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活態傳承;經權理論;緙絲技藝;守正創新;手藝轉型
引言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自21世紀初興起以來,始終深陷于“保護”與“發展”的永恒張力之中。這種張力在傳統手工藝領域呈現出獨特的復雜性:標準化作為確保技藝原真性的必要手段,在實踐中卻常常異化為扼殺文化生命力的枷鎖。本文中的“標準”特指傳統手工藝傳承過程中形成的穩定性要素系統,包含4個維度:材料規范、技藝法典、審美范式和功能倫理。“非標準”則指在保持工藝本質前提下產生的創新變量,包括材料異質化、技藝跨學科重組、審美代際對話和功能語境遷移。兩者的辯證關系可溯源于《周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變革智慧:標準如同卦象的既定爻位,非標準則是爻變引發的整體格局轉換。真正的傳承不是對標準的機械復制,而是在“開物成務”過程中實現本質的澄明。
以蘇州緙絲為例,國家級傳承人王金山曾指出:“若完全遵循‘通經斷緯’的宋代技法標準,一幅《蓮塘乳鴨圖》需耗費工匠近兩年時間,但這樣的作品既無法滿足當代市場需求,也消解了技藝創新的可能性。”這種矛盾折射出非遺保護中普遍存在的“標準化悖論”:對傳統的絕對忠誠反而可能導致文化生命力的衰竭。
此現象實質觸及《禮記·中庸》“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哲學命題:如何在文化基因存續與當代適應性發展之間建立共生關系?當前學界對傳統手工藝保護的研究主要呈現博物館化范式、生產性保護范式和批判性傳承范式。這3種范式各有優劣:博物館化范式注重保存但脫離生活;生產性保護范式強調市場活力但面臨商業化風險;批判性傳承范式具有理論深度但缺乏實踐路徑。這些都從不同角度為傳統手工藝保護提供了理論支持和實踐指導,但如何探索一種既能保存工藝原真性,又能實現活態傳承的綜合路徑?
中國傳統文化中有“經權之辯”,構建“執中行權”的動態平衡機制理論框架,為破解這一矛盾提供了方法論指引。該理論植根于《孟子·盡心上》“執中無權,猶執一也”的經權之辯,強調原則性與靈活性的辯證統一。明代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既詳述紡織工具的規范尺寸,又強調“天時、地氣、材美、工巧”四者的協同創新,恰是“守經達權”智慧的工藝實踐典范。這種中國哲學特有的“時中”智慧,為化解非遺保護中的標準化悖論提供了超越二元對立的思維范式。儒家思想強調“執經達權”的實踐智慧,既守“經”之常道,又通“權”之變易。程朱理學提出“權者,經之所不及”,王夫之主張“經權合一”,這些思想精髓揭示:手工藝傳承既要恪守“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的造物哲學,又要建立與時俱進的創新機制。所謂“經”,在于對文化基因的系統性提煉,包含材料認知、技藝體系、價值觀念等核心要素,如緙絲對天然桑蠶絲的堅持,既是對材料特性的尊重,更是生態智慧的延續;所謂“權”,則指向創新轉化的實踐智慧,需在功能拓展、形式革新、傳播轉型等維度建立動態調適機制。這種辯證思維超越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將傳承實踐轉化為“守正創新”的創造性過程,既避免陷入文化原教旨主義的封閉循環,又警惕技術異化導致的價值迷失。《考工記》“審曲面勢”的造物思想,構建“四維動態平衡模型”為緙絲的創造性轉化提供了理論基礎,即材料維度強調“本真性與適應性”、技藝維度注重“法典化與創造性”、審美維度平衡“范式傳承與代際對話”、功能維度協調“倫理堅守與語境遷移”。
一、本體之維:工藝傳統中的標準體系與文化基因
