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東方書寫中的抗日戰爭敘事

內容摘要：今年恰逢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海明威在中國抗戰期間撰寫的東方書寫，不僅反映了他個人對戰略態勢的所思所想，也流露出作家的國際人道主義關懷。海明威有關抗日戰爭的敘事細節，通過文史互證式閱讀，可以還原抗日戰爭敘事的歷史背景，從而向讀者展示抗日戰爭不僅與中華民族休戚與共，而且與美國的國家戰略安全唇齒相依。結合海明威在中國之行前出版的作品不難發現，海明威的抗日敘事，包括他對全球戰略布局和國共兩黨關系的思考，代表了其政治思想的另一個側面。

關鍵詞：海明威；抗日戰爭；人道主義；抗日敘事

基金項目： 2022年度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青年項目（2022NDQN68）。

作者簡介：譚曉亮，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二十世紀英美文學研究。董洪川，四川外國語大學外國語文研究中心，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現代英美詩歌與詩論。

Title： Anti-Japanese Narratives in Hemingway’s Oriental Writing

Abstract： This year coincides with the 80th anniversary of the Chinese People’s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and the World Anti-Fascist War. The Eastern writings he produced during his stay in China not only reflect his personal thoughts on strategic situations， but also reveal his international humanitarian concern as a writer. The narrative details of Hemingway’s account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can be restored through a historical-literary reading， thus showing that the Anti-Japanese War is not only closely related to the well-being of the Chinese nation， but also closely related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at Hemingway’s anti-Japanese narrative， including his thoughts on global strategic layout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Kuomintang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represents another dimension of his political thought.

Key words： Hemingway; Anti-Japanese War; humanitarianism; anti-Japanese narrative

Authors： Tan Xiaoliang is Ph. D. candidate at the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His research mainly focuses on twentieth-century Anglo-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tanxiaoliang@stu.sisu.edu.cn. Dong Hongchuan is doctoral supervisor and professor of English literature at Center for Linguistic，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field is modern Anglo-American poetry and poetics. E-mail： hongchdong@163.com

1941年1月，新婚燕爾的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1961）接受《午報》（PM Magazine）主編拉爾夫·英格索爾（Ralph Ingersoll）的委派， 以戰地記者的身份偕同第三任妻子瑪莎·蓋爾霍恩（Martha Gellhorn， 1908-1998）從紐約啟程，取道夏威夷前往中國進行軍事考察與報道。然而，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政要“既想拉攏海明威，通過他擴大國民黨在美國的影響”，以期博取美國對華的同情和援助，又擔心“他如實報導在重慶的見聞，揭露國民黨統治區的弊病”（楊仁敬 5），從而使自己陷入國際輿論的漩渦當中。基于此種認知，國民黨中央的機關報《重慶中央日報》對海明威等國際友人采取嚴苛的新聞審查措施，“查各國報紙駐華記者所發電訊，為注意遠東局勢之國際人士所極端重視，故必嚴密檢查，遇有欠妥之處予以刪扣，并向該發電記者申明理由，使其獲確切了解，糾正其謬誤之觀點”（Yanagisawa 134）。迫于重重政治壓力，海明威在中國之行期間并無相關文學作品問世，流傳于世的僅有7篇新聞報道，即《蘇日中立條約》（“Russo-Japanese Pact”）、《荷蘭東印度殖民地的橡膠供應》（“Rubber Supplies in Dutch East Indies”）、《日本必須攻克中國》（“Japan Must Conquer China”）、《美國對華援助》（“U. S. Aid to China”）、《日本在中國的地位》（“Japan’s Position in China”）、《中國的空軍需求》（“China Needs Pilots”）和《中國建設機場》（“Chinese Build Air Field”）。

