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受訪者:樊成輝(以下簡稱:樊)
男,出生于1962年,1978初中畢業來滬謀職,后取得高中文憑,2005年進入上海住總集團建設發展有限公司擔任施工員,開始正式參與歷史建筑修繕工程的施工,專注于研究歷史建筑修繕中出現的疑難雜癥,現擔任上海住總集團建設發展有限公司總師室首席技師。主持、參與過外灘6號、15號、27號、外灘源33號和圣三一堂、寶倫堂、上海中央商場、楊樹浦路670號等重要上海優秀歷史建筑的修繕工程。為上海市“五一”勞動獎章、“上海工匠”、“浦東工匠”、“浦東新區職工工人發明家”一等獎獲得者,榮獲鑲貼專業技師、上海市房屋安全監察所(上海市歷史建筑保護事務中心、上海市住宅修繕工程質量檢測中心)修繕保護施工專家等稱號。
采訪者:上海市文物保護研究中心 副研究館員 蔣薇(以下簡稱:蔣)
訪談時間:2024年4月2日下午
訪談地點:上海市黃浦區慈修庵(上海梨園公所)
蔣:樊老師好,非常高興今天能在慈修庵這個正在修復中的文物保護建筑里開始我們的訪談。您是什么時候開始砌清水墻的?清水墻和混水墻有什么區別?
樊:我1983年的時候就開始學砌清水墻了,2010年前后已經在砌、修清水墻方面很有名氣了。所謂清水墻就是磚要完全露在外面的,磚的表面沒有任何裝飾物,只能看見磚頭之間的勾縫,砌得好不好一目了然,技術要求很高;而混水墻就是砌好了墻再粉刷,是看不見磚的。上海大部分歷史建筑外墻的砌筑方式和飾面都是清水墻。
蔣:修繕清水墻,在施工中常見的問題有哪些?
樊:主要問題有3個:一是,施工過程中受到“二次”人為破壞的情況比較嚴重,如墻面清洗壓力不當、機械切割磚縫偏位、工具使用不當破壞完好磚面及不正確使用鑿子導致完好的邊角被破壞。二是,清水墻風化面沒有清除到根,造成在短時間內修復磚面連帶起皮。三是,清洗墻面的排水排鹽問題嚴重,如清洗時水分不能正確掌握,造成水分進入墻體內,未及時排出就開始后續工序,造成泛堿。這幾點在修繕施工時要特別注意,避免發生。
蔣:進入上海住總集團建設發展有限公司后,您正式開始了歷史建筑修繕工作,您參與的第一個修繕項目是什么?
樊:我參與的第一個修繕項目是2005年進行的浦江飯店孔雀廳的修繕,我們主要修繕的是孔雀廳入門處的水磨石地坪。觀察現場情況后,我提出正式修繕前要做小樣,小樣和大樣要互相般配。我們碰到的難點是,當初的石子已經找不到了,便決定把花崗巖敲碎,篩出符合標準的小石子之后再粉上去,這樣效果就達到了。另外,施工做實樣之前把配比料粉在墻上,因為墻面不干看不出效果,放在太陽光底下曬的話時間又太長,我就想到了用吹風機吹干的辦法,墻面小樣十分鐘就吹干了,對比效果也能看出來了,經過幾輪的觀察、比較、調整得到理想效果,幾天時間我就修好了4平方米的花飾地面。對方驗收后很滿意,之后就開始了大面積修繕。看到文物逐漸變成修舊如故的樣子,我也非常高興。
蔣:之后您參與的歷史建筑修繕項目是什么?
樊:2007年我參與了圣三一堂的修繕,我是8月1日去報到的。圣三一堂在九江路上,是上海現存最早的基督教新教教堂,也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筑。2009年這個項目竣工,2017年還榮獲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文化遺產保護杰出項目獎。
蔣:圣三一堂在修繕前損壞得嚴重嗎?
樊:非常嚴重。我們去修的時候,教堂的鐘樓尖塔已經被拆了,彩色玻璃花窗也破損得很厲害,教堂里面原有的古管風琴也被砸毀了,“文革”時教堂被改造過。原本層高很高的底層大廳被改建為大禮堂放電影用,還以插層的方式中間加了一層作辦公室用。插層加的梁是80厘米高,40厘米寬,叫花欄梁,梁的兩面可以擱預制板。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把這個夾層拆掉,并把教堂修復成原來的樣子。
蔣:損毀得這么嚴重,您是怎么保證修繕后和原物一致的呢?
