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王城遺址出土大量作為建筑構件的空心磚,其具有獨特的米字紋樣。米字紋空心磚制作原料為細膩的泥質灰陶,紋飾通過模印而成,保證了紋樣清晰度。據研究,該類米字紋飾是多個象征太陽的十字紋飾的組合,是先民崇日傳統的體現與延續,也表達了天文歷法的內涵,彰顯先民對自然的崇敬之意。
2015年3月,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與邯鄲市趙王城文物管理處,啟動對戰國時期趙王城西城三號遺存進行考古勘探。本次勘察,出土了大量趙國王城文物以及一座陶制空心磚臺階遺存,該臺階共20層,每層由三塊空心磚構成。這批出土的陶制空心磚,飾以幾何化的米字紋飾,畫面精美,是我國目前保存較好的戰國陶瓷建筑構件遺存。
一、米字紋空心磚的考古發現
趙都邯鄲城,后人多指為趙王城。趙王城是戰國時期趙國的都城,遺址位于河北省邯鄲市西南郊,是中國保存最為完好的戰國古城址之一。整個王城呈“品”字形構造,分為西城東城與北城,遺址城垣均由夯土筑成,建筑結構可分為基座,主體墻,內側臺階等部分。戰國時期的趙國崇尚建造高臺建筑,正如《國語》中所描述的“高臺榭,美宮室,以鳴得意”。高臺建筑通常是為了實現防潮、避水、穩定等實用功能,同時在審美上追求氣勢宏偉、高大華麗,以滿足宮殿建筑的需求。漢代劉劭在《趙都賦》中對趙王城描繪為“百里周回,九衢交錯,三門旁開,層樓疏閣,連棟結階。”也反映了當時生產力和物質文化的極大發展,宏大的建筑格局也是統治階級炫耀財富與權力地位的象征。
趙王城遺址的考古發掘中,出土了大量的陶制建筑構件。胎體多為泥質灰陶,火候高,質地硬,紋飾有繩紋、弦紋、云雷紋、米格紋等,部分陶片有“邯亭”戳記。建城所用的陶制建筑構筑物包括陶筒瓦、板瓦、瓦當、空心磚,以及排水槽和水管等。值得一提的是,遺址中發現了不同于其他地區的米字紋空心磚(圖1)。自2004年以來的勘察和發掘中,考古隊分別在趙王城北大城的邯鄲賓館、王郎村等五個發掘點發現了散落的米字紋空心磚殘塊。而在2015至2016年間,考古團隊在趙王城西城3號夯土臺北坡發現了由米字紋空心磚構成的臺階結構,該結構共有20級。每一級臺階均由三塊并列的空心磚組成,每塊磚的規格約為長85.7厘米、寬33.5厘米、高16.5厘米。米字紋空心磚的發現,為戰國文化與審美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實物依據。
二、米字紋空心磚的工藝分析
空心磚又稱空腹磚,始于戰國,盛行于西漢,因磚腹中空而得名。據考證,在戰國時期空心磚以地上建筑構筑物為主,如用來鋪設高臺建筑的臺階和踏步等。而在戰國晚期至漢朝空心磚以墓葬類地下建筑構筑物為主,如在墓室中用作人字坡形尖頂結構的構造。空心磚的空腔結構體現了戰國時期建筑技術上的進步。其獨特的設計不僅減少了熱量的傳導與自身重量,而且在工藝上也降低了燒制難度和材料消耗。
趙王城出土的空心磚以其獨特的米字紋飾而著稱。據段宏振在《趙都邯鄲城研究》一書中關于空心磚的描述,除了極少量素面以及繩紋的空心磚以外,幾乎所有在趙王城出土的空心磚均飾有米字紋。空心磚的米字紋飾通常由方形或菱形框架組成面積與形狀相同的大方格,每個大方格為一個紋飾單元,每個單元內又劃分為16個正方形的小方格,每個小方格內再交叉十字紋對角線。可以理解為大方格內通過四邊平行線與兩條對角線的交叉構成米字形狀,并與對角線平行的線段與四邊相接,形成多個“米”字紋飾(圖1)。
米字紋空心磚的制作工藝使得其圖案具有良好的清晰度。第一,在戰國時期,制作空心磚的原料主要采用的是細膩的泥質灰陶。根據許紹銀所著的《中國陶瓷辭典》中的注釋,泥質陶與夾砂陶相比,不含羼和料,因此具有更好的黏性和可塑性,質地也更為細膩。這種泥質灰陶的特性使得空心磚上的圖案能夠更加精細,同時減少了制作過程中產生的瑕疵。第二,趙王城出土的空心磚遺存揭示了一個顯著特點:米字格紋飾的一致性極高,這表明它們是通過模印技術而非手工雕刻工藝制作而成的。《趙都邯鄲城研究》一書中,在趙王城夯土7號東北角出土的空心磚殘片上,米字紋飾展現出精湛的工藝:每個僅4.5厘米邊長的正方形框內,均勻分布著64個邊長僅1厘米的小三角形。圖案極為精細,線條和邊角清晰且均勻,紋飾的深淺保持一致,整體紋路排布有序,展現出卓越的工藝水平。若不借助工具而僅通過手工進行雕刻,則難度較高。戰國時期極少出現米字紋飾的模具,但在漢代出土了與之極為相似的米字紋飾印模,大小與規制幾乎相同,米字紋飾采用陰刻,印成的紋樣為凹陷的陰線。周仁、張福康和鄭永圃在《我國黃河流域新時期石器和殷周時代制陶工藝的科學總結》一文中使用模具對陶器表面印紋進行了再現實驗,得出的結論是:若工人技術熟練,并采取適當的措施,各個紋飾單元和四周的單元可以進行較為精確的連接。空心磚模印工藝應用于泥質灰陶,極大程度地提高了紋樣的精確度和生產效率,保持了設計的精細和美觀的同時,為復雜的紋飾能夠在較短的時間內大量生產奠定了基礎。
