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陶藝以其獨特的藝術語言和表現形式,不斷探索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藝術與工藝的邊界。從材料和技術的創新來看,當代陶藝家不再滿足于傳統的陶土和瓷土,更多地探索各種非傳統材料的可能性,如合成材料、再生材料甚至是生物材料,新材料的使用大大拓寬了陶藝的表現范圍。隨著現代科技的應用,3D打印技術、數碼造型技術等,也為陶藝創作提供了新的手段,使得作品更具有創新性和未來感。材料在陶藝中的角色遠遠超出其物質屬性,它是創作的基礎,也承載著深刻的文化、哲學意義,影響著藝術表達和觀念的形成。
1.陶土:形態與變化的隱喻
(1)變化與恒常
陶土的塑形和變化過程體現了變化與恒常之間的張力。在藝術家的手中,柔軟的泥土可以被塑造成任何形狀,展現了無限的可能性和變化的能力。然而,一旦經過高溫燒制,這種形態便成為恒定的,不再改變。這種從變化到恒定的轉變,反映了存在哲學中關于“變”與“不變”的根本問題(圖1)。同時尼采的“永恒回歸”概念在這里得到了體現,即創造與毀滅的循環不僅是藝術創作的一部分,也是整個宇宙運行的基本原則。藝術家通過不斷地嘗試、失敗和重新創造,展現了生命力和創造力的永恒循環。
(2)轉化與升華
陶土在燒制過程中的物理和化學變化,不僅是一種物質上的轉化,也象征著思想、感情和創意的升華。高溫將泥土變硬,固定了形態,這個轉變過程類似于藝術家將流動的思維和暫時的靈感轉化為持久的藝術作品。這種轉化不僅體現了藝術家對材料和技藝的掌握,也反映了藝術家通過創作實現自我超越和精神升華的努力。陶土的形態與變化不僅僅是物理的過程,而且包含了豐富的哲學隱喻和深刻的思考。這些隱喻和探討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理解陶藝,乃至更廣泛的藝術和生活現象的深層次視角。
2.燒制過程:生命循環的象征
陶藝作品在燒制過程中經歷的熱能轉換和物質重組,與生命循環中的生長、衰老和重生過程相似。每次燒制都是一個獨特的事件,無法復制,正如每個生命體驗的獨特性。這種不可逆轉的變化過程象征著時間的流逝、生命的脆弱性和不可預測性,以及自然界中恒常的變化和更新。在陶藝燒制中,創造與毀滅并行存在。燒制過程中的高溫不僅固化了泥土,使之成型,也可能導致作品開裂或變形(圖2)。這種雙重性反映了創造和毀滅在自然界和人類經驗中的不可分割性,呼應了諸如濕婆(印度教中的創造與毀滅之神)這樣的宗教和神話象征,以及在哲學上關于混沌與秩序、有限與無限之間的辯證關系。創造和毀滅是宇宙循環和生命律動的基本組成部分。在陶藝燒制的過程中,這種觀念得到了具象化的表達,使得藝術創作超越了物質層面,觸及了更深層的宇宙和生命的本質。
(1)創造與毀滅的并存
在陶藝的燒制過程中,高溫既是塑造陶器的必要條件,也可能成為導致作品損毀的因素。這種現象體現了一種矛盾統一的關系,即創造和毀滅不是相互排斥的對立面,而是相互依存的過程。這反映了自然界和人類經驗中廣泛存在的一個現象:新生往往伴隨著舊事物的消亡,正如焚盡之森可能帶來生態的更新一樣。
(2)混沌與秩序的辯證關系
燒制過程中的創造與毀滅也可以被看作是混沌與秩序之間的辯證關系的一種體現。在哲學中,混沌通常被視為無序和不確定性的狀態,而秩序則是有規律和可預測的結構。陶藝燒制中的高溫環境既可能引導泥土向著更加有序的形態(成型的陶器)轉變,也可能使之回歸到更加混沌的狀態(開裂或變形的作品)。這一過程展現了從混沌到秩序,再從秩序到混沌的循環,體現了宇宙中廣泛存在的動態平衡和變化律動。
3.材料在陶藝中的角色
(1)作為物
泥土有不同的文化屬性和區域象征性,反映了特定的文化背景。藝術家往往根據自己的文化身份和傳統,選擇和利用特定的材料,創作出具有地域特色和文化意義的作品。這種材料選擇與利用的過程實際上是一種深刻的文化對話和自我探索。例如,龍泉青瓷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瓷器的一個重要流派,不僅僅是因為它獨特的青色釉面和精致的工藝,更重要的是它所承載的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和哲學思考。這種淡雅、清新的美學追求反映了當時社會對于品德、清高的重視,也與當地豐富的青瓷土資源相得益彰,共同塑造了龍泉青瓷獨特的藝術風貌。
在選擇材料時,藝術家不僅要考慮到材料本身的物理特性,如其可塑性、燒制溫度等,更要深入理解這些材料背后的文化內涵和歷史寓意。例如德化白瓷,其純凈的白色不僅僅展現了瓷器本身的美感,更是體現了禪宗文化中對于\"清凈本性\"的追求。藝術家通過對這些材料的深刻理解和巧妙運用,不僅賦予了作品以獨特的地域特色,更將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哲學思想融入作品之中,使之成為跨越時空的文化傳達者。