饒有意味的是，海明威長達百日的遠東之行并未引起傳記作家們的過多關注：海明威的第一位傳記作者卡羅斯·貝克在其1969年出版的長達697頁的巨獻《歐內斯特·海明威生平的故事》（Ernest Hemingway： A Life Story）中僅用8頁的篇幅介紹這段旅程。杰弗里·邁耶斯（Jeffrey Meyers）在《海明威傳》（Hemingway： A Biography）中僅用了5頁。邁克爾·雷諾茲（Michael Reynolds）關于海明威生平的五卷本著作僅用6頁的篇幅考察了這次旅行。更有甚者，詹姆斯·梅洛斯（James R. Mellows）認為這段經歷在《海明威·沒有結果的生活》（Hemingway： a Life Without Consequences）中只需寫一個段落就夠了，肯尼斯·S.林恩（Kenneth S. Lynn）的《海明威》（Hemingway）更是完全忽略了這段旅程。究其因由，主要還是相關文獻十分有限（Moreira xiv-xv）。然而，這并不影響海明威在推動中美戰時合作所起到的橋梁作用。此外，海明威不僅對錯綜復雜的中國戰時形勢了如指掌，且慧眼獨具，多次提出切中肯綮且富有洞見的軍事戰略，“不管是從機關槍到炮位，還是從軍事策略到增強平民士氣的演習再到戰爭的產業組織，沒有他不懂的”（海明威，《海明威新聞集（下冊）》 154）①，其筆下的抗日戰爭敘事不僅為美國政府分析中國局勢提供了重要參考，而且其卓越的戰略眼光準確預測到戰后中國政治力量的此消彼長。立足新歷史主義，本文試圖將海明威的東方書寫還原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的歷史語境中，通過歷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歷史性探賾作家如何在作品中反映中國在抗日戰爭期間的民族戰線統一和國際聯盟的努力，這不僅揭橥了海明威對中國抗日力量之間的深厚情誼，也反映出當時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戰的支持與合作。

一、“日本一定會南進”：遠東局勢與對日作戰的緊迫性

1939年5月23日，海明威在古巴的哈瓦那寫信給摯友查爾斯·斯科瑞布納（Charlie Scribner）的時候就提到：“看樣子戰爭離我們很近了。不過現在我不相信我們今年夏天會面對戰事。無論如何，希望不要有戰爭”（《海明威書信集（上冊）》 552）。事實上，海明威對美國參戰前所表露出的憂慮并非毫無緣由。眾所周知，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美國憑借天然的地理屏障（東西臨兩大洋）和強大的軍事力量在外交政策上一度秉持中立原則，力求置身事外。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美國在彌漫的戰爭陰云中能安然無恙，實際上，日益猖獗的法西斯勢力也逐漸威脅到美國的海外利益。例如在亞洲戰場，據史料記載，到1938至1939年，日本除無視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不斷在中國占領區侵犯美國利益外，還將蔣政權逼去重慶，使中國抗戰形勢岌岌可危。同時由于日本占領了中國的海南島和南沙群島，不獨威脅著印度支那、荷屬東印度群島和菲律賓一帶航道，還有了進攻西南太平洋上西方國家屬地的基地，而這些地方乃是美國重要戰略原料橡膠、錫、奎寧、馬尼拉麻的主要產區（劉緒貽、李存訓 303）。

海明威參加過西班牙內戰，擁有敏銳的軍事嗅覺，無疑是較早覺察到這種戰爭氣息的人，也對妥協退讓的主和派分子極度鄙夷。1940年7月13日正值《喪鐘為誰而鳴》臨近完稿之際，海明威致信麥克斯威爾·珀金斯（Maxwell Perkins）時就義憤填膺地寫道：“大家都很害怕，歇斯底里，媽的。我寫東西都沒有搖旗吶喊的感覺了。我要戰斗，但不想寫辛迪加式的愛國主義”（《海明威書信集（下冊）》 575）。出訪中國之前，海明威除了答應幫助英格索爾報道遠東戰事外，還接到美國財政部部長小亨利·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 Jr.）的特派任務，要求他“調查國民黨貸款用途的計劃”，“收集有關共產黨和國民黨關系的信息，以及中國和滇緬公路沿線的交通情況”（Moreira 17-19）。當時的中國面臨著內外交困的局面，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遭遇了嚴重的危機：在國內，蔣介石為了鞏固自身的統治地位罔顧民族利益，在前線戰事吃緊的情況下密令國民黨軍隊圍殲新四軍部隊，制造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國際上，由于面臨納粹德國鋼鐵洪流的沖擊，為擺脫東西兩翼腹背受敵的危境，蘇聯在支持中國抗戰的同時與日本簽署了《蘇日中立條約》，以出賣中國領土和主權完整為代價換取蘇蒙邊界地區的安寧。“條約的簽訂對深處抗日戰爭中的中國人民造成了精神打擊，動搖了國民政府的抗戰信心”（劉爽、鐘建平 387）。海明威夫婦于1941年4月來到重慶，以一種原先預想不到的方式第一次看到一個交通癱瘓、滿目瘡痍的陪都重慶。據蓋爾霍恩回憶，“在紐約，我們認為報導中國軍隊的戰況是一個很合理的設想，但到了中國后感覺很荒唐，因為路途遙遠，缺乏道路和運輸，又沒有何通訊設備，戰爭已處于被遏制的狀態。日軍已占領了中國四分之三最好的土地，沒有必要進一步推進”（Gellhorn 24）。