三、米字紋空心磚的圖像學研究
米字紋空心磚雖然在趙王城遺址中廣泛出現,但其分布范圍超出了趙王城的地域限制,在同時期的楚國遺址湖北江陵紀南城,秦漢時期的咸陽城遺址都出現了極其相似的米格紋紋飾。這說明米字格紋飾擁有普適性的意義。細致觀察米字紋飾單元,可以發現16個小矩形含有橫豎等長的十字紋。而這種“十”字紋飾,最早可以追溯至夏朝,上海博物館青銅館展出的一件夏代晚期的青銅大鉞上鑲嵌有環狀綠松石十字紋飾(圖2),且刃部平口無鋒,不具備實戰功能,大概率為祭禮所用。禮器上鑲嵌的十字紋飾,在史前是象征太陽的符號,具有太陽崇拜的含義,考古學家德爾維拉指出“這種十字在開始時只表示太陽照射的四個主要的方位。后來變成了發光體的符號”。古代先民的生活和生產活動完全依賴于太陽的光照,太陽是他們耕作、狩獵和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光源和熱源,因此崇日習俗流傳了下來。在漢代的《禮記·郊特牲》中,提到“天之諸神,唯日為尊。故此祭者,日為諸神之主,故云主日也。”意思為在天空中所有的神靈中,太陽是最尊貴的;還提到“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意思為在郊祀的儀式中,天子祭祀天地,以太陽為最主要的祭祀對象。另外,在南北朝時期的四川珙縣麻塘壩(圖3、圖4)巖畫遺跡中,也能夠觀察到與太陽崇拜相關的相似圖案。可見崇拜太陽是遠古時期先民的重要傳統,這種崇日的傳統一直延續至戰國時期之后,且被納入了統治者的禮儀中。米字紋飾則是十字紋的擴展,它由多個十字紋巧妙交織在一起,是對太陽崇拜意象的強調,對自然力量的尊崇。
此外,米字格紋也表達了古人對天文歷法的重視,是“崇日”意蘊的延續。《周易》中強調了卦象與日月星辰存在緊密的聯系,在《周易與日月崇拜》一書中,作者提出《易經》的卦爻象起源于古老的山頭歷,八封(六爻)的起源與古人觀測日月(星體)運動規律有關。戰國時期的觀念中,圜天有多層,各層間有繩索相連,繞天極而轉,投射出了“天網”的觀念。而《淮南子·天文訓》記載:“子午、卯酉為二繩。丑寅、辰巳、未申、戌亥為四鉤。”意為子午和卯酉四個星辰組成兩條互相垂直的線。丑寅、辰巳、未申、戌亥分別組成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四角,稱為四鉤。這些古代文獻暗示了米字紋飾的形成過程,通過繪制和連接描述中的元素,我們可以發現它們構成了“米”字的圖案。可以推測,米字紋飾構成的網格狀紋樣是“天網”概念的圖像形態,它們象征著日月星辰的連接和宇宙的秩序,實際上反映了古人對宇宙結構的理解和崇拜。另外,據《上古中國紋飾》記載,湖北江陵紀南城出土戰國雙龍戲珠空心磚,其紋飾結構為:S形雙龍紋與米字紋相間(圖5)。龍紋為S形寓意陰陽,每個米字紋即四個等腰直角三角形兩兩對角構成,四個等腰直角三角形兩兩對角也是兩個陰陽交錯圖形垂直相交,寓意陰陽交錯,與立竿測影有關,寓意為《周易》中的六十四卦。故雙龍紋飾與米字紋飾組合紋飾的寓意即“太極八卦六十四卦”,是崇日傳統和天文歷法的延伸,也象征著天地陰陽平衡。
綜合來看,米字紋是趙國君對太陽的尊崇以及對天文歷法極度重視的體現,將其制成踏步等御用建筑構件,不僅代表著對太陽的崇拜,還是崇日傳統的文化更迭與延伸,更是對天文歷法陰陽平衡的深刻理解。
四、結論
米字紋空心磚作為趙王城遺址中發現的建筑構件,在物質層面上體現了古代趙國的建筑工藝水平,展現了趙國先民精湛的制陶工藝,憑借泥質灰陶與模印技術保證了紋飾圖案的清晰均勻,通過空心工藝保證了燒成效率。在精神層面上深刻反映了趙國國君對于太陽的崇敬以及對天文歷法與陰陽平衡的高度重視。米字紋空心磚不僅構筑了建筑,而且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承載了深遠的象征意義,其紋飾的內涵表達與中國古代紋飾數千年的傳統一脈相承,成為中國傳統紋飾的重要組成部分。
黃悅、裴碩系東華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
趙強系東華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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