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記》以其簡潔明快的敘事和寫景風格、平和而隱含的情感而著稱。該文以寫景敘事為主,少有情感表達,在學習中難以深入理解和體味其中的情感與藝術特色。鑒于此,本文嘗試通過對“姚鼐為何不言登山之難”這一問題的探討,深入探討文本背后的情感世界,進而理解姚鼐的君子風范以及“桐城派”散文的藝術魅力。
在完成文章翻譯和基本理解的基礎上,我們要先想一個問題:登泰山,難嗎?文中有關于登山難度的描述:“四十五里,道皆砌石為磴,其級七千有余”“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雪與人膝齊”。登山不可謂不難!如果是一般作者所作的散文,必要對此濃墨渲染,以襯托險峰的風光無限、日出的壯麗無比以及作者自身的堅韌不拔。然而,姚鼐卻只是輕描淡寫僅作客觀描述,那么:姚鼐為何不言登山之難?以此問題為切入點,讓我們再次細讀文本,逐步解讀姚鼐行文時的情感,從而走進姚鼐的內心世界。
不言登山之難,必因所見之趣。登山之難和所見之趣相比,后者必然是姚鼐行文的重點。“及既上,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徠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好一幅泰山晚照圖——白雪覆蓋著青黑色的山,雪反射的光照亮南邊的天,色彩極其亮麗;泰安城、汶水、徂徠山盡在眼底,視野極其開闊;半山腰處停留的云霧,就像一條飄帶,姿態極其輕柔。大雪初霽,山川如畫,泰山肅穆而溫柔,安詳而飄逸,恍如人間仙境,作者置身其中,想必也是“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次日所見,泰山日出堪稱奇觀——須臾五彩、瞬息萬變、旭日如丹、海天一色,雄偉壯觀,氣勢磅礴,實是“人間難得”。有此所見,自不言登山之難。
不言登山之難,因有知音相伴。相約登山的,應是好友;頂風冒雪攜手登山的,必是摯友;除夕之日登山觀日出的,更是親似家人。朱孝純,字子潁,號海愚,遼東人。《清稗類鈔》(第八冊)“師友類”“姚朱王相契”條記:“姚姬傳在京師,與遼東朱孝純子潁、丹徒王文治夢樓最相契。”朱孝純去世后,姚鼐為其《海愚詩鈔》撰序,其中深情回憶二人之友誼云:“子潁為吾鄉劉海峰先生弟子,其為詩能取師法而變化用之。鼐年二十二,接子潁于京師,即知其為天下絕特之雄才。自是相知數十年,數有離合。子潁仕至淮南運使,延余主揚州書院,三年而余歸,子潁亦稱病解官去,遂不復見。”姚鼐和朱孝純自年輕時在京師相識,兩人均才華出眾,同師劉大櫆,相互欣賞,結下了長達數十年的深厚友誼。姚鼐登泰山后,辭官還鄉蟄居鄉里兩年后,一俟朱孝純遷兩淮鹽運使,于揚州重開梅花書院,姚鼐即離開桐城故里,前往揚州主講梅花書院。可見,兩人情誼深厚,志同道合。文中稱其為“知府朱孝純子潁”“子潁”,亦見姚鼐對摯友的尊敬。人生得一知己,幸矣!登山難,得知音更難。有知己相伴,登山自然“無難”。
不言登山之難,是因心情輕松。細讀《登泰山記》,雖然表面上難以察覺情緒的變化,但通過對文本的深入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姚鼐當時內心的輕松與釋然。“自京師乘風雪……”,從“乘”字即能窺見。教材中解釋“乘”是“冒”的意思,相比于“冒”和“頂”,“乘”顯得更為輕快,更為順暢,有輕盈飄逸之感。為何離開京師卻這等暢快?這得探尋姚鼐離開京師的原因。姚鼐少有壯志,二十歲考中舉人,隨后屢試不中,終在十三年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中試,殿試名列二甲。此后沉浮不定,不得重用,漸生退隱之意。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詔開四庫全書館,姚鼐被破格薦入館充纂修官。此時姚鼐正值壯年,當仕途有為,卻在第二年秋天毅然作別官場,其原因姚鼐自言“顧遭家不幸,始反一年,仲弟先殞,今又喪婦。老母七十,諸稚在抱”(《復張君書》),學術界對此討論甚多。有認為是姚鼐病衰,而《登泰山記》正寫于辭官之時,“病衰”的說法不攻自破。對于辭官的原因,目前主流的說法是四庫館內漢宋之爭,漢學家尊漢抑宋,反對程朱理學,而姚鼐卻認為程朱最得圣人之旨,主張治學以“程朱為歸,漢學為補”。但姚鼐在漢宋之爭中,“知音寥落”,“姚鼐與戴震等漢學家的嚴重分歧及其在論爭中的孤立,是導致其最終從都門告退的主要原因”。于是,辭官告退,放下執念,拋開包袱,遠離是非。心思已定,姚鼐于歲末迫不及待趕往泰安,尋老友傾心交談,暢游泰山及周邊景點。再看“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于泰安”,“乘”“歷”“穿”“越”,一連串的動詞,讓人感覺姚鼐是恨不得一下子飛到泰安,和摯友分享自己的重大決定。他在《于朱子潁郡齋值仁和申改翁見示所作詩題贈一首》中寫道:“徑辭五云雙闕下,欲攬青天滄海流……相看興極一回首,日月住矣空悠悠。”朱孝純也贈詩《甲午殘臘姚姬傳假歸過泰安即送其旋里三首》(其一)道 :“忽忽辭軒冕,而來數別離。孤懷成獨往,老淚灑臨岐。我有追隨想,斯人未許知。寸心如不隔,明月以為期。”抒發的“追隨”之想和“明月”之期,表達了對姚鼐“忽忽辭軒冕”的贊許和傾慕。放下心中許久的牽絆,辭官歸家,本是憂心忡忡,但摯友的支持和鼓勵, 讓姚鼐放下了心結,丟掉了心中的負擔,“心中無負擔”,登山的疲憊就不值一提了。
