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手文化”的紫砂刻繪現象

在紫砂發展史上，文人參與是紫砂刻繪迅速發展的關鍵。清中期，陳曼生與楊彭年合作的“曼生壺”，開創了文人書畫與工匠鐫刻分工合作的模式，使詩書畫印等多種傳統藝術符號匯聚一體，將紫砂藝術創作推向了一個高峰并沿承至今。但刻繪分離顯然制約著紫砂藝術的不斷提升，畢竟鐫刻工匠能最大程度體現書畫氣韻生動者寥寥無幾。

2014年我來到杭州，受邀在中國美院一墻之隔的恒廬美術館，成立了“還手文化”的前身——恒廬紫砂藝術館，旨在推廣宜興傳統紫砂藝術。在接觸和吸收中國美院的多元藝術資源的過程中，我發現一些藝術家對于紫砂這種傳統材料饒有興趣。2015年我開始在館內備些紫砂坯，隨時承接藝術家的創作靈感。然而，藝術家們發現，按書畫與鐫刻分開的傳統方式創作，紫砂上時常有“刻不達意”的問題。因此，我鼓勵藝術家們自己直接上手鐫刻，刻好后及時打包帶回宜興燒制，再將成品帶回杭州與藝術家共同看效果。盡管刻砂對藝術家而言是一個陌生的領域，面臨器型協調、工具適應、題材選擇、材質熟悉等挑戰，過程雖耗時耗力但也有諸多意外之喜。到2017年，隨著藝術家們逐漸熟悉紫砂媒介并有意識挑選合適的工具刻繪，創作成果也開始顯現。同年，我們在恒廬美術館舉辦了首個藝術家刻繪紫砂展覽——“心生·一季”。2018年我們成立了還手文化，繼續在創作實踐中探索學術深度。還手文化的名字源自歌曲《山丘》：“不自量力的還手”，表達了70后的我對紫砂刻繪藝術的堅定追求?！霸竭^山丘，縱然無人等候”，也可以創作出傳世的作品。音樂如此，還手文化也如此。藝術家們親切地稱我為“推手”。

至今，還手文化匯聚了眾多來自不同學科的藝術家。他們中既有專注于中國畫、書法等傳統藝術的創作者，也有從事陶藝、油畫、版畫、雕塑和設計等領域的藝術家，皆在紫砂材料上進行親自刻繪創作。著名藝術家劉正教授作為還手藝術家刻砂群體的學術領軍人物，首先提出了藝術家親自刻砂的重要性：“四百多年來，紫砂刻繪多由文人或工匠先用毛筆題銘，后由刻砂藝人再按筆墨形態摹刻。這種方式雖能忠實再現墨稿效果，但刀刻表現力受到限制。我認為現今藝術家親自刻砂是一件大事，正如篆刻家親手刻印一樣天經地義?！眲⒄淌谧鳛樘沾伤囆g專家，發掘新的藝術表現領域，七年來創作了數百件獨具個人風格的紫砂刻繪作品。此外，劉正教授的作品亦激發了其他刻砂藝術家的創作熱情，他們常聚在一起創作、交流與實驗，互相啟發，大大拓寬了書法、繪畫等藝術形式的刻繪語言。例如，張捷教授在一次創作中落款“擬劉氏刀法”，正是與劉正教授共同創作時受到的啟發。

張捷教授早在二十多年前便開始接觸紫砂，最初僅是在紫砂上畫稿，交由宜興匠人鐫刻。然而，畫與刻的分離，往往有遺憾。2016年，在我鼓勵下，他開始親自使用刻刀，將傳統文人畫的意蘊與紫砂相結合，借助紫砂的質感與刀法的節奏，在有限的空間中刻畫出極致的意境。他的作品展現出與繪畫筆觸、墨韻不同的藝術效果，形式與內容上高度統一，極富傳統文人畫的精神內涵。張捷教授認為：“單刀直入、隨機應變的創作手法，更能自出己意，力求應形立意，自由揮刀。我個人介入刻砂創作時，感覺有時甚至比國畫創作更為暢快?！睆埥萁淌谠谧仙吧险鎸嵉乇磉_了自己的山水精神，迄今創作出數十件刻繪佳作，我認為是藝術家在寫意刻繪領域的一座高峰。

當然，藝術家在刻砂創作上找到的興趣點不只是即興揮刀，當代書法家魯大東老師更注重紫砂材料的質感和空間感，他在創作中大量運用圖像性文字，正如紙張出現之前，青銅器、玉器、陶器上文字與圖像的結合，他認為紫砂刻繪也應如此。魯大東刻繪時不僅考慮文字信息的傳遞，還通過雕與塑的手法升維了紫砂刻繪的文字形態表現，使圖像文字與紫砂器在三維空間中融為一體，讓觀者在領會圖像文字魅力的同時，感受到紫砂器的深邃與層次。作為美院書法專業首位在還手紫砂刻繪的實踐者，魯大東老師創作了眾多題材新奇、形式古雅且技法多樣的精彩案例，延展了傳統刻繪的創作邊界，顛覆了年輕藝術家對紫砂文字刻繪的刻板印象，吸引更多年輕創作者參與這一傳統媒材上的藝術探索。

