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與力量的平衡

脆弱與力量的符號演變

露絲·達克沃斯（Ruth Duckworth）是1919年出生于德國漢堡的女性陶藝家，她于1936年離開德國，前往利物浦藝術學院學習，后來就讀于哈默史密斯學院和倫敦城市與公共藝術學院。在達克沃斯的創作中，她通過最簡單的幾何形狀，將有機物抽象化，來作為藝術家感知世界萬物的語言的隱喻表達。在達克沃斯的作品中，我們往往可以解讀到其獨特的脆弱與力量，這也同樣是區別于其他藝術家的獨特氣質。

脆弱，意思是東西易碎易折經受不起挫折，出自《國語·晉語六》：“德刑不立，奸宄并至，臣脆弱，不能忍俟也。”在藝術創作中，不同的色彩，線條，形體，音符等都指向不同的意向世界，它們是構成藝術品的第二層次。形式符號是藝術作品的直接性物質存在。達克沃斯作品中的脆弱感源于她對于“角”這一形式符號的運用，用陶瓷制作出尖銳的“角”，從而形成了其作品中，特別的脆弱感。而也正是“角”，在尖銳的同時也兼具力量。在達克沃斯的作品中，我感受到了通過陶瓷這一媒介而表達出的易碎感與力量感的并存。

早在1966年，她的第一個重要的獨立雕塑作品就是以骨頭的自然形態為基礎，一直延續到1970年。和亨利·摩爾一樣，達克沃斯在她的工作室里收藏了許多骨頭，并將它們作為她一些創作的靈感。“我認為骨骼具有奇妙的力量，”達克沃斯解釋道。“你可以看到力量和美麗的輪廓，它們是美麗的有機形式。我不像亨利摩爾有那么多骨頭收藏，但我有不少。”但達克沃斯的“骨階段”是短暫的，這些形式很快演變成其他有機形狀，即后期貫穿她創作一生的“角”。達克沃斯一直對“角”著迷，并且在藝術生涯近三十年中展開了基于“角”這一符號的創作。“角”被納入壁飾、器皿、雕塑。在達克沃斯的作品中，有精致彎曲的鹿角，有巨大的犀牛角，有帶有柔軟曲線的觸角等等。在自然界中，動物的角往往也是攻擊與抵御的力量擔當。這些“角”的出現也正是達克沃斯作品中力量與脆弱兼具的來源。通過這些作品可以證明，對形式的概念性重塑可以成為連續性的試金石，產生一個具有藝術家個人風格的符號。

脆弱與力量在壁飾作品中的再現

達克沃斯在1968年以來創作了大量尺寸適中的壁飾，被稱為“墻壁雕塑”。這系列作品展示了藝術家對材料的掌握以及她力求完美造型的斗爭。在材質上，用原始的、近乎單色的瓷器和粗陶板表達。在形式上，通過使用最簡單的幾何形狀組合變化。

在達克沃斯的壁飾作品中，她將看到的自然世界提煉升華，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純粹的形式符號。在達克沃斯的墻壁雕塑中，大都是采用方形的，多塊的組合而成。有的是橫向排列，有的是縱向排列，有的是組合成長方形的大輪廓，也有的是方正的近正方形輪廓。無一例外，在這些作品的外部大的輪廓，都是方形的“角”，有著硬朗的轉折。在內部塑造方面，她的墻壁雕塑呈現出不規則的像被劃開一樣的裂縫與翹起，我們可以直觀地從每組墻壁雕塑看到，其邊緣非常地鋒利，但鋒利的同時由于陶瓷本身的材料易碎局限性，兩者結合在一起使之兼具力量與脆弱。

