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詩之人

青年科幻作家，銀河獎得主，代表作品《地球無應答》《故鄉明》《圖靈大排檔》等。

主持人說：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2024年的重磅欄目“蒙面寫手”已在2024年12期迎來第二組半決賽，決賽就在眼前啦！在2024年10期的第一組半決賽中，兩位作者就“詩”這一主題展開了激烈的比拼，平行開展的幻迷邀請賽中，“詩”這一意蘊豐厚的主題也吸引了許多幻迷來稿，就連本欄目主筆王諾諾也摩拳擦掌了！據說，《頭腦特工隊》主角萊莉腦海中復雜情緒的奇妙冒險故事，也是本篇腦洞的重要靈感來源哦！

腦洞時間：

詩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但如果存在一片詩田，養詩之人如何才能順利地養出絢麗的詩？

你來到詩田，最后一次俯身檢查這一片狼藉。

上一季的文明培養基被一陣功利主義風潮污染殆盡，毫無意外，原本水潤晶瑩的詩菇紛紛夭折，詩意的菌絲也早已變異，發臭發爛。剩下干癟的詩，諂媚的詩，不堪一讀，不值一讀，看來這一季詩田再結不出好的詩。

你嘆了口氣，下了一會兒決心，將那些培養基連同未發育成熟的詩菇一起，以低速就近拋進恒星軌道。不一會兒，在恒星的熔爐中，廢棄的培養基被攪爛、攪勻，恒星的熱度讓你勞作一會兒便滿臉通紅。看到上一季的成果銷毀殆盡，你暗下決心，這一回得總結清楚失敗經驗才好。

你在冷凍的藏品中兜兜轉轉，閱讀說明，比較參數，半晌，終于選定一顆腦子。

獵詩，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耗神又耗力，尤其是對主獵手來說。但又有什么別的辦法呢？

在混亂的大腦里尋找和捕獲詩歌，危險四伏，在狩獵開始之前，你就對這一點有著心理準備。理性清醒的大腦雖然安全，但不會存在好詩，情緒化而敏感的大腦正好相反，浪潮般的生物電一波波襲來。好詩都隱藏在危機之后，這是每個獵人都有的常識。

你先在海馬體內躡手躡腳地搜索，這是一座塞滿走廊和房間的巨大迷宮，每一個房間都存放著回憶的片段——詩人過去的故事、學到的知識、經歷的情感。必須小心，你一遍遍對自己默念道，因為房間內任何一個老舊抽屜里，都有可能存放著黑色的旋風般的魔鬼。

你一頁頁翻看找到的記憶，那是這顆腦子從生到死的畫面。藍色的是幼年時在路邊救下一只小貓，紅色的是青年時激情澎湃的演講，橙色的是老年時蓋著毯子在夕陽余暉中享受海風的吹拂……這些回憶夠不夠特殊，是否能由此吟出一首詩？

零號迅速翻整著這些斷聯的片段，邊翻邊問自己。

伴隨著人的一生，海馬體參與了記憶的形成、存儲和提取。零號和幫手們打開一只吱吱嘎嘎作響的舊衣櫥，一陣震顫傳來，塵埃和狂風從迷宮的所有角落中躥出，頃刻彌漫到他的眼睛里。是濃重的黑色。

黑色代表著一段痛苦的記憶，它在海馬體的深處藏匿已久，直至逐漸粉碎模糊，在零號打開衣櫥的一瞬間重見天日，又再度以巨大的能量試圖重回意識上風。

如何鉗制痛苦的回憶？你對此很有經驗。你讓助手們在風暴外圍成圓形站定，向風暴甩出幾十個理性錨，它們的一頭被深深刺入旋風中，另一頭則固定在堅實的地面。象征痛苦的黑色越發濃重，風暴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共振從錨尖延展開來，蔓延到整個地面。你用理性之錨暫時困住了它，但這只是暫時的。