還手文化多年來為藝術家們刻砂提供了諸多方便，中國美院濃厚的藝術氛圍和豐富的資源為這一領域的多元審美發展創造了新的契機，刻的語言被極大豐富，催生了多種創作形式。還手文化始終倡導藝術家親自刻繪并通過多種方式持續進行研究與推廣，努力構建紫砂刻繪的學術平臺。繼“新·一季”“壺上清風”“刻意”等群展后，探索了刻砂藝術語言的獨立性，呈現了“花間錯”“點石成金”“拋光”“即心是佛”等藝術家個展。經過大量實踐經驗，策劃了“藝術·紫砂·支點”“砂·雕——藝術的大砂器”等學術沙龍和論壇，以推動紫砂刻繪的研究與創作的發展。此外，在中國美院申報相關課題項目，通過學生創作工作坊、導師講座和課題展覽等形式進行研究和推廣。在2023年，還手文化在中國畫與書法藝術學院、專業基礎教學部等分院開展了多場《含砂設影：紫砂媒材的實驗性刻繪》系列講座和工作坊，旨在激發學生在紫砂刻繪方面的新嘗試。同年5月24日，還手文化在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南苑展廳舉辦《高歌是紫砂——中國美術學院首屆刻砂研究課題展》，并召開展覽研討會，重點展示了40多件作品，展現了中國美術學院眾多學科導師與學生在紫砂刻繪實踐的優秀成果。

還手文化與學院藝術家攜手合作，多年來共同倡導藝術家親自刻繪紫砂的創作模式，參與者的規模和專業的多元逐步擴大。不同領域的藝術家為紫砂刻繪帶來多樣的創作理念和技藝碰撞，自2015年至今，參與的教授、學者、博士和碩士等達到近兩百人，包括中國畫家、書法家、雕塑家、陶藝家、油畫家、版畫家、設計師及文人學者，形成一個多學科交融的創作平臺。這種規模化的高校藝術家與機構之間緊密合作是目前僅見，成為“還手文化”紫砂刻繪現象，展現了獨特的藝術實踐和學術探索。還手文化以藝術家親自刻繪為切口，探索和激發紫砂這一傳統文化的內生動力，使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內核、精神、技法穿上時代的“新衣”。以下是還手藝術家的一些刻砂心得：

劉正（陶瓷藝術家、中國美術學院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會陶藝委員會副主任）：刻砂是一項值得重視和研究的藝術。還手文化推動的刻砂項目在陶瓷史上有重要地位，在形成了規模效應的同時帶來了豐富的刻砂語言和樣式。這種合作在刻砂史和陶瓷史上都前所未有。

張捷（中國畫家、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畫藝委會副主任）：紫砂刻繪的核心精神應扎根于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提倡“以刀代筆”，打破束縛，刀由心使、心隨物移的感覺，能在放縱中實現精神本體的解放與釋懷。

魯大東（書法篆刻藝術家、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學院書法傳播與教育系主任、中國美術學院現代書法研究中心副主任）：對刻劃型文字、鑄造型文字等非書寫技術進行總結，并且對裝飾文字與圖像型文字進行了大量實踐，力圖在紫砂這個媒材上展現出空間交錯、線形構成的新表現形式。

張銓（中國畫家、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花鳥系主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紫砂刻繪就是用特定阻力的刀法在紫砂上創造出多樣質感與趣味。無論是繪畫還是刻繪，花鳥題材如今的豐富程度都遠超古人，因此我們在今天的藝術表達應比前人更廣、更深。

金心明（中國畫家、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紫砂器的質感和造型為生活體驗和審美的別樣呈現，將其形與線轉化為中國式的筆跡，以高度提煉的線條變化達到描述物象的目的。充盈體悟隨性的自由和準確，任天機造物，是心靈交流。

劉勝（中國畫家、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在刻砂創作中，需保持一種即興的狀態，即興中又需考慮內容與形式的結合，理念與器物的契合，畫面首尾呼應，充滿形式與構成感，延伸了作品的想象空間。

陳超歷（中國畫家、中國美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文化吸納、交融、升華的發展，這一點在紫砂刻繪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在刻砂上，可以利用淺浮雕技法展現體塊感，使作品既擁有雕塑的飽滿感與力量感，又散發著中國傳統石刻的古拙氣息。

黃文斌（書法篆刻藝術家、青島黃海學院繪畫學院副教授）：文字的發展并不是單純靠書寫呈現，而是還有如鑿刻、雕琢、澆鑄等各種工藝，包括印刷，都是中國文字呈現到世人眼前的一種方式。所以我不會太多的局限于只是毛筆書寫的狀態。這是我來還手刻砂創作的原因之一。

陳煒（設計師、浙江工業大學設計與建筑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建筑學會室內設計分會（IDASC）理事）：觀察紫砂器的外形時，感受到一種空間體驗。在紫砂上刀刻所留下的痕跡，仿佛構建了獨特的精神場所。我常用瑞獅鬃紋元素刻繪，它源自傳統建筑的斜撐，盡管其力學功能已失，但在紫砂器上的刻繪喚醒了其文化意義并得以延續。

董兆麟（跨媒體藝術家、中國美術學院跨媒體藝術學院碩士）：紫砂，對于山水題材的創作來說，刻繪中的刀劈斧鑿已經自帶了山石效果，在紫砂刻繪中表達“水”是我創作的核心。同時，紫砂作為可使用的器具，創作的“水”也是盛水的部分，最終呈現的紫砂作品也就成了一個“多方合作”的作品。

周鑫（雕塑藝術家、中國美術學院公共雕塑專業碩士）：以日記的形式進行紫砂刻繪，捕捉瞬時的個體觀察，將個人意志融入公共空間。以紫砂作品為媒介所形成的場域，不僅承載個人意志，更可體現個人與集體經驗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