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0年夏,日軍占領了長江沿岸的荊(州)沙(市)重鎮(zhèn),我的家鄉(xiāng)——“白魚如切玉,朱橘不論錢”的湖北江陵成了淪陷區(qū)。年過花甲的父親不愿做亡國奴,讓我從沙市退學隨他到湖北沔陽中學續(xù)讀。當時,沔陽還是國民黨128師的駐地,師長王勁哉,人稱“王老虎”。因他非國民黨嫡系,便率部盤踞于武漢和荊沙間的要道上,不斷擴充實力,以鐵腕治理。連我所在的沔陽中學,也成了他培養(yǎng)后備軍的準軍事學堂。學生一律住校,校園內(nèi)外刷滿了各種標語,如:“重良心、尚道德、明大義、知廉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等,在早操和吃飯前,還要振臂高呼:“聽我們師長的話,服從我們師長的命令!”但好景不長,1943年2月中旬,日寇出動5萬大軍,配合數(shù)十架飛機,向128師駐地大舉進攻,臨近的國軍不予援助,終因寡不敵眾,128師全軍覆沒,師長王勁哉也作了日軍的俘虜。
沔陽淪陷后,年過花甲在開館教私塾的父親,正處于進退維谷之時,意外地收到1937年春,年僅20歲即獨立出走赴武漢參加救亡活動,此后杳無音信的大姐——祝成龍(改名舒賽,時任中共鄂中根據(jù)地云夢縣公安局副局長)的一封密函,信中說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四軍5師已挺進襄南江陵、潛江湖區(qū),希望早年曾參加同盟會和武昌首義的父親立刻回鄉(xiāng),協(xié)助我軍作統(tǒng)戰(zhàn)工作。懷有抗日反蔣之心的父親,便馬不停蹄地帶著我們返回家鄉(xiāng),并即刻與中共襄南工委書記劉真等領導同志會晤。劉真也是祝成龍在荊州省立八中的校友。
父親是當?shù)亍靶梁ダ先恕保〞栽姇谏鐣麟A層中頗有影響。在黨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的感召下,他積極參與統(tǒng)戰(zhàn)工作,動員當?shù)亻_明人士與我軍合作,共同籌建有廣泛代表性的參議會。1943年3月上旬,我黨在抗日民主根據(jù)地所倡導的“三三制”地方政權——江陵縣行政委員會(后改縣抗日民主政府)建立了,曾率領潰敗的128師某團起義、后為我抗日自衛(wèi)團團長的倪輯五當選為主席,父親被選為副主席。這是襄南根據(jù)地第一個抗日民主政權,也是豫鄂邊區(qū)向長江南岸擴展的前沿陣地。
我軍在江陵、潛江湖區(qū)立足后,雖然這里曾是原賀龍紅二方面軍的洪湖老蘇區(qū),群眾基礎很好,如當年對紅軍一樣,視我軍為子弟兵,但周邊的敵偽勢力對我軍威脅甚大。在西部的重鎮(zhèn)沙市,駐有日軍鄂西防區(qū)的赤鹿師團和2000余人的沙市偽保安大隊,司令曾尚武;東部的潛江縣城,駐有日軍武漢防區(qū)的重兵和1000余人的“華中反共救國軍”,司令金亦吾。我區(qū)周圍的一些重要鎮(zhèn)子也駐有日偽軍,經(jīng)常出來騷擾和“掃蕩”根據(jù)地。群眾不得安寧,我黨政機關也經(jīng)常轉(zhuǎn)移。劉真同志對父親說,為改變這種腹背受敵的局面,為迅速鞏固和發(fā)展襄南根據(jù)地,我軍決定集中兵力,打擊堅決與我為敵的金亦吾部,而爭取沙市的曾尚武部保持中立。劉真已從舒賽處得知父親與曾尚武舊交甚篤,他便懇請父親親自出馬,完成這一重要的統(tǒng)戰(zhàn)任務。父親想到女兒的囑托,便義不容辭地接受了。
父親祝甘亭(字雄武)與曾尚武(字子暾)同鄉(xiāng),均為晚清秀才,后為報國而投筆從戎,他們分別考入保定陸軍部陸軍速成學堂(蔣介石、張群亦此期)和湖北省陸軍特別學堂。畢業(yè)后,他們共同參加了孫中山的同盟會和武昌首義,還共同攻克了荊州城,促使清軍棄城投降。曾尚武曾在孫中山的臨時總統(tǒng)府任參軍,離任時獲贈“天下為公”墨寶。因父親年長幾歲,又是學長,曾以兄長稱呼,每有疑難都請父親相助。1938年,曾母過世時,父親為他撰寫了一篇悼念母愛至深的《祭母文》。但自家鄉(xiāng)淪陷后,因曾尚武涉足于江湖,屈辱于日軍,父即與其疏遠了。如今,已是江陵行政委員會副主席的父親,要冒險前往敵區(qū)沙市游說舊友。組織上考慮到此行的危險性,事先派人將居住在敵區(qū)的母親、二姐、三弟和我,都轉(zhuǎn)移到安全的根據(jù)地。
