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1995年生,四川廣安人,北京理工大學博士在讀。小說散見于《延河》《星火》《時代文學》《安徽文學》《黃河文學》等期刊,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獲野草文學獎優秀獎。
2014年3月下旬,德國巴伐利亞州的雪還未化盡,瓜迪奧拉便率領拜仁慕尼黑提前七輪鎖定了德甲冠軍。這是一項了不起的記錄,但當時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那個摧枯拉朽的賽季,我和一個芬蘭女孩在安聯球場觀看了許多場精彩的比賽,她把我從一竅不通的足球門外漢變成了忠實的拜仁球迷,以至于在此后的人生中只要提起拜仁,首先浮現在我腦海的不是那枚漂亮的圓形隊徽,而是她洋溢著迷人笑容的臉龐。如今的每個周末,我都會守在電腦前等待拜仁的比賽,這已經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同時也意味著我將會永遠記住她,我的心將永遠受到歉疚與悔恨的鞭笞。
我初次到德國是2013年的秋天,彼時我剛從武漢某所大學畢業,即將去慕尼黑工業大學讀研,導師是一位在學術圈初露鋒芒的年輕華人,主要研究空氣動力學。由于學生宿舍供不應求,需要排隊等一年半載才有機會申請上,我只得去校外租房住,這對人生地不熟的我來說是件相當麻煩的事。我花了整整兩天時間,跑遍了大半個城市,終于在距市中心老校區兩條街的位置找到一間相對廉價的合租公寓。雖然房間逼仄,窗外就是塵土飛揚的主干道,但對我來說,在離家八千多公里的異國他鄉,有一張床睡覺就沒什么可挑剔的了。
安置完行李,我在附近找了家啤酒館吃晚飯。這里充滿了巴伐利亞風情,拱形屋頂上繪有藍白相間的菱形格子和色彩明艷的人臉壁畫,管弦樂隊如癡如醉地演奏著巴伐利亞民謠,身穿皮褲和方格襯衫的服務員懷抱滿滿幾扎啤酒,輕盈地穿梭在一張張實木餐桌間。我點了烤豬肘、白香腸和堿水面包,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德國黑啤。菜肴說不上可口,卻別具風味,在新鮮感的加持下,我吃得津津有味,但往后幾天這些食物必然不會再次出現在我的餐桌上。我開始懷念中餐,白米飯配上炒菜才是深深鐫刻在我靈魂中的美食。啤酒杯很大,剩下小半杯酒我實在喝不下了,但看到周圍客人的杯子里連泡沫都不剩,便還是硬著頭皮灌進了胃里。
來慕尼黑的第一周,我為學籍注冊、導師見面以及一堆雜事忙得焦頭爛額,連駐足幾秒欣賞街頭那些風格迥異的古老建筑的時間都沒有。九月下旬的陽光分外柔和,微風挾帶著些許涼意,吹得路旁的橡樹簌簌作響,而我暈頭轉向地奔走于陌生的街頭,汗水浸透了我的白色襯衫,背后仿佛黏著一塊英格蘭地圖。等這漫長而艱辛的一周結束后,我感覺離家似乎已有半年之久。
我的留學生活逐漸邁入正軌,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單調枯燥。白天在教室、實驗室和食堂之間往返,過著三點一線的日子,晚上則窩在公寓里精進德語水平。我從圖書館借了本赫爾曼·黑塞的《荒原狼》,每天精讀十來頁,書看累了就看維納·赫爾佐格的電影。合租的室友是個綠眼睛,留著一頭長發的德國小伙,二十歲出頭,來自杜塞爾多夫。他聲稱自己是搖滾樂歌手——這點從他的打扮上就能初見端倪,在一家酒吧中駐唱,未來將成為歐洲家喻戶曉的搖滾樂明星。每晚我躺在床上睡眼惺忪時,就聽見他開門進屋的動靜,接著就是一陣丁零當啷的聲音,如狂風般將我的睡意驅散。有一次我實在受不了了,從床上爬起來,迎著刺眼的燈光走出臥室。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啤酒。