然而，與蓋爾霍恩相反，海明威認為，盡管日軍鐵蹄已經占領中國的半壁江山，但不會善罷甘休，日本南下只是時間問題。這主要是因為：首先，日本是一個自然資源極度匱乏的國家，“日本沒有鐵和石油，和蘇聯共享的薩哈林島是它唯一的石油來源”（180）。而處于歐美殖民統治下的東南亞國家則擁有豐富的橡膠、石油和金屬等戰爭資源。據史記載，“日本雖然占領了朝鮮和中國大片土地，進行了野蠻的掠奪，但仍解決不了它進一步擴張的需要，尤其是對石油、錫、橡膠、鐵礬土和鎳等戰略物資日益增長的需要，而這些物資卻可以通過占領東南亞地區獲得”（梁英明、梁志明 398）。基于此，日本法西斯勢必會急遽南下，通過攫取東南亞的自然礦產來彌補其資源短板，從而進一步強化戰爭機器。其次，日本與蘇聯締結的《蘇日中立條約》一定程度上阻止蘇聯援助中國抗戰，為日本醞釀實施“北守南進”政策提供了有利的國際環境。在海明威看來，《蘇日中立條約》簽訂前日本的“精良部隊都正在侵略中國，而最好的部隊在滿洲里面對著蘇聯人”，南北夾擊下的日本無法抽出兵力繼續南下，然而，“現在日本已經和蘇聯達成了一個中立性質的協定，想必是打算抽出滿洲里的軍隊向南進軍”（181）。

面對如此危急的局勢，海明威發出警告，第一，“在失去與中國修和的機會后，日本就意識到，只要中國周期性地從美國得到資助，就不會經濟崩潰，而日本就無法依靠其現有在華軍隊成功南下”（191）。第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如果日本成功占領了東南亞，就會控制著歐美在亞洲的資源命脈，因為這些地方“負擔著全世界4/5的橡膠”，且“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奎寧都來自于荷蘭的東印度殖民地爪哇”（177-178）。第三，相比于單兵作戰，美國及時援助中國不但可以降低作戰成本，“依靠中國牽制日本52個師團中的37個6到10個月，其成本可能比一艘戰列艦的開銷還少”，而且可以節省時間成本，中國拖住日軍期間“美國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武裝自己”（183）。在海明威看來，中國的抗日戰爭屬于全人類的正義事業，援助中國絕對是美國政府的當務之急，因為中國的存亡不僅事關東南亞戰略資源的得失，而且關乎美國反法西斯戰爭的成敗。

作為一名歷遍戰火、飽經滄桑的戰地作家，海明威之所以一再敦促美國對華援助，以對抗南下的日軍，主要是因為他對法西斯主義的組織性質有著清醒的認識，“簡單地說，他們就是反革命分子……法西斯黨的目標十分堅定和明確，只要看到任何類似的革命萌芽，他們就會將之鎮壓下去”（《海明威新聞集（上冊）》 169）。早在意大利法西斯勢力抬頭之初，海明威就親眼目睹過這幫狂熱分子壓迫和戕害進步人士的場面，“他們喜歡根據自己的喜好進行一些不受刑的非法行為和謀殺，以及享受隨意制造暴亂的快感”。在海明威看來，他們打著“反對任何形式的布爾什維克陰謀或侵害”所謂的旗號（《海明威新聞集（上冊）》 169），使用各種殘酷的手段對共產黨人實施暗殺，肆意踐踏人權，給民族和社會造成難以估量的浩劫。在訪華之前出版的《喪鐘為誰而鳴》中，海明威就借費爾南多（Fernando）之口表達出自己對法西斯分子的痛恨以及反法西斯主義的堅定立場：“這幫法西斯分子簡直就是野蠻人！我們一定要把西班牙的這種野蠻人全部消滅干凈……他們心里對人道尊嚴的整個概念一點兒也沒有啊”（《喪鐘為誰而鳴》 432）。然而，富有軍事洞察力和戰略思維的海明威清晰地認識到，目前法西斯主義勢力已蔓延全球，抵御法西斯主義的威脅需要各國人民的攜手合作，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超然物外。因此，在海明威看來，國共兩黨的關系直接影響到中國的抗日戰爭，而抗日戰爭又關系到遠東的形勢和美國的利益（楊仁敬 18）。海明威這種在各國通力合作之下，力圖將法西斯勢力遏制在可控范圍內進行全力絞殺的戰略思維在其《喪鐘為誰而鳴》便借戈爾茨（Golz）將軍之口展現得淋漓盡致：

