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憤著書”作為涵蓋性理論的新認識

摘" " 要：“發憤著書”語出司馬遷，隨著后世理論對其不斷闡發，以及眾多學者對其不同側重點的深入研究，已經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重要論述。目前許多研究雖從各個角度都看到其理論的重要性，但對其全面性和理論概括性的認識還有不足。從原始語境和文本出發，“發憤著書”的原始理論即具有理論概括性；而中國古代如“不平則鳴”“窮而后工”等后繼理論，也從不同側面體現“發憤著書”理論內涵的精煉和概括性。結合原始理論內涵與后世闡發，“發憤著書”理論涉及世界、作者、讀者以及文本四個文學的主要因素，是一個涵蓋范圍廣、貫穿中國文學史的重要文學理論，其全面性和理論概括性還值得更加重視。

關鍵詞：發憤著書；司馬遷；涵蓋性理論

中圖分類號：K207"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009-5128（2025）03-0034-08

收稿日期：2024-10-13

作者簡介：潘昶，男，湖南寧鄉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文學與文體研究。

“發憤著書”雖然為后世總結而并非由司馬遷作為一種理論單獨提出，但其對文學諸多方面的理論探索，并將諸多因素結合在一起進行廣泛的討論，實是最早的相對全面涵蓋眾多文學理論重要內容的理論發端，這一理論的提出啟發了后世對文學理論不同角度的廣泛探索。對“發憤著書”理論的全面性與概括性更進一步研究與探討，有利于深入認識這一理論在文學理論發展史上的重要意義。

一、“發憤著書”的原始語意有理論概括性

要深入了解“發憤著書”的理論重要性，首先要明白其原始意義，而要了解其原始意義則需回歸到其闡述的原始語境當中。

“發憤著書”說提出以前，《毛詩序》“比興怨刺”說、孔子“詩可以怨”說是較早的相關理論。但這兩種理論主要是對文學社會功用的認識，將文學看作是對政治現實的一種能動的反映。及至屈原“發憤以抒情”說，將視線從功用轉移到創作動機上，強調內心郁結以文學來抒發情感。司馬遷“發憤著書”說繼承發展上述這些理論，總結了文學創作的心理動力機制，同時也揭示出文本對創作者思想與期望的承載，使“發憤著書”說成為比較全面的理論論述。其后“窮而后工”說、“詩人薄命”說等從不同側面體現一種詩學理想，對其進行更深入的闡發。［1］

“發憤著書”涉及對創作動機、創作行為和創作結果的探索和討論。全面、開闊且基本涵蓋文學創作的全過程，涉及世界、作者、文本和讀者文學的主要四因素。［2］

從原始語境分析，發憤不僅指心有怨怒的情感態度，更指一種廣大的郁結不平的心理狀態。其語見司馬遷《太史公自序》：“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3］3300《報任安書》也說：“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4］2735兩篇文章中，他歷數古圣賢“發憤著書”事例，指出他們“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明確發憤是一種內心郁結不通的狀態，是更大一點的偏消極的心理，而不僅僅是屈原提出的“發憤抒情”說的怨憤之情。屈原的“發憤抒情”說僅只有理論的提出而沒有闡發，若結合屈原自身經歷與這一理論提出的原始文本，則主要體現對楚王聽信讒言的怨憤、對小人媚上的怨憤、對現實政治黑暗腐朽的怨憤等。司馬遷“發憤著書”雖也使用“發憤”一詞，但其原始文本和列舉各大事例的進一步理論闡述和發揮都說明其不僅指怨憤之情，同時也包含更大的情緒的內心郁結不平的心理狀態。

原始文本對著書的闡釋，所謂“故述往事，思來者”也沒有專一指涉固定的文體，而是將選擇給予創作者。吳承學教授在《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中指出，“司馬遷將包括賦等文體在內的個人寫作都稱為書”［5］400–402，并列舉大量如《史記》中的例子加以說明，比較詳盡，可以參照。司馬遷本人“發憤著書”的行為也能印證這一點：“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而發憤，隨后苦心著書；在著書內容上“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目的“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著書體裁上是史書。他所論“發憤著書”說，在文本上已經明確發憤的原因、發憤導致著書、著書的大致內容和目的。這些描述基本將外界觸動創作者、作者產生寫作動機、作者完成創作的全過程涵蓋在內。另外，從最初的理論闡發的文本所舉之例，“發憤著書”還可以指發憤后為著得優秀作品的努力和用心。