因此,陶藝作品的創作不僅是一種物質上的塑形,更是藝術家與其所處文化環境之間互動的結果,是一種通過物質表達非物質文化價值和哲學思想的藝術實踐。通過對新材料的深入探索和創新運用,藝術家能夠以陶瓷作品為媒介,傳遞出更加豐富多元的文化信息和審美價值(圖3)。
(2)作為載體
在蘇格拉底的哲學中,真實被視為不變的理念,而感官世界中的物質和形式都是這些理念的不完美復制。因此,從蘇格拉底的視角看,陶藝中的泥土和釉料不僅僅是創作的物理材料,它們同時代表了藝術家試圖在有限的物質世界中實現無限的美學和哲學理念。每一次觸摸、塑形和燒制,都是藝術家與材料對話的過程,旨在將抽象的理念轉化為具體的藝術形式。這種將抽象理念具象化的過程,本質上體現了藝術家對于存在本質的探索以及對美的不懈追求。在泥土和釉料的選擇、處理,以及最終的燒制過程中,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意義和哲學思考。藝術家通過對材料的深入了解和巧妙操控,不僅展現了材料本身的美學特性,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一過程,藝術家試圖傳達更為深遠的思想和情感。例如,在塑形階段,藝術家的每一次觸摸、每一次壓制,都可以看作是對材料的一次對話,是一種力量和響應的互動,這不僅是一種物理上的形成過程,也是藝術家內在情感和理念的外化。藝術家的個人經歷、情感狀態、哲學觀念都在這一過程中得以體現,使得每一件作品都獨一無二,都帶有創作者獨特的印記。
4.當代陶藝實踐中的材料創新
(1)傳統材料的非傳統應用
金繕這一工藝往往以襯托者的身份出現在中國傳統陶藝中,且幫助器物“完璧歸趙”,這一作用深刻植入在人的印象里。但這一形式被韓國藝術家Yee Sookyung打破并帶來富有陌生感的作品。她的《Translated Vase》(轉化的花瓶)完美地體現了“當代陶藝的材料隱喻”這一主題,將傳統陶瓷的碎片材料重新組合,在形式和材質上都打破了傳統的限制,創造出全新的藝術形態。破碎的陶瓷碎片是對破碎與完整、廢棄與重生的探討,這種物質的再利用不僅體現了一種對傳統的尊重和對器物的再評價,也隱喻了個人和集體經歷中的傷痕與愈合。作品中的金繕不僅是現實層面上的連接材料,也象征著中國傳統陶瓷文化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下的相遇和融合。藝術家通過這種“翻譯”過程,探討了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身份和交流問題。通過將傳統陶瓷技藝與現代藝術概念結合,展示了當代陶藝多元化發展的可能性,為傳統材料在當代藝術中的應用提供了新視角。
(2)非傳統材料的融合與探索
陶瓷材料的創新拓寬著當代陶藝的邊界,從而改變著陶瓷的固有屬性。陶瓷具有“永恒”的存在象征,而陶藝家陸斌對陶瓷材料進行創新改變了這一象征。陸斌創作的《大悲咒》(圖4)在原有的材料添加了特殊物質,作品遇水后加速了燒制完成后崩裂的速度,結合了時間性將“成住壞滅”的佛學觀點一并呈現。作品雖然以靜態形式存在,但通過材料的可變性和時間的流動性以及結構的變化性展現出一種動態的過程,象征著時間的流逝與變遷。這種靜態與動態的結合,能讓讀者在靜觀之中感受到時間的流動。
《大悲咒》的創作不僅挑戰了陶瓷作為一種“永恒”材料的傳統觀念,也重新定義了觀者與作品之間的互動關系。他的這種創新做法,使陶瓷藝術不再僅僅是觀賞的對象,而變成了一種體驗時間流動和物質變化的媒介。作品的崩裂不是終結,而是一個新的開始,它讓每一個觀看的瞬間都成為作品不可復制的一部分。同時,陸斌的這種方法還引發了人們對于陶瓷藝術保存與持久性的新思考。傳統上,陶瓷藝術作為文化遺產的一部分,被期望能夠經受時間的考驗,保持不變。然而,《大悲咒》的可變性挑戰了這一觀念,提出了一個問題:藝術的價值是否僅僅存在于其物理形態的永恒性中?或者,藝術的真正價值是不是應該更多地體現在其能夠激發的思考和感受中?
結語
在“當代陶藝的材料隱喻”這一探索中,陶瓷材料不僅見證了技術的進步與藝術的演變,更深地,它們成為藝術家們探討文化、社會及哲學議題的重要媒介。陶土的可塑與固化、燒制過程的不確定性,以及釉色的豐富變化,不僅是藝術表達的物質基礎,更是情感、思想和文化價值的隱喻。當代陶藝家通過對這些材料屬性的深刻洞察和創意應用,折射出對生命本質的感悟、對社會變遷的反思,以及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索。
本文為天津市教委科研項目《中國黑陶藝術現狀研究——以德州黑陶為例》成果,項目編號:2019SK098)
劉穎睿系天津美術學院教授,連鑫系該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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