傳統手工藝的存續依賴于一套復雜而精微的標準體系,是文化基因通過標準化體系實現代際傳遞的過程。這些標準既是自然法則的物質顯現,亦是人文精神的文化編碼。工藝傳統中有材料倫理和技藝法典,這些都是其本體的標準體系與文化基因。蘇州緙絲以“一寸緙絲一寸金”的雅譽,承載著中國造物文化中“天工”與“人意”的深刻對話。其技藝體系絕非簡單的物質生產規程,而是以經緯為筆墨、以織機為紙硯的文化書寫。從南宋朱克柔的《蓮塘乳鴨圖》到當代王金山全易《壽星圖》臺屏,千年傳承中凝練的標準體系,實為江南文人精神與工匠智慧共同編織的文化基因譜系。蘇州緙絲的存續依托于三重標準體系,其本質是江南造物智慧的基因編碼。這種基因并非靜態的遺傳密碼,而是如《周易·系辭》所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具象化存在,在器道相濟中實現文化生命的永續傳承。
(一)材料倫理:天工與人巧的共生法則
緙絲材料的擇取標準,實為“天有時,地有氣”哲學觀的物質實踐。緙絲之材,首重“應天之時,擇地之氣”。民間流傳太湖流域“三眠蠶”所吐之絲,須于清明雨前采繭,取其“春蠶吐絲如玉潤”的特質,也是對自然節律的順應,暗合《考工記》“天有時以生,地有氣以養”的造物理念。這種對材料時空特性的恪守,使緙絲超越了技藝層面,成為“天人合一”哲學的物質見證。當代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王建江在復制《明萬歷皇帝袞服》時,嚴格選用蘇州吳江產桑蠶絲,因其絲線能夠確保1cm就要保持約60根線的精度。這種對材料本真的恪守,正是《考工記》“材美工巧”原則的當代表達。材料倫理的深層邏輯在于對自然法則的敬畏與轉化。日本民藝學家柳宗悅認為“材料對于工藝有著很大的恩澤”[1]。對照日本物哀美學的材料實踐,日本輪島涂漆器的材料體系,展現了一種自然哲學。工匠嚴格限定生漆采集時間,以確保漆酚高含量。這種時間敏感性標準,與《源氏物語》中“物哀”美學一脈相承,材料的生命節律被賦予情感價值。在印度的克什米爾(Pashmina)披肩,其羊毛選拔標準被神化成地理環境神圣化的材料。古代印度人抱著極大的宗教熱忱,將自然地理宗教化,建構了一整套“雪山崇拜”的宗教信仰體系[2]。這對克什米爾披肩的原材料就有了要求:采自克什米爾附近的山羊,且僅在海拔4 500米以上牧場的羊群符合標準。這種嚴苛要求不僅關乎出色的物理保暖性能,更因將雪山視為“世界之軸”的宗教觀念。當地匠人相信,唯有如此羊毛才能承載“達摩”的精神能量。材料標準由此超越技術范疇,升華為連接天、地、人的文化契約。
(二)技藝法典:身體經驗與知識譜系的傳承
傳統技藝的標準化并非機械教條的固化,而是身體經驗與知識體系的動態結晶。蘇州緙絲“通經斷緯”四字,道盡緙絲技藝的玄機。宋人沈子蕃在《緙絲梅花寒鵲圖》中,以“戧色法”營造墨色濃淡,恰似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運墨而五色具。”緙絲榮譽傳承人談水娥提出“三準論”:“眼準辨色,手準運梭,心準構圖”,將《莊子》中“得手應心”的技藝境界化為具體法度。匠人端坐木機前,腰背發力引緯,指尖起落間分寸拿捏,恰如書者運筆時的提按頓挫。這種“以梭代筆”的創造,使緙絲突破了“工”的范疇,躍入“藝”的境域,成就了《文心雕龍》所謂“擬容取心”的藝術真諦。“通經斷緯”的技藝早有標準化,如經緯密度、戧色規律、織造節奏等技術參數,構成嚴密的“技藝基因庫”。但工匠在實踐中發展出“活法”:根據畫稿意境調整戧色層次,在《蓮塘乳鴨圖》復制中,為表現蓮葉光影變化,緯密局部增加。這種“法中有變”的實踐智慧,印證了莊子“技進乎道”的哲學觀。然技藝真諦在于《莊子·天道》“得之于手而應于心”的身體記憶。田野調查中,緙絲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馬惠娟曾表示:學徒需經歷“三年辨絲(練觸覺)、五年識色(養眼力)、七年通意(悟畫理)”的進階,方能在標準框架內實現“以梭代筆”的藝術創造。