“喂,麥爾,你將酒瓶放在玻璃茶幾上時就不能輕點兒嗎?每晚我都被這尖利的聲音吵醒?!蔽也[縫著眼,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已經夠小心了啊?!彼牬笱劬?,驚訝地看著我,“你總不能讓我像幽靈一樣全然無聲無息吧?!?/p>
“你可以把啤酒拿進臥室里喝?!?/p>
“嘿,我喜歡躺在這張沙發上喝,這是我的權利?!彼e起酒瓶猛喝了一口,然后啪的一聲放回茶幾,身子后仰,癱在沙發上,“你早上出門也總把我吵醒,但我什么都沒抱怨。合租就是這樣,你得學會包容與忍耐。”
“好吧。”我喟嘆一聲,擺了擺手,轉身向臥室走去。
“老實說,我很想練習一會兒吉他再睡覺,但出于尊重,我從沒這么做過?!彼堑统恋臒熒ひ魪奈疑砗箫h來。
那天之后,我們就沒再說過話——實際上之前也很少交談,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確有其事,我感覺晚上他回來時動靜小了許多。十月的一個星期六,麥爾突然邀請我去他駐唱的酒吧喝啤酒,我正好無事可做,吃過午飯后便跟著他一起走了。酒吧在三個街區外的馬路邊,門前還搭著高高的腳手架,看樣子是在對整棟樓的外墻進行修復處理。我們坐在吧臺前就著椒鹽卷餅喝啤酒,麥爾指了指角落里的圓形舞臺,他每晚就在那里演唱。下午三點左右,陸陸續續進來了幾批客人,墻上掛著的巨幅電子屏幕亮了起來,畫面是體育頻道的演播室,兩個西裝革履的主持人在討論球隊的首發陣容,他們身后懸浮著兩支球隊的隊徽——拜仁慕尼黑和美因茨。
“你是中國人嗎?”一個扎有兩條蝴蝶辮的金發女孩在我身旁落座。
“是的?!?/p>
“我祖父是個中國迷,他年輕時去過北京呢?!?/p>
“你去過嗎?”
“沒有,我打算大學畢業后去中國旅游?!笔陶邽樗藖硪槐灼【疲丝诩磳⒁绯霰诘钠【婆菽?,“你是來這兒看球賽的嗎?”
“不是,我室友在這里駐唱。”我轉頭看向麥爾,他朝她咧嘴一笑。
“哇,上周我好像聽你唱過《今日我離開你的心》?!?/p>
我們三人興致勃勃地聊了一會兒。女孩叫菲拉·伊爾格,芬蘭人,是一所商學院的大二學生,2006年德國世界杯時迷上了德國隊,隨后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拜仁球迷,這是她來慕尼黑留學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和麥爾都對足球不感興趣,但身為德國人,麥爾至少還了解一些足球方面的知識,我卻對此無話可說,唯一的印象則是國足的競技水平相當之低。菲拉對我們倆不是球迷而感到驚訝,像是聽見了什么駭人聽聞的大新聞。
“我以為在這兒的每個人都是球迷,只不過狂熱程度不同而已?!彼挥勺灾鞯靥岣吡艘粽{。
“即使在阿根廷,也不是人人都熱愛足球?!蔽胰粲兴嫉卣f,“博爾赫斯甚至覺得足球是丑陋的美學?!?/p>
“有時候生活讓你不得不放棄許多東西。”麥爾說,“我可沒閑工夫花九十分鐘坐在電視機前等待比賽結果。”
“可是你卻有時間坐在酒吧喝啤酒啊?!?/p>
“這花不了多少時間,而且我馬上要去工作室和樂隊排練了。”麥爾看了一眼手機,轉而問我,“你跟我一起去嗎?就在這棟樓上?!?/p>
“嗯,”我略一遲疑,“我還是留在這里吧,你什么時候結束?”
