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旅游是屏幕世界與旅游世界的結合,是影視產業與旅游業深度融合的產物,既延長了影視產業的價值鏈,又提升了旅游業的內涵品質。電視綜藝、網絡綜藝、影視劇、網絡劇和動畫等影視節目的取景地成為近年來中國旅游者旅游行為選擇的主要目標之一,影視旅游將在“十五五”時期迎來更加快速的發展勢頭。影視作品通過對拍攝地的特定景點、自然環境和人文景觀的影像展示,將地方資源轉化為旅游者關注的目的地吸引物。影視旅游先后經歷了朝圣旅游、奇觀旅游和日常旅游等不同發展形態的變遷2。2024年,隨著《我的阿勒泰》《去有風的地方》等電視劇的熱播,新疆阿勒泰、云南大理等地的旅游業迎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這些影視作品所呈現的故事場景與地方敘事,不僅給當地帶來了激增的旅游者和可觀的收益,也提升了這些地區的品牌影響力和地方競爭力。
影視旅游是旅游者因受某部影視作品的吸引而前往該部作品的拍攝地進行旅游的行為。在影視旅游中,影視作品構建的旅游空間不再是一個物理存在的地理空間,而是一個包含感官、情感和精神體驗的場景空間。影視旅游帶給旅游者的體驗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觀光休閑和娛樂體驗,更是一種超越感官刺激與日常生活的場景體驗。觀眾通過影視作品所塑造的影像場景的吸引進入取景地現場,以旅游者的在場體驗超越遠程屏幕的虛擬體驗,使自己進入一個虛構與現實交織、想象與真實融合的復合空間,產生一種全新的體驗效應。這種體驗效應如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謂的異托邦(heterotopia)效應。影視旅游空間超越了單純的物理空間,承載豐富的文化內涵、情感體驗和象征價值。異托邦效應成為當地影視旅游的新體驗價值,這種體驗價值脫離了常規的旅游體驗,通過空間感知、情感體驗和認同賦魅,為旅游者創造出獨特而新奇的旅游體驗。
一、影視旅游的異托邦空間
福柯在1966年《詞與物:人類科學考古學》一書中使用了“異托邦”一詞,以區別于虛幻的、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的、面向未來的“烏托邦”(utopia)想象。他在1967年“他性空間”的一次演講中指出,異托邦是一個在現實生活中切實存在的場所,烏托邦是無法實現的;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空間的時代,這個空間就是異托邦空間;異托邦是一個異乎尋常的文化、制度或話語空間,是一種脫離常規秩序的具體空間,但又不是烏托邦式的非真實世界,也不是完全日常的現實世界,而是一個介于理想與現實、想象與真實之間的特殊空間,如墓地、醫院、監獄、花園、圖書館、博物館等1。異托邦不只是一個物理空間的延伸,更是一個知識/權力象征的文化空間。當今社會,影像與地方的關系越來越緊密。周星認為,任何影像都有其地域發生的印記,區域文化與影像表達包括了地理范疇的表達和空間意味的表達兩種形式2。影視旅游空間連接了現實世界與影像世界的藝術想象和現實生活,以影像敘事和場景營造的方式將旅游空間重構為一種異質空間。
福柯的異托邦具有多重特征:第一是廣泛性,“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一個不構成異托邦的文化”;第二是差異性,“社會的歷史中,這個社會能夠以一種迥然不同的方式使存在的和不斷存在的異托邦發揮作用”;第三是并置性,“異托邦有權力將幾個相互間不能并存的空間和場地并置為一個真實的地方”;第四是容納性,“異托邦同時間片段相結合,也就是說,為了完全對稱,異托邦為把何物稱為‘異托時’(heterochronies)開辟了道路”;第五是封閉且開放性,“異托邦總是必須有一個打開和關閉的系統, 這個系統既將異托邦隔離開來,又使異托邦變得可以進入其中”;第六是幻想而真實性,“異托邦有創造一個幻象空間的作用,這個幻象空間顯露出全部真實空間甚至是更加虛幻,顯露出所有在其中人類的生活被隔開的場所”3。影視旅游空間是影視作品對現實空間進行影像加工和象征挪用后形成的特殊空間,具備上述異托邦的諸多特征。影視旅游使得旅游空間擺脫傳統旅游地的觀光功能,成為一個充滿個體想象、情感體驗和身份認同的異質空間。電視劇《我的阿勒泰》通過對阿勒泰的生活日常和自然生態的真實呈現,通過影像敘事和音畫取景,將現實的阿勒泰地理空間重塑為一種兼具“理想主義的向往和對未知世界的憧憬”4的異托邦空間,使之成為旅游者情感投射和審美觀照的旅游目的地。