值得指出的是，雖然很多學者已經充分說明司馬遷“發憤著書”說所列舉古圣賢“發憤著書”的事例大多與他自己所編著的《史記》記載相違背，但這更加說明這些例子是其有意的安排。當然，這也是為文章寫作需要而進行的文學的藝術化處理，也能充分闡發有關“發憤著書”理論。《太史公自序》等所舉的圣賢事例，可以說是司馬遷在精神上所認可的圣賢“發憤著書”的現實，他從古圣賢的事例中汲取自身在遭受苦難困厄后堅持著述《史記》的精神力量。等到他發憤而真正著《史記》時，他又客觀冷靜地對待歷史材料，對其嚴謹考據，使之更貼近歷史的真實，而非自身認為的想象的真實。這樣一種冷靜的取舍，雖然情感上想象中圣賢都和他一樣是經歷困苦而“發憤著書”，但當他實際獲取歷史信息，了解歷史的真實后，毅然選擇尊重歷史真實而非認同的真實，這種沖突和他最終的選擇更加踐行了司馬遷“發憤著書”這一理論。

最初的“發憤著書”理論就有這樣一種包容的內涵：不幸的遭遇、悲劇的命運、激蕩的心理、不屈的精神、抗爭的行為、不懈的努力、偉大的作品以及后世的回響。這一包容和悲劇性色彩也發展為“詩人薄命”說，理想詩人具有承載社會痛苦的責任，成為崇高的詩學使命和一種文化的集體認同。

司馬遷概括“發憤著書”這一理論時，給予后世理論家發揮的余地，除了社會因素，還可以與“感物說”等自然外物感發相聯系。發憤既然是一種不同尋常的狀態，那么必然有所觸發。巧妙的省略使之能與各種引起不尋常狀態的情況相聯系，能包容引起發憤的因素而不產生理論上的不恰。著書也同樣如此，概括了以文本承載的文字內容的行為選擇卻沒有明確文體的風格和體裁等指向，故發憤所著之書的風格可以選擇是怨、怒的諷刺，將情感直接宣泄，如屈原之《離騷》；也可以是極度失望后回避現實的閑適，比如白居易晚期寫作的日常閑適詩；體裁可以選擇抒情言志的詩體如“國風”，或者實錄史實的史書如《史記》，或者鋪采摛文體、體物寫志的賦如《刺世疾邪賦》，及至后世不斷隨著文學的發展而增添新生文體，比如詞、曲、小說等；著書的文體風格和體裁選擇上在理論最初就給予了廣闊的選擇范圍，可以因人而異、因時制宜。

二、被闡發的“發憤著書”理論從各個角度開闊其概括性

“發憤著書”說從被提出就具備一定的理論全面性與涵蓋性，涉及引發創作的世界因素、創作的結果和創作目的。引發后世理論從不同方面著手，對其進行更加深入的內涵挖掘，進行闡發，共同構成了一個重要的傳統詩學觀念。這種觀念并不一定符合現實真實與歷史真實，卻與中國傳統詩學認知與理念契合。［6］