這種身體化傳承在當代呈現新形態。蘇州技師學院構建的“基礎圖形教學法”,將緙絲技法分解為不同圖像模塊。學徒須在機器上完成500小時基礎訓練,待肌肉記憶形成“條件反射”,方允許進入正式的織畫階段。此非機械復制,而是如《孟子·告子上》“大匠誨人必以規矩”所述,通過標準化訓練達成“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三)審美范式:文人意趣的經緯轉譯
審美標準的形成是文化基因的視覺化表達,在地域比較中呈現出驚人的多樣性。對應江南意象的文人美學的造物法則,緙絲的審美標準實為江南文人畫理的織物轉化。依文震亨《長物志》“隨方制象,各有所宜”的造物觀,對應緙絲的具象準則應有3條:其一,“以畫入織”的構圖標準,要求山水題材必合“三遠法”,人物衣紋須得“曹衣出水”筆意;其二,“惜線如金”的設色規范,同一色系需包含12種明度漸變,用色精準,使其過渡自然;其三,“織痕為美”的品鑒尺度,刻意保留緯線回梭形成的“水路”空隙,恰如中國畫“計白當黑”的美學留韻。
緙絲之色,承載著華夏文明的色譜哲學。朱克柔《山茶蛺蝶圖》中的葉子就是以白為經,碧、緅、紫、綠等間色為緯,暗合《周禮·考工記》“雜五色以彰施”的典制。這種文人審美在當代發生創造性轉化,在筆者與傳承人劉修明合作《太湖石》作品時,將宋代“瘦、皺、漏、透”的賞石標準解構重組:選用了10個丹尼爾的單絲通過同色系不同的拼色來增減緯密,形成豐富的多種色彩層次(如圖1),使二維織物畫面產生三維皴法的視覺錯覺。其創新并未背離“畫意緙絲”的本質,反而印證了《文心雕龍》“變則其久,通則不乏”的藝術規律。這種審美標準的延續,使緙絲成為流動的視覺典籍,記錄著江南文人雅趣的千年流變。
二、認識論轉向:動態平衡的實踐邏輯
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本質上是標準與非標準要素在實踐場域中動態博弈的過程。文化基因的存續可以通過“守界”與“越界”的辯證運動得以實現。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本質上是文化基因在歷史長河中展開的適應性進化。這種動態平衡既非簡單的機械守恒,也不是無序的隨機變異,而是蘊含著中國哲學“執兩用中”的實踐智慧。《禮記·中庸》所謂“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在蘇州緙絲的傳承實踐中具象化為“守經”與“達權”的辯證統一。明代工藝典籍《考工記解》提出的“法式有定,運用在人”原則,恰為這種動態平衡提供了歷史注腳。當我們以“執中行權”的視角審視緙絲技藝的千年傳承史,可見其始終在“格律”與“逸格”的張力中尋求突破,既恪守“通經斷緯”的技藝本質,又不斷拓展“隨類賦彩”的表現維度。
(一)標準化的彈性邊界:從“絕對閾值”到“緩沖地帶”蘇州緙絲的標準化體系實為動態生成的“活傳統”
朱啟鈐于《存素堂絲繡錄》中曾表述過:明太祖朱元璋鑒于元朝制度過于繁瑣復雜,于是下詔停止每年例行的緞匹織造,禁止使用緙絲工藝。但官方用于制作敕令、誥書、符牌等特殊織品時,其采用的透織技法仍與緙絲工藝相似。到了宣德年間,這項技藝重新興盛,朝廷設立內廷制造機構(內造司),南方工匠紛紛北上展示技藝,所呈現的工藝水平幾乎達到了北宋宣和年間的鼎盛狀態。當時仿制的唐宋名家書畫作品,以及御筆書畫的織造技藝,其藝術構思也不遜色于宋元時期的工藝水平。這項精湛的織造技藝在明代始終保持著傳承發展,不曾衰落。“在明代的兩百余年間,緙絲有了較大進步,如孔雀毛的應用,使緙絲風格艷秀高雅;雙子母經的創用,使緙絲從此有了單經(即粗絲)與雙經(即細絲)之分,增強了緙絲的靈活性和表現能力”[3]。緙絲這種現象印證了《周易·系辭》“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變革邏輯。
具體到當代實踐,緙絲經密的標準閾值已從傳統的“每厘米經線18~20根”擴展至“14~24根”的彈性區間。筆者在國家藝術基金青年項目《緙絲》課題中創作《溪山雨意》臺屏時(如圖2),將經密加大至24根/厘米,緯密達180根/厘米,以更好地營造水墨暈染效果,同時通過強化“戧色”技法中的“長短戧”交替頻率,成功保持畫面結構的穩定性。這種“形破質守”的創新策略,暗合宋代畫論《林泉高致》中“以筆取氣,以墨取韻”的辯證思維。
