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東倫敦著名的休·杰克酒吧。
作為搭訕的目標,寶狄已不年輕了,可當他決定小小地來上一杯時,他的英俊還是讓這位名叫簡隆瑛的姑娘驚嘆不已。修長有力的腿藏進吧臺陰影,褲子漿得好像刀片一樣筆直,此刻,寶狄淡黃的只剩一圈輪廓的臉顯得樂滋滋的。顯然,某種陌生的情緒占據、滋擾了他。
他放下酒杯——
不。因為酒精的力量根本不夠。
開啟的機器。垂體后葉素循環儀,嗡鳴聲很響。他在使用“記憶毒品”…-…-臉色通紅、快樂無比的人身旁的機器說明書是這樣寫的:
為了追求完美共情,你要先躺在床上放空思想,這不容易,總會有些怪念頭縈繞左右。放一首舒緩的音樂,然后把種腦器戴在頭上,你會面紅心赤地感受到別人經歷過的快樂。當然,為了追求快速抗抑郁效果,你只要以口鼻直接接觸富含復制來的那些記憶拓撲結構塑性體就好。只要這種可以自我繁殖的活性顆粒在血液中的濃度足夠高,一旦讓人戰栗的情感片段刺激視神經,它們就會如閃電般共振,接著,你就會看到視覺幻象——那些別人經歷的一切。然后是聽覺。加上合理的想象,心靈的巨大撫慰就會如約而來…-…-
寶狄,你在吸食誰的記憶呢?
寶狄就是那個逃走的人。
并不是為了搭訕,隆瑛心想,這就是老板讓她殺掉的人。
作為出色的殺手,她決定好好玩弄一下已經到手的獵物,最后才用等離子小刀的脈沖序列干凈利落地蒸發他的尸體——不留痕跡。
酒吧沒有多少人。福萊希綜合征蔓延的如今,大家都躲在家里尋死覓活。只有她不顧這種一傳十十傳百的致命抑郁情緒瘟疫,輕輕湊了過去,玩味地觀看起他的快樂。她涂著紫色丹蔻的指甲輕敲青幽幽的鋼制臺面。空氣鐵一樣冰冷,讓人的血管都麻痹了。酒保從后臺出來,臉上一點笑意沒有。她說:“給我來杯海鷗基底冰茶好嗎?”
隆瑛把頭轉向陰影里的人,“小哥,要請我一杯酒嗎?”
機器運轉聲戛然而止。
“我這個年紀恐怕不能稱為小哥了。”
寶狄堪堪露出半張青色的臉,歲月在他斑駁的雜色頭發間留下痕跡。
“可你莫名地吸引我。”
“是我吸引你,還是我腦中的東西?”
“討厭,被你看穿了。”
她故作嬌媚地笑笑。
按理說,身為專業人士,隆瑛此刻應該掏出鏈條、電鋸、手槍云云任君采擷,可她掏出了鏡子開始補妝。“你剛剛在樂什么?”她突然好奇。涂描著紫色口紅的她從不喜歡自己的這張臉,平庸,稱不上美麗,可她喜歡紫色的一切。這種不自信是福萊希綜合征的誘因之一。但實際上,她優秀的基因來自福萊希,她是福萊希的半匹復制人,這世上有大概三千萬人都是這樣來的——生育率大幅度降低的如今,克隆歷史上有名的英雄作為孩子成為新父母們的一種選擇。她看過福萊希的照片,確實和自己長著大差不差的臉。她誕生在大倫敦東區波蒙西某條窮巷里的一枚人造子宮,迫于童年的凄慘生活和滿腹的饑餓,才選擇成為殺手。
可老板說她該自豪:一個殺手,卻是女英雄的復制人。
她知道寶狄沒病,他只是在檢驗自己“手中”的貨品。每個記憶販子在樂不可支的時候都會這么干"的——
也是,像他這樣的美人在這個星球上又怎么會有什么煩心事呢。
“好貨。要描述一下嗎?”他張開了雙手。
一位小女孩赤腳奔跑,那里的天空是橢圓的彩色的,像氣球,又像萬花筒的底片。大團的云一點點從記憶的邊緣蹭上來,夕陽里,女孩臉蛋紅紅的——簡單質樸的畫面,卻讓人油然而生一種幸福,你相信嗎?我腦內神經激動像浪潮一樣一次次襲來……
可光聽描述,隆瑛并不知道這種記憶為什么會讓人買賬。她只是一下子緊張起來。
“你偷了多少貨品?”