樊:主要是參照歷史照片、分析殘存構件。例如,我們在修復內墻拱券上的磚線時,上面就剩下一塊磚,旁邊都已經被鑿平了,原來上面的構造已經看不出來了。我便向業主拿到了教堂的老照片,仔細參照、比對后,把埋在墻里的半塊磚頭挖出來,再參照歷史照片上的造型重新切割、打磨后使用,保證了修繕后和原樣一致。做好之后真的很好看,跟原來沒什么區別,包括上面的花飾造型都很完美,項目經理也很開心。
蔣:您具體是參與了圣三一堂哪些部位的修繕?
樊:這個項目中,我主要參與了室內修磚眉、大磚拱、造型磚、花飾磚、壁柱帽、花飾老地磚、小門拱券、牧師講臺、屋脊換木大梁,室外修花崗石、外墻壓頂石線基座、外墻清水墻、拱券裂縫、外廊磚拱頂、鐘樓塔尖等修繕工作。
蔣:在圣三一堂室內修繕的工作中,您覺得特別復雜的是哪項?
樊:修復大面積的大磚拱很考驗技術。我們要修復的是一個跨度9米、高度13米的大磚拱,它在“文革”時期被敲掉了。好在修復時旁邊有一個拱券是完整的,高是1.5米,寬度是90厘米,我就是按照這個來做待修復的那個的。被參照的這個柱帽旁邊是重新鑲上去的磚頭,因為是少了一個像耳朵一樣的物件,之前的師傅就用這個磚頭補上去了。我要把旁邊這個磚頭輕輕地拿出來,不能用榔頭砸,因為把這個承重的磚頭拿掉的話就會有倒塌的危險。我先是在拱券里面搭了架子,用鋼管支撐起了構架,再找到拱券的受力點,也就是柱帽。架子搭好了以后,我再慢慢把磚拿掉,拿掉了之后就會有一個大的窟窿。當時修復的要求是要澆筑混凝土的,如果要做石頭的,按照原來的樣子修復,成本太高,項目里吃不消。于是,我想了個辦法,用GRC(玻璃纖維增強水泥,glass fiberreinforced concrete)制作了一個模具,按照反面一模一樣地進行脫模,我從反面脫模出來用到這個正面,就一模一樣了。用GRC做好了以后,我再把GRC這個模具里面的鋼筋綁好了后澆混凝土。混凝土澆了大概1.2立方米,把它脫開以后,同旁邊是一模一樣的,就是我們修復的是水泥的,參照物是石頭的。然后我們就在上面抹了一層0.5厘米厚的石粉,干了后再稍微做做舊,視覺上就是一模一樣的了。做好了這兩個基礎,就要開始砌拱券了。那個時候沒有3D打印,我就按照老的拱券,架子搭上去,按照前面量的9米寬、6米高,這個尺寸在木板上做個記號。再把木板鋪好,根據記號量出來水平線上面到拱底是2.7米,這個拱券的內外長度,也需要做模具。后來又出現新的難題——造型磚做不出來,因為沒有人去做過類似的事情。造型磚就是梅花磚,圓形和方形重疊組合出來,旁邊磚頭和樣子是有的,但采樣很困難。我就先把旁邊的磚脫模出來,再用硬紙剪了跟磚比較,再反復調整,就像做鞋墊一樣,很傳統的方法。比較幸運的是,當時在教堂地下室里還有一點點原來的老磚,做這個拱券正好,外面一圈是用老的磚頭,里面因為看不見就用普通水泥磚頭。
蔣:那在室外修繕時,有沒有遇到難題呢?
樊:也有很復雜的修繕情況。比如,室外一個山墻上面有一塊很大的屋檐石,就是壓頂石,有90厘米長,50厘米高,40厘米寬,而且是有斜坡的,估計要500斤以上,旁邊還有一棵樹長在了墻里邊,墻縫都被這棵樹撐開了,手都能伸得進去。我的處理方法是,先把樹砍掉,樹根鑿洞,把藥水灌進去,再用塑料薄膜把它封住,讓它爛死。壓頂石很重,拿不下來的,就是拿下來了以后也很難拿上去,因為那個地方很狹小,不能用吊車。所以我把架子加固后,可以把石頭平衡地放在架子上。專家組要求修繕時不能破壞文物,每一塊磚拆下來后還得按照原來的位置再擺回去。我就把每一塊磚都貼好標簽,一共貼了900多塊標簽。修復的時候考慮到要原材料、原工藝,就把損壞了的磚調整到里面,里面原來好的磚換到外面去,或者把正面壞掉的磚反過來用。填縫原來用的是石灰,所以我們修復也必須用石灰砌筑,不能用水泥砂漿砌筑,水泥砂漿是硬性的、剛性的,石灰砂漿是稍微軟性的,就和原來比較相似。但是壓頂石的下面必須用水泥,而且為了牢固,在磚里邊我預埋了1根25厘米的鋼筋進去,這樣就不會滑下來了。處理好看不見的細節,這就是手藝人的藝德。所以,從2007年修復好后到現在都沒有出現偏離等問題。
薇:據您觀察,近現代,特別是1920年以前的建筑里面線腳磚的造型是怎么做出來的?