“六點左右。晚上還要下來演出。”他將半杯啤酒一飲而盡,拍了拍我的肩膀,向我們揮手告別。
隨著開球時間臨近,酒吧里的人越來越多,大屏幕的畫面切到了球場內。兩支球隊分別穿著紅色和藍色球衣,正在各自的半場相互傳球熱身,看臺上座無虛席。
“看完這場比賽,你會愛上足球這項運動的?!狈评D動高腳凳,面向大廳后方的大屏幕,隨即又扭過頭對我說,“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給你講解。”
不得不說,在這種熱烈的氣氛下看球,很容易被球迷們激昂的情緒所感染。當拜仁持球進攻時,人群中就會爆發出一陣歡呼,球員射門的一瞬間,往往伴隨著驚叫聲,有幾次連我也叫了起來。出人意料的是,上半場臨近尾聲時,美因茨率先取得了進球,拜仁落后了。中場休息期間,菲拉向我解釋了角球和越位,后者我花了五分鐘才弄明白。她絲毫不擔心球隊的落后,下半場一定會逆轉的,她對我說。果然,下半場拜仁吹響了反攻的號角,在兩分鐘之內就反超了比分,最終四比一大勝美因茨。進球時,酒吧的天花板都快被咆哮聲掀翻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完整場足球比賽,和許多素不相識的拜仁球迷一起,感受著他們在血液中奔流的激情。在解說員高亢的吶喊聲中,我記住了安聯球場,記住了穿12號球衣的吉祥物伯尼熊,記住了那個叫阿爾揚·羅本的光頭球員……
比賽結束后,球迷們一臉輕松,有說有笑、心滿意足地往外走。太陽西斜,夕暉透過玻璃門灑進酒吧,他們推門而出,沐浴著金色的光芒,一個愉快的周六之夜在前方迎接他們。晚上他們會繼續喝啤酒,意猶未盡地和家人朋友討論這場球賽,懷著對下一輪比賽的期待酣然入夢。
“怎么樣,比賽好看吧?”菲拉粲然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非常精彩?!?/p>
“這就是足球的魅力。”她的語氣中帶著些許歡快和自豪,“下周拜仁仍然在主場比賽,踢柏林赫塔,你想去安聯球場看嗎?在現場看球的感覺真的無與倫比,和在這里的體驗完全不一樣?!?/p>
“聽你這么說,我還挺期待的?!?/p>
“我可以順便幫你訂票。我是拜仁會員,訂票比較方便,成功率也更高?!彼龔呐W醒澘诖刑统鍪謾C,“如果搶到球票的話,我給你打電話?”
“好啊,多謝了。”
我們互留了聯系方式,我想請她再喝一杯啤酒,但她有事要回學校。她走之后,我自己又要了杯啤酒。傍晚時分是酒吧的真空期,下午的球迷剛剛散去,晚上的客人還未到來,大廳里稀稀落落剩下幾人,圓桌上杯盤狼藉,兩個服務員動作麻利地收拾著。
麥爾唱完第三首歌,我向他打了個招呼,離開了酒吧。十月的夜晚空氣冷冽,我雙手插在上衣口袋,大步流星地走回公寓。路途上,球員帶球突破的瀟灑身影以及解說員粗獷渾厚的男中音在我腦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周三下午,菲拉打來電話,告訴我她買到了雙人票,于是我們約好周六中午在她學校門口見面,再乘地鐵U6線去球場。那天她穿一件胸前繡有拜仁隊徽的阿迪達斯灰色夾克,背一個紅色書包,我緊跟在她身旁,生怕被攢動的人流沖散。地鐵上有不少人身著具有拜仁元素的服飾,并且每到一站就會涌上大批球迷,快到安聯球場時,我們所在的車廂幾乎被球迷占領了,人群中有人帶頭唱起了歌,歌聲如同點燃的引線,使整列地鐵剎那間沸騰了起來。我們夾在躁動不安的人群中出了地鐵站,走上天橋,遠處如白色橡皮艇般的安聯球場映入眼簾,路上熙熙攘攘的球迷如同數條奔騰的河流,源源不斷地匯入船底,正因如此,橡皮艇才安穩地浮在水面,永不下沉。對于所有拜仁球迷來說,我尋思著,慕尼黑才是一席流動的盛宴。