“倫敦有多少福萊希癥的患者?”他卻問。
“大概兩百萬。”
“小女孩。真美好,不是嗎?”
福萊希綜合征是探索宇宙的代價。最初,這種未知的病原體來自仙女座返回地球的飛船。疫情爆發后,人類的自殺率持續走高,抑郁成為一種普遍的心理疾病。人們吸食碳酸鋰、5HT激動劑,乃至真正的毒品,然而不斷爆發的現實沖突和藥物成癮又成了問題,人們發現還是無法把自身的命運交給化學合成的有毒致幻劑,于是,禁毒戰爭開始了。況且,一時的幻覺本就不能緩解心靈的崩壞、饑渴,人類要追求的不是一時的撫慰…-…-
直到作為病原體的塑性體的發現。
這是一種奇妙的微生物,起初因酷似微型塑料顆粒得名,是一種可以飄浮在真空中傳播的、以大腦內蛋白質大分子的拓撲三維結構解離的能量為生的粉塵生命。它們既能吸收能量,摧毀大腦的蛋白規則,讓人情緒失控,從而自戕,也可以消耗能量,重塑蛋白規則——塑性體名稱的另一重含義,就是它可以固定大腦的生理地圖。
這種吸收—消耗、解離—重聚的模式,構成了這種宇宙生物有趣又可怕的生命周期。
解毒的香草就生長在毒蛇的巢穴旁——反過來,利用塑性體,就可以保存人類大腦某一瞬所有的拓撲結構。這種類屬“嗜拓撲”全新微生物的分離,讓學者發現了記憶移植——類似多年前的糞便移植治療抑郁癥的奇妙療法,不過更有效——這個對抗不可解抑郁的最終手段。
你總不會用別人的回憶真的摧毀你的大腦。
同時,相對于醫學處方,這些記憶撫慰品的走私生意也如火如荼——寶狄就是這樣的記憶毒販。他的腦子里充滿了從尸體或者健康人身上巧取豪奪來的塑性體。這些記憶毒品價值不菲,但并不是每個販子都會選擇成為運輸的容器,一旦裝載太多回憶,隔離膜就有泄漏的可能,而太多的人格會就此沾染你,讓你的認知混淆。雇用容器需要一大筆價錢,但一個人的腦子里最多裝十幾個人的記憶片段。少雇一個人并不會讓你省多少錢。
隆瑛抽出等離子小刀。
“很遺憾,我得殺了你,然后回收你腦子里的貨物。”
寶狄輕嘆一聲,好像吹響了一枚哨子。
“你絕不會想到,我剛剛開啟的東西是誰的。”刀刃震動,發出刺耳的嗡鳴,刃片是石榴一樣的紅色,隆瑛用這把刀處理過一百三十三個人的尸體,“你不會疼的。我保證。”
“你就不好奇,福萊希都想些什么嗎?”
聞言,女孩停頓了一下,吃驚地瞪大眼睛。“草原…-…-夕陽…-…-奔跑的小女孩——AD3537年3月間的記憶,那時福萊希還在家鄉,沒來英國;那是南美的景色。她只有六歲,對了,我還看到了他的父母。你就不好奇嗎,給你這套基因的英雄究竟是什么樣的?”
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父母,而是生物學上的。原來寶狄早就認出她來了。她收回刀刃。“你是我見過最有趣的獵物,”她說,“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你是俘虜。”
“好的。”他居然笑著說。
寶狄麻煩大了,這是他逃跑的第七個夜晚。眼前和福萊希長相酷似的姑娘是來抓他或者殺他的,哪怕他的頭腦里有價值百萬的貨物。
記憶毒品、毒憶體、濫用記憶,無論人們為這種非法流通出去的大腦塑性體取多少名字,都不能改變它是整個星球最寶貴的資產的事實。現狀就是,醫院可供使用的塑性體越來越少了。想想也知道,擁有幸福感的健康人越來越少了…-…-人們選擇提取他人塑性體里的幸福,來對抗讓人無力的福萊希綜合征。
“你采掘到了福萊希的記憶?這不可能。你能碰到她的尸體?”
