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受賄罪所保護的法益,即職務行為的廉潔性與不可收買性視角審視,受賄罪實行行為應為權錢交易。在權錢交易中,受賄人依行賄人請托,憑借職務便利為行賄人謀利,同時收受行賄人財物作為職務行為的對價。此行為模式既能妥善區分“感情投資”受賄行為的罪與非罪,又能準確界定受賄犯罪的既未遂形態。需明確的是,權錢交易以雙方達成權錢交易合意為前提,無論權錢交易是否實現,只要雙方就權錢交易達成一致,便構成受賄罪實行行為。至于是否為既遂狀態,關鍵在于受賄人是否取得財物實際控制。
關鍵詞:受賄罪 實行行為 權錢交易 感情投資
受賄罪實行行為的認定直接影響罪與非罪、既遂與未遂的邊界。受賄罪的保護法益為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的廉潔性和不可收買性,在對“感情投資”型受賄罪與非罪和代持型受賄犯罪形態的認定中,可從權錢交易的本質出發,剖析受賄罪實行行為的核心要素,從而準確定性。
一、受賄罪罪與非罪、既未遂認定中的爭議
[案例一]丁某為某市政府部門普通科員。當地商人戊某與丁某相識后,于2017年至2020年期間,每年春節、中秋等節日都給丁某送價值約5000元的禮品卡或禮品,累計價值約4萬元,但期間未提出具體請托事項。2021年,戊某請求丁某利用其工作便利,為其公司的一個項目審批提供幫助,但丁某所在崗位對該項目審批并無實質影響,未辦成此事。法院認定丁某不構成受賄罪。
[案例二]孫某系A省某國有建筑公司總經理,應建筑商李某請托幫助其分包工程,李某提出送孫某2千萬元,孫某表示先放李某處保管。截至案發,李某根據孫某要求,先后10次為孫某支付買車、購房等費用共計360萬元。法院認定孫某受賄金額為2000萬元,其中360萬元既遂,1640萬元未遂。
案例一涉及賄賂犯罪中的“感情投資”型受賄認定的實務困境。所謂“感情投資”型受賄是指行為人收受沒有具體請托事項的財物提供者的財物的行為。[1]從實踐層面看,“感情投資”型受賄通常表現為以即時財物換取公職人員未來職務行為的潛在交易,其內在邏輯為,行賄人基于公職人員將在未來為其謀取利益的預期而給予財物。然而,受賄犯罪的認定既需明確存在非法收受財物的客觀事實,亦需明確存在具體的請托事由或謀利情形。在“感情投資”型受賄場景下,由于難以舉證在收受財物時存在明確請托事項,亦無法有效確認財物與職務行為之間的對價關聯,存在罪與非罪的爭議。案例二涉及的是賄賂犯罪中既未遂的判定問題,當公職人員與行賄人達成權錢交易的合意后,行賄人按照公職人員的要求代持賄賂款項,由于賄賂款并非由公職人員直接掌控,致使受賄行為既未遂的判定缺乏清晰明確的標準,進而在判斷犯罪形態時存在爭議。上述爭議問題的核心在于如何把握受賄罪的實行行為。
二、受賄罪的實行行為應為權錢交易
實行行為是犯罪論的基石性概念,不僅在理論層面具有重大意義,而且在實踐中也發揮著實質性作用。[2]當前理論界對于受賄罪實行行為存在不同觀點,筆者認為受賄罪的實行行為應為權錢交易。
(一)受賄罪實行行為的主要理論觀點
受賄罪是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自身職務上的便利為行賄人謀取利益,并進而收受財物。在此過程中,職務行為被用作給他人謀利的手段,賄賂財物則成為該行為的對價。受賄罪屬于復合行為犯,一旦達成權錢交易的合意,受賄罪即告成立。職務行為與收受財物行為的結合共同決定了受賄罪的不法本質。因而,受賄罪的實行行為通常被認為是交易行為,即權錢交易,并非單純的收錢或辦事行為。也有學者主張,受賄罪的實行行為應為收受財物。持該觀點的學者否認“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和“為他人謀取利益”屬于受賄罪的實行行為。其認為,“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和“為他人謀取利益”只是索取或收受財物過程中所伴隨的情況。受賄罪的實行行為僅局限于收受財物,且受賄罪屬于單一行為犯而非復合行為犯。從受賄罪的本質考量,其所要禁止的不法行為既非行為人的“利用職務上的便利”,也非“為他人謀取利益”,而是獲取與職位或職務相關的財物。“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的意義僅在于對獲取財物的行為進行必要限定。[3]
(二)受賄罪的實行行為為權錢交易