值得討論的一點在于，除了理論角度和思路的間接啟發之外，唐代韓愈“不平則鳴”、北宋歐陽修“詩窮而后工”理論，更直接繼承和發展了司馬遷的“發憤著書”的思想，突出了文學家的不幸遭遇與其創作成就之間的內在一致性。“發憤著書”更多是司馬遷通過對圣賢事例列舉并加以簡要概括的經驗式的理論概括和總結。縱觀這三個理論，需要承認司馬遷只是看到了創作的全過程并總結提出發憤會引導創作者“發奮努力”最終創作出杰作這一普遍現象。對經驗和現象的總結提煉并不代表理論就存在問題，這種觀察和提出是啟發后世各理論從不同角度探討的重要引導，其理論全面與概括性自然是其理論貢獻，但缺憾則在于對每一個角度的提出都淺嘗輒止，而沒有深入。韓愈“不平則鳴”說改“發憤”為“不平”，其理論概括性與抽象性更深入一層。“發憤”還與“憤”這種情緒的文字使用相同，因而容易導致誤解，似乎僅指“憤”這一種情緒，讓人忽略其理論內涵。但“不平”則更好地反映了一種內心郁結激蕩的狀態，雖然仍然主要還是讓人從消極負面的角度理解，但比起“發憤”更能概括出創作者產生創作沖動時所具備的心理特征。又將“著書”變“則鳴”，“著書”還在文字為載體的創作上，“鳴”則可以是以“雕塑”“音樂”等更廣泛的藝術創作形式表現。雖然更加全面和概括，但這一理論太廣泛而不僅僅針對文學，過于全面反而讓人難以把握，后世文學的理解則還是從文學家的不幸遭遇與其創作成就這一視角來理解。到歐陽修提出“詩窮而后工”理論，則更加具體指出“發憤”的引發原因在于窮，發憤而著書的文體選擇也直接確定為詩體，對于創作成就也直接點明是工，實際上對于司馬遷提出的“發憤著書”說每一個點到為止的理論角度都專注于一個側面進行更深入的闡發、更明確的概括，也更加貼合中國傳統的文學與詩學。雖然似乎局限在更小范圍，但其理論深度和內涵沒有隨之縮小，反而得到彰顯。不僅在于“窮而后工”說對“發憤著書”說的完善發展，更重要的即在于歐陽修從理論上明確指向了生活的困頓與理想的破滅兩種，即創作者的身與心的不幸遭遇引起內心發憤；又從理論上總結概括，詩是在發憤后最常被選擇的文學文體；創作結果也言明是杰出的經典，對于詩體而言即是工，更加細致入微，一定角度上符合被認可的文學杰作——詩歌的創作現實。“窮而后工”說比起司馬遷與韓愈之說更加精細和明確，理論更深入，闡發更明確。

（一）與“世界”與“作者”因素關聯，創作論角度的闡發

“發憤“一詞與司馬遷“是余之罪也夫”感嘆引發對創作主體情緒的理論探討，最直接的探索即在于是何種因素引起發憤？關于這一點，向外求則是對“世界”因素的開掘，內求則指涉“作者”本人。就文學的“世界”因素而言，“發憤著書”理論涉及創作論，概括引起創作者內心郁結變化的各種因素。對于創作主體而言，“世界”因素除了自然環境外，也包含社會環境、生存空間等獨立于作者個體之外的其他部分。“發憤著書”沒有直接明確針對創作論提出更細致的闡發，但是的確啟發了后世批評家、理論家探索引起作家創作的各種因素。魏晉南北朝時期，關于“世界”引發作者創作熱情，使作者“發憤”的論述創作論探討就更加具體和明晰了。“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7］563四季時序變化，外界景物改變使心也隨之晃蕩動搖，有所改變和觸動，產生情志而有創作沖動。“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8］47外物感發人心使人性情搖蕩，后由心之搖蕩表現為外在形之于“舞”和“詠”，將“物”“情”與“文”三者邏輯鏈條打通，這兩點都是自然外物的“世界”觸發了創作主體的情思，激發了創作的靈感和熱情。“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9］966“風謠”是人的創作，《詩經》部分作品就被稱為“國風”。吟詠他人的詩篇風謠而引起自身的哀思，是社會生活環境因素引起內心的激蕩，這一層面是社會生活的“世界”引起創作者的發憤。如《蘭亭集》與《蘭亭集序》是文人聚會后的創作；詠史懷古之作也是創作者觀史書、見古跡，面對社會生活的種種痕跡而引起自身創作的靈感和沖動。另外，司馬遷和他所舉的古圣先賢的“發憤著書”事例，則主要是創作者的不幸生活經歷所引起的著書行為，這是創作主體的個人經歷層面的“世界”，是獨屬于創作者個人的生活體驗和情感經歷。這一點更強調“作者”因素的主體性。