到了寄存處,菲拉從書包中取出兩條圍巾,然后將包塞進了存包柜。她把那條紅白相間的遞給我,自己留了條紅色的,上面繡著三個白色的單詞“Mia"San"Mia”。這是拜仁的精神標語,她說,意思是“我們就是我們”。過完安檢,進了球場,找到位置區域,我們剛一坐下,現場DJ便放起了拜仁隊歌,球迷們都站了起來,雙手高舉圍巾,跟著音樂引吭高歌,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像南郭先生一樣藏在數萬名貨真價實的拜仁球迷中間。不過我很快就學會了那句英文副歌“FC"Bayern"forever"number"one,You"can"call"us"the"champions"of"the"world.”并裝模作樣地小聲哼唱著。唱完隊歌,球場大屏幕上開始出現拜仁球員的面孔,在DJ的調動下,球迷們大聲呼喊著球員的名字,上一場比賽留在我腦中的模糊印象逐漸清晰,我大致能將球員的長相、名字和球衣號碼對上號了,這感覺仿佛是在做連線題。
比賽異常激烈,上半場裁判向拜仁球員出示了兩張黃牌,雙方戰成一比一平,我身后幾個精力旺盛的球迷不是在給拜仁助威就是在大罵裁判,菲拉也不時向我抱怨幾句,說裁判的隱形眼鏡肯定忘在更衣室了。半場結束后,我起身打算去買兩杯啤酒,菲拉說球場內的消費不收現金,只能用安聯卡,她帶著我去小食店,用她的卡買了啤酒和熱狗。我們坐在十月下午纖細的陽光中喝啤酒,俯瞰碧海般的草坪,阿爾卑斯山北麓溫暖濕潤的風雜沓而至,拂過安聯球場,撩起菲拉額前的劉海。我抬頭望向球場上方橢圓形的天空,又環顧看臺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球場中央的開球點上——我在期盼下半場的比賽。這一刻是我人生中的重要節點,心臟宛如齒輪打火機的火石被撥動了一下,在我體內迸射出耀眼的火花。我知道我愛上了這項運動,愛上了這支球隊,我無比希望拜仁贏下這場比賽,希望拜仁拿到所有冠軍。一大口冰涼的啤酒順著喉嚨滑入胃中,才使我翻騰的熱血平靜下來。
如我所愿,拜仁有驚無險地戰勝了對手,格策為球隊打進第三球時,我右手舉起圍巾,情不自禁地猛烈晃動手腕,許多球迷和我做著相同的動作,我已然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比賽結束后,觀眾魚貫走出球場,而我的心仍然沉浸在球場內火熾的氛圍中。夜幕籠罩四野,安聯球場的外墻亮起紅燈,儼然像鑲嵌在巴伐利亞平原上的巨大紅寶石。我現在也是拜仁球迷了,我對菲拉說。這是遲早的事,她笑著說。我們回到市區,在一家快餐店簡單地吃了晚飯,分別時她將那條圍巾送給了我。
接下來的一個半月里,我和菲拉在酒吧里看了幾場球賽,去了兩次安聯球場。碰上忙碌的周末,我顧不上看直播,不過閑下來時會把十來分鐘的比賽集錦認真看一遍。這期間我第一次看見拜仁輸掉比賽,雖然是一場無關痛癢的歐冠小組賽,但菲拉那天的心情特別糟糕。那時拜仁已鎖定小組第一,因此大多數球迷都是懷著輕松的心情來觀看主場迎戰曼城這場球的,比賽以二比三的比分結束后,菲拉很長時間沒開口說話,借著酒吧昏暗的燈光,我才發現她異樣的神情。那張白皙的臉龐似乎蒙上了一層黑紗,眉頭緊蹙,一只手緊緊握住空空的啤酒杯。服務員從她身旁經過,問她是否還需要啤酒,她猛然吼道:“別來煩我!”讓我和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最近賽程太過密集,球員體力透支,狀態不好,輸一場也是正常的?!钡人届o下來,我安慰她道。
“不是球員的問題,是教練的問題?!?/p>
“總之是多方面的原因,不過這場比賽也沒那么重要……”
“瓜迪奧拉就不該換下格策,這是整場比賽的轉折點?!彼驍辔业脑?。
“即使不換下他,后防也會失誤啊,球員看上去都很疲憊,跑起來就像……”
“格策下去后中場完全失控了,”她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你看得懂比賽嗎?”