風暴中的黑色沙礫帶有強烈的情感能量，每一粒都夾雜著一種復雜的情感——憤怒、悲傷、恐懼、無助。你微微瞇起眼睛，試圖穿透沙礫的表層，看清楚風暴的核心。

每一場痛苦的中心都藏有某種特定的記憶片段，需要剝離出更多線索。

風暴像一頭困獸，沙礫猛烈地撞擊在理性之錨暫時編織出的“網”上，發出尖銳的噪聲。錨的尖端逐漸在拉扯下出現了裂痕。就在一切即將走向崩潰之前，你狠下心，迎著風暴的旋渦緩緩走了進去。

黑暗的情緒襲來——這竟然是一場蔓延了大半生的糟糕記憶，先是玫紅色的戰火，導彈像煙花一樣劃破夜空，落在草地上和溪流里。廢墟中還是青年的詩人背井離鄉。越往風暴中心走，顏色越暗，那是在異國他鄉的艱難生活，勞累，汗水，以及無數個思念親人和逝去生活的夜晚。

根據情緒中成分的比例，你計算出特定的血清素、內啡肽、去甲腎上腺素劑量。血清素和去甲腎上腺素是小分子的單胺類神經遞質，助手們在風暴周圍向中心拋灑就可以起效，而內啡肽屬于神經肽類，由多個氨基酸組成，結構比單胺類神經遞質要復雜得多，也大得多。你只好繼續往里走，用尖銳的匕首在風暴中心挖出一道口子，將一些內啡肽嵌入其中。

一道微弱的柔光將你整個人籠罩其中。風明顯變小了，最后一道沙塵簾幕落下，黑色云翳像倒塌的沙塔一般漸漸散去，風暴失去黑暗的支撐，漸漸化為無形，沙礫飄落地面，變成了安靜的塵埃。當血清素和內啡肽水平上升時，海馬體對痛苦的感知和記憶就會被抑制，達到一種平靜和安慰的狀態。你走到黑色回憶的核心區域，輕柔撥開剛剛因狂風倒下的書架和亂飛的書籍，蹲下身，拂去沙土，終于見到了隱藏在黑暗情緒之下的光明面——一小片閃爍著翠綠色光芒的回憶。湊近看，原來是詩人的家鄉原本的樣子——溪流穿過農田和山莊，還是孩童的詩人奔跑在回憶中的山水里。

風暴內核竟然包裹著這樣一顆小小的、關于家鄉秀麗的想象。

足夠復雜，足夠美好，又足夠脆弱，對于寫詩來說，這是多么好的記憶！

你將這一顆翠綠記憶拾起，助手們跟隨你走出海馬體的迷宮，走到了一片海洋跟前。海洋是藍色靜默的，它又被稱作前額葉皮層，是理性與意識之海。翠綠色的記憶固定在魚鉤上，你站在礁石上，沒費什么力氣，輕輕一揮，家鄉的記憶連同漫長的魚線一起，逐漸沉入前額葉皮層。

魚線隨波逐流，想在前額葉皮層的海水中下沉可不容易。這里的洋流縝密而條理清晰，任何與當前任務無關的信息都將被海水沖散，無法抵達思維的目的地。這是大腦維持注意力的方式，將理性與當下放置在“心智焦點”的正中位置，便于決策和解決問題。

關于故鄉的回憶太過古舊，也太含糊不清。好幾次，明明魚線已經沉入得相當深了，幾乎要觸碰到你想要的深度，但就在一瞬間，前額葉皮層里理性和思考的浪頭再度占了上風。海水翻涌，你感到手上泄了力，魚線迅速彈起，功虧一簣。

你在浪潮的起伏中尋找一個契機——一次理性的浪頭將要落下的瞬間，一條記憶的縫隙出現在海面之下，露出隱約可見的通道。就是現在！你抓住這一刻，魚線趁浪頭稍稍平靜之時迅速下沉，精準地穿過了海平面以下薄薄的分界線，終于讓記憶穿過例行的海水，觸碰到杏仁核的頂部！