值得注意的是，感物還與創作者個人的思維方式與創作時的心理感受有關。在《貞觀政要·禮樂》中唐太宗有一番很精到的話，雖主要論音樂，但樂與詩相通，可以參考：“不然，夫音聲豈能感人？歡者聞之則悅，哀者聽之則悲。悲悅在于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聞而則悲耳。”［10］514這段話直言“世界”因素對創作者的影響實與感受者本人的情緒有關，人喜悅時鳥鳴會被感受者認為是在歌唱，落葉也是護花而不是悲秋；而哀傷時則鳥在泣血悲啼，葉落而顯得冷落寂寥。王國維總結得很精到：“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11］49

綜上，自然環境、社會環境以及作者的個人經歷、情感情緒等觸發寫作動機的因素都可以被包含在“發憤著書”這一理論論述之內。

發憤還指由發憤引起的“發奮努力”的創作狀態，這涉及“作者”這一文學因素。關于這一點比較隱晦，但從司馬遷自身編著《史記》的行為與他所舉的大量圣賢事例看，不少作品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寫就的，不僅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還需要知識、材料的積累。《文鏡秘府論》“論文意”一節就曾言：“凡作詩之人，皆自抄古今詩語精妙之處，名為隨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興若不來，即須看隨身卷子，以發興也。”［12］540為了創作好的作品，不論是前期準備還是寫作過程中都需要積累和精思。特別是著書，則更需要創作者積累和持之以恒的努力。“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紆余，奮猛卷海潦。榮華肖天秀，捷疾逾響報。”［13］62在境況窮困、內心發憤的時候，詩人對意象構思、語言音韻、言外之意等追求也格外苦心孤詣。孟郊從小家境清貧、屢仕不第、中年喪子，不幸的經歷使他心有郁結，故他發憤而更激發了他的創作。寫作時的發憤情緒激發他努力搜求，意象至于幽冥窈深等常人所不到之處，使用的字、詞冷僻艱深，選擇的意象灰暗寒冷，這些選擇都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去刻意搜求。這種努力在著書過程中隨其運用，體現在所著作品的整體風格之中。所謂“郊寒”即是孟郊作詩過程中“發憤”指引下苦心孤詣、錘煉字句呈現出的結果。“及其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搯擢胃腎，神施鬼設，閑見層出。”［14］2047韓愈讀到孟郊冥思苦想創作的作品甚至感到“劌目怵心”。這一點司馬遷沒有進行詳細的論說，但發憤使著書成為杰作經典，的確應包含了引起著書行為上“發奮努力”的狀態，這一點影響并啟發了后世“窮而后工”理論更加深入的探討與闡發。

發憤導致選擇著書的行為還與創作者的文學觀念有關，自然關聯著“文本”因素。“著書亦數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遠寄，但用自釋。”［15］802柳宗元郁結而著書，是為了自我釋懷。將情感和沖動宣泄出來寫為文章，在他看來寫作就是很好的一種釋懷方式，即使無法遠寄，也能有所記錄。這里的遠寄可以指當時的遠方親友，但也可以認為是和司馬遷一樣“思來者”。無論是當時或者是后世，都是他們所渴望的“知音”。白居易也說：“歷覽古今歌詩，觀其所自，多因讒冤譴逐，征戍行旅，凍餒病老，存歿別離，情發于中，文形于外，故憤憂怨傷之作，通計今古，什八九焉。世所謂文士多數奇，詩人尤命薄，于斯見矣。又有以知理安之世少，離亂之時多，亦明矣。”［16］1949古人經歷諸“讒冤譴逐，征戍行旅”等痛苦而發憤，故“文形于外”，其“發憤著書”之作“通計今古，什八九焉”。“詩人薄命”更體現出一種集體認同，同時也是一種發憤后的選擇，不論是何種文體，但終究是“文”。至于韓愈“不平則鳴”說，則更加擴展到文藝理論而不只是文學理論層面了。