“那又怎么樣呢?已經輸了,沒有球隊可以一直贏。”
她霍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酒吧。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她的短信,她說最近不知為什么,心情總是莫名其妙地很沮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讓我不要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作為補償,她想邀請我去看歌劇表演。我婉言謝絕了,并告訴她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女孩子的脾氣本就陰晴不定。她說不想看表演的話,一起吃頓飯也好,我還是覺得沒必要讓她破費。她似乎有些不高興了,說難道我們只有看球時才能見面嗎?我連忙編了個借口,說最近要跟導師去奧格斯堡參加一個學術會議。
幾天之后,拜仁揮師摩洛哥,輕而易舉地拿到了世俱杯冠軍,其半決賽的對手是廣州恒大,我在電腦前看完了這場球賽,我對恒大的惋惜之情沖淡了拜仁贏球所帶來喜悅。隨后德甲迎來了漫長的冬歇期,圣誕節假期也如期而至,我獨自一人去了荷蘭旅游,在阿姆斯特丹待了五天?;氐聡牡诙欤望湢柭皆趯幏冶m門前點綴著白鴿的草坪旁時,我接到了菲拉打來的電話,她說她的祖父母準備來慕尼黑玩幾天,問我是否能抽出一天時間和他們一起到處逛逛,我欣然答應下來。無論我怎么解釋,麥爾一口咬定我正在和菲拉交往。
菲拉的祖父母很有夫妻相,兩人七十歲左右,白發蒼蒼,慈眉善目,臉上總是掛著淺淺的微笑。我們在瑪利亞廣場見面,馬庫——她的祖父——伸出手和我握手,并用中文說了句“你好”,他僅會幾句常用的中文,卻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因此一路上我們都用英語交流,偶爾他和菲拉說幾句我聽不懂的芬蘭語,總能把她逗得咯咯直笑。他講起年輕時的中國之旅,短短兩個月,他背著柯尼卡旁軸相機跑遍了北京城,歸國時他帶回許多陶瓷和字畫,現在這些玩意兒還完好無缺地陳列在他的書房中,他說他最喜歡中國的書法,尤愛蘇軾的《寒食帖》。菲拉是個稱職的導游,她將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很合理,我們在她的帶領下參觀了兩座教堂、德意志博物館,以及充滿英倫風情的英國花園。晚上我們坐在伊薩爾河畔的露天咖啡館歇息,馬庫從錢夾中掏出一張照片給我看,年輕英俊的他蓄著一頭濃密的卷發,右手扶著垛口,挺直腰站在長城上。我問他是否還會再去中國,他說下次和菲拉一起去,首先去西安。我呷了一口咖啡,望向河面,月亮在清澈的河水中隨風搖曳,耳際嘩嘩的流水聲仿佛從遙遠的故鄉傳來。
翌年一月下旬,冬歇期結束,德甲戰火重燃。此后的拜仁一路高歌猛進,贏下了所有德甲比賽,直到三月底提前奪冠。菲拉和我一杯一杯地喝啤酒,看比賽,一個個精彩的進球伴隨著酒精的刺激和球迷的歡騰,宛如燦爛的流星劃過我心深處。在國內賽場上的一騎絕塵,使球迷們對這支拜仁寄予厚望,我們渴望球隊在歐戰賽場上走得更遠,甚至感覺已經觸摸到了第六座“大耳朵杯”。
歐冠半決賽首回合,拜仁在伯納烏一球小負皇馬,這是個可以接受的結果。我們當時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教練和陣容,人人都堅定不移地認為,次回合回到安聯球場,拜仁會以碾壓的姿態擊潰對手。而德國人赫貝格留下的那句富含深邃哲理的話——足球是圓的——再次向世人詮釋了足球比賽的無限可能性。這場被稱為“歐洲德比”的對決,皇馬以兩回合五比零的懸殊比分將拜仁的衛冕之夢踢得粉碎。
和德甲聯賽不同,歐冠門票昂貴且一票難求,菲拉和我在觀者云集的酒吧中見證了這場令人心碎的慘敗。上次輸給曼城,我并未感受到多少沉重的氣氛,而這次全場球迷安靜得如同葬禮——確實是一場葬禮。比賽還剩五分鐘左右,部分黯然神傷的球迷提前離開了酒吧,人群中有人在低聲啜泣,其他人顯得茫然失措,眼神呆滯地盯著大屏幕,空洞的目光游離于現實之外。第九十分鐘C羅再次打入錦上添花的一球,我早已麻木不仁,機械性地灌下第四杯啤酒。菲拉紅著眼,一言不發,微微揚起下顎望著屏幕,我想她在盼望著裁判趕緊吹響終場哨。那個朦朧的春夜,我和她漫無目的地在慕尼黑街頭走了一夜,難以言喻的悲傷籠罩著整座城市,端莊典雅的建筑物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在鐵青的夜空下失魂落魄地低垂著頭,冷冷清清的廣場上,青銅雕像噴泉失聲慟哭,一派凄慘景象。我們默然不語,如同兩具牽線木偶,頂著空空的腦袋,只管邁步向前,繞過了幾個街區,兜兜轉轉又回到原處。黎明時分,我們坐在教堂前的長椅上,看著曦光驅走夜的陰影,浸染市政廳的哥特式尖頂。
“該回去了。”我輕聲說,“早上還有課。”
“你先走吧。”菲拉還沉浸在失利的痛苦中。
“振作點兒,會贏回來的?!?/p>
“你說得倒輕巧?!彼曇羲粏?,帶著哭腔,“這賽季陣容空前強大,是拿下歐冠最好的機會,錯過了這次,以后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再拿到了?!?/p>
“只要我們還是拜仁球迷,多少年都可以等啊。無論如何,足球不能高于生活,不管比賽結果怎樣,我們都還要重新面對生活,不是嗎?”
