕩,忽而又覺忍俊不禁。
如果你是個旅者,行至溇江軟橋,看到魚兒從江中躍起,劃出一道曼妙的拋物線,然后眨眼入水無蹤,那一刻,你會不會被定格在時空中駐足凝視、回味那魚版曇花的瞬間永恒?抑或會于瞬間馬上聯想到泰戈爾的那句“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飛過”?
我的現場體驗是仰望天空,試圖去除頭頂的蔚藍,搜尋一份更俏颯的答案。
那一刻飄入我視野的,竟是一場俏皮大會的演出,云的眾生相,各行其道,各肖其俏:有的像極了某個行腳僧的“我行到長安路未通,又移天外向西東”,或者“空磧無邊,萬里陽關道”;有的像極了某個老頑童的玩世不恭,“童稚牽衣,笑我華顛路不通”,或者“何妨人間走一程,為你做個朽翁”;有的像極了度人度己度眾生的忘我禪宗,“閑閑兩耳全無用,坐到晨雞與暮鐘”,或者“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有的放射性,有的直線形,有的勢若危峰,有的逸如俏影。最頑皮的是,這些云之眾生,似靜實動,似千軍萬馬縱橫捭闔寂靜無聲。
忽然想起了明代萬歷年間因李太后設寺而被明神宗賜罪連坐充軍嶺南的著名詩僧德清的那首“萬峰深處獨跏趺,歷歷虛明一念孤;身似寒空掛明月,唯余清影落江湖”。果然,人有人的世界,天有天的疆域,云有云的江湖;云與天,人與自然,傳奇與平凡,渺小與偉岸……大抵盡是如此吧:形不同,理相通。
六
江埡的云,除“奇、絕、俏”之外,另一個突出的特質便是“妙”。
言其妙,妙在妙手偶得,妙在妙筆生花,妙在妙不可言。如果一定要丹青其妙,我能想到最多的便是“靈動”二字:一片云朵就是一首以動寫靜的曼妙詩篇,靜只是暫時凝固了時間的畫面,動才是永恒不變的主題;一片云就是一段虛實相間的浪漫愛情,虛只是浪漫出現的不確定的時間點,而實才是永遠存在的真、摯、純、濃。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北山觀云,其妙妙在妙不可言;南山觀云,其妙妙在妙處不傳。每一片云無不是妙然天成:妙齡馳譽的少年,妙手丹青的畫者,曼舞輕歌的舞者,妙語解頤的云言,妙手空空的海市蜃樓,妙手回春的采藥老人……
而這些靈動的妙里面所蘊含的真諦,像極了世間的人,世間的事,世間的理:有些看似一步之遙但永遠不能相擁;有些遠隔千里,最終卻神鬼莫測地融為一體;有些分明已經無限接近了,結果卻是匆匆擦肩。有的像一首妙處不傳的雋永小曲,有的像一卷妙入臻境的天書狂草,有的像一段生命傳奇在酣暢淋漓地演繹,有的像一道妙趣橫生的謎語等你揭開謎底……
然而任何姿態的云,最終都要化雨而落,淋漓入山川大地的胸膛。從這種意義上說,江埡的云更像是古鎮江埡的人:有情有義,有姿有態,有愛有恨,有心有根。很多人離鄉背井,在外含辛茹苦地打拼,就像這些飄泊在藍色天空中行蹤不定、姿態不一的云,但這些云終究還是有根的,一旦鄉愁凝重,便瞬間驟化為滂沱大雨,殷切而急切地撲向大地,因為那里才是夢里依稀不能忘的云之故鄉——云的根,云的魂,云的家之門。
君生若有閑,且結古城緣。因為那里有著讓你讀之不倦、品之無憾的云在等你。云的世界里藏著大自然太多的印與痕,根與魂,也藏著人間太多的哲理、太多的蘊。
七
人生如云,云如人生。
歲月匆匆人易老,回首往事已成云。
現實世界里,我們大部分的人生來都是平凡的人,就像這頭頂的云,喜怒哀樂,冷熱饑渴,自知其味。鴻鵠志高,終抵不過流逝歲月;夢想再遠,心中亦不忘家園。
盡管每個人都是于忙忙碌碌中在白駒過隙間了卻一生,猶云之于空、于風、于詩人的絕句、畫家的丹青中,但生命的榮與辱、苦與樂、冷暖與悲歡、價值與意義,終究都在于過程,在于體驗。我們人間帶來的都是父母長輩心中的希望,駕鶴塵寰時留給世界的不過一個名字符號而已。倘若除了這個人人都有的符號,還能再給后人、給世界留下一些比生命更有意義的東西,那便是超云、逸云的生命之旅了。否則便是另一種境界了:人生其如掠云鳥,橫空劃過三兩聲。風過鳥去云不知,云鳥之語風不懂。
人活一世,誠如這鳥兒的翅膀劃過云朵一般,留不留下痕跡其實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來過,劃過。而結果同樣也不必過于在意——飄過,活著,飛翔,這本身才是真正的價值,真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