這組墻壁雕塑（圖1）塑造的整體非常緊湊，并且達克沃斯去除了煩瑣的細節，由此產生了這一系列壁飾作品。在這組壁飾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球狀、圓盤狀、懸浮的淚珠、圓潤的曲線和拱門等等這些抽象元素。正是基于這些幾何精簡的特征，使其在壁飾中充分增加了“角”的出現頻率。此外，每一個都基于空間的細分，大面板被分成有序的模塊化單元，這些單元中有的覆蓋著性感的形狀，或者有裂開的縫隙，而這些縫隙尖銳的角更能傳達其脆弱感。懸浮的淚珠狀與球體在壁飾上的處理并沒有任何尖銳的角或者轉折，而是近乎光滑圓潤的處理手法，使整體空間增加了強烈的鈍感力量，這些與翹起的裂縫結合對應，形成此起彼伏的節奏與旋律，從而達到脆弱與力量的對比。在表面處理方面，達克沃斯有時選擇在這些雕塑中的一些元素不上釉，也有時使用彩色釉料和氧化物，如達克沃斯的“黑色系列”（圖2），完整的黑色墻壁雕塑是同樣擁有方形轉折與鋒利裂縫，暗示著脆弱易折損，并且在正負的兩層空間，光滑帶有起伏的面板與底層凸起的球相互呼應。在這些作品中，觀眾的目光被黑暗所吸引，并被吸引在陰影上逗留。這種方法的一個微妙變化，也正是達克沃斯的創作藝術。而無論是黑色，白色或者是不上釉，其顏色的單一性，加之“角”的大量運用，也更增添了其壁飾純粹抽象的脆弱感。

在這些大型瓷板雕塑中，重疊的板，表面切割出不規則的開口，露出下面半隱藏的層層疊疊的陶瓷不規則薄片。鋒利的邊緣與厚重的板，脆弱與力量的抽象融合在內。可看見的折疊面板與被遮擋的陶瓷薄片，正負兩種空間的延伸，藝術家巧妙地使用這個系列作為描述有意識和無意識現實的隱喻。在其中，她將可以看到和知道的與只能瞥見但從未真正知道的區別開來。

陶瓷薄片在器物中的展現

達克沃斯在她的陶瓷器皿造型中，探索了可見與不可見、正面與負面、內部與外部的二元性。也被稱為開放和關閉的部分，這一系列陶瓷作品通過外部和內部的空間構造來營造更多思緒和情感張力。在她的器皿造型中有著像雕塑一樣的外觀，通常是碗狀，刀片一樣的陶瓷薄片橫插在碗口（圖3）。基本位置都是平分碗口的位置，這樣通過薄片來打破碗這一基礎本體，有著暗示空間的縫隙，包含部分可進入和部分隱藏的秘密空間。這些陶瓷薄片與器皿結合所形成的空間，同時打開和關閉了一個想象的深度，讓觀眾沉浸在外部和內部的兩個空間。正如達克沃斯所說，“里面總有更多你看不到的東西。你只是得到一個提示。這讓你更加好奇。”

在達克沃斯的這一杯刃系列作品中陶瓷薄片有的是方形，半圓形或者是不規則形狀。也有并不是薄片，有的是與球體的結合，而我推斷，這種形式語言也是從骨頭這一基本元素發展變形而來。但它們的共通之處則是這些薄片都是方圓結合，在薄片的輕盈脆弱的同時，方形的“角”的轉折又帶來了一絲堅韌的力量感。這些薄片的薄度非常驚人，透過她的作品拍攝的圖片，在背面打光的情況下，這些薄片可以透光，由此可見其薄度。在杯刃系列中，有的是在一個碗裝配一個陶瓷薄片，把碗的空間一分為二。也有的是一個碗裝配多個薄片，薄片之間間隔開來，與碗形成空間構成，由此碗就會形成多層次的內部空間。也有部分作品是上半部分是薄片的構成折疊或者變形發展，下面的碗留有縫隙，這樣一來便構成了更為隱蔽的側邊空間。

在達克沃斯的器皿中，也有一些繪有抽象裝飾線條圖的薄片。是通過線性繪圖的疊加來放大這一空間構成感覺。白瓷薄片上額外的深色標記是簡單的圖形組合，有簡單的線條，或者是別的幾何裝飾，也有的是規則短線條排列，有的是不規則曲線。而線條的裝飾也同樣增添了薄片的層次美感。繪畫增添了作品的趣味，杯刃系列為達克沃斯的廣泛創意探索提供了非常多樣化的形式構成。