只要我們能把那些法西斯分子牽制在這兒，我們就能把他們團團圍住。他們就不能再去攻打其他地區，直到他們最終能甩開我們，但是他們根本就別想能甩開我們。只要法國人肯幫點忙，只要他們放開那邊的國境線，只要我們有美國派出的飛機，他們就休想甩開我們。只要我們能得到哪怕一點點支援，他們就休想。這些人只要好好武裝起來，就會生命不止、戰斗不息的。（《喪鐘為誰而鳴》 565）

遺憾的是，海明威的肺腑之言在當時孤立主義情緒泛濫的美國社會并沒有多大市場。1941年6月，當海明威的新聞報道在《午報》刊登時，他的大多數美國讀者并不關心中國的戰爭，并且強烈反對派遣美國軍隊、飛機或船只參加歐洲戰爭。著名飛行員查爾斯·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在芝加哥對“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組織的成員說，英國已經輸掉了這場戰爭；在大學校園里，大學生們甚至舉行“和平”集會和罷工，反對參與對外戰爭。美國青年代表大會（American Youth Congress）宣布，這些示威活動是學生反對羅斯福派遣軍艦拯救英國和俄羅斯計劃的鐵證。青年反戰委員會說：“總統先生，我們要求您遵守不卷入戰爭的承諾。艦隊意味著熱戰。我們反對戰爭”（Reynolds 41）。雖然以羅斯福為首的主戰派頂著孤立主義者的重重壓力，從批準援華租借物資到密令陳納德招募飛虎隊，從經濟層面到軍事層面逐步走上了援華制日的道路，但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羅斯福依然堅守“先歐后亞”的戰略方針，即把戰略重心放在大西洋戰線以集中力量對付德國，而在遠東則采取守勢，盡量避免與日本發生直接沖突。這種戰略使美國對日麻痹大意，以至于在參戰初期因準備不足而釀成災難性后果，招致“美英盟國在太平洋戰爭之初一潰千里的慘敗，美英太平洋防線傾刻瓦解，其情勢則危及著反法西斯戰爭的全局”（韓永利 107）。面對美國軍民深陷綏靖主義泥潭而無法自拔的局面，1942年7月23日，海明威寫給好友哈德萊·毛瑞爾（Hadley Mowrer）的信中曾無比憤慨地表示：“我倒想看到導致這場戰爭卻又不愿一戰，或者在以往為避免這場戰爭而發的戰事中出過點力氣的吹鼓手們在我之前出手。然而，他們永遠也不會出手，所以，那愿望只是柏拉圖式的幻想”（《海明威書信集（下冊）》 609）。盡管海明威能夠預料美國政府的戰略短視可能會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和災難，卻偏偏無法阻止事態的發生，這正是一介文人的無可奈何但又無能為力之處。

二、“日本永遠無法征服中國”：中國的戰備物資與戰斗潛力

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毛澤東在延安抗日戰爭研究會上發表了題為《論持久戰》的系列演講，其中的《駁亡國論》理正詞嚴地批駁了投降派的“亡國論”，指出反法西斯戰爭的正義性和勝利的必然性，“此次戰爭發動于世界帝國主義首先是法西斯國家大崩潰的前夜，敵人也正是為了這一點才舉行這個帶最后掙扎性的冒險戰爭。所以，戰爭的結果，滅亡的不會是中國而是日本帝國主義的統治集團，這是無可避免的必然性”（毛澤東 451）。然而，在西方，這番慷慨陳詞并沒有得到他們的高度認同，除了少數有識之士外，大多數西方人都對中國抱有種族偏見，在嚴峻的現實面前依然惡意丑化中國軍隊的整體素質。據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的切身經歷（斯諾 287），“在國外，中國士兵的名聲很差。許多人認為他們的槍主要是裝飾品，他們唯一打的仗是用鴉片煙槍打的；如果有步槍交火，都是事先商定，朝天開槍；戰局用銀洋決定勝負，士兵用鴉片發餉”。無獨有偶，與海明威一同訪華的蓋爾霍恩雖然高度禮贊中國士兵舍身忘己、鞠躬盡瘁的犧牲精神，但終究將他們看成“一群遭受蹂躪，注定失敗的勇敢的人”，對中國抗戰并未寄予厚望（Gellhorn 48）。與之相反的是，海明威經過深入考察中國戰場的地理形勢、軍隊素質、武器輜重、后勤補給等作戰條件后發現，中國軍隊非但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不堪一擊，而且頗具后發制人的實力，由此得出樂觀的估計，“遠東第二件確鑿可靠的事，便是日本永遠無法征服中國”（186），以此向美國政府展示中國抗戰具有光明的前景，從而加快美國的援華進程。