“他們把她的尸體凍在冰棺里,就藏在倫敦的地下。”
“你怎么會知道?”
寶狄突然嘆了口氣,用手撫摸自己的一側臉,“我活了將近一百七十歲,小女孩,我經歷過很多。我和福萊希是一代人。不,莫不如說,我們曾是朋友。你的面容我很熟悉。”
隆瑛再度瞪大眼睛。
隆瑛知道他是攜帶記憶毒品從組織逃走的,可不明白,區區十幾份記憶的損失怎么會讓老板下格殺令?
她自認沒有被迅速策反。可寶狄不是獵物,反而是幼蟲不可避免地滑入了老早埋伏的陷阱。
“把她的記憶給我,這是交換條件,不要耍花招。”隆瑛說。
她知道母本一生回憶的價值。她能重溫她的一生,感同身受,這多令人激動。
“我可以報告行動失敗,但很快就會有新殺手接替我。”
“不。送我去圣威廉酒店。”他說,“你來保護我。”
他在這里等我上鉤,殺手女孩恍然大悟。
“你為什么不去宇航場,我可以幫你離開地球。”她說。
“小姑娘,你還是不懂。”
隆瑛的鼻孔輕哼一聲,她可不在乎寶狄的死活。
波孟西布滿沙塵的灰色街道。她就在這附近長大。兩側居民樓窗戶閃爍,像是許多人無聊地開關手電筒,隆瑛知道,那是傳聞中最新有效的光刺激療法。記憶移植價格不菲,而且只能靠人腦運輸——寶狄腦子里的貨物估計價值幾十萬鎊,普通人可負擔不起。
灰色的月亮照耀在灰色的街道上。
她才注意到,男人受了傷。他的一條腿不能彎曲,一只手緊緊靠著身體,維持著不易的平衡。
巨大的橫移天花板從一棟樓上抬起,一架小小的急救直升機從里面飛了出來,SOS標志在探照燈燈光下煌煌然耀眼。幻聽中傳來痛苦和慘叫,又一個家庭破碎了,被救出的是一個剛剛自尋死路的福萊希癥加中風患者。“外傷導致的急性骨髓炎,腿骨被抽走了。時間太急迫了,我只能選擇硬化肌肉。”寶狄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清清楚楚。他注意到藏在不遠高處女孩的目光。女孩大步流星地在二樓頂上行走,機警地注視黑暗。他拐進一條灰磚砌成的巷子。
“誰干的?”
“你之前的上一位殺手。”
“你也說服了他?”