3月底,身著便裝的父親獨自潛入沙市,來到曾府,經(jīng)通報后,很快就見到數(shù)年不見的曾家老小,受到熱烈歡迎。在私下交談時,他向老友亮明了身份與來意,初始曾尚武還有所猶豫,后經(jīng)父親審時度勢,以民族大義與個人前途,推心置腹地與曾徹夜促膝長談,終于促使舊友愿意改邪歸正,棄暗投明。父親又按預定計劃,陪同曾尚武秘密離開沙市,到附近觀音垱鎮(zhèn)湖區(qū)的黃屯寺,與我襄河軍分區(qū)楊司令員密會。曾尚武表示自己走錯了路,但以往只有反蔣的歷史,沒有反共的歷史,今后也決不與共產(chǎn)黨為敵。為表示誠意,他提出我軍可派一名代表偽裝成他的部下,住在沙市他的官邸,以便隨時交流和聯(lián)系。會談成功后,雙方又共同制定了秘密聯(lián)系的“元亨”密碼。隨后,父親平安返回根據(jù)地。
4月初,襄南工委書記劉真派出周方琳前往曾府做聯(lián)絡官。周方琳化名高仰山,在父親的陪同下一起前往沙市。父親建議沿途可先去“視察”臨近我區(qū)的觀音垱、岑河口這兩個日偽據(jù)點內(nèi)的保安大隊(曾部共4個大隊)。于是他們先乘船來到三湖的張家場,再換上我江陵縣三區(qū)負責人段振經(jīng)特意準備的專用木船和“船工”,從三湖先到我家(觀音垱附近的陟屺橋)留宿了一晚。第二天上岸步行。兩位便裝的一老一少,在途中還遇上了日本人,有驚無險。隨后,他們花兩天時間,先后潛入這兩個據(jù)點內(nèi)“視察”。

觀音垱的偽保安大隊長涂顯廷和岑河口的大隊長楊少卿,都是父親在家鄉(xiāng)看著長大的,稱呼父親為“祝老太爺”。父親對周方琳說:“我就是罵他們幾句,他們也不敢吭聲。”在兩個大隊部,父親介紹了周方琳是曾司令請來的客人。他們不敢怠慢,熱情地款待。交談中,父親勸告他們要改邪歸正,不要被老百姓在背后戳脊梁骨,又警告他們:“一定要堅決聽曾司令的話,與新四軍合作!”周方琳詢問了日軍據(jù)點內(nèi)的情況,交代了我軍的政策,又告誡他們:“不要主動到我區(qū)來騷擾;在日本人掃蕩我區(qū)之前要事先通報我軍?!眱扇吮硎尽耙宦烧辙k”。父親又提醒楊少卿:“你的部下只要一出岑河口,面對的就是新四軍,你要特別當心!”周方琳問楊:“為何不久前,你們岑河口大隊又在我江陵三區(qū)的交通要道上,新設了一個資福寺?lián)c?”楊無奈地說:“這是日本人的安排,他們想切斷貴軍的交通線,令我們派一個分隊協(xié)防,只能服從?。 敝芊搅站妫骸敖窈螅参曳饺藛T從岑河口通過資福寺封鎖線,你必須保證安全,一律放行!”楊不斷點頭說:“遵命!遵命!”父親和周方琳結束了“視察”。第4天,他們又登上自己的木船,拿著楊少卿開的前往沙市的通行證,順利通過資福寺河上的日偽軍哨卡,來到沙市民權路的曾家公館。
多年后,周方琳在其回憶錄《爭取曾尚武二三事》中,詳述了這件往事。其中與曾尚武初見時,他生動地寫道:
對我們的到來,曾尚武是早有準備的。他和大老婆、小老婆聽說祝老來了,都出來迎接,并都以“兄長”稱之,他家里的七八個衛(wèi)兵和幾個幫傭的丫頭,都來向“祝老太爺”問安。祝老對他們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好像很熟悉,親切地向他們打招呼。在一陣客套寒暄之后,尚武先生將我們引至他的客房內(nèi)。這時祝老才向曾尚武介紹:“這位就是新四軍的代表高仰山先生?!痹形溥B連點頭說:“盼望已久,歡迎歡迎!”……他首先聲明,絕對保證我的人身安全,還暗地指使一個上士班長名叫吳漢卿的親自專門執(zhí)行保衛(wèi)任務。當晚,我們和曾尚武三個人在客房里開始了正式的談話。曾喋喋不休地介紹他個人的歷史,什么“跟孫中山搞革命”“當過大官”“信仰三民主義”“民生主義跟共產(chǎn)主義差不多”“我沒有土地,不是地主,前些年打土豪沒有我的事”“蔣介石排斥我們這些元老派呀”等等,這些都是祝老早已知道的,他只得耐著性子閉目養(yǎng)神,而我聽得還很感興趣。他之所以講一生經(jīng)歷,無非是向我表明他是反蔣不反共的,顯示他這次同共產(chǎn)黨交往是有誠意的。祝老卻不想聽他擺資格,攔斷他的話頭,插言道:“你講的這些,我給共產(chǎn)黨方面講了多次了,高先生都知道。”……我指出:“單靠你個人的誠意是不行的,最要緊的是要做好幾個大隊長的工作?!彼s緊說:“我最不放心的是觀音垱的涂顯廷,我已警告他,如果不聽我的招呼,與新四軍發(fā)生了武裝沖突,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祝老也說:“還不知他與長湖的土匪是什么關系,為以防萬一,我到這里來之前,把家眷都送到共產(chǎn)黨那邊去了,我是拼了老命干的!”