實際上發憤容易出佳作是一種審美傾向導致的統計學和邏輯性意義上的遮蔽。作者在開心興奮時作的文學佳作并非沒有，比如杜甫在成都草堂安定生活時的部分詩作也十分優秀，并也被認可。但更多好的文學作品，或者說人們認為富有感染力的優秀作品，則更多是“發憤”所作，這是審美傾向選擇導致的。“發憤著書”所呈現的文學文本感情真摯、有感染力、表現力，更容易出現被認可的佳作，“窮而后工”即是針對這一層面的更深入的理論探討。“窮”使創作者能專心致志進行文學創作，同時作者自身因為有深刻的窮愁體驗，避免了“無病呻吟”。另外，一般讀者閱讀文學作品也常選擇佳作，而不會過多注意文學史上的作品，更多會讀到“發憤著書”后的結果，這也加深了對創作者悲劇命運的印象。且詩人不幸遭遇往往是激發引導他們寫詩的一種重要契機，這也與詩體甚至說文學有關，發憤狀態產生的文學作品從數量上而言可能就會比其他情緒更多，而更多的作品基數，即使佳作概率與其他情緒創作的作品一致，在絕對數量上的佳作也會更多。另外，詩賦是長于抒情表意的文體，文學的本質也在于對人類命運的關切，人生處境的關懷，這些大部分都需要一種情緒的抒發。當情動于中、情緒積攢借助詩歌等文體直接抒發則是自然而然的，如此發憤之作多文學作品、多佳作也更容易理解。

著書還與創作者對文本形式的選擇有關。司馬遷繼承屈原“發憤抒情”說，將抒情改為著書，使之更有理論概括性。抒情僅指情感的抒發和表達，在文體上主要是指詩歌一類體裁，所謂“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17］554，或“詩緣情而綺靡”［18］71，即是如此。著書則更包容，只要是以文字為承載，可以不抒情但仍屬于著書。以著書概括作者的創作，則在寫作的內容上可以敘事、說理、言志、抒情；在體裁上可以為詩、誦賦、撰文、著述史書；在風格上可以慷慨激昂、幽冷孤癖。這些都遠比抒情更能涵蓋和概括文學創作者疏解內心憤結的風格、體裁等文本形式選擇。如劉知幾云：“是知著述之功，其力大矣，豈與夫詩賦小技校其優劣者哉？”［19］868認為著述史書之功遠超辭賦等小道，批評當時之史“其立言也，或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19］312，故撰寫《史通》。又《文鏡秘府論》引王昌齡語：“是故詩者，書身心之行李，序當時之憤氣。氣來不適，心事不達，或以刺上，或以化下，或以申心，或以序事，皆為中心不決，眾不我知。由是言之，方識古人之本也。”［12］1329認為詩是很好承載憤氣的著書文體。然雖認為詩體合適表達發憤之情，但也認為詩可以序事，而不局限拘束于寫詩抒情的一端。“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敷贊圣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一作外經典。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7］563劉勰發憤立言，不滿當時文風浮詭，著《文心雕龍》，是不同于史書與詩歌的一部文學理論專著。鐘嶸也不滿南朝文風，然認為“五言居文詞之要”［8］69，故作《詩品》，專門評價五言詩體，則為詩文評著作。

著書包含詩賦、史書、理論專著、詩文評等在內的各種文體，甚至可以是其他非文學的文體，從而能將這些后世的發憤之作也能以“發憤著書”予以理論概括，體現了這一理論持久的生命力。發憤關聯創作者的情感心理狀態、創作動機以及行為選擇，而著書則體現了風格和體裁的選擇自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發憤著書”是一種創作和文體之間的和諧，這是一種全面而有余地的和諧，故能啟發對創作動機因素如“感物說”討論，也能引起著作時不同文體選擇的行為與宣言等，故可見其理論涵蓋性。

（二）與“文本”與“讀者”因素關聯，創作目的與創作成果的理論探討

“發憤著書”這一行為還與尋找“同好”“同類”的目的有關，關聯“讀者”這一因素，涉及對創作目的的討論。司馬遷在最初闡述這一理論就簡單提到“思來者”這一創作目的。曹植《與楊德祖書》加以發展：“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頌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將采史官之實錄，辨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此要之白首，豈可以今日論乎！其言之不怍，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書不盡懷。”［20］1140b雖言辭賦小道但當心有郁結時，他不僅做文章，還認為自己的文章是實錄、能辯得失、定仁義，實是肯定文學作用。駱賓王《螢火賦》也直言：“響必應之于同聲，道固從之于同類。”［21］205

