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愁記（散文）

2008年，瓊山演豐鎮被省里有關單位評選為“海南十大文化名鎮”。此殊榮忽然傳到演豐，戴上文化名鎮的桂冠，演豐人興高采烈之余，卻聽到要拆遷鎮的傳聞。有些人面露疑惑，拆遷村莊的說法早有了，拆遷鄉鎮那應該不至于吧？畢竟拆除一整個老鎮的先例在海南尚無。于是演豐人決定相信那不過是個傳聞而已，照常過他們平常的日子。

翻看演豐的建鎮歷史，它的原名是豆藤市，始建于道光年間。“豆藤”倆字望文生義，指的是豆類的藤，可為什么這么叫？往事多解，不作考究。豆藤市的名字一用就是百年，直到民國初年，此地演順鄉與豐和鄉合并，各取頭一個字，演豐大名由此誕生。由鄉到公社、區公所再到1987年的鎮，演豐的大道越走越寬廣，就近合并了好幾個曾經與它齊名的鄉鎮，例如如今受益于美蘭國際機場的提升，鄉鎮化建設如日中天的美蘭墟，以及邊緣化的塔市鄉和被紅樹林大海灣環抱、擁有跨海古渡口的曲口圩。這簡直就是演豐演出在哪里，真的就豐達到了哪里。

站在曲口圩的大海灣古渡口，望著因文昌市鋪前鎮大橋建成通車、曲口老港口海渡失能被放棄、渡船不再的茫然海灣，海風拂面，讓人返古追思、心潮奔涌。

1583年9月的某天，遠渡萬里來到中國廣東肇慶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在演豐的北港島登陸。當時北港不叫北港島，它連接著演豐的陸地，與現在北港島海溝對面的文昌市鋪前鎮是連成一體的。利瑪竇登陸后告訴岸上的人，他帶來上帝的預告，表示大地震不知哪天就將降臨這里。但沒人理會他的胡說八道。

他的預告最終應驗。1605年的一天深夜，演豐北港曲口一帶海崩地裂，大地震和海嘯如期而至，海岸上的72個村莊頃刻間陷落海里，就此引發了一場海邊村莊變成“海底村莊”的浩劫。

彼時利瑪竇已然成了上帝的化身。可即便是上帝，仍然阻止不了這場災害的發生，無法挽救演豐成千上萬的生命。演豐的人文歷史，也許在這一刻隨之增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海邊村莊上演的這幕悲劇，受到后人反復地思索，追思歲月無情帶動的湮滅情景。

最先締造演豐鎮雛形的不過幾十人，他們來自大海北邊，更多的人上岸先聚漁村而后遷徙，由居住草棚到沿路蓋起瓦房商鋪、水泥建筑，歷史過程同樣走過上百年。

如今演豐鎮上的居民不過萬人，短而彎曲的老街一眼可以望到尾，商鋪也不足百間。事實上，它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地地道道的瓊北小鎮。人們習慣了小鎮與大鎮的差異，演豐鎮不僅小在規模，也小在人口，甚至小到被看弱了，讓一些人對其好的方面視而不見，認為演豐的實地與名聲很不相配。

此時社會上的拆遷潮適時而來，各地刮起一陣打造特色鎮的風潮，這會給它帶來什么命運？演豐人一時也想不到。

老街的房屋屬單開間商鋪民居，俗稱竹筒屋，沿街連通騎鋪走道，頂蓋斜坡土瓦，架構為檁子、椽子而無柱子，石磚墻體，整體劃一，不失高矮錯落，建筑無不體現著地方的傳統特色。

鎮的老街一縱一橫，街道往南是全鎮的農貿市場。到了趕集日，幾棵大榕樹下人頭攢動，小攤小販云集，最多的肉類攤位前人群熙熙攘攘，交易興旺。農貿市場的老街商鋪，有專營食品作坊，有日用雜品電器五金貨棧，有光亮的電器商行，還有茶米油鹽醬醋店，以及煙酒茶行、碾坊、熬膏作坊、農藥化肥店、西藥行、草藥攤……隨后經營起的現代超市則被擠到離市場幾百米之外的老街，生意不如意。在紅樹林河邊的鎮北，多家餐館沿演東河老路開張，生意紅火，卻沒有一家海鮮產品專營店。那些產自紅樹林海灣的海鮮，除了送往餐館的，上岸后便成了市場地攤的搶手貨，懂吃的人要的就是這些當地海鮮，它們沒有機會變成冰凍海鮮。