影視旅游的異托邦空間并非僅物理上的旅游景點,而是通過影像敘事構建起來的一個現實與虛擬相通的生活世界。這個生活世界是胡塞爾所謂的感知的、直覺的、完整的體驗世界。觀眾/旅游者通過影視觀看與旅游參與的雙重方式,創造出影視旅游的異托邦空間,讓現實與虛擬、理想與現實交織,帶給觀眾/旅游者一種超真實的想象滿足和情感慰藉。電影《哈利·波特》將魔幻般的霍格沃茨城堡打造成為一個影視旅游的異托邦空間,在這里,霍格沃茨不再是一個有形的建筑空間,而是一個充滿魔法和幻想的奇妙世界,成為一個理想化、真實性的異托邦空間。旅游者感受到的不是建筑景觀的實地參觀,而是一個具有強烈情感聯結與文化象征的深度體驗。這種異托邦的影視旅游空間,增強了旅游者的身體感知、情感體驗和文化想象。
二、影視旅游的異托邦體驗
影視旅游的異托邦體驗不僅是對一個旅游空間的地方知覺,更是一個虛擬與現實的混合體驗。影視旅游空間通過對影視作品特定場景、人物情感或影像符號的在地呈現,為旅游者提供了一種超越現實的情感體驗。影視旅游者不只在參觀某個具體的旅游景點,而是通過與這些旅游景點有關的影像人物、故事情節和生活追求,讓自身進入一個理想化的現實世界。這種理想化的現實世界讓旅游者打破了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生活困境、工作焦慮和情感危機的種種束縛,找到一種理想、情感或夢想的現實寄托。這種想象的真實體驗,是理想主義的,又是現實主義的;是無限美好的,又是具體可感的。
影視作品賦予了地方景觀以某種特定的文化意義和精神符號,讓旅游者在旅行游歷中實現旅游空間的意義再造。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把地理意義上的大理塑造成為“超越旅游目的地的理想生活地”,讓“有一種生活叫大理”成為數字時代的生活方式的理想象征,使大理成為一個旅游體驗的異托邦空間。電視劇在很多故事場景中重構了大理山水古鎮的文化象征和精神意象,使其傳遞著一種溫暖、寧靜、理想的生活方式。在影視旅游中,大理生活成為一個充滿情感慰藉的空間體驗。旅游者通過大理景點的在地參觀,進入電視劇的場景氛圍,使自我獲得深度的情感滿足與精神慰藉。
影視旅游建構起旅游者對常規生活的反思,展示出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彌補性體驗。影視旅游異托邦建構起一種不同于實存的物理空間和虛幻的烏托邦的某種特定的異在空間。影視作品對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進行了藝術化的屏幕想象,又通過旅游者在拍攝景點的現場體驗,滿足了人們對影像生活的想象期待與日常體驗。福柯認為,異托邦分割了空間,也將時間分割為“異托時”,然后在空間中對時間片段進行了拼接。影像旅游通過藝術化再現日常生活、在場性體驗影像生活而建構起一個復合的體驗空間。尚杰認為,“時間和空間的無限累積也是異托邦的表現之一,它能夠讓彼此不同的時空在同一場所出現,可以容納多種不同的時間或歷史片段。”12024年熱播電視劇《繁花》吸引了大量的旅游者漫步黃河路、和平飯店、復興公園等老上海的城市地標,感悟電視劇中展現出來的20世紀90年代老上海的市井風情和懷舊歲月。這種特殊的時間流動感和時空錯位的異托邦體驗,激發了旅游者對老上海的集體記憶和情感共鳴。
當然,影視作品的場景和故事被開發成旅游消費品,在給影視旅游目的地創造經濟價值的同時,也會使得在地文化有被過度商業開發的風險。此外,長時間置身于這種虛幻與真實、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影視旅游異托邦之中,也會給旅游者造成一定程度的身份迷失的認知困惑。影視旅游的異托邦效應反映了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互動機制,既為旅游業帶來了發展的新機遇,也給我們帶來許多值得反思的新議題。
福柯指出,異托邦是現實存在的另類空間,對異托邦的理解需要我們的想象力。影視旅游連接了屏幕感知和現實體驗,成為一種新興的旅游形態,在推動我國旅游業高質量發展中發揮著積極作用。2025年1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進一步培育新增長點繁榮文化和旅游消費的若干措施》,提出“‘跟著影視去旅行’文化旅游套餐”計劃。可見,影視旅游為培育和繁榮文化和旅游消費提供了有力支撐。影視旅游重塑了旅游空間的多元意涵,連接了觀眾/旅游者的屏幕想象和在場體驗,促進了旅游者與文化、情感、價值的深度連接。福柯的異托邦理論成為解釋影視旅游內生機制的觀察視角。通過更好地整合影視內容與旅游資源,推動文化與旅游消費的繁榮,影視旅游為旅游行業注入了新活力,也為旅游者提供了新體驗。“十五五”時期是我國旅游業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時期,也為旅游研究領域的模式創新提供了難得的探索機遇。
(作者系該院教授,文化產業研究院院長,北京市文聯簽約評論家;收稿日期:2025-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