這里是情緒真正的深淵，也是詩的靈感最密集的地方，兒時的那顆翠綠色記憶終于沉入杏仁核。你信心滿滿，憑借它就能引誘出無數靈感！魚線開始劇烈抖動，釣竿上是千鈞的力量，情緒的深淵瞬間被觸發，涌起的力量讓釣竿幾乎彎成了一道弧。透過細細的絲線，你感受到來自海底深處的情感波濤，一股股憤怒、悲傷、渴望與喜悅混雜的原始情感從杏仁核深淵噴涌而出。

釣竿在你的手中像一條生命般跳動，那股從深淵中卷起的力量，與你產生撕裂般的拉扯。你穩住呼吸，指節用力，感受著杏仁核深淵中情感的搏動。魚線像被攥緊了似的，水下的東西并不愿輕易被捕獲。它在你眼前的前額葉皮層之海中攪起無數漩渦，情緒波瀾引起了海水的強烈震蕩。你知道，此時捕捉的，不再是一首普通的詩的雛形，而是整個杏仁核情感的核心投影。

你用力一揚，魚線瞬間拉緊。你使出全身力道緩緩勻速收線，一點一點將詩的雛形拉出深淵。你在心中數著每一次收線的節奏，確保既不驚擾魚的情感，也不讓魚線斷裂。杏仁核是脆弱而不可預測的，與下丘腦和腦干相連，一旦力量用得太急、太猛，便會影響自主神經系統和激素的釋放，觸發“戰斗或逃跑”的應激反應。只要心跳、血壓和呼吸速率陡然上升，這條詩的雛形便會被嚇跑，潛回到情感深淵的黑暗之中。

杏仁核的情感波動逐漸與前額葉皮層的理性海流交匯，形成了詩意的震顫。

這一次你把握住了節奏，魚線在理性的浪潮和情感的激流中穩穩收緊。隨著魚鉤緩緩升高，最難的時刻已經過去，詩的雛形已經脫離了杏仁核，完全浸泡在理性的海洋中了。它不再是靈感，也不再是回憶，而是一段有意象、有節奏、有色彩的實體文字了！

你不再緊張，也不再匆忙，開始真正像一位悠閑的垂釣者一般，迎風而立，享受海洋和時光。水面之下，越來越多的氣泡聚集在短詩的周圍，它們帶著海水中思考的鹽分，吸附著詩，琢磨著詩，雕刻著詩，鹽晶體在詩上逐漸析出，理性的海水讓詩變長了。一些規律的浪花打來，經不住打磨的部分文字便被沖散沖垮，留下來的都是勁道結實的韻腳。就讓前額葉皮層再雕琢一會兒詩吧，你這么想著，詩的意象終于明朗。你甚至能夠感受到它的輪廓慢慢成形——它是關于離別的孤獨，是對家鄉的思念，是每一段漂泊旅程中未曾言說的酸楚，是每一片陌生海洋下被壓抑著的希望。

終于，那條詩歌躍出水面！水花飛濺，翠綠的記憶在陽光下閃爍，一條閃著銀光、摻雜著藍綠光暈的魚在半空中顫動，帶著海水的溫度和深淵的激烈情感，輕巧地落在你的手中。它撲扇著鰭尾，一會兒之后安靜下來，化為一段能夠被捕捉、被理解的語言。

你張開嘴，讀著這首詩，沒發出聲音，雙唇張合卻打出怡人的節拍。你知道，這是一首再合適不過的詩！

接下來，你退出那顆腦子，看著眼前這顆頭顱里泛著淡淡粉色的灰質，不由得驚嘆，這樣樸實無華甚至略顯死板的物質，竟能誕生如此精巧的詩歌。

養殖詩菇還有成噸的工作等著你，所以無效率的感嘆并沒有持續太久。你把詩人的腦子放回儲藏冰柜，轉身來到一臺巨大的天文儀前，望向眼前即將承載下一季詩菇的恒星系。你仔細觀測著恒星與行星的位置，尋找最適合種植詩菇的環境條件。