老街之所以有鎮街中心的風情百態，那是因為它經營著市場五花八門的生意，更加符合當地人各種不同需求的口味和意愿。從古至今，興旺的商品流通交易能產生一股聚攏的人氣。老街堅守著這一切，人氣就不會散。對一個鄉鎮來說，如果沒了這些老街市場，人氣就散了。要想重新培養出人氣旺盛的成熟市場，就得等上不可預知的歲月，并且結果往往難以預料。

拆除演豐鎮、重建新鎮的設想看上去很美，但重建的腳步卻因為各種原因停滯不前，造成人氣、地脈、歷史文化的中斷散失。

經歷百年以上不變的老街，小、陳舊但不失滄桑，厚重而不掉歷史本色，散發著的人間煙火氣彌漫在鎮的天空和每個角落。老街不死，鎮的人氣、地氣就還在，鎮的魂就還在。它是那么熱鬧和諧，那么使人知足而不愿離開，那么安于天命地守望，不思改天換地。

演豐鎮想要作為一個旅游大古鎮的樣子，評上“海南十大文化名鎮”。鎮的外在面貌，就應為古色古香的老城街道和房屋、氣勢宏偉的祠廟勝地、名人賢士的故居……目前，人們看到的演豐，沒想到它有太多“古”的東西，更多想到的是它在海南近代史中存在的價值。演豐曾涌現出大批的英雄人物，可歌可泣。有道是海南革命一半在瓊山，瓊山革命一半在演豐，演豐是作為著名的革命老區而載入海南革命史冊的。這樣一個擁有沉甸甸的革命史的演豐，在革命時代有反抗斗爭的傳統，是瓊島紅旗不倒和火種傳承的革命根據地。

演豐的“海上森林”東寨港紅樹林，是我國紅樹林海灘中面積最大的一處。1980年，這里被建為我國唯一的國家級紅樹林自然保護區，使得具有海洋生物、動物、植物多樣性的自然環境得到很好的保護和發展，因此它是大海上的一座“金山銀山”。演豐借助瓊島北部大海的地理優勢，在國家級紅樹林濕地及海灣里，養殖久負盛名的海鮮。血蛤、血鱔、土龍、賴尿蝦、換殼蝦、牡蠣、沙蟲、螃蜞、尖頭西魚等等，是極具地方特色的、風味獨特的海鮮美食。紅土地里產出的傳統“三角寧”紅薯、小粒種花生雜糧，多少回應了它原先“豆藤市”的別名。清甜的本地知名水果番荔枝，種植在離海邊20公里的地方，沐浴海風咸雨之氣，成為當地聞名的豐產水果之一。名揚島內的咸水鴨，最早產地也出自演豐的紅樹林濕地。演豐的餐飲業憑借紅樹林海鮮和咸水鴨打造出招牌菜，生意興隆。

把目光收回到鎮的老街20號老鋪子的生活，早年這里專營蘿卜干和各種咸菜醬料，但眼下里面住著一對店主老人，男女同歲，都已86歲了。老太太病怏怏的，老阿公身體倒還硬朗，老兩口相依為命，分工明確，男的天天去家門口的菜市場買菜，女的則在家做飯，日子過得美滿。老兩口從來不吃過夜飯菜，家里拒絕用現代廚具和煤氣，只用稻草柴火燒傳統爐灶，盡管一天到晚滿屋煙熏火燎，但老人將其當作生活必有的氛圍。

鎮上沒人不熟悉這老兩口。他們不僅知道老人生了個兒子，已在城里成家立業，還知道老兩口死守著這老鋪子哪也不肯去，盡管兒子想接他們進城一起生活，或送去鎮養老院，但他們死活都不答應。一天，隔壁屋張家大媳婦發現老人已有兩天沒出門買菜了，匆忙推門進去查看。原來老兩口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她二話不說立刻去市場買菜，親自動手給老人做飯，一直照顧他們。老兩口深受感動，從此就認下了這個“女兒”。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鄰里間的互幫互助，不是因為他們兩家的房屋有一道連接的共同墻壁，而是因為他們平時就自覺筑牢不離不棄的鄰里情感紐帶。這種情感堪比鄉親宗族的親密關系，但凡住在鄉鎮的人，都享受著這種生活環境帶來的好處。

老街有條不長的細古道，由厚實的石板鋪成，經百年的人車行走，留下了光滑的石面。這條古道從南邊紅樹林河流老橋行船的小碼頭，直通百年大榕樹下的鎮上農貿市場。遙想當年趕集的車水馬龍，人來船往的歷史煙云。說不定其中曾經有幾家人，早年祖上漂泊到此登陸定居，又從這里上船去了南洋，而后從那邊運回演豐家鄉親人盼望收到的財物。古道就這么見證著那些漸行漸遠的歷史往事。今人要想實實在在尋回這些往事，最好雙腳站到這條古道上來。