“是啊,你的生活最要緊,其他的一切都無足輕重?!彼兊眯沟桌?,“既然如此,我怎么樣跟你又有什么關系,你趕緊走吧,別耽誤了你上課!”
“菲拉,我只是想讓你明白……”
“我不想再和你看球了?!?/p>
我們目光交織在一起,我茫然地凝視著她眼中的怒火。
“隨便你吧。”我聳了聳肩,丟下這句話便走了。
和菲拉分道揚鑣后,我獨自去看了本賽季德甲的收官之戰,拜仁主場迎戰斯圖加特。沒有她的幫助,我未能搶到球票,但我實在太想去現場了,便決定去球場外看看有沒有黃牛票。繞著安聯球場轉悠了快兩小時,我遇到三個票販子,但要價都高得離譜。比賽開始前二十分鐘,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這時一個戴紅色棒球帽的高個子年輕人走過來,手里揮舞著幾張球票,他報價三十歐元一張,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接過球票我仔細檢查了一番,驚喜地發現這是球門后方南看臺的站票,那兒聚集著最狂熱的拜仁球迷。我急不可耐地飛奔入場,從人縫中擠進看臺,周圍的人全都又跳又唱,沸天震地。下到看臺二層,我置身于洶涌的紅色浪潮間,許多球迷揮舞著巨幅拜仁旗幟,它們迎風招展,宛如守護球場的圣靈。在這些左右飄揚的旗幟下,我看著皮薩羅打入絕殺球,看著球員們走近看臺向我們鼓掌致謝,看著在漫天飛舞的紅白彩帶中他們輪流舉起“沙拉盤”——即使之后九年間的每個五月,我僅僅是在電腦屏幕前目睹此情此景,這一美妙時刻散發出的攝人心魄的力量仍足以使我將生活中的種種不幸拋諸腦后,而那時的我身臨球場,感觸到的是另一種無法訴諸語言的更為扣人心弦的情愫。但在走出球場的那一刻,在熙熙攘攘的球迷之中,剛才的喜悅之情竟驟然消失一空,悲戚如細碎塵埃般漂浮于我心間,強烈的孤獨感向我涌來,我環顧四周,情不自禁地在人群中尋找菲拉。和她一起往返球場的情形在我腦中浮現,我突然意識到路上許多快樂而珍貴的瞬間比球賽的意義更重大。
賽季結束,學期臨近期末,我將大量精力花在了備考上,而菲拉的身影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我眼前。巴西世界杯期間,我終于鼓足勇氣打電話約她,她卻說已經放假回家了。我問她今后還能一起看球嗎,她說當然可以,還責怪我這么久才想起聯系她。聽她的語氣很愉悅,我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德國隊時隔二十四年重新捧起世界杯,為我在慕尼黑的第一學年畫上了句號。暑假我回到中國,十月初才返回學校。德甲新賽季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我早早就訂到兩張拜仁與不萊梅的比賽球票,并提前一周給菲拉打去電話,但她沒接。兩天后我又打了一次,還是無人接聽。她大概是換電話號碼了吧,我心里涌起一陣傷感和失落,不過在拜仁的比賽日,也許我們還會在球場或酒吧相遇。周五晚上,我去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回公寓的路上,我意外地碰見了菲拉。她清瘦了很多,臉頰像蘋果削皮似的小了一圈,眼神黯淡,飄忽不定,從中能明確地看出某種內在性能量已然停止了躍動。
“菲拉,我給你打了兩次電話,你都沒接。”我頓了頓,放慢語速,“明天去安聯看球嗎?”