筆者認為受賄罪的實行行為為權錢交易。受賄罪作為故意犯罪,在主觀方面須具備收受賄賂的故意,這要求受賄方明確知曉行賄方給予的財物與自身職務行為存在對價關系;在客觀方面則需實施利用職務便利索取他人財物或者收受他人財物并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行為。受賄罪的實行行為是“利用職務便利+取得財物” 的復合行為模式。對于受賄人而言,取得財物是其目的,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則是手段。該行為的危害不僅在于利用權力為自身謀利,也更在于利用權力為他人謀利,其破壞的是職務行為的廉潔性和不可收買性。將權錢交易認定為受賄罪的實行行為,能夠準確反映受賄罪的本質,有效詮釋受賄罪的內涵。受賄人與行賄人達成權錢交易合意的行為,才是真正使受賄罪的保護法益陷入現實緊迫危險之中的行為。換言之,只要賄賂雙方約定或事后確認可期待利益,受賄罪的保護法益——職務行為的廉潔性和不可收買性即被破壞,犯罪亦隨之成立。如在案例二中,孫某應李某請托幫助其分包工程,李某提出送孫某2000萬元,孫某表示先放李某處保管,此時孫某和李某達成權錢交易的合意,孫某受賄2000萬元的犯罪事實成立。
事實上,將“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和“為他人謀取利益”排除在實行行為之外的觀點存在偏頗。雖然法律為加大對賄賂犯罪的打擊力度,淡化了對“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表述,例如在索取型受賄和商業賄賂中,法律未明文規定“為他人謀取利益”,在收受型受賄中,規定承諾、實施、實現均可。這使得部分學者認為“為他人謀取利益” 是主觀動機要素。加之近些年出現的新型受賄案件中,權力與財物的對價關系逐漸隱蔽化,使得收受財物作為受賄罪的實行行為似乎有了更多的實踐支撐。然而,如此認定背離了受賄罪的本質。倘若受賄人已經為行賄人謀取了不正當利益但尚未收受財物,若不認定為受賄犯罪,則會導致法網不嚴。而且,單純收受財物的行為并非使受賄罪保護法益處于現實緊迫危險的行為,甚至在很多情況下,收受財物是在法益被破壞之后發生的,這違背了刑法打擊受賄犯罪的初衷。按照這種觀點,對于案例一,即使未提供戊某有具體請托事項以及丁某為戊某謀取利益的相關證據,也能認定丁某構成受賄罪。如此,極有可能將受賄人的違紀行為上升為犯罪行為,雖然打擊了“感情投資”的不正之風,但是有違刑法謙抑性。
值得探討的是,雖然法律在某些受賄犯罪中沒有“利用職務便利” 和“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規定,但依然不能忽視二者在構成要件中的作用。正所謂有權力才有腐敗的可能,如果不是基于職務關系,如果不是為了謀取利益,那么行賄人為何要行賄?而且在索取型受賄的情況下也包含著為他人謀取利益的隱含意思。事實上,索取型受賄不僅有利用職務便利索要財物的主觀故意,還有要挾之意,即因為在職務上具有便利條件或控制地位,所以隱含著不給錢就不辦事(無法獲利)的意思表示。其與收受型受賄的區別在于是否主動提出。如果不是基于索賄人的職權,行賄人自然不會給付財物。歸結而言,受賄的本質是利用職權謀取利益,達到的效果是行賄方獲得照顧或不平等的競爭機會等,受賄方獲得財物。因而,出賣權力為他人謀利的權錢交易行為才是受賄罪的實行行為。
三、基于受賄罪實行行為為權錢交易的實務分析
(一)權錢交易視角下感情投資行為的罪與非罪
2016年“兩高”出臺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3條第2款規定:“國家工作人員索取、收受具有上下級關系的下屬或者具有行政管理關系的被管理人員的財物價值三萬元以上,可能影響職權行使的,視為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該規定有條件地將“感情投資”納入受賄犯罪處理。“感情投資”型受賄犯罪的核心特征在于權錢交易的特殊模式。行賄人給付財物的目的并非為過去或現在的受賄人的職務行為買單,而是提前為未來的職務行為做結算。[4]這是一種現在的錢與未來的權的交易行為。通過對“感情投資”型受賄犯罪實行行為的分析,我們能夠看到實務中受賄罪面臨的難題,即如何證實“利用職務之便為請托人謀取利益”這一關鍵要素。在“感情投資”型受賄犯罪中,行賄人在交付財物之時,通常并不明確提出請托事項,這就使得確定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行為與所收受財物間的對價關聯較為困難,同時,要證明國家工作人員收受財物時存有主觀上為他人謀利的故意,也頗具挑戰。行賄人往往著眼于先期投資,待將來時機成熟時再兌現,刻意掩蓋權錢交易的本質,實現財物與職務行為的時空隔離。從表面上看,國家工作人員是出于純粹的私人感情為他人謀取利益,但本質上仍是財物與職權的對價。因此,針對“感情投資”型受賄犯罪,司法實踐中更需要在具體個案中準確判斷賄賂雙方有無潛在謀利事項的可能性,以及行賄人是否暗藏對受賄人的利益訴求。