實際上，他們也都各自有其回響。盧照鄰在《釋疾文序》中云：“蓋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刪《書》者其有棲遑乎？《國語》之作，非瞽叟之事乎？《騷》文之興，非懷沙之痛乎？”［22］239和司馬遷大段列舉有異曲同工之妙。韓愈《送孟東野序》以“不平則鳴”語之，實則與“發憤著書”語異而意通。序文更詳細列舉：“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之以鳴。夔不以文辭鳴，又自假于《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14］982–983這些大量的歷史名人都是韓愈所認為的“不平則鳴”的代表，從文學角度而言，這是韓愈的一種說理和修辭方式，但從理論上而言可以認為他以這些事例發展了“發憤著書”的理論內涵。當心有“發憤”、有“不平”之氣時，可以歌、以荒唐之辭等各種方式排遣心中的抑郁，這不再局限于文學理論，而涉及心理學、行為學等范疇。曹植雖功業未成，但他之詩賦等都受到后世許多理論家、批評家的盛贊，鐘嶸贊其“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8］149；詩圣杜甫也十分景仰他，有“子建文筆壯”［23］887，“詩看子建親”［24］25，“文章曹植波瀾闊”［24］1007等句；蘇軾也說“每見便聞曹植句，至今傳寶魏華書”［24］643–644。駱賓王被公認為初唐四杰之一，其文學地位也得到認可。他們“發憤著書”的創作成就的確得到后世讀者的認同。

“發憤著書”作為一個完整理論分析時，還與中國古代文學與政治關系緊密聯系有關，政治上的失敗使創作者“發憤著書”，創作出杰出的作品，這是對創作成果的一種探討。中國古代各種典章制度都以文本呈現，加之科舉考試也以文考察，創作者認同自己有文學才能也即有政治才能。政治上的失利會讓作者認為是“窮”，導致其心有郁結、異于平常。歷代文人墨客、理論家都接受并認可這一觀念，不斷加以發揮，更發展為“詩人薄命”這一有選擇性的集體認同。曹丕《典論·論文》云：“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21］1098a 對文章予以高度評價，肯定其對國家社會的作用，也體現這種文學與政治關聯的思維。魏晉以前，國家統治者多是高門貴族，他們有家學淵源壟斷知識文化；統治者也多兼有文士身份，他們由社會經歷導致發憤，往往與政治挫折相關。隋唐至宋元明清時期官制改革，逐漸以科舉制度取代以門第取仕的九品中正制。“以詩取士”雖然只是科舉的部分環節，卻也反映了時人對文學的認識。“文學”廣義上包括章表等應用文體，這種廣義模糊了文學才能與政治才能，往往會讓人認為能寫出優秀的文學作品、頗有“文名”之人自然也會有出色政治才能，就能在科舉中取得好成績，也就能在政治上大有作為。但這種簡單的直線邏輯忽略了理論與實踐是兩個不同的環節，而且各環節直接也沒有必然的邏輯推理關系。然而許多作者也有這種觀念，他們飽讀詩書，具有崇高的社會責任感和抱負，面對仕途躊躇滿志。但文學畢竟和政治不同，文學作品出色不代表科舉考試就能有好成績，這受很多因素影響；另外文學家和政治家的素質要求也不一樣，兼備總是難的，何況文學和政治還可能相沖突。政治上更講究折中、有妥協、有利益交換、有虛與委蛇。要成為一個封建專制社會有所作為的政治家需要協調各方利益而不能只是單純的“一心為民”。王莽改制、王安石變法理念和制度設計在現代看來都是很優秀的，卻不能成功，因為這與時代相違背。而張居正、和珅貪污腐敗，賣官鬻爵，在文人看來實是“道德敗壞”卻官居高位，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文人自有“風骨”，特別是被人們認可的文士更品德高尚，這樣的人往往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不能媚上，則往往仕途不順。如此，他們的理想和現實就會有差距，政治上他們無法施展抱負就會再轉向文學創作，這種落差也即是他們發憤的重要原因。