首先，海明威十分關注中國軍隊的規模和群體作戰能力，以至于他由香港進入內陸后的訪問首站便是位于廣東韶關的第七戰區指揮部。據《大公報（香港版）》1941年3月28日的刊載，“美作家海明威夫婦等于二十五日抵韶，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時訪謁余漢謀諸氏，談話凡數小時，海氏對華南戰局，反復詳詢”（轉引自楊仁敬 31）。檢閱部隊期間，海明威夫婦十分驚嘆第七戰區所擁有的充足兵力，“這一區域的面積相當于整個比利時那么大，人口3000萬，將士15萬”（Gellhorn 31）。據海明威后期的估計，“中國的正規軍共有300個師，其中有一級師200個，二級師100個。每個師大約有1萬名士兵，在這300個師之外的就是共產黨的軍隊。共產黨占領了十分重要的戰略地帶，他們也進行了令人佩服且精彩的戰斗”（157-158）。除了規模外，中國士兵的作戰紀律和戰斗能力給海明威留下深刻的印象，“中國常規師的軍紀應該是仿照普魯士的模式，相似度很高……如果一個部隊不跟隨首長的步伐前進，那么整個部隊都將遭到射擊……和歐洲軍隊相比吃得很少，但不怕死，更具有成為好戰士所需的最厲害的非人品質”（187-188）。需要指出的是，早在1940年5月1日，海明威寫給麥克斯威爾·帕金斯（Maxwell Perkins）的信中就直陳痛斥英國志愿軍貪生怕死、臨陣逃脫的懦夫行為，“國際縱隊里的英國志愿軍絕對是渣子。雅拉瑪戰役后，他們整個師整個師地棄地而走。他們是懦夫、裝病的膽小鬼、騙子、偽君子兼同性戀。他們絕對被坦克和自己的軍官嚇著了。他們勇猛的時候又很蠢，蠢到絕對有殺傷力”（《海明威書信集（上冊）》 574）。相比之下，中國軍隊紀律嚴明、視死如歸的作風更加讓海明威認定中國必將是中日戰爭的最終獲勝者，“根據我對中國地形、涉及的問題以及參戰部隊的了解，日軍想要打敗中國軍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除非中國軍隊被出賣了”（189）。

其次，海明威觀察到中國軍隊具備較為穩定的軍需物資和外部支持，這為實施戰略反攻提供了堅實的基礎。這集中體現在：第一，中國軍隊的武器數量繁多、射程遠且命中率高。據海明威的實地考察，“中國每個營有一個迫擊炮連，裝備6門81毫米口徑的迫擊炮，距離2000碼進行射擊時精度極高，最大射程3000碼”（187）。雖然海明威沒有到訪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根據地，所搜集到的基本上屬于國統區的資料，但在總體上反映出國民黨軍隊武器性能的真實情況。第二，以滇緬公路為代表的國際補給線使得盟國大量的戰略物資能夠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國成為可能。1940年6月，隨著法國向德國投降，日本乘勢向法國及法屬印度支那當局提出禁止通過滇越鐵路向中國運送軍事物資的要求。滇越鐵路封鎖后，滇緬公路的戰略重要性就顯得尤為突出。日軍為了炸毀這條碩果僅存的國際運輸通道，組成“滇緬路封鎖委員會”，對滇緬公路實施輪番轟炸和破壞。據統計，從1940年10月18日到1941年2月27日，日機轟炸功果橋和昌涂橋16次，轟炸惠通橋6次，累計出動飛機410架次（楊曉林 10）。然而，中國人民憑借著驚人的創造力和頑強的意志筑起了一道道“炸不斷的滇緬路”。據海明威的實地考察，“有些地方的橋確實被毀壞了，但并不完全妨礙交通，因為中國有一個很有效率的輪船系統可取而代之……一方面是因為有輪船，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建橋的速度十分迅速”（162）。第三，《蘇日中立條約》的簽訂雖然對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造成了極大損害，使中國抗戰形勢變得更加復雜，但是，蘇聯并未因此中止對華的軍事援助。參證相關文獻可知，1940年4月13日莫洛托夫與松岡正式簽訂《蘇日中立條約》，然而，就在當年年底，蘇聯便向中國提供“150架戰斗機、100架快速轟炸機、近300門炮、500輛吉斯5型汽車及相應的裝備和配件”（曾景忠、王建朗 335）。關于這點，海明威在巡視四川時便深有體會，“蘇聯的顧問居然還在工作，新的援助也仍在源源不斷地被運來。我在中央軍前線遇到了蘇聯的官員，也看到新進口的蘇聯飛機、轟炸機和追逐機等等。我在四川北部成都的軍官俱樂部里，看到所有的房間號碼都標有俄文，而早餐供應的各種‘奢侈品’，如可可、罐裝黃油等都是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和赤塔運來的”（173）。

