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葬禮

查小年，本名朱弘毅，安徽省六安市人，黑龍江大學2024級創意寫作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我被一陣敲門聲叫醒。額頭上滲出了一些汗珠。我爬起來，去開門。小嫣站在門前，哭著說刺猬死了。刺猬是她養的仙人球，很小，很飽滿，綠汪汪的，此刻已經糜爛了，發著黑，像中毒了一樣。秸稈一般的尖刺再也沒有任何的威懾力，輕輕一折就斷了，假若拿手一掐球身，勢必會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更顯一副惡心的姿態。這是一個工作日的下午，父親還沒回來。

我把小嫣領進屋里，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她將仙人球穩穩地放在茶幾上，抱著杯子，咕嘟咕嘟，一杯水很快見底了。我想女人大概真的是水做的，哪怕是這么小的女人。陽臺上淌著金色的光，不知名的鳥兒在鳴叫，突然又停住，猶如琴弦繃斷。死掉的仙人球像一塊煤，引誘我去點燃它。

“馬堯哥哥，人死了是不是都會辦葬禮的？”小嫣問道。

“是。”

“我想給刺猬辦一場葬禮，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可以幫我嗎？”

“好。”

馬堯哥哥是我。我的本名叫宋驍，小嫣不認得這個字，一直以為我叫宋馬堯。她姓孟，跟我是鄰居，門對門。她九歲，我十七。葬禮的流程，我熟。

三年前，媽媽的病癥又一次發作，難以忍受而服藥自盡以后，父親變得更加沉默了，辦完葬禮，家里開始有了煙酒的臭味。那時我剛剛升入高中，舊日朋友四散遠走，我也無意結交新的同學，日日獨來獨往。唯有小嫣，這個初識人間的小孩子，找我的次數越來越多。最開始，小嫣是跟著她的爸爸，過來幫我家修燈泡，碰巧看到了我的漫畫，覺得有趣，后來便常常來敲我家的門。我很想拒絕，可又看不得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黯淡下去。

“刺猬”這個名字就是她讓我起的。

“為什么要叫刺猬？”

“因為刺猬和仙人球一樣，渾身是刺。”

我讓小嫣去換一套黑色的衣服，她說她沒有黑色的衣服。那就算了吧，我說，反正穿不穿都一樣，走個形式而已。她并不能聽懂。但我還是去臥室換上了一整套黑色的衣服。從現在開始，可以哭，不許笑，我說。我不哭，她說，也不笑。

在小區附近的文具店，我們買了一個黑色的禮盒，當作棺槨；兩把塑料鍋鏟（大概是給小朋友挖沙用的），一人一把；還有兩瓶礦泉水。按理說，不該在下午的晚些時候下葬，時辰不對。但此事不宜再遲了。早點兒讓刺猬入土為安吧，我說。小嫣點點頭。

我們在小區的僻靜處找了一塊空地，前有小池塘，背靠小土坡，頭頂有一片樹蔭，和媽媽的墓所很像。我摸了摸小嫣的腦袋，問，就埋在這兒？她答，好。于是我蹲下身，一鏟子扎了下去，扎不動。再一鏟子下去，塑料玩具咔嚓斷了半截。似乎不是個好征兆，但斯“人”已逝，也無所謂什么征兆了。埋的只是個仙人球，哄小嫣開心罷了，我這樣告訴自己。小嫣模仿著我的動作，略顯奶氣地也一鏟子扎了下去。鏟子倒是沒斷，但也一樣扎不動。

“在這兒等著。”不自覺地，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好像生怕來不及、生怕天黑之前不能入土為安似的。從廚房取了兩把不銹鋼的鍋鏟，我當即返回。小嫣乖巧地待在原地，注視著自己懷里的仙人球。好像那是她夭折的孩子。

不銹鋼的鍋鏟管用多了。我一抔接著一抔地刨著土，小嫣站在我邊上，聚精會神地盯著慢慢擴大的坑，仿佛在用雙眼丈量深淺，又或許是在為她的刺猬哀悼。這種時刻，人的想法可能會很多，也可能什么都沒有。我屬于后者——媽媽下葬的時候，也是。

天色將晚，偶爾路過一兩個行人，好奇地看過來。

土被不斷地揚起。

“驍驍，別恨我。”媽媽伏倒的身子旁，有這樣一張字條。

冷風悄然鉆進衣領。橘黃色的陽光越來越濃稠。它就要落下去了。我像賭氣一般，越來越加快著動作，小嫣要幫忙，也被我制止，好像這完全成了我的私事一樣。

“驍驍，別恨我。”

視線已然暗淡模糊的時候，我總算挖好了墳坑。比預想的要深很多。

我打開禮盒，小嫣莊重地將仙人球放了進去。蓋上禮盒，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墳坑里。我問，一起埋嗎？她答，好。于是，我和小嫣共同安葬了仙人球。是不是要磕頭？小嫣問。磕吧，我說。小嫣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又問，磕幾個？我說，三個吧。她便磕了三個。是不是要燒紙？不燒了，澆點兒水吧。我擰開礦泉水瓶，遞給她。她一股腦兒都倒了下去。而后，我們倆坐在地上，守了一個鐘頭的靈，直到天徹底地黑下去，挨家挨戶都亮起了燈。

我挽住她的小手回家。小嫣問，馬堯哥哥，你說刺猬死了以后，也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嗎，像人一樣？我說，會。她說，那我們去樓頂看星星吧。我有些傷感。她才九歲，而我已經十七歲了，我深知仙人球死了就只是死了，爛在土里，不會變成星星。人也同樣。

可我還是陪她去樓頂看了星星。

我倆尋了好久才找到一顆疑似星星的微弱光點。我告訴小嫣，那就是刺猬的星星。小嫣高興地盯著它看。而我在找另一顆。我明明完全不相信，眼睛卻始終不停地搜尋。如果根據天體知識，地上的人并不總能見到星星，因為有霧，因為有云，因為地球太亮，等等。但星星就在那兒，她會一直守望著地上的人。此時小嫣揚起她那純真的臉龐，問道：“為什么刺猬渾身是刺，卻還是保護不了自己呢？”

“可能……因為她內心還是很柔軟的吧。”

“那她變成了星星，是不是就可以保護好自己啦？星星的內心一定很堅硬！”

我怔住了。一種很深的，被凍結許久的情感在迅速地松動，并且很快蔓延至全身的血液和經絡，猛烈地沖擊著我的淚腺。媽媽的笑聲又一次在我的腦海中響起。你真的會變成星星嗎？

不受控制地，一顆淚珠在星空前滑落。

媽媽，我不恨你。

“她一定會保護好自己的，”我對小嫣說，“我們也要好好生活。”

小嫣點了點頭，依偎在我的腰邊。晚風徐徐吹。我終于找到了另一顆星星，明亮，永恒。她靜靜地坐在天的另一邊，用一雙璀璨而充滿了愛的眼睛望著地上的我，就像坐在搖籃外望著襁褓里的新生兒，那么歡喜，那么期待，一如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