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價值”的風險與“有價值”的代價

旅游學界一直面臨著理論與實踐關系的問題：學術期刊所發表的理論成果，于實踐到底有多大價值？

實際上，這樣的問題不獨旅游學界會有，整個社會科學界也會有，甚至連自然科學界也同樣會有。也許，這就是整個知識界的一個終極之問。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必然觸及知識論的核心問題。歷史地看，此類問題在科學哲學領域乃至整個知識疆域，始終是一個常議常新、難有確切答案的問題，由此也形成了哲學認識論以及科學哲學領域的不同派別。

參考奧古斯特·孔德的知識分類框架，人類的研究大致有3種路徑，進而形成3類知識：實證的路徑生產科學知識，思辨的路徑提供哲學或形而上學知識，信仰的路徑形成倫理或宗教知識。不管是哪類知識，其終極目標只有一個——為實踐服務。用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的話說，“它們可供消費?！庇袝r，這種實踐是個人性的，但更多的時候是社會性的。個人實踐會對知識的價值產生極易受個人好惡影響的個體評價，相反，社會實踐則會對知識產生帶有明顯公共取向的社會評價。因此，在社會面探討知識究竟是不是力量，就要看社會實踐如何評價它。那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也大體是在社會面的語境中討論知識的價值問題。

然而，從社會評價的角度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很可能是有陷阱的。這個陷阱來自其所采取的知識的應用立場，而這一立場與知識的生產立場并非總是協調互洽的。知識應用是實踐者的事情，而知識生產是理論工作者的事情。兩者之間的張力無法也不應該刻意去消除，因為兩者所扮演的角色及其使命始終有差別。然而，現實的挑戰是，我們每每會由于兩種角色可能集于一身而漠視了它們的使命差異，進而對知識生產和知識應用的關系產生誤解。

回到前文所說的知識的3種類型，可以肯定，在很長一段時期——在整個科學霸權逐漸形成的過程中，通過實證手段而獲得的科學知識是最主要的知識類型，以致于有時會將“科學發展觀”作為全社會的主導發展理念。在這種情況下，科學知識的生產原則在邏輯上也應被當作知識生產的主導原則來對待，那就是科學哲學界盡人皆知的價值中立（value-free，本文標題改用“無價值”來做通俗的表達）和可重復性原則。價值中立原則的提出，標志著科學或實證研究的過程乃至結果要徹底摒除研究者個人價值觀的載入，換言之，科學研究是嚴格的“無價值”的研究，其目標是辨真偽而避免論對錯。然而，在日常生活實踐或社會實踐中，當人們從應用知識的視角面對科學知識時，對錯問題卻會成為人們評價知識效用的首要標準，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很可能對依據價值中立原則而生產的知識持有“理論脫離實踐”“象牙塔里的學問”之類的質疑態度。此類評價其實不獨針對科學知識，同時還關涉哲學或形而上學知識——只要此類知識的生產也達到了客觀的“無價值”境界的話。當然，對倫理或宗教知識而言，不存在遭遇此種評價的風險，因為此類知識本身即屬于價值載入（value-loaded）或本文特指的“有價值”的知識。

所以，“無價值”的科學或哲學的知識生產，本來就是有風險的。對此種風險的表現，這里僅略舉幾個方面。

首先，“無價值”的理論知識生產，其風險在于潛在的可證偽性。這一點，在著名的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那里得到了系統而有說服力的論證。這里拋開卡爾·波普爾的證偽理論不談，僅從歷史上理論知識本身所遭遇的命運來看，就會發現，被證偽是常有的事情。比如中國人最早持有的盤古開天辟地的認知，其后就代之以天圓地方的理念。再后來，又被地心說所取代，而哥白尼又摧毀了地心說。牛頓的引力理論將哥白尼的日心說打入冷宮之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又對牛頓力學提出了挑戰。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前邊的理論范式都沒有逃脫被證偽的命運，這便是卡爾·波普爾提出“一切理論都是可以并終將被證偽”這一命題的底氣所在。