不言登山之難,是對泰山的膜拜。泰山,居于“五岳”之首,不在于其山勢高峻挺拔,也不在于風光壯麗秀美,而在于它是一種至關重要的精神具象,一種精神存在,一種心理象征,從而形成特有的泰山情結。孔子盛贊“登泰山而小天下”,曹植號稱“我本泰山人”,司馬遷感慨“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杜甫高歌“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泰山成為博大、崇高的精神象征,是人生的標尺,人格的高度,精神的超越。再加上,自秦始皇始,眾多帝王引次親登泰山封禪或祭祀,泰山上設有皇帝行宮,建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岱祠,即東岳大帝廟。東岳大帝,又名泰山神,民間傳說中主管世間一切生物(植物、動物和人)出生大權。東岳大帝是上天與人間溝通的神圣使者,是歷代帝王受命于天,治理天下的保護神。碧霞元君,東岳大帝之女,即泰山圣母,俗稱泰山娘娘。道教認為,碧霞元君“庇佑眾生,靈應九州”“統攝岳府神兵,照察人間善惡”,備受民眾尊崇。
泰山是國人心目中的神山、圣山,引得無數文人雅士尋常百姓前往拜謁,吟詩作句,明志抒懷。各代留下的石刻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其數量之多,門類之眾,冠于中國名山之首。泰山已成為東方文化的縮影,是“天人合一”思想的寄托之地,也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登頂泰山之路,更像是朝圣之路,懷揣著對古代文人的敬意攀登,更是為登山提供了無限的動力
不言登山之難,是因姚鼐此時有了更堅定的志向,更高遠的追求。姚鼐此次登山與一般人登山路線不同,“由南麓登”,“循(中谷)以入”,“越中嶺,復循西谷,遂至其巔”。一方面,姚鼐確是想要走出一條不尋常的路,這條路少有人攀援,更少有風光,較北路更兇險,正體現出姚鼐不畏艱難,勇于開拓的特點;另一方面,南麓,凌漢峰西南,有泰山書院遺址。泰山書院創建于宋景祐二年(1035年),是“宋初三先生”中孫復、石介讀書、講學之處。孫、石以維護儒家道統為己任,在泰山筑室為堂,聚徒講學,“上承洙泗,下啟濂洛”,“不惑專注,自尋義理”,開宋代理學之先河。于尊崇理學的姚鼐而言,泰山書院的地位如同泰山一樣崇敬。道光時金鼎壽所纂《桐城續修縣志》說:“乾隆、嘉慶中,學者多尊漢人訓詁而卑視宋學。獨鼐卓識冠世,折中論斷,一歸于和平,粹然儒者之言,克與古圣賢相表里,識者偉之。”從后來姚鼐的所作所為可以看出,他有了更高遠的追求——開宗立派,登泰山后,返鄉歸里,正如后來的泰安知府金棨為泰山書院題寫的對聯“云過峰頭流墨氣,水來祠畔度書聲”,從此不逐仕途,只收門徒,先后主講梅花書院、敬敷書院、紫陽書院、中山書院,編著《古文辭類纂》,教授古文義法,力主“道與藝合,天與人一”,創建清代文壇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派。主張“義理、考據、詞章”合一,既調和漢宋之爭,又可寫出至善至美的文章。姚鼐亦被譽為“中國古文第一人”“中國古文的高峰”,成為散文大家中“泰山”。
再來品讀《登泰山記》。開頭從地理環境落筆:“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陽谷皆入汶,陰谷皆入濟。當其南北分者,古長城也。最高日觀峰,在長城南十五里。”開篇就以巨人的身姿,俯視泰山,寥寥幾筆,氣象宏大——泰山即在姚鼐胸中。
再讀泰山日出:“極天云一線異色,須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有人認為“下有紅光動搖承之”蘊含了作者要扛起“桐城派”大旗的志向,是有一定道理的。泰山上升起的不僅是太陽,更是姚鼐心中洶涌的激情,是姚鼐心中堅定的志向。
粗讀文章,語言平淡、簡約、冷峻,幾乎讀不出姚鼐的情感。細細品讀,方能走進姚鼐的情感世界,體會他的君子之風:經過驚濤駭浪洗禮后的淡定從容,如風光霽月般灑落自足。除夕之日,旭日東升,日觀峰頂,姚鼐吟詠出“男兒自負喬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即今同立岱宗頂,豈復猶如世上人?”(《歲除日與子潁登日觀觀日出作歌》),終成“一代文宗”,屹立于古文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