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總統把副總統她爹抓了!”進入2025年3月,菲律賓政壇的風暴裹挾著家族恩怨與國際博弈的暗流,在南海之濱掀起驚濤駭浪——前總統羅德里戈·杜特爾特,被海牙國際刑事法院(ICC)扣上“反人類罪”的枷鎖,加劇了一場由背叛、恥辱和復仇的渴望所驅動的世代斗爭,有可能使菲南方省份陷入動蕩,甚至威脅到更廣泛的地區安全架構。
80歲的杜特爾特,成為第二位在ICC接受審判的前國家元首。但與2019年科特迪瓦前總統洛朗·巴博被無罪釋放不同,證據對這位菲律賓前總統不利。3月14日他通過視頻方式首次出庭應訊,主審法官是羅馬尼亞人——羅馬尼亞憲法法院剛剛禁止親俄的喬治斯庫參加5月4日的總統大選,盡管后者目前的民調支持率最高。可見用政治來對抗法律,在歐洲這里恐怕行不通。但卷入菲律賓禁毒戰爭的國家警察部隊,仍是一張未知牌。
3月11日上午,結束海外行程的杜特爾特在菲律賓首都的尼諾·阿基諾國際機場被捕,當時他非常抗拒,指責菲當局“站在白人那邊”。此前,菲政府收到了ICC對前總統的正式逮捕令;而這位前總統也有預感,告訴媒體自己準備在返菲后被捕。
盡管現任總統小馬科斯(其父馬科斯曾任總統)曾表示不會配合抓捕前任,但他食言了——先將杜特爾特拘禁在一個空軍基地,接著扭送至ICC所在地荷蘭海牙——沒給菲最高法院留出反應時間。
杜特爾特被捕猶如投下政治核彈:南方棉蘭老島的抗議者高舉“我們與杜特爾特同在”的標語,宿務與達沃的街頭運動將民意熔爐燒得通紅;曾多次介入政治的軍隊也顯現出一定的分裂跡象,盡管當局否認了有關“軍人辭職抗議”的說法。律師稱杜特爾特是“被綁架到海牙的”,而他的長女、面臨參議院彈劾審判的副總統莎拉,立即飛往荷蘭探視父親。
ICC檢察官指控,杜特爾特在2016—2022年菲律賓禁毒戰爭中,犯下“系統性法外處決”罪行。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上鐫刻著兩組數字:官方統計的6000具尸體與人權組織宣稱的3萬亡魂。
檢察官卡里姆·汗將之定性為“危害人類罪”,試圖用《羅馬規約》的條文穿透菲律賓退約的銅墻鐵壁——根據規約第127條,雖然菲律賓已于2019年杜特爾特當政期間退出ICC,但對退約之前罪行的追訴仍有效。
接下來的審判,注定是法律與政治的角斗場。杜特爾特的律師揮舞著主權之盾:菲最高法院曾裁定ICC的管轄權需要“經國內法轉化”,而小馬科斯政府的“配合”如同在主權甲胄上鑿開裂縫。杜特爾特或通過質疑程序合法性(如逮捕令的執行是否符合菲國內法)拖延審判;若菲最高法院認定ICC無管轄權,案件可能被駁回。
更微妙的是,海牙拘留中心配備健身房與獨立衛浴的“豪華牢房”,與其說是司法場所,不如說是政治劇場的貴賓包廂。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較量中,最大的贏家或許是國際刑事法院——這個不久前剛因通緝以色列總理而遭到特朗普政府制裁的機構,終于用杜特爾特的“血色王冠”裝點了司法圣殿。不然,它就只能自詡“通緝過”利比亞卡扎菲父子、蘇丹前總統巴希爾、肯尼亞前總統肯雅塔等人,但真正到案且被其判刑的前總統卻一個也沒有。