“不,我偷走了他的塑性體,他福萊希癥發作死掉了。”
隆瑛打了一個寒顫。
她感覺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一絲不安,巨大的橫移架空層下面有什么在移動,一只碩大的老鼠,或者說一只巨大的蜘蛛。她早已換上了殺手的夜行裝扮,智能皮革的緊身戰斗服上流淌著大大小小的視窗信號,她盡可能把自己變成一臺殺戮武器。電磁偵測感應顯示,五百米高處確實有什么在高速移動。她用力彈跳,腋間鼯鼠一樣的膜能讓她短暫滑翔。她躲過了巡航子彈的第一波攻擊。
幻聽中傳來痛苦的嘶吼。
蜘蛛人戴魯比,他的臉四分五裂,分瓣的鼻腔變成了短短的點七七槍管,這是瘋狂殺手才有的改造。隆瑛在地下那個黑暗倫敦的排行榜上只能屈居前五,他則是第二位。據說被他殺死的人足有一萬。他是瘋子,應被關進精神病院而不是監獄。也許接下來的是幻覺武器。隆瑛能看見蜘蛛人被腐蝕殆盡的心靈。她在空中顛了個跟頭,紅色的霧中,一群暗色腐爛的魚沖翻了她。
她覺得自己也要發病了。
寶狄只是靜靜地觀察兩名殺手的纏斗。其中的女孩被他收買了,正處在福萊希綜合征爆發的邊緣,馬上要敗下陣來。他本可以就這樣逃走,他藏了一輛凱美瑞在附近的停車場。蜘蛛人的動靜已經驚動了附近的居民。“是寶狄嗎?”一條條智能簡訊傳來,一位過去的患者聯系到他。
他決定救隆瑛。
東倫敦的警察毫無響應,想也知道,老板發出格殺令前肯定會做足準備。蜘蛛人開始吸收東區電網的電能,樓房樓道和紅綠燈紛紛黑了下來。這時,樓下鉆出兩個多特人推倒了蓄電樁。他們朝戴魯比的方向扔出了干擾P彈,那是一種合法的、阻止失常機器人的EMP設備①。戴魯比速度很快,他的前沖使橫移平臺上刮起了小小的旋風。
他趁機接住了墜落的少女殺手。
女孩唇瓣蒼白,胸口冒著燦爛血花,可還活著。他早該這樣做了,他想,可他不知道她是否能承受。他騙了她,他腦子里的不是福萊希的幸福記憶,而是福萊希經過復刻的一生。那并不是一枚記憶毒品,而是他自己制造的復活福萊希的關鍵。如果一個人擁有另一個人全部的記憶,他怎么不是她呢?是的,記憶毒品不僅可以治療福萊希綜合征,完整的塑形體記憶移植還可以復活一個死人。他不會抹除隆瑛原本的記憶,所以他不知道,這種改變會多大程度上改變她的人格。
這可是來自仙女座的神奇復生術!
隔離膜被納米探針一點點劃破,長長的穿刺數據線鏈接著寶狄和隆瑛。塑性體軍隊隨著血液進軍,膠質纖維和神經元突觸的拓撲結構改變。她的性格將從此改變。一個新人格出現,女孩腦中出現了另一個備份分區。
“我都想起來了。”她緩緩睜開眼睛說道。
“居民在幫你,為什么?”
寶狄閉上眼睛,他已經預料到自己能看到一場屠殺,蜘蛛人在玩弄掉入蛛網的蚊蟲,他高懸的腳下散布著一些尸體。“我不明白,”他說,“但我猜他們有點兒感激我。”
都是胡話。
“都是窮人,這是我生長的貧民區。”女殺手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她曾經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現在不會了。她沒料到寶狄會提前給她福萊希的一生,可她也明白了,就算交易完成,一旦知道他做過什么,自己就不會再去殺他了。
她彈鞭一樣踢起雙腿,沖向蜘蛛人。
灰色的十字街迎來了一縷淡藍色的朝曦。人們往家門口抬著尸體,沒撥打救援電話的必要了,每個人都面露戚色,憂心忡忡。人們的心靈好像經歷了一場火災,唯余朵朵灰燼。傳聞倫敦市長和老板有合作,正是他的手中掌握著全城最大的記憶毒品生意。西敏寺傳來不祥的鐘聲。一架直升機在遠處盤旋,記者正趕來,準備把一切描述成一次和地下世界無關的意外…-…-
戴魯比呻吟著。
隆瑛剛剛干凈利落地削掉了他畸形的頭蓋骨,骨片像帽子一樣飛起來。她能看到,漂亮如瑪瑙的腦在薄薄一層血管下雀躍地跳動。
殺人的刀多么鋒利啊。