傳統紋樣的創新性轉化更顯彈性標準的智慧。以清代經典滿族云紋為例,滿族稱云神為“依蘭圖其”,寄托人們對飛翔天宇的憧憬與理想,經常應用在服飾中。在清代滿族緙絲的服飾中,“云紋圖形以一個基本形為基礎大圈套小圈,云朵重疊出現,自然而多變的云朵形成獨立形”[4],當代設計師在保留“獨立成型”的基礎上,強化了清代緙絲云紋視覺布局,并使其呈現在圍巾設計上。同時,緙絲工匠劉修明在創作“開云”系列緙絲圍巾,通過“搭梭”技法的創新運用,使云紋在保持構圖法則的同時,更提高了產品使用的耐用度,也更加適應了當代生活方式。這種“設計與工藝融合”的改造方式,恰如清代沈宗騫在《芥舟學畫編》中所言:“變者體也,不變者理也。”技藝傳承中的彈性邊界在師徒制度中尤為顯著。蘇州刺繡研究所的緙絲傳承譜系顯示,上世紀60年代確立的“三年成匠”培養周期,在當代已演化為“基礎技法標準化,創作路徑個性化”的梯度培養模式。學徒前兩年需嚴格遵循“十二道基本緙法”的程式規范,第三年則進入“法外求法”的創作階段。這種培養機制的演變,正應和了《孟子·盡心下》“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的漸進式教育哲學。
(二)非標準化的文化錨定:創新風險的倫理規制
蘇州緙絲的創新實踐始終以文化基因的存續為根本準則。明代文震亨在《長物志》中強調“制器尚象”的造物原則,在當代轉化為“形易象守”的創新倫理。青年設計師周天一將傳統十二生肖轉化為抽象幾何的緙絲符號時,刻意保留中國回紋的韻味,使現代構成中仍蘊含“無盡延綿”的世界觀。這種“抽象不離具象”的創作策略,恰如元代湯垕《畫鑒》所言:“古人最是處,在無畫處皆成妙境。”材料創新的文化錨定機制更具深意。當新型化學染料試圖進入緙絲領域時,蘇州緙絲品牌“KE”在開發圍巾系列時堅守“草木之色”的染色傳統,研發的“蘇式色譜”在傳統色彩的基礎上,擴展雞頭米色和板栗色等,嚴格遵循《天工開物》“水火相濟”的染制原理。這種“色增法守”的創新路徑,既滿足了當代藝術創作的需求,又延續了“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的造物思想。
此外,文化隱喻系統的守正創新也尤為關鍵。2015年某設計師把緙絲“捻金底”泛用在緙絲技藝的表達中,作品雖在緙絲木機上織造,也呈現出沙底效果,但脫離了“通經斷緯”的工藝本質,因而遭遇了業內的集體批評。這種“文化貼現”現象促使傳承人確立“三問”創新準則:是否延續紋樣原型?是否保留象征體系?是否傳承制作技藝?在此準則下,筆者創作“茉莉緙”緙絲面料時,將緙絲傳統木機改造成多翻頭結構,這樣把優美的傳統音樂音律通過有節奏感的浮雕肌理來表達“通經斷緯”的斷點,使緙絲組織結構可視化,并大量運用到了當代包袋、家具等系列作品中,并連續3年入圍意大利米蘭國際家具展,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和好評(如圖3)。這種創新路徑印證了《荀子·禮論》“稱情而立文”的美學原則:形式的變革必須與情感的傳達相稱。
(三)動態平衡的實踐模型:文化基因的適應性進化
傳統手工藝的動態平衡機制,本質上是一場文化基因的適應性進化。蘇州緙絲“通經斷緯”的核心技藝體系,恰似《周易》所載“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生生之道。吳門緙絲名家沈金水改良“合花線”技法時,在保持“經面挺括、緯線致密”傳統標準前提下,將絲線合股數由“雙緯一交”調整為“多緯一交”。這種看似突破常規的創新,實則暗合《考工記》“審曲面勢,以飭五材”的造物智慧,通過把握材料物性的本質規律,在“變易”與“不易”之間實現技藝的適應性進化。
緙絲榮譽傳承人談水娥在復制南宋《蓮塘乳鴨圖》時發現,原作的“長短戧”技法雖符合宋代審美標準,但若完全照搬至現代美學空間,其色彩過渡難以達到預期效果。她創造性地引入“參和戧”技法,通過增加色階過渡層次,使畫面在保持“水路分明”傳統特征的同時,增強了視覺縱深感。這種改良印證了張載“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的辯證思維:標準與非標準并非兩極對立,而是共同維系文化基因存續的動態統一體。