其次，“無價值”的理論知識的生產，通常離不開分析與綜合兩種基本工具，而這種知識生產路徑上的二分法，不可避免地導引出林林總總、相互分裂的思想流派，造成主義盛行、門派林立、百家爭鳴、莫衷一是甚至雞對鴨講的學術局面，從而帶給人們認知世界的“見樹不見林”的風險，自然也會面臨著“整體主義”的挑戰。如果用胡塞爾的現象學觀點評價，“科學危機”中的學術界已經很難“回到實事本身”去“直觀本質”了，由此也催生出如杜威的實用主義、安·蘭德的所謂客觀主義的認識論。而其實，胡塞爾、杜威、蘭德的那些觀點之精要，在比他們早兩千多年的老子、莊子那里，早已經通過“道”與“常道”的知識論二分法以及“無為而無不為”的倫理觀或實踐哲學鮮明地指出過了。

再有，“無價值”的理論知識的生產，其最大的風險來自應用實踐的挑戰，這在社會科學界又顯得尤為突出。人們都知道，“無價值”的理論知識無非是一種概括（generalization）或抽象，有的理論還來自實驗室的實驗，它們不僅有嚴格的假設條件限制，還存在著實驗過程中的成熟性或新穎性（這兩個問題都屬于實驗效應，即實驗自身引起的實驗結果的變化）問題。一些為科學主義者所普遍崇尚的數量方法，當其理論結論被應用于現實的社會情境之際，更面臨復雜性、預測效應（包括預測的促發效應和抑制效應）以及測不準原理的挑戰。這樣，人們在應用語境中對“無價值”的理論知識的評價，就更容易產生質疑的態度了。

那么，我們于是就要選擇“有價值”的知識生產（各種對策類知識即屬此類）作為主要的甚至唯一的知識生產路徑嗎？答案是否定的。要知道，但凡“有價值”或價值載入的知識生產，是直接與對錯、好壞、善惡等價值范疇相關聯的，它只有在個案的場合加以應用，才可能保證它的效度。相反，如果把這種個案式的“有價值”知識作為一般性對策加以應用，其效度立刻會面臨挑戰，因為用一個并不周延的個案式知識去應對充滿不確定性的流動世界，必然會由于知識的過度概化應用而導致實踐層面陷入一刀切的知識應用困境。

此外，但凡“有價值”的知識生產，都存在知識提供者自身的立場和知識視野的個人局限，由此就會引發艾爾·巴比所謂的知識應用上的區位謬誤問題。對此，兩千多年前的老子早有警覺。他明確主張，在知識應用上要“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也就是說，修道于己身的人，可以獲得對自我的充分認識，達到自知、自明的境界，這樣，就可以把相關的認識應用于自己的修身實踐；修道于邦國的人，可以獲得對邦國的充分認識，這樣，就可以把相關的認識應用于治國理政實踐。其余可以類推。然而，在現實的知識應用中，大量存在著以己見議國是、以君位臨家事的區位謬誤現象。這樣的知識應用一定是有代價的，有的代價還相當高昂。對此我們不僅要有所認識，還應該有所警惕。

以上所一般性地討論的問題，在旅游學術界也是存在的。旅游作為一種高度復雜的現象，其知識生產和應用不僅同樣存在著“無價值”的理論與“有價值”的實踐之間的張力，而且還要面臨多學科知識整合的挑戰。就目前的發展階段而言，一種值得警惕的觀點是“旅游是一個應用性的學科”，因為這種觀點的風險在于，在旅游的“無價值”知識生產尚未得到充分發展的當下便大談旅游學科的應用屬性，并普遍地埋頭于提供“有價值”的對策性知識，這不啻于將這個知識領域定格為一個沒有獨特的學理性知識支撐的技術或工程部門。果真如此的話，這個學科被其他學科所取代，恐怕僅僅是時間問題了。

所以，現實的解決方案可能是，在知識生產方面，承認旅游學也是一門理論學科，必須借助“無價值”的理論或普遍規律以解釋和預測相關現象。在這個意義上，旅游學也是一個經驗學科，可以得到經驗的支持，它所解釋和預測的事件是可觀察的事件，因此是可以用科學實證的方法建構其“無價值”理論的。盡管這種“無價值”知識存在風險，但由于其立足點在于尋求知識的概括或一般化，在于生產常識、揭示常理，因此，其風險往往可控。至于知識應用，則須警惕“有價值”知識的固有局限，并警惕其可能產生的后果?？梢哉f，“無價值”的知識生產總是有風險的，但這是科學的宿命，也是理論工作者的使命；而“有價值”的知識應用是有立場局限的，因此也可能是有代價的，需要實踐工作者有所警惕。有了這樣的雙重自覺，理論知識才能獲得對實踐的指導價值，而實踐也會以更為開放的態度擁抱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