這會兒微風習習,夏日的暖風吹拂得人很舒服,隆瑛的心里突然平靜下來。自從獲得了福萊希的塑性體,過去的那股抑郁勁兒近乎消失。她覺得自己的臉也沒那么丑了。她大口喘氣,吸吮這風中干燥的甜味,享受這久違的遠離那個黑色世界的快樂。“我不會殺你。”她說。
戴魯比不解地看著他。他分瓣面孔中央的槍管歪掉了,八條肢體軟趴趴地甩在地上。在大概C6-7的位置,她破壞了他的脊髓。
“我,就像個打開的午餐肉罐子。”殺人如麻的瘋子此刻突然喑啞地說,好像在念一句詩。
這是隆瑛第一次聽到蜘蛛人說話。
凌晨,風塵仆仆的一對旅人,歷經艱辛終于趕到了圣威廉大酒店。這座高聳如云的建筑物能俯瞰整個東倫敦直到泰晤士河。前臺的服務小姐露著模式化的微笑。她交出寶狄預定的房卡。另一位服務員帶他們去坐電梯,一路的墻壁都是透明的大片玻璃,窗外是清爽的街道,道中叢生著從南美移植來的棕櫚樹,樹上那一小團暗淡的藍色昭示著,這里已不再是窮巷。
突然,什么東西直愣愣地劃過玻璃,在地上砸爛。那聲音像倒下了一個面口袋。他們一開始以為是迷路的撞擊玻璃的鳥,后來才發現,原來是一個人。
死者是酒店的一位房客。福萊希綜合征的最終階段。
自殺者失去了希望,可并沒有得到多少關注。這城市時刻都有人死去。服務員只是面無表情地走著。
“還會有新人來殺你。沒完沒了,我會死,你也要死。”
隆瑛還是不知道男人究竟在做什么。
寶狄并不搭茬,只是默默注視著窗外七零八落的一切。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很快會穿過闊大的棕櫚葉子普照這里。他在思考什么?隆瑛不知道,福萊希也不知道,但她已經漸漸理解了寶狄。因為她發現了寶狄的一個秘密,他和福萊希曾經的親密——
房間里有一張碩大無比的床,天花板上貼滿了報紙和彩色剪貼畫。一些便簽散落在桌子上,兩瓶開過的水放在角落。寶狄在這里住了一周了。逃走后他幾乎天天躲在這兒。按隆瑛設想,他應該在這里等待那個神秘的大主顧,一個能買走他腦子里全部記憶毒品的買家,然后再逃走。這才是一個售賣違禁品的渾蛋的正常邏輯。
“所以,買家在哪里?”她問道。
“什么買家?”
從來就沒有什么買家。
“你知道自己這樣死定了嗎?連著那些貨。”她又問。
他頹然地像山一樣癱倒在床上,“孩子,我確實就要死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
“不,因為我腦子里有太多記憶毒品。”
隆瑛吃驚地睜大眼睛,“什么?”
“我老了。”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輕說道,“你知道我腦子里有多少份記憶嗎?從多少人那里采挖來的?”隆瑛搖搖頭。
“半個倫敦的記憶庫都在這里。他們想靠別人的幸福賣出天真的高價。我偏不讓他們如愿。”
“半個倫敦?”
一百萬人份的。
能給一百萬人的為期一個月的幸福記憶。
這絕不可能,女孩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以為男人在耍弄他。人腦不可能承載這個數量的記憶體,會從邊緣結構開始一點點崩塌的。“所以,我才要死了。”
這個瘋子,隆瑛感到一種嘔吐的欲望,他居然在腦子里塞了這么多東西。
“沒人買得起這些毒品。你是我見過最瘋狂的販子。”
“對不起,福萊希。最后我變成了這個樣子。”
那一瞬間,隆瑛覺得視野中的自己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推到一旁,她又出現了,一股溫柔無比的力量,是福萊希死去的原體出現了,她拯救了星球,卻最終害死了愛人,造成疫情的爆發。在過去,寶狄曾是她的伙伴,她的親密朋友。
“小狄,”仿佛置于身體上空的旁觀者,她發現自己的口吻和音調也變了,是地球人的口音,“辛苦你了。”
她看到寶狄眼中淚水漣漣,他連臉部的肌肉都綻開了,他的確正在崩潰。
等不到第四個殺手了。寶狄正在殺死自己。