蘇州焱鼎緙絲工坊中的“傳幫帶”傳承機制,更深刻體現了動態平衡的實踐智慧。在教授“木梳戧”技法時,師傅會要求學徒先臨摹緙絲樣本中的經典紋樣,待掌握基本規范后,再引導其通過“觀物取象”進行個性化創作。這種“先立規矩,后破藩籬”的教學程序,與朱熹“理一分殊”的哲學觀形成互文:工匠既要把握“緙絲之理”的普遍規律,又需在具體實踐中實現“月映萬川”的個性表達。2024年10月,在蘇州金雞湖蘇作館展出的當代緙絲作品《姜竹松——石非石》(如圖4),正是這種實踐哲學的生動寫照:創作者在恪守“細經粗緯”“先戧后勾”等基本法則基礎上,將太湖石的“瘦、皺、漏、透”美學特征轉化為經緯交織的虛實關系,通過“捻色融戧”的創新手法,使堅硬的石質肌理在柔軟的絲線上獲得全新詮釋。
三、方法論建構:活態傳承的三重路徑
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需構建植根于中華文化本體的方法論體系,蘇州緙絲的千年傳承史,是一部“守經達權”的實踐哲學史。其技藝的存續既非固守祖法的刻舟求劍,亦非舍本逐末的標新立異,而是如《周易》所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生生之道。蘇州緙絲千年傳承史表明,唯有在基因識別中把握“執中”之道,在生態營造中實現“行權”之變,在數字賦能中恪守“器以載道”之本,方能形成標準與非標準的動態平衡機制。緙絲的“經緯之術”從“基因存續”“生態營造”“數字轉譯”三重維度,構建緙絲活態傳承的方法論體系,探尋傳統工藝在當代語境下的創造性轉化。
(一)基因識別:解碼文化密碼的實踐路徑
工藝基因的識別需遵循《考工記》“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的認知邏輯。蘇州緙絲“通經斷緯”的核心技藝體系,其基因圖譜的建構需把握四重維度:其一,物質基因的“理”:蠶絲纖度保持11~13旦尼爾,經線密度控制在14~24根/厘米的傳統標準;其二,技藝基因的“法”:“勾緙”“戧色”“結”等八大技法的操作范式;其三,審美基因的“象”:“水路分明”“氣韻生動”的視覺傳統;其四,精神基因的“道”:“以線存形”“織畫同源”的造物哲學。尚剛在《古物新知》中指出:“工藝美術的歷史還是技術的歷史。這不僅因為材料必領借助技術制作才能轉為產品,更在于不同的制作技術常常要引出產品的差異。”[5]由此可見傳統工藝的基因密碼往往隱藏在材料與技藝的交互關系中。
當代實踐中,蘇州焱鼎緙絲工坊提出“三階解碼法”:第一階段“格物致知”,通過復制明代《飛燕迎春圖》等經典作品,建立包含382種傳統色線的基因庫;第二階段“窮理盡性”,運用光譜分析技術解析歷代緙絲作品的色彩過渡規律,形成“色階漸變九法”;第三階段“知行合一”,制定《緙絲技藝傳承規范》,規定核心基因變異閾值不得超過15%。這種“有限變異”原則,既延續了技術傳統內在穩定性,又為現代設計預留創新空間。如筆者與緙絲傳承人劉修明合作的《花開富貴牡丹》(如圖5),將稀底與密底相結合,既增強了畫面虛實表現,又嚴格遵循“通經斷緯”的技藝本質,實踐了當下“守正創新”的傳統手工藝傳承理念。
(二)生態營造:多元主體的共生機制
蘇州緙絲的活態傳承實踐,印證了《禮記》“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生態智慧。其多元主體共生機制并非簡單的現代組織學建構,而是根植于江南造物傳統中“藝商相濟”的在地經驗,通過重構“家傳—市井—學院”的傳統生態結構,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傳承共同體。