需要指出的是，1941年4月，海明威夫婦飛抵成都，參觀國民黨的軍事院校和在建機場時發現中國空軍存在不少薄弱環節，最為典型的當屬整體作戰能力低下。具體而言，16名中國驅逐機飛行員駕駛裝備精良的蘇制и-15-3在試飛階段尚且表現出色，“給美國總統羅斯福的代表居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在真正御敵時便潰不成軍，最后“日軍將16架飛機全部擊落”（190）。在海明威看來，國軍飛行部隊之所以一觸即潰，主要是因為：第一，飛行員嚴重缺乏實戰經驗，訓練課程流于形式。“訓練課程的設置根本不合理，直到畢業時這些飛行員也沒能真正駕駛飛機”（190）。第二，受訓人員抱有小富即安的心理，在技術攻關上不思進取。“那類人覺得自己能飛行，就自以為高人一等；而等到他真能飛行了，便再也不想進取”（190）。由于中國缺乏訓練有素的飛行員，海明威建議美國空軍援華項目中“必須得包括飛行員，給他們裝備飛機，讓他們堅持戰斗”（190）。必須表明的是，雖然中國軍隊因“缺少可用的空中力量和炮兵”使得“中國軍隊在大規模反攻能力上還欠缺很多”，但海明威認為這些并非決定性障礙，只要能及時得到國際援助，加上“中央政府有足夠資金發放軍餉、提供軍糧、維持槍炮彈藥補給”，那么，“不管在今年、明年，或者是后年，他們都不會被日軍擊敗”（189）。

三、海明威的反戰立場和共產主義情懷

除了遠東國際形勢和中國戰備狀況外，海明威還高度關注國共關系問題。如前所述，早在訪華之前，摩根索的助手懷特曾叮囑海明威密切留意留意共產黨與國民黨的爭議，這與此前不久爆發的“皖南事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事實上，海明威在皖南事變的態度上顯得十分慎重和理性，甚至回國后接受媒體采訪時都極力回避這一敏感話題，以維護國共兩黨、中美兩國在抗日戰爭中的持續合作。在一次采訪中，他解釋說蔣介石的軍隊很重要，因為它在美國準備保衛其太平洋軍事基地期間牽制了日本的兵力。他表揚共產黨的軍隊“出色的戰斗”作風。然而，他沒有詳細講述共產黨與國民黨之間的緊張關系，因為他不想自己的任何言行削弱當前頭等大事，也就是打擊法西斯（雷諾茲 131）。