“你自己去吧?!彼恼Z調沒有絲毫起伏,一如平靜的海面,“手機靜音了,不想聽到電話鈴聲?!?/p>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醫生說是抑郁癥?!彼蜷_手中的橙色紙袋,里面裝著幾盒藥。
據她所說,暑假回家沒多久,她就被確診為中度抑郁癥,經過一段時間治療,已經基本維持穩定,不過需要每天吃藥,定期去診所看心理醫生?,F在她搬出了學生宿舍,在這附近租了一間公寓,一邊上學一邊調理。我既詫異又茫然不解,怎么也想不明白抑郁的陰翳是如何悄然潛入她那明媚的世界,又是怎樣一點點蠶食那里廣闊燦亮的空間。我陪著她走到公寓樓下,她問我要上去坐一會兒嗎,依然是無波無瀾的語氣,聽不出是客套話還是真的希望我去。我不自覺地跟著她踏上了樓梯,想多了解一些她的情況,悲哀的是,當時我幾乎沒有產生憐憫與同情,而更多的是困惑。
那是間單身公寓,有一扇朝南的窗戶,站在窗前隱約可以看見我住的地方??蛷d布置簡約至極,一套布沙發,一張玻璃圓桌,角落里窩縮著一個小書柜,上面擺著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和幾本心理學相關的書。我們坐在沙發上聊起近況,她很長時間沒有關注過拜仁的比賽了,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包括生活本身。
“明天和我去安聯看球吧?!蔽以俅翁嶙h,“也許到了球場,一切都會好起來?!?/p>
“我害怕?!彼f,“我感覺自己被誰扔在一艘搖搖欲墜的小船上,處于無邊無垠的海的中央,湛藍的天,湛藍的海,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見,連海平線都模糊不清。小船在海面顛簸,沒有方向和期望,我只能瑟瑟縮縮地緊緊抓住船舷,不敢輕舉妄動。小船隨時都可能因為失去平衡而側翻?!?/p>
“可是我們生活在實實在在的陸地上,你是不會沉入海底的?!蔽以噲D瓦解她的幻想,“那不過是一場噩夢,一個虛構的場所,你將自己禁錮其中,一旦你堅定信念,發自內心地想醒過來,想走出幻境,就沒有什么能困住你的心?!?/p>
“我做過無數次艱苦的嘗試,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努力,到頭來全都是徒勞?!彼哪樛纯嗟嘏で笆裁匆矝]有改變。”
我無法理解她所說的嘗試與努力具體指什么,就像我根本不清楚抑郁癥為何物一樣。但那時的我年紀尚輕,閱歷頗淺,執而不化地以自己的思維方式看待世界,對一知半解的事物也敢僅憑似是而非的主觀印象便大言不慚地妄下結論。我膚淺地認為抑郁癥并不是什么令人窒息的洪水猛獸,甚至覺得可以通過我自認為客觀理性的說教式規勸加以治愈。
“菲拉,你還記得我們一起看球時的心情嗎?”
她那雙藍眼睛冷冷地掃過我的臉龐,茫然若迷地搖了搖頭。
“你到底在擔心什么呢?”我遽然生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懟之情,“你擁有眾多珍貴的寶藏——漂亮的容顏,健康的體魄,美好的年華,和睦的家庭,優渥的生活……在這個千瘡百痍的星球,你比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更為幸福,要知道世上還有許多人每天都在為吃飯發愁,你為什么不好好珍惜當下的生活呢?你的人生才剛剛起步,浩瀚的宇宙中有萬千閃爍的星辰正等著你來摘取,如果你就此將自己封閉起來,那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
“你不要再說了?!彼奈⒌穆曇袈詭ь澏叮赋鼋乖瓴话驳那榫w,“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還是拜仁球迷嗎?如果是的話怎么會不愿意看他們的比賽呢?;蛘哒f你從來都不是真正的球迷,僅僅是從眾心理在作祟?!?/p>
菲拉臉色蒼白,眼中流出悲傷與無助,左手捂住胸口緩緩調整呼吸。見此情形我便不再言語。半晌之后,她以身體不適為由向我下了逐客令。我心煩意亂地回到公寓,坐在沙發上喝啤酒,麥爾回來時,我和他講起了菲拉的事。麥爾說我不該對她說那些話,因為在芬蘭抑郁癥是很常見的事,這跟那兒的環境和遺傳有關,對抗抑郁癥是一個漫長艱辛的過程,除了需要藥物治療和心理疏導,還需要強大的意志力,芬蘭人的“SISU精神”便是他們面對此類困境時的力量之源,而我說的那些荒唐透頂的話,會對菲拉的病情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
“在我印象中芬蘭一直是幸福指數最高的國度之一啊?!蔽腋袊@道。
“因為不幸福的人都自殺了?!丙湢柹裆C然地說。
他給我普及了一些抑郁癥的常識,與我想象中的無病呻吟抑或杞人憂天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沒想到麥爾竟然對抑郁癥如此了解,他向我解釋道,十七歲那年夏天,他也曾差點被卷入抑郁癥的旋渦,幸好他抓住了音樂這根救命稻草。我的心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胃里的啤酒翻起苦澀的浪花。無知而多言,何嘗不是一種惡呢?
