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輪椅上的林叔腰板筆直,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脖子正中間有一個塑料的管套,那是氣管切開術切口的痕跡。林叔身形偏瘦,雖然插著鼻胃管,但看起來并不像一個久病臥床的人?!罢嬗芯珰馍?!”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林叔時的想法。
第一次正式見面,我們見到了林叔和他的愛人張阿姨。經過簡單的問候和自我介紹,我們很快和林叔攀談起來。令我記憶深刻的是,林叔在聊天中頻繁感謝他的愛人,這令我們對張阿姨多了一分好奇與尊敬。據了解,在進行氣管切開術后,林叔的上呼吸道喪失了對吸入氣體濕化、加溫、清潔的作用,導致分泌物增多且不易被排出。因此說著說著,林叔的嗓音便開始沙啞,喉嚨開始生痰,并頻繁吞咽。我們感受到了林叔的不舒服,于是主動結束了這短暫的會面。
告別林叔后,我們又單獨訪問了張阿姨,了解到了更多關于林叔的故事。
林叔今年六十四歲,患有罕見病X-連鎖脊髓延髓肌萎縮癥,也稱肯尼迪病。這是一種隱性遺傳病,主要表現是延髓和四肢肌肉的緩慢進行性無力,和這些年頻繁出現在網絡上的“漸凍癥”十分相似,只是病情發展比漸凍癥緩慢。因此,它也可以被理解成一種漫長的“漸凍癥”。
據張阿姨講述,林叔從2002年開始發覺雙腿沒有力氣,逐漸變得容易摔跤。其間輾轉多家醫院檢查,2011年在廣州確診了肯尼迪病??夏岬喜∧壳安]有特效藥——雖然有一些針對發病機制的藥物正在被使用,但效果因人而異,并且不能治愈,只能用來緩解癥狀。隨著時間的流逝,林叔的癥狀也在不斷變化,后來逐漸發展至需要拄拐、坐輪椅。
2022年末,林叔感染了新冠病毒,情況危急,幾次出入重癥監護室,幾次插管……張阿姨說著,不禁紅了眼眶。她說,林叔在重癥監護室的日子很難受,一度想放棄。但是聽見病房廣播里護士的聲音“你的家屬來看你了”,林叔又繼續堅持了下來。聽到這句話,我心頭不由得一顫。記得在重癥監護室見習時,老師提到,這里徹夜燈火通明,隨時可能有緊急情況,各種嘈雜不絕于耳……若是清醒病人待在重癥監護室里,精神壓力會非常大??梢驗橛屑胰说牡肽?,林叔堅強地扛住了這些壓力。
也就是在那時,林叔進行了氣管切開術,戴上了氣切切口保護套。從剛開始完全不能說話,到現在說話時呼吸聲沙沙作響,話語也簡短了——林叔經歷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經過治療后,林叔逐漸好轉、轉院,到了現在的深圳市羅湖區醫養融合老年病院進行治療和養老。
幾個月的時間里,我們陸續訪問了林叔的主治醫生、護士和護工,得知林叔一直在積極進行康復理療:每天20分鐘按摩、20分鐘肌電治療,再加上每次20~40分鐘不等的站立床鍛煉(站立床指能調整傾斜角度的康復醫療床,靠患者自身重力被動鍛煉,上面有綁帶將患者固定在床上,可以防止摔倒)。林叔一直想再次站起來,也想關閉氣切切口,可目前的現實狀況并不允許。半年前,因胃食管反流加上做了氣管切開,林叔十分容易發生吸入性肺炎,因而常常發燒。后來,在醫生的要求下他調整了食物的用量,少食多餐、一天七頓,這才沒有再次發燒。出于治療需要,加上容易感染,林叔無法離開病區太久,他已經兩年多沒回過家了。在養老院的生活單調苦悶,一整天只能在床上躺著,躺太久了晚上也會睡不著。幸好張阿姨每天都會來陪伴林叔,風雨無阻。林叔與張阿姨仿佛兩條藤蔓,交織相依,我們不禁為之動容。

我們一直都想安慰林叔,想試試看能不能幫他做點什么。但是肯尼迪病是無法治愈的,作為醫學生,對疾病的認識反而讓我們產生了一種無能為力的痛苦。
在某一次聊天中,我們得知林叔最大的愛好是攝影,為此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他曾經走遍大半個中國去拍攝,把各地優美的自然風光收入鏡頭之中。他還是廣東省攝影協會的成員,拿過許多攝影類獎項。說起這些,林叔的眼睛輕輕瞇起,流露出了些許不易察覺的得意。
于是,我們從網上找了一些自然地理和人文紀錄片,拿到病房跟林叔一起觀看。敦煌、張家界、九寨溝、長江第一灣……林叔總會說,這里他去過,那里他也去過。在我們的驚訝和贊嘆中,林叔的嘴角也微微翹起,仿佛臉上的皺紋也平整了不少。我們追問著、驚嘆著,他笑著、回想著。
每當此時,林叔總會頗為感慨地對我們說:“你們年輕,機會很多?!?/p>
林叔原來的工作很好,工作伙伴也與他志同道合。林叔常跟他們結伴去許多地方游覽、拍攝,這些經歷都令我們嘖嘖稱羨。說到興起處,林叔又給我們展示了他的好友前兩天用無人機拍攝的景色。我暗想,若林叔沒患病,現在應該已經正常退休了,他一定會和伙伴們一起游山玩水吧。
當我們試探著問林叔患病后的想法時,林叔說,沒辦法。又問張阿姨,她也說,活一天是一天,沒什么想法。她還笑著問我們,這個想法是不是很消極。消極嗎?我認為一點也不。踏踏實實生活,一步一個腳印,有問題解決問題,這是頗有智慧的生活之道。
在有限的跟訪時間里,林叔無數次地感謝我們,說我們給他帶來了快樂。可我覺得,我們做得遠遠不夠。老師曾問我們,如果是其他人來看望林叔,會和我們做得不同嗎?我思來想去,覺得或許大致是相同的吧。我們能從醫學生的角度給林叔安慰嗎?好像也并不能。相比之下,林叔卻給了我們太多的啟發。在我們今后學習到重癥監護室相關知識時,會想起曾有一個人在那里幾進幾出;看到其他氣切患者時,我們能立即知道這位患者可能的狀態——不能說話、痰多,會因發生吸入性肺炎而導致發燒。這些都是林叔的過往,他用親身經歷讓我們體會到了患者的視角。林叔的妻子張阿姨也讓我們知道,家屬在面對醫生的通知時感到了怎樣的天崩地裂,做決定時是如何躊躇再三……
這樣的實踐,讓我們從生物、心理和社會的維度感受到了醫學真正的樣子,讓我們理解了“治愈人的病”和“治愈病的人”的區別。
離開前,我長久地站在醫院的門口,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們。也許,每個來到醫院的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人生故事。患病,尤其是無法治愈的疾病,可能是命,但運,卻可以在我們的手中發生變化。作為醫者,在精進醫術的同時,還需要從多方面思考。有時,一句話、一個舉動都可能會對患者產生深遠的影響。作為醫者,要努力成為患者生命中那劈開黑暗的一道光——這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責任編輯:賈倩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