1.家傳制度的現代轉化。蘇州緙絲世家推行的“門內授業”制度,在當代演化為“家族工坊+職業認證”的雙軌體系。蘇州王氏“緙絲世家”的實踐頗具代表性:截至第六代傳人王建江,其家族內部仍遵循“傳男不傳女”的舊制以維系技藝純粹性。但同時他們也與蘇州城市學院合作,提供緙絲機器,傳習緙絲技藝,通過虛擬仿真技術將緙絲技法通過數字化教學納入學歷教育。這種“家學為體,官學為用”的策略,既保持了“在常態下,傳統手工藝家族產業代際傳承機制具有較強的針對性和實效性”[6],又破解了傳承譜系萎縮的困境。
2.市井生態的創造性重構。平江路歷史街區分布著大小不同的緙絲展示空間,空間內“前店后坊”格局,正演繹著《考工記》“市廛而不稅,關譏而不征”的理想商貿生態。如在網紅書店蘇州章太炎故居店里,二樓的緙絲工匠現場演示“通經斷緯”技藝成為活態展演,游客通過“經緯解碼”互動裝置理解技術原理,收藏家在三樓的“大師工作室”定制作品完成文化消費。這種“生產—展示—交易”三位一體模式,使緙絲技藝重回日常生活的“物用”本質。這種市井生態的再造,使緙絲技藝從博物館的靜態陳列回歸“人間煙火”,據采訪調研,2023-2024年間在章太炎故居店的緙絲專屬空間里,培育出了上萬名業余愛好者,其中有十多位年輕人最終轉化為職業工匠。
3.教育體系的跨界融合。蘇州大學藝術研究院下設的工藝美術研究所創設了“雙師三課堂”模式,開創了手藝傳承教育新范式。如緙絲學習班上,理論課堂由學校教授講授《中國絲綢藝術史》,技藝課堂由傳承人示范“木梳戧”等不同技法,創新課堂則與黑云科技工程師合作開發數字緙絲程序。這種教育模式暗合《學記》“藏焉修焉,息焉游焉”的教學理念,使學生既掌握“辨絲理”的工匠眼力,又具備“解物語”的設計思維。其中由筆者在研究所創作的緙絲作品“織云”系列燈具(如圖6)在意大利米蘭國際展衛星獎上獲得了評審會大獎,印證了尚剛“優秀的設計一定以豐富的文化承載為基礎,只有設計師具備優秀的文化素質才能產生優秀設計。”[7]的論斷。
(三)數字賦能:技術介入的邊界探索
數字技術的應用需在效率提升與文化存真之間尋求平衡,蘇州緙絲數字化實踐中推行的“三不原則”——不替代手工核心工序、不解構文化語義系統、不僭越傳承主體地位,正是對“執中行權”思想的當代詮釋。具體而言:在紋樣設計環節,由蘇州大學蘇作技藝數智化技術江蘇省重點文旅實驗室與黑云科技聯合開發的緙絲AI輔助系統就提供文生圖、圖生圖以及落地預估的多維度語意大模型,但最終紋樣決策權歸屬匠人與消費者;在生產環節,采用數字化配色系統,避免工人色彩使用上的不確定性,但“紗線捻合”的松緊仍需手工把控;在傳播環節,構建元宇宙數字館藏,但規定虛擬展品必須標注“數字衍生版”標識。
典型案例可見于該文旅重點實驗室的“緙絲數智化”項目:團隊運用AI識別技術還原南宋朱克柔緙絲作品的經緯結構和色彩譜系,生成“技藝分解圖譜”用于教學和輔助織造,掃描精度控制在200dpi以內,以避免商業偽緙絲的濫用和傳播。田自秉很早就提出“科學手段對于工藝形象的藝術表現力,具有無限廣闊的天地和發展前景。”[8]放在當下,這種“技術馴化”策略同樣適配手工藝的傳承與發展。同時,實驗室與黑云科技合作的區塊鏈技術引入,則通過“數字織造檔案”記錄每件作品的創作歷程,使“織造時間—身體經驗—文化價值”形成不可篡改的關聯,這也是邱春林“手工藝技藝相融的價值主張”[9]技術的呈現。
結語:走向“有根的創新”
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本質上是一場在歷史縱深與現代性張力中尋求文化基因存續的創造性實踐。我們以蘇州緙絲為研究對象,通過“執中行權”理論框架的建構,揭示了傳統手工藝在標準與非標準的動態博弈中實現適應性進化的內在機制。研究顯示,當工藝創新以文化基因為根系、以當代需求為枝葉時,傳統便能突破博物館化的窠臼,煥發新的生命力。
(一)理論范式:從“二元對立”到“動態共生”