那晚,他癱在客房的床上,已經動彈不得,他呼喚隆瑛按鈴,叫了份豐盛的晚餐,一起享用完畢,隆瑛又替他燒了一些熱水。他靜靜地擦拭身體,像是要擦掉漫長一生給自己留下的無奈的代表不純潔的污垢。他求她做一些事情。
她當然會照做。
一切似乎都妥當了。
她在心里對寶狄有了一個新的評判——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她以為他是倫敦難得的正常人,可沒想到,他的福萊希綜合征也深入骨髓。
“我的一生,都白費了。”他說。
隆瑛點點頭。福萊希沒有再出現。她發現自己的病好了。最后的時刻,那些服務員也來到房間和寶狄告別,那些戴著白帽穿著白色制服的人在門口排成一列,想必寶狄也給過他們一些恩惠…-…-
她小心翼翼地切開寶狄的顱骨。這是她的殺手生涯中最后一次殺人,也算完成老板的任務了。他看到了自己一生見過的最奇特的景象,一位最嚴重的福萊希綜合征患者的臨床病理表現:
大腦的溝回和褶皺都被熨平了——優美腦回都消失了,光滑的皮層在薄薄的一層蛛網膜下劇烈地跳動,那是按捺不住的塑性體想破開出來——好像沸騰一般。“我在想福萊希的事情。”他微笑著說。他的思維依舊敏捷清楚。隆瑛小心翼翼地遵從指示,把鍍腦針插進他的大腦皮層,連接電腦,檢測蘊含的塑性體數量。接著,她等待臨終處理來完成剩下的工作。她聽到門口傳來小聲的啜泣。
十分鐘后,臨終處理人如約而至。
“你居然成功活下來了。”老友驚訝地對男人說。他只是搖頭苦笑。
“對不起。”他自我介紹道,“我是他的朋友,一位醫生。”
一位醫生。
“你知道他腦子里塞了多少東西嗎?”
好像一個沸騰的鍋子,他的眼前氤氳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乘著隔離膜沸騰形成的泡泡,從寶狄承受高壓不堪重負的大腦里飄出來:
我的第一個寶寶;
考學成功了;
愛人原諒了我的出軌;
我中了一百萬!
…-…-
一個個氣泡好像美夢在空中破碎了。這樣他們就可以進入其他人的頭腦里。那是組織從捐獻者或戰爭犧牲者那里歷經多年辛苦搜羅來的、最最普通平凡的記憶。
這涓滴的快樂卻是治療福萊希綜合征最有效的良藥。
攝入別人的快樂。在忘掉自己曾擁有的一切之后。
隆瑛去了酒店天臺,回來時一切都結束了,一些隔離膜泡泡——"一種遠程運輸塑性體疫苗的高分子筏子或者鬼知道什么類似的東西——搭載著那一百萬份記憶,仍不斷地飄出四敞八開的窗子。寶狄的大腦還在沸騰。
“這還會持續多久?”
“容器一旦開啟,泄漏不會停止,直到一百萬人份的記憶都飄散干凈。大概要一個月時間吧。”
醫生用白毛巾擦著手術刀,平靜地望著床上寶狄的尸體。他的尸體還會在這張床上待一個月,直到完全腐爛為止。
“就算是你們的老板也阻止不了泄漏,隔離膜全破了,這些商品全完了,不能二次利用了,沒有追回來的價值了。”
這里會成為又一個流傳在倫敦地下的傳說,每個路過圣威廉大酒店13層樓下的人都會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快樂情緒。一場季風會把飄散的隔離膜泡泡盡可能吹送到全倫敦的千家萬戶。大家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抑郁居然好多了,不用再去醫院或者哪里尋求昂貴的快樂替代療法了。
一個泡泡飄了過來。隆瑛突然感受到一陣快樂。她看著寶狄蒼白的尸體,直到自己終于理解了一切。
她嘴中哼唱著什么。
她輕輕把身體探出窗子,陽光明媚,她看到樓下高大綠色的棕櫚樹,這是二十七歲人生中第一次發覺那些樹木的美麗。她剛剛見證一個人的記憶在風中沸騰。她想起了一個古老的童話,是養育她長大的窮苦的媽媽告訴她的——
燕子會銜著快樂王子的寶石眼睛,飛進窮人的家里。
今天,她就遇到了這樣一位快樂王子。
①EMP(Electromagnetic"Pulse),電磁脈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