李翱在《答皇甫湜書》中說：“凡古賢圣得位于時，道行天下，皆不著書，以其事業存于制度，足以自見故也。其著書者，蓋道德充積，阨摧于時，身卑處下，澤不能潤物，恥灰燼而泯，又無圣人為之發明，故假空言，是非一代，以傳無窮，而自光耀于后，故或往往有著書者。”［25］79練子寧《李彥澄詩序》站在“達”的角度，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余以為文者，士之末事，未足以盡知君也。古之人，得其志，行其道，則無所事乎文。文者，多憤世無聊而將以傳諸其后者也。……雖然，古之公卿大夫于化成俗美，無以發其至治之盛，則往往作為聲詩，奏之朝廷，薦之郊廟，頌圣神之丕績，揚禮樂之弘休，使圣君賢臣功德炳然照耀于千載之上。則文章者，固可以少歟？又何必區區窮愁之余而侈文字之工也？”［26］88–89政治上志得意滿之時，其意志已經貫徹到所制定、施行的政策之上，故“無所事乎文”。即使著書也多歌功頌德之作，雖典雅卻大多不如發憤之作容易感染讀者。柳宗元《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說：“仆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也，以為是特博弈之雄耳。故在長安時，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自為罪人，舍恐懼則閑無事，故聊復為之。然而輔時及物之道，不可陳于今，則宜垂于后。言而不文則泥，乃計切。然則文者固不可少耶！拘囚以來，無所發明，蒙覆幽獨，會足下至，然后有助我之道。”［15］842–825他的《與楊京兆憑書》也說：“宗元自小學為文章，中間幸聯得甲乙科第，至尚書郎，專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15］790柯潛《歸田詩話序》：“（瞿佑）時時發為詩歌，寄興高遠，世謂‘詩必窮而后工’，豈信然哉！及謫居塞外，羈窮困約之中，吟詠不廢。晚歲歸休故里，自顧其才無復施用于世，乃益肆情于詩，以自娛逸于清湖秀嶺煙云出沒杳靄之間，浩然與古之達者同歸。”［27］1233也是類似的道理。當仕途不順時，創作者命運是“窮”，內心是“發憤”的，仕途順暢時就“閑無事”，有精力廣泛閱讀“百家書”、苦心構思、選擇辭藻等能更投入到著書的工作中。身居高位，在時間精力有限的情況下，政治上的成功需要占據一個人的大部分精力，在創作著書上自然“心少之，不務也”。

要之，“發憤著書”在原始文本闡發時已經涉及許多分析研究的角度而間接或直接地啟發了后世其他相關理論闡發，凸顯其理論提出的概括性與全面性。

三、結語

“發憤著書”作為司馬遷繼承前代理論并結合自身實踐經驗的創新發展成果，比起“發憤抒情”等更見其深度與理論概括性；啟發后世“感物說”等又見其廣度與理論全面性。這種理論的涵蓋性不僅在理論探索上對后世給予啟發，在具體實踐上也得到了包括司馬遷本人的踐行，還值得繼續更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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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朱正平】

Writing with Resolve：A New Perception as an Inclusive Theory

PAN" Ch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China）

Abstract：The concept of “writing with resolve” originated from Sima Qian. With continuous elaboration by later generations and in-depth research by numerous scholars focusing on different aspects， it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exposition in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However， although many current studies have recognized its theoretical importance from various perspectives， there is still a lack of comprehensive and general understanding and exposition. Starting from the original context and text， it is analyzed that the original theory of “writing with resolve” is theoretically generalizable； combined with subsequent theories in ancient China such as “speaking out when feeling aggrieved” and “working hard after being impoverished”， it also reflects the refinement and generality of the theoretical connotation of “writing with resolve”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Combining the original theoretical connotation with later elaboration， the theory of “writing with resolve” involves four main literary factors： the world， the author， the reader， and the text， as an important literary theory it threads through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with a wide range， and it deserves our more attention fully and comprehensively.

Key words：writing with resolve； Sima Qian；the theory of inclusive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