本研究突破了非遺保護領域長期存在的“原真性—創新性”二元對立思維。傳統手工藝的傳承并非簡單的“過去”向“現在”的單向投射,而是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意義交融。以蘇州緙絲為例,當經緯密度大幅改變時,工匠并非背離傳統,而是通過技術創新實現“通經斷緯”技藝本質的當代表達。這種實踐印證了中國哲學“體用不二”的智慧:工藝的“體”(文化基因)與“用”(功能形態)始終處于動態互構之中。“工藝傳承應采取活態傳承,這是一種‘做中學’、獲取直接經驗、傳遞核心價值的有效方式”[10]。蘇州緙絲的實踐表明,工匠在創新過程中始終以“執中行權”為原則,既尊重傳統技藝的核心邏輯,又根據當代需求進行適度調整。這種“動態共生”的范式,為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
(二)實踐啟示:文化基因的適應性進化
蘇州緙絲的實踐經驗表明,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需遵循“基因守恒”與“有限變異”的雙重原則。傳統技藝的核心基因是其存續的根本,而適度的變異則是其適應現代社會的必要條件。以蘇州緙絲為例,工匠在保留“通經斷緯”技藝本質的同時,通過調整經緯密度、引入新材料等方式,實現了技藝的當代轉化。這種“守本開新”的路徑,暗合中國傳統文化中“守正創新”的智慧。蘇州緙絲的實踐表明,工匠在創新過程中始終以文化基因為導向,通過技術創新實現技藝的適應性進化。這種“有根的創新”不僅延續了傳統技藝的生命力,也為當代社會提供了獨特的文化價值。
(三)未來圖景:構建工藝傳承的“新生態位”
傳統手工藝的可持續發展,需要建構包容多元主體的文化生態系統,這就需要多方力量的協同,包括政府、企業、工匠和消費者。以蘇州緙絲為例,近年來,政府通過政策扶持、企業通過市場推廣、工匠通過技藝創新,共同推動了緙絲的活態傳承。這種多元主體的協同模式,為傳統手工藝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了新的路徑。同時傳統手工藝的傳承需要構建“新生態位”,即在現代社會中找到自身的獨特定位。蘇州緙絲的實踐表明,通過與其他文化元素的融合,傳統手工藝可以拓展其應用場景,提升其市場價值。例如,緙絲技藝在當代服裝設計、家居裝飾(如圖7)等領域的應用,不僅延續了其傳統功能,也為其注入了新的活力。
(四)文明意義:在祛魅世界中重建意義之網
傳統手工藝的當代價值,早已超越物質生產范疇,直指現代性危機下的精神重建命題。傳統手工藝不僅是物質生產的載體,更是文化傳承的媒介。杭間在《手藝的思想》中提出“傳統工藝因傳統的造型語言和手工性質,能喚起我們無比的親切感,這是現代工業的理性所不能代替的。[11]”傳統手工藝的存續不僅關乎文化傳承,更是守護人類感知世界的原初方式。以蘇州緙絲為例,其“通經斷緯”的技藝邏輯,本質上是對“即時性”消費文化的抵抗,這種技藝要求工匠以身體的節奏呼應材料的特性,在慢速勞作中重建人與物的情感聯結,實現與材料的深度對話。這種“具身化認知”正是數字技術無法替代的,它為現代人提供了重新感知世界的方式。
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是一場在歷史縱深與現代性張力中尋求文化基因存續的創造性實踐。蘇州緙絲的案例研究,通過“執中行權”理論框架的建構,揭示了傳統手工藝在標準與非標準的動態博弈中實現適應性進化的內在機制。研究表明,當工藝創新以文化基因為根系、以當代需求為枝葉時,傳統便能突破博物館化的窠臼,煥發新的生命力。在技術理性肆虐的當代社會,傳統手工藝的存續提供了重要的文明反思路徑。通過“有根的創新”,傳統手工藝不僅延續了其文化基因,也為現代人提供了重新感知世界的方式。蘇州緙絲的實踐表明,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不僅是技藝的延續,更是文化的重生。在未來,我們需要進一步探索傳統手工藝與現代社會的融合路徑,構建包容多元主體的文化生態系統,為傳統手工藝的可持續發展提供新的動力。(本文為江蘇高校優勢學科建設工程四期資助成果、蘇州大學藝術學院2024年科研項目“緙絲色彩數字化技術研究與應用”〈項目編號:24SYK003〉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