當周方琳安全住入曾府,與曾尚武接上關系之后,父親完成了任務,于次日又從水路返回我區(qū)。

5月初,大姐舒賽從云夢調(diào)回家鄉(xiāng)任中共江陵縣公安局局長(我軍第一個女公安局長),因抗戰(zhàn)而多年分散的父母和四姐弟在襄南根據(jù)地中心的張金河鎮(zhèn)團圓了。興奮之余,大姐對父親說:“我們的領導都夸獎您了,說您去沙市冒了風險,立了大功!”父親微笑著回答:“什么大功,舉手之勞!”此后,父親又贊同大姐的意見,將我們?nèi)愕芊謩e送入5師政治部文工團、洪山公學和實驗小學,參加了革命隊伍。
不久,我軍駐沙市代表周方琳回到張金河,向襄南工委匯報在沙市的情況,確認我軍西線將無戰(zhàn)事。劉真聽后,興奮地打開地圖說道:“從丫角廟、觀音垱、打鑼場、荊州、沙市、馬家寨、郝穴、新廠,長達一百多公里的線上,將會成為我根據(jù)地的一條無形的防線,既可減輕日寇對我軍的壓力,又可擋隔國民黨反共游雜隊伍對我的干擾。那樣,我們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周方琳和大姐舒賽曾經(jīng)是豫鄂邊區(qū)保訓班的同學。他完成在沙市的任務之后,也調(diào)到中共江陵縣公安局任秘書兼?zhèn)刹旃砷L,成為舒賽的得力助手。
此后,曾尚武部再也沒有和我軍發(fā)生沖突,他不僅保持了中立,幫助我軍通過敵區(qū)轉(zhuǎn)移干部、向大后方郵寄宣傳品等,還為我軍提供情報,使當年出賣原江陵縣委書記彭祥麟的叛徒、現(xiàn)以少校政訓處長身份潛伏于保安司令部的軍統(tǒng)特務簡化軒得到應有的懲處。當公安局得知簡化軒正在岑河口的茶館聚會時,舒賽速派周方琳率領化裝成漁民的手槍隊,乘幾只小漁船,從湖區(qū)飛速突襲上岸。周方琳吩咐船只在岸邊等候,自己帶領隊員來到鎮(zhèn)上。正逢集市,人來人往,他們混入人群中向茶館走去,在茶館外部署好巡邏和接應人員,周方琳帶了兩個“漁民”從容走進茶館。只見簡化軒正在里屋背向與人寒暄。周方琳在他身后叫了一聲“簡化軒”,簡回首見是保安司令部的同事“高仰山”,“噢,高先生,多日不見,請坐下喝茶!”周方琳不便久留,說:“請你隨我們走一趟!”兩個“漁民”迅速上前用手槍頂住簡的后背。周方琳對驚訝的茶客高聲說道:“請大家不要驚慌,我們是新四軍,前來抓這個漢奸走狗的!”同時抓到的還有簡化軒的幫兇、原我區(qū)武工隊長、教唆十余人帶槍叛變投敵的簡學美。此兩人經(jīng)常帶領日偽軍來我區(qū)搶掠“掃蕩”。群眾恨之入骨,稱之為“二簡”。當簡學美被押上漁船后,簡化軒在街道上耍賴拒捕,企圖引來日軍營救。周方琳當機立斷,向公眾宣告其罪行后,親手將其處決。龜縮在據(jù)點內(nèi)的日寇不知實情,令偽軍大隊長楊少卿率部追擊我手槍隊。楊遵守與我軍許下的承諾,在追擊中令部下朝天放槍,以應付鬼子。公安局手槍隊順利完成捕殺“二簡”、為民除害的任務。1945年春,楊少卿率百余人槍向我軍投誠。
我軍成功爭取曾尚武,使襄南根據(jù)地“西線無戰(zhàn)事”的局面,一直維持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東部以我為敵的金亦吾反共救國軍,也被我集中兵力,將其消滅或予以收編。

當年的長輩均已去世。劉真生前曾任湖北省委副秘書長,周方琳曾任中科院武漢分院黨委書記。1991年秋,筆者去采訪他們時,周方琳在病中還提到當年爭取曾尚武之事,并說:“你父親是冒了大風險的,因那時他是江陵縣行政委員會的副主席,我軍頒發(fā)的布告,已經(jīng)張貼到敵區(qū)沙市附近的丫角廟了!”
(作者系新四軍老戰(zhàn)士、中國文化和旅游部離休干部)
責任編輯:李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