由于“感情投資”型受賄犯罪財物直接指向的客體是感情,若行為僅處于情誼層面,則沒有刑罰處罰的必要;若轉化為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利的行為,則必須受到刑罰處罰。至于如何進行有效的區分,筆者認為,若饋贈只停留在情意層面,沒有具體請托事項,就不能將財物視為職務行為的對價,沒有權錢交易的實行行為,也就不能成立受賄罪;若行賄人給付的財物超出了一般風俗的饋贈,可以推斷受賄人對行賄人未來的請托事項具有心理預期。基于此預期收受財物視同對行賄人未來的請托事項作出默示承諾,當行賄人后續有請托事項且受賄人利用職權為行賄人辦事時,前期的“感情投資”與當下的職務行為形成對價關系,也就實現了權錢交易行為,應以受賄罪論處。
對于案例一,2017年至2020年期間,丁某共收受戊某價值4萬元的禮品卡或禮品,送禮時間均為春節、中秋等節日,每次價值約5000元。戊某每次給予丁某財物時,并未明確提出請托事項,且丁某的職務與戊某的公司業務不存在直接管理或制約關系,在此情形下,無法認定丁某在收受戊某饋贈時具有為戊某謀取利益的主觀故意。故而,丁某和戊某實質上并未達成權錢交易,這也就意味著,在此階段,該4萬元與丁某的職務行為未形成對價關系,不宜認定為犯罪行為,按違紀予以處理更為恰當。2021年,戊某提出請托事項,但丁某所在崗位對該項目審批無實質影響,丁某未能利用職權為戊某謀取到利益,丁某與戊某之間亦未能實現權錢交易。基于上述理由,丁某不構成受賄罪。如若丁某利用職務便利為戊某辦成項目審批,則戊某前期4萬元的“感情投資”可與丁某當下的職務行為形成對價關系,雙方之間實現了權錢交易。在此情形下,丁某可構成受賄罪既遂。
(二)依循權錢交易確定受賄罪既未遂標準
在受賄罪的司法認定中,準確界定犯罪既遂與未遂標準至關重要。受賄罪保護的核心法益是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行為人憑借職務行為獲取了財物,表明職務行為已被收買,法益遭到侵害,構成犯罪既遂;如果行為人僅僅承諾或實施職務行為,但最終并未獲得財物,則收買行為尚未達成,法益未遭受完全損害,因而構成犯罪未遂。[5]受賄罪的本質為權錢交易,體現了職務行為與財物之間的對價關系。從實行行為的角度審視,行受賄雙方就權錢交易達成一致,此對價關系成立,與此同時,犯罪行為進入實行階段。在這一過程中,若受賄人實際取得了財物,該對價關系實現,犯罪即達既遂狀態;反之,若受賄人未能實際取得財物,則表明對價關系尚未實現,受賄罪處于未遂狀態。在案例二中,孫某應李某請托幫助其分包工程,李某提出送孫某2000萬元,孫某表示先放李某處保管。從權錢交易的實行行為視角分析,孫某與李某就權錢交易達成一致,對價關系成立,2000萬元視為犯罪金額,孫某僅實際取得其中360萬元,此部分對價關系已實現,為既遂,剩余1640萬元孫某未能實際取得,對價關系未實現,為未遂。
對于“對價關系實現”中取得財物的判斷標準,學術界觀點多樣。“轉移說”“藏匿說”“失控加損失說”各有主張,而“控制說”認為財物被行為人實際控制為既遂,更為合理。[6]此處“控制”不同于民法概念,不要求本人直接控制,亦不強調所有權或轉移占有,只要實質控制即可,該學說可解決代持型受賄實務難題。
在代持型受賄案件中,行賄人按受賄人要求代持財物,受賄人通過行賄人間接控制財物,代持財物為職務行為對價。在代持型受賄情形下,應以國家工作人員通過行賄人對財物實際控制為既遂標準。若能將代持財物與行賄人的其他財物有效區分,則能認定受賄人對該筆財物實際控制。在案例二中,孫某讓李某保管2千萬元賄賂款,孫某對其中360萬元取得了實際控制,構成既遂,剩余的1640萬元與李某的其他財物未實現有效區分,仍在李某控制下,故而認定為未遂。倘若孫某要求李某用1640萬元購置房屋登記在李某名下,孫某后續對房屋居住或處分,在此情形下,雖然孫某在法律名義上未取得該房屋的所有權,但其實際控制該房屋,孫某就該房屋仍構成受賄罪既遂。
受賄罪的保護法益為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的廉潔性和不可收買性,其實行行為應為權錢交易而非單純的收受財物。受賄罪在犯罪構成上屬于復合行為犯,其成立的前提是賄賂雙方達成出賣職務行為以謀取私利的合意。“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和“為他人謀取利益”是實行行為中不可或缺的兩個要素,體現著職務行為與財物的對價關系。取得財物是受賄犯罪既遂的標準,實現對財物的實際控制是既遂的結果狀態。將權錢交易作為受賄犯罪的實行行為能夠妥善區分“感情投資”行為的罪與非罪界線,準確界定受賄犯罪的既未遂形態。當然,將權錢交易認定為受賄罪的實行行為雖具備一定的理論與實踐基礎,但仍需理論上的進一步論證,同時也有待司法實踐進一步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