脆弱與力量在雕塑中的平衡

達克沃斯2000年創作的瓷器站立抽象女性裸體雕塑（圖4），人物基于三部分劃分，軀干和腿以扁平的矩形、三角形和圓柱體，巧妙地暗示身體部位，而不是進行自然主義的描繪。我們可以直觀地看到其扁平鋒利的邊緣線條，加之陶瓷材料本身的特性使得作品的脆弱感撲面而來。而方與圓之間的相互呼應，轉折處的“角”，三角形與矩形的空間“角”的運用，都使得作品兼具力量。在達克沃斯這些對于人體的抽象塑造中，有棱角的半圓，尖銳的三角形的手臂與流動形態的身體相互呼應。切開的半圓頭部尖銳的邊界與三角形手臂的“角”都傳達了脆弱與力量的美妙平衡。“U”形頭部被加寬成半圓盤狀，兩個點在半圓的頭部暗示眼睛，這個人物保留了原始主義的風格。達克沃斯通過抽象和聯想創造了一種新的解剖語言。評論家邁克爾·麥克維根對她雕塑過渡的變革性進行了精辟總結：“通過黏土，達克沃斯離開了表征，進入了類比的象征領域。”

在她的雕塑中，棱角分明和彎曲的輪廓優雅地相互作用，再加上精確但極少的細節。都傳達著獨屬她的脆弱的質感。

達克沃斯的另一雕塑作品的造型來自原始文明的儀式斧頭和錘子（圖5）。可能是她著迷的原始工具是因紐特人的新月形刀片和來自前王朝時期的埃及燧石刀。這一作品理念與達克沃斯的杯刃系列理念非常相似。這些史前形式在達克沃斯的創作下呈現出獨特的脆弱與力量，重新定義了“刀片和盾牌”。刀片與盾牌在我們的傳統印象中是攻擊與保護，是強有力的象征，而在達克沃斯的創作中材料屬性的轉變，使得作品的空間脆弱性增加，非常輕薄的質感更是使得其脆弱感突出，通過提供堅固的盾牌作為背景并支撐固定前部的刀片，而刀片又蘊藏著力量，前部的刀片分割著由盾牌構成的曲線空間。這個不朽的雕塑擁有與摩爾斯之盾相同的莊嚴光彩，但更為抽象。達克沃斯的這系列雕塑以純粹的幾何形式呈現，都是由曲線的面與尖銳的抽象“刀”組合而成，脆弱與力量在空間中相互碰撞與平衡。我們可以看到，在她的這些雕塑中，鋒利的邊緣處理，方形的“角”在空間的大量運用，都為雕塑帶來了區別于其他藝術家的脆弱與力量的特質。

達克沃斯說：“我的作品都沒有標題，只有委托作品才需要標題。我并不想做一只鳥或者一個頭，給一個標題會引導觀眾的思想。”在達克沃斯創作過程中，強調感覺的作用，創作方法是隨機的加減，這其實就是我們所要追尋的創作的“感覺”，這種感覺的來源是自我的潛意識存在。在我初步認識達克沃斯作品的時候，我便覺得除了簡約的現代主義色彩外，她的作品傳達著獨特的又兼具力量的脆弱氣質，也是達克沃斯的內在精神因素決定著這一脆弱的形式流露，“心靈的法則”引導著創作的表達。在梳理達克沃斯的作品中可以得到，在達克沃斯最具代表性的“杯刃系列”中，脆弱的薄片是貫穿系列創作的藝術形式。這些薄片像紙一樣的厚度，“在某種程度上，如此高的破損率也是因為我想要把它們做得這么薄。”達克沃斯說道。脆弱勢必易折損，但達克沃斯還是在藝術創作中堅持著自我內心的表達。

達克沃斯在創作理念上對于有機物抽象化是她的創作哲學。她不模仿任何事物，只希望表達描摹對象它本身傳達給自己的感覺，達克沃斯的抽象形式，更純粹，更清晰有力量。她的作品擺脫了客觀物象的束縛。達克沃斯在雕塑作品中建立起了脆弱與力量相結合的再現性空間，在賦予陶瓷薄片脆弱感的同時，也給它們帶來了永恒的生命力，拓寬了傳統陶瓷雕塑的維度，她塑造了只屬于脆弱與力量結合的意味空間。

我作為小小的藝術工作者，也希望自己的創作可以定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無論是波濤翻滾的心海，還是不知所措的茫然，可以在創作中展示自己的亢奮或是苦痛，可以像達克沃斯一樣把情緒融入作品。希望自己可以在創作中忠于自我，拋棄煩瑣細節，像達克沃斯一樣用極少細節卻又極具力量的創作來一箭射中遠處的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