你選中的這顆恒星是一顆溫暖的黃矮星，類似于太陽，但稍大一圈，發出的光帶有溫和的金色。這種光線能夠給培養基提供穩定而充沛的能量，照亮文明成長的每一個階段。恒星正位于主序星的中段，已穩定燃燒了數十億年，既不會因為年輕的躁動帶來劇烈的恒星風暴，也不會因為衰老失去光輝。它恰到好處的溫度與光線讓你意識到，這一季的詩菇有機會在溫暖的恒星之光中恣意生長，呈現出最好的色澤和紋理。

恒星的周圍是一系列沿著優美軌道運轉的行星，每一顆都有不同的特征。這些星星的形狀大小都很不錯，有它們來豐富文明的夜空，那可太棒了，畢竟夜空與星星是詩歌最好的催化劑。當然，你需要的是一片真正適合孕育詩意的土壤。在恒星的宜居帶，你鎖定了一顆翠綠而靜謐的行星。它位于恒星系的理想位置，行星表面的溫度適中，足以讓液態水穩定存在，大氣也足夠厚重，形成適宜的保護層，擋住了多余的輻射，使得詩意不至于被燒灼殆盡。

海洋與陸地交替鋪展，海風吹過森林、山脈、平原和草原，形成微妙的氣候交替，四季分明。海洋中的藍色波濤與陸地上的綠色植被交相輝映，為未來的詩菇生長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素材和情感滋養。行星的大氣中，氧氣含量穩定，與少量二氧化碳、氮氣混合，繁榮的生態系統會為詩菇的菌絲提供生長所需的多樣養分。當然，適當的空氣也確保了聲音的傳播，一個依賴聲音傳播信息的文明，個體才能長出聽詩的收音器官和讀詩的發音器官。

這顆星球與詩菇最早的源頭——地球——真的很像！你心中默念道。作為神級文明的一員，找到采集詩菇菌種并成批量養殖詩菇的方式，是你對宇宙文明大家庭做出的巨大貢獻。

你已經在銀河邊緣養詩太久太久了，久到幾乎忘記最早吟詩的人類的樣子，現在的你更熟悉他們腦子的紋理和功能區域。你熟悉自己的工作，文明就是詩的培養基——它需要足夠溫和，但又不能如死水般平靜。

將最初從詩人腦海中攫取的那首詩歌的種子放入剛剛開化的文明里，放進某個盲眼的吟游詩人口中，倒入某個求雨的薩滿咒語中……凡是聽到過它的人便會記下，凡是記住它的人便會開始在腦中仿照著寫詩，去模仿那些韻律，刻畫那些意象。

當詩意的菌絲在大地與海洋間扎根，開始自由生長時，你反而不會那么忙了，只需時不時來到詩田，看一看它們的長勢，偶爾撥開隕石的軌跡，避免撞上行星，給這些詩菇多一些成長的時間。又或者看菌絲的長勢過于緩慢，就為他們下雪水或者災禍，攪動那些詩人敏感的心思，讓優秀的詩菇早日從培養基上冒出頭。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此刻，你設想著在這顆行星上誕生的文明：或許會有詩人站在山巔，凝望遠方的云海；又或許有漁人于落日的余暉中，在海岸線邊吟誦著關于故鄉的詩篇。

所有這些潛在的情感、景觀與故事，將為詩菇提供源源不斷的養分，使得培養基中生長出一季又一季飽滿而豐盈的詩意之菇。

漫天的星光倒映在海洋中，月光如織，微風輕撫著草木。一切都在等待著第一粒靈感的翠綠種子播種，等待著詩意像雨水一樣滲透進大地，在合適的時刻萌發出絢麗的詩。

欄目改版啟示

新年新玩法，2025年開始，《科幻世界》創意欄目全新升級！

腦洞問答機、“回聲”欄目的“一句話科幻”與重啟的“奇想”三合為一，成為專屬創意欄目

——"新版“腦洞問答機”！

新版的腦洞問答機將分為短篇腦洞故事和腦洞點子兩部分，邀請科幻作者和幻迷圍繞同一開放話題打開想象，碰撞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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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主題：

當超級人工智能出現并大規模應用后，突然“主機”停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