第二天在安聯球場,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隨著周遭球迷的情緒高漲,我感到愈發孤冷??v使拜仁取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也沒能喚起我作為球迷應有的熾情。球場上方大屏幕上的比分定格為六比零,至于這六個球是哪些球員打進的,我則一點兒都不記得。比賽結束后我直奔菲拉的公寓,迫不及待地想要洗刷積壓在心底的恥辱感和負罪感。
敲了三聲門,無人應答,停頓五秒后,我又敲了三下,就這樣重復了一分多鐘也沒人開門。正當我要離開時,隔壁房間的門開了,一個亞洲面孔的中年婦女探出身子,她告知我這間屋子里的女孩今天早上被救護車拉走了。近日菲拉房間的衛生間排水管漏水嚴重,為了盡快修繕,房東支付了高額的加班費,預約維修工周六上午前來,他來之后聯系不上菲拉,只得讓房東過來開門,兩人進去后發現菲拉一動不動地側臥在床上,空空的安眠藥瓶滾落在地。聽完她的講述,我的大腦有幾秒仿佛處于真空狀態,接踵而至的麻木感傳遍了四肢。我向她打聽了醫院地址,神不附體地下了樓,攔下一輛出租車趕了過去。
菲拉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樓。走出電梯,每向前邁一步,我的心臟就要承受劇烈的沖擊,感覺隨時都可能破膛而出。到了病房門口,我屏住呼吸,透過門上的觀察窗朝里張望。房間中有兩張護理床,靠門的一張空著,菲拉躺在靠窗的床上。慘白的燈光下她色如死灰,面容卻平靜而安然,左手靜脈插著輸液管,一滴滴透明的白色液體沿著塑料管壁緩緩流淌,延續著她脆弱的生命。床邊的折疊椅上坐著兩名女子,背朝房門,從衣著發型來看,可能是菲拉的同學和老師。我久久佇立在門外,沒有勇氣推門進去,走廊空無一人,寂然肅穆,如同十二月的墓地。
離開醫院,我徑直去了麥爾駐唱的酒吧,他正在臺上演唱《波西米亞狂想曲》,我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喝啤酒。后來的事便沒了印象,醒來時我已躺在公寓的床上,灰白的天光濡染房間,一切都顯得死氣沉沉,了無生機。
隔天我再次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踏入醫院,卻被告知菲拉已經出院。隨后我又去公寓找過她兩次,仍然未果,第三次去時,房間換了新的租客。也許她再也不愿見到我,不過在此之前,無論如何我也想當面向她表達我的歉意。最終我去了菲拉的學校詢問她的情況,教務處的老師告訴我,幾天前她剛辦理完休學手續。從此我便再也未曾見過菲拉。碩士畢業后我回了中國,許多個悲喜交加的賽季彈指而過,我始終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就像一根尖細的魚刺不深不淺地插在心頭。
每逢拜仁的比賽,我都在心中為她祈禱,希望能有一根結實的稻草——音樂也罷,足球也罷,某個深愛她的人也罷——將她拉出泥潭。當鏡頭掃過安聯球場的看臺,我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目不轉睛地緊盯屏幕,不放過任何一幀畫面。若是在那些洋溢著熱情與希望的臉龐中倏然閃過一張熟悉的笑靨,世界該是何等的妙不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