另一個贏家或許是菲律賓現任總統。追究杜特爾特的責任,或許有助于讓小馬科斯走出前任的陰影,威懾其他政敵。5月的中期選舉過后,小馬科斯政府可以選擇在國內起訴杜特爾特,既回應國際壓力,又避免直接受ICC干預。此舉可讓政府掌控審判節奏,甚至通過政治交易減輕懲罰。
海牙拘留中心配備健身房與獨立衛浴的“豪華牢房”,與其說是司法場所,不如說是政治劇場的貴賓包廂。
但馬尼拉街頭的抗議聲浪提醒人們:當法律淪為政治工具時,正義的天平早已傾斜。正如達沃市的暮色中,仍有老婦人對著杜特爾特的競選海報(他此前報名再次競選“家族大本營”達沃市的市長,參選資格仍然有效)合十祈禱,這場審判注定要在歷史長河中激起更多漩渦。隨著政治派別開始武裝自己,局部暴力的風險在棉蘭老島、宿務島乃至馬尼拉都會顯著增加。
對于國際刑事法院的指控,杜特爾特的支持者們可能會作出下述辯護:
“在2016年那個悶熱的雨季,我們的街頭巷尾游蕩著300萬毒蟲,每座貧民窟都是毒梟的王國,連警察局的墻壁都浸透了毒資的腐臭。達沃市的母親們教會孩子辨認槍聲與鞭炮,馬尼拉的商販在收攤時要在腰間別上砍刀——這就是我們曾經的家園!當聯合國的人權報告指責我們時,可曾聽見馬洛洛斯貧民窟里瑪利亞的哭喊?她的三個兒子全被毒販當作人肉騾子,最后尸體漂在帕西格河上,腸子里塞滿冰毒。在這片被毒品蛀空的國土上,我們需要的不是西裝革履的外交辭令,而是能劈開黑暗的雷霆之劍!”
在菲律賓國內,由于杜特爾特的長期宣傳,禁毒戰爭主要是政治議題而不是法律問題,但在國際上,對它的審判變成了對于“法外處決”能否容忍的試金石。
按照海牙方面的說法,杜特爾特對于自己在引發毒品戰爭中的角色始終毫無歉意。在2016年競選期間,杜特爾特曾暗中許諾,在他的禁毒行動中“將有10萬人喪命”,大量死尸被扔進馬尼拉灣,那里的魚會因吃了這些尸體而變得肥胖。
杜特爾特還奇怪地聲稱,他在擔任達沃市市長期間曾親手殺過人,并告訴媒體,他“騎著摩托車在街上巡視”時曾親手殺死過犯罪嫌疑人。據杜特爾特稱,此舉意在“向大家(警察)證明,如果我能做到,為什么你做不到?”
他還曾在自己就職總統的新聞發布會上,敦促人們殺死吸毒者,并誓言要徹底消滅毒販。杜特爾特告訴聽眾:“如果你知道有吸毒者,就自己去殺掉他們,因為讓他們的父母這么做太痛苦了。”
幾個月后,杜特爾特似乎將自己比作希特勒,將吸毒者比作大屠殺期間被殺害的猶太人,他說:“希特勒屠殺了300萬猶太人……還有300萬吸毒者。有的。我很樂意殺掉他們。”
杜特爾特還公開試圖保護警方免于被追責,并表示愿意為任何被控“法外處決”的警察支付法律費用。國際特赦組織2017年發布的報告顯示,菲警方使用未經核實的毒品犯罪嫌疑人名單,突襲民宅并射殺手無寸鐵的人。而杜特爾特在去年的一次議會聽證會上承認,他的政府向執行禁毒行動的警察提供了資金和獎勵。
雖然杜特爾特在海牙的定罪尚未成為既成事實,但他的這些“口禍”已經提供了不少呈堂證供。那些認為杜特爾特被小馬科斯當局剝奪了“正當程序”的人,可能無法面對禁毒戰爭中的許多被殺者從未在法庭上度過一天的事實。
杜特爾特的禁毒戰爭針對的是低級別毒販,但未能摧毀那些高級別販毒集團,后者可能利用當前的混亂擴大行動。眼下,杜特爾特家族正在竭力保存他們在國家層面和家鄉的權力,但一切都變得岌岌可危。
菲律賓與韓國,都頻頻上演前總統鋃鐺入獄的戲碼。前者的“家族政治輪回”,看似與后者的“青瓦臺詛咒”孿生,實則同源異相。韓國是財閥與檢察官的合謀,菲律賓則是統治家族與地方勢力的纏斗;首爾的權力更迭戴著現代法治的面具,馬尼拉的權力祭壇卻散發著封建采邑制的味道。