老街深藏著一間店鋪，平時店門敞開，讓來人隨意進出，門口掛小招牌：紅色教育之店。據鎮上的講解員對來參觀的學生說，這家店早年經營的是本地稻米雜糧，抗日戰爭時期，這里不僅成為抗日的秘密交通站，還為紅樹林抗日根據地提供了不少的糧食。不幸的是當時的店主被告發出賣，一家人慘遭日軍殺害。店鋪就此成為絕戶店。后來，鎮里把這間店立為紅色教育之地，裝修完整保留了當年的擺設和物件，再現它的歷史原貌。

但如今，這樣的店鋪同樣無法幸免被拆除的命運。尚不用去講，那不算長的老街和那些建在老街兩邊的老房屋、商鋪、茶坊、戲臺……哪一間、哪一處不曾留下它深深的印記？人與老街，街坊鄰里，每間老房子里到底發生過什么，留下了什么悲歡離合的思念和難以抹掉的回憶，這一切都將消失，歷史終究無法再被找回。

以前，從演豐地區前往南洋的人并不少，但衣錦還鄉、回鄉蓋房起屋的華僑并不多。在演豐鎮上建起的房屋只有幾間，據說擁有僑資的背景。其中拆掉的那間老房屋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間房屋為20世紀早期去南洋的華僑帶資回鄉所建。所有的建房材料，除了石磚在本地開采，其余的木料和紅毛灰（水泥）等均從南洋用船運回。廳堂內供奉的神龕與祖宗牌位，皆雕刻精美。堂廳內墻隔板清一色由材質上乘的柚木打造，房檐外墻頂端繪制了山水圖，美輪美奐。這間房屋建在老街上，房子建好后，房主因日軍進犯演豐而再下南洋，此后未再返回。與同時間建成的房屋相比，這間房屋即使經過上百年也不用修繕。

如果沒有土地限制，按當時的能力以及瓊北房屋建造的傳統整體形式，這個房子應建為三合院式的造型，由三開間單元組成，配橫屋、院門、廊道、天井等。這類房屋為早期瓊北鄉村所常見。總而言之，瓊北大多數早年鄉鎮老街上的房屋，一般都具有經商和居住相結合的功能，建造模式變化不大，多是一望到底的多進“竹筒屋”。這樣的房子適合當時的建造條件，鄰里相親相連，也很受當地人青睞。

但隨著建筑材料及模式的發展，像老街這樣的房屋，現如今人們已不再建造，而過去能留下的，同樣也不多了。作為一個時代具有保留價值的傳統鄉鎮民居商鋪，我們應該抱有保護性的開發態度去建設，而不是采取一拆了之的態度。

為了重新打造一個全新的特色旅游古鎮，當時演豐拆遷力度前所未有，演豐老鎮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只有中小學校和獨存的“調龍郡婆”古廟幸免于難。與此同時，新鎮建設配合上馬，規劃遷往與老鎮有一座豆藤橋、一條演豐河之隔的對面山坡上，跟那個通過鄉村改造，名叫遙城的大村莊連為一體。

新鎮建起的一條紅樹林商業街、一個農貿市場、幾幢搬遷樓和商品房無比嶄新，可是看不見古鎮的特色風貌。尤其是新建的那條紅樹林商業街，過半的商鋪采用徽派建筑，以顯示古派風情，完全脫離當地人習俗和居住經商的需求，因此這些新建的商鋪始終沒有租售出去。老鎮原有的經商模式、環境、人氣和人際關系等等，經完全搬遷，已被推倒重新洗牌，不亞于經歷了一場改天換地的地震。

尚未建好的新鎮面臨的問題不少。鎮上原有的不少從事經商的人，或換地方重操舊業，或出走另尋商機。約定回遷安置的，不少人老家就在附近，拿了安置補償費就跑回村里購買宅基地，自建房子居住，進而轉換鄉鎮居民的身份。一場看似功德圓滿的鄉鎮特色化建設，換來的是一個“海南十大文化名鎮”建設的衰落趨勢，走向這里的人們不愿意看到卻又無法避免地被邊緣化，表現出沒完沒了的鄉鎮愁。

在房地產浪潮褪去的背景下，演豐老鎮被拆除的原址還在那里，至今在太陽的暴曬之下，雜草叢生，似想掩蓋什么，可荒涼和悲情并存，又如在訴說著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