樊:我們現在修復的是多種多樣的花飾磚,做的時候是用鋸子鋸掉,鋸子是線鋸,還有用小推刨來刨光,刨到大體樣子出來以后再打磨。現在我們基本用切割機還有一些小的打磨工具。剛剛講的那種線腳磚大部分都是現場切割的,也有小部分是提前燒制出來的。比如我在外灘源33號新安堂修復的大拱券,五道拱券組合一組屋架,上面的造型磚都是定制燒制出來的,不是現場燒制出來的,我們是提前提供了造型磚模具給土窯的。那次裝飾的磚是在我們家海門那邊找到的小土窯,磚頭是用擠壓的方法,一塊一塊擠壓出來的,這個磚頭燒制的成功率只有80%,磚頭需要燒制7天7夜,面比較小的地方燒制會燒過,可能會導致開裂。當初也損失了很多,因為那個造型磚的頭部太大,頸部很薄弱,一不小心就斷掉了,后來也是動了很多腦筋才在2009年做成功。
薇:請問在您的文物建筑修繕職業生涯中,有沒有最難以忘懷的經歷?
樊:有。2010年年初,當時我正在外灘源33號新天安堂修繕復原工程上施工。修繕這個項目是因為,2007年1月的一場大火使這座極其精美的教堂被燒得僅剩下一堆廢墟,2009年年末該項目的建設單位上海外灘源投資有限公司接到政府下達的命令,務必于2010年5月世博會開幕前完成整個項目的修繕。6個月不到的時間,要將這座幾近燒毀的教堂重新復原,在當時看來簡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外灘源33號作為上海的地標性建筑,其歷史、藝術價值之高,意義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在世博會期間必須以其完美的原貌展示給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為此,我們項目部在接到任務后立即連夜將進度計劃重新調整,最后將計劃竣工日期定格在了2010年4月20日。沖著這個目標,我主動提出放棄整個春節假期。當時作為泥工班組長的我由于積累了一定的建筑修繕技術,立馬帶領了泥工班組安排落實各項工作,對整個復原工作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拓模工作,進行了全面的技術指導。在我近1個月的親力親為下,通過對歷史照片的搜尋和研讀、對廢墟里殘存構件的分析和測量,全班組人員都較好地掌握了拓模的技術要領,所涉及的門、窗洞、拱券、磚柱等各類花飾拓模構件多達上千種。正當我帶領大家興致勃勃地準備展開排水工程的時候,家里傳來噩耗,我的母親病危了。那時我真的希望可以有一雙翅膀讓我馬上飛到母親的身邊,陪母親走過人生的最后一程。但是修繕工程已經進入攻堅階段,考慮到一旦排腳出現問題,所有工作將功虧一簣。領導勸我趕緊回家一趟,我含著眼淚,對領導說:再等三天,等排腳工作完成無誤后,我就回家。誰料正等到我準備動身返程之際,噩耗又如晴天霹靂般傳來,母親已故。披孝而歸,家中兄弟姐妹對身為長子的我在母親去世后才回家的行為大為不滿。但在我道明原委后,他們對我為了國家利益舍棄了家庭利益感到理解和認同。辦理完喪事的第二天我又匆匆回到了工地。最終我們在既定的時間節點完成了整個復原項目,而且整個施工過程返工率為零。對于一個破壞如此嚴重的教堂僅用了5個多月的時間在世博會開幕前完成所有的復原工作,放眼整個中國,也是首例。看著復原后的新天安堂,我覺得有一種莫大的使命感和欣慰感。后續社會各方人士對該教堂的修繕復原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也算是我對母親在天之靈的告慰。
薇:非常感人,向您致敬!今天由于時間關系,您親力親為的許多歷史建筑修繕工作的細節都要下次再向您討教了。最后,想請您說說您對“工匠精神”在建筑修繕工作中的體現,并給從事這個行業的當代年輕人一些建議。
樊:我認為的“工匠精神”就是:用辛勤的汗水延續歷史建筑的生命;以精湛的工藝傳承歷史建筑的文化。我期待,在上海更多的歷史建筑里都能留下我這個上海工匠的汗水和足跡。我還想對年輕人說,雖然現在投身建筑一線很辛苦,但是希望你們無論在哪個行業都要做到“干一行,鉆一行”“擇一事,終一生”,這樣才能創造出屬于自己的輝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