“菲律賓政治是家族紋章下的暗戰,每一枚選票都是血統與金幣的合金。”5月的中期選舉,已成馬科斯與杜特爾特兩大家族一決死戰的修羅場。
民調顯示,菲律賓人總體上支持對杜特爾特的調查。因此,與ICC合作可能為小馬科斯帶來政治助力。杜特爾特的被捕,也讓小馬科斯有機會徹底結束禁毒戰爭,這是他自2022年當選以來一直承諾但基本上未能實現的。小馬科斯實施了以教育和康復為重點的政策,但在他的監督下,禁毒行動中仍有人喪生。
相比海牙方面的審判,美國的態度更能影響馬尼拉的“政治行情”。過去數年,馬科斯家族向東遙望華盛頓,將美菲同盟重新焊接;更早之前,杜特爾特家族則向北擁抱東亞大國,用經濟合作澆筑護城河。
這種分裂在南海問題上體現得尤為明顯:莎拉被彈劾的罪名之一竟是“對華軟弱”,而小馬科斯政府正將黃巖島變成美菲軍演的棋盤。兩大家族的角力,恰似南海潮汐間的拉鋸——當親美派占據上風,相關勢力便如聞到血腥的鯊魚,在爭議海域加速擴張;反之,這些勢力就要偃旗息鼓一陣子。
“菲律賓政治是家族紋章下的暗戰,每一枚選票都是血統與金幣的合金。”5月的中期選舉,已成馬科斯與杜特爾特兩大家族一決死戰的修羅場。
所謂親美反美,作為家族存續的護身符,其界線并非難以逾越。杜特爾特曾經對特朗普總統的第一任期抱有期待,但由于特朗普對當時菲律賓面臨的恐怖團伙威脅不聞不問,兩人才漸行漸遠,杜特爾特最終“琵琶別抱”。
菲總統通常只能干一屆完整任期,不能連選連任。在杜特爾特2022年屆滿下臺前,薩拉不顧父命而與小馬科斯“搭檔”沖刺大位。聯手上臺后,總統小馬科斯拒絕將國防部長之位交給副總統莎拉兼任(只給了教育部長之位),杜特爾特則不時痛批小馬科斯是“癮君子”。曾經強大的呂宋島北部(馬科斯的大本營)與棉蘭老島(杜特爾特的根據地)之間的聯盟,由此走向解體。
當雙方因權力和資金分配反目,并奔著下屆總統選舉的“執政遺產”之爭而去時,薩拉對小馬科斯發動了猛烈攻擊,甚至威脅要挖出后者已故父親、獨裁者費迪南德·馬科斯一世的遺骸,將之扔進大海。再后來,當自己的幕僚長因“藐視眾議院”差點被送監,薩拉的一句揚言“買兇殺總統”的言論,引發了軒然大波。
同樣上了薩拉這份“黑名單”的眾議長馬丁·羅慕爾德茲,是小馬科斯表弟,也是2028年總統大選的潛在人選之一,自然不會對她心慈手軟。今年2月,在國會306名眾議員中,多達215人(占70.3%)投票彈劾副總統莎拉。老杜特爾特隨即指控,議長羅慕爾德茲貪污了2410億比索(約合41億美元)。
與美國類似,菲律賓的彈劾案也交由參議院審判——需要2/3多數(16張贊成票)才能將薩拉逐出政壇。而5月12日的中期選舉,將決定12個參議院席位的歸屬。
這場選舉暗藏三重博弈:小馬科斯借ICC之手削弱對手,卻在北部票倉遭遇賄選指控;莎拉以“殉道者之女”姿態反攻,其民調仍如巋然不動的礁石;蟄伏的第三勢力——圖爾弗家族與改革派,正像藤蔓般在權力裂縫中悄然生長。參議員拉菲·圖爾弗在民調中,赫然成為2028年總統選舉的領跑者。
菲律賓政斗已出圈,而其政壇未來數年的演變,將在5月中期選舉“生死局”中明確方向。如果選舉被黑金污染,菲律賓不受控制的“血仇”不會和平結束。若干年后,當馬尼拉的晚風再次吹過黎剎公園,躁動的人心或許才能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