然而，與海明威謹小慎微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蔣介石試圖通過海明威向美國輿論界宣傳，以改變美國人對自己的印象，在皖南事變問題上不惜顛倒黑白，竭力推卸自己制造事變的罪責。據蓋爾霍恩的回憶，“委員長說這是不真實的，他的士兵從未向新四軍開過火，而是共產黨只要可能就解除國民黨軍隊的武裝，以補充武器和擴大地盤”（Gellhorn 50）。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海明威在公開場合竭力保持中立或沉默的態度，但他早年在西班牙內戰中支持共和政府的經歷使得他對納粹獨裁威脅的嚴峻性有著清晰的認識，也正因為如此，他在這場武裝沖突上能夠明辨是非。值得一提的是，海明威曾在1941年7月30日給摩根索寫過一封長信，但他認為“這些言論只會激起國共兩黨之間的感情，有制造內戰氣氛的傾向”（Morgenthau 461），所以生前一直未曾發表。直到海明威去世后的1965年，美國政府出版局整理并出版《摩根索日記》（中國部分）（Morgenthau Diary [China]），該信才得以重見天日。在這封信中，海明威詳細地介紹了抗戰時期的國共關系，并鮮明地表達自己的立場，“正如一位國民黨官員對我說的那樣，他們仍然認為共產主義是使中國遭受痛苦的‘心臟病’，而日本的入侵只是一種‘皮膚病’……就我個人而言，我還沒有聽說過用暴力手段治愈心臟病，我認為在西北對共產黨發動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將是中國可能發生的最具災難性的事情”（Morgenthau 458-460）。然而，作為一名極具職業道德操守的戰地記者，海明威盡管十分清楚蔣介石集團參與抗戰并非完全出于救亡圖存的民族大義，“直到在中國共產黨的宣傳支持下，他在西安被綁架，才暫時答應停止反共、進行抗日”（185），也對他屠戮革命戰友、自毀長城的行為表示深惡痛絕，但在客觀上也肯定他們對反擊日本法西斯主義所作出的貢獻。“批評國統區缺乏真正的民主是很容易的，但我們必須記住，他們已經與日本作戰五年了，在經歷了五年的戰爭之后，中國仍然能夠在戰爭期間保留哪怕是一點民主的痕跡，這是非常值得稱贊的”（Morgenthau 460）。也正因為如此，海明威認為蔣介石與希特勒有著本質區別，“總司令本是軍事領袖，故作政客的模樣，這一點很重要。希特勒則是個利用軍力的政客”（185）。在海明威看來，蔣介石的行動更多是出于維護自身統治利益的考慮，而不是像希特勒那樣追求一種全面的、擴張性十足的帝國主義目標，就此而言，蔣介石仍然是一個值得爭取共同抵御法西斯鐵蹄的對象。

值得一提的是，海明威夫婦在重慶之行中，最為滿意的行程便是秘密會見周恩來。盡管雙方素未謀面且會晤時間極其短暫，但周恩來平易近人的談吐和溫文儒雅的風度不僅令海明威夫婦一見如故，而且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據蓋爾霍恩的回憶，“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們和一個中國人談得無拘無束。誰開個玩笑，我們就一起發笑”（Gellhorn 52）。與此類似，周恩來非凡的人格魅力也徹底征服了海明威，“他是一個魅力非凡、才智超群的人，與所有大使館保持著密切聯系，并在重慶向所有接觸過他的人有力地推廣共產黨主義立場”（Morgenthau 458）。雖然出于保密的原因，雙方談話的具體內容沒有一一記錄，但海明威對國共合作的支持態度以及對共產黨的合理關切是毋庸置疑的。據《周恩來年譜》記載，“他們表示美國反對國共內戰，主張抗日，贊成實現統一戰線的民主政權，不滿意國民政府的武斷和抗戰無能。對中共的抗戰態度和民主、經濟、外交等政策表示關切”（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 501）。與重慶國民政府那壓抑陰沉的政治氛圍不同，海明威夫婦在這個“四壁刷白的小房間”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馨宜人的氣息，并對周恩來那種超越個人利益，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共產主義風骨表示由衷的贊賞與佩服，“如果他是典型的中國共產黨人的話，那么中國的未來將是他們的”（Gellhorn 52-53），在情感上毫不含糊地站在共產黨這一邊，并對其未來充滿期待與支持。

實際上，海明威逗留重慶期間經過與國共兩黨高層人物的深入接觸后已預料到代表不同政治理念和階級利益的國共兩黨會在抗戰結束后不可避免地爆發一場內戰，“在這場比賽結束后，另一場比賽就會粉墨登場”（186）。作為一名歷遍兩次世界大戰的戰地作家，海明威親眼目睹戰友的血肉橫飛和生死別離，也使得他對戰爭進行深刻反思。因此，他一再向國民黨高層強調美國政府反對內戰、聯共抗日的訴求，“由于美國還是期望中國各政治派別能夠團結抗日，所以我們可以告知蔣總司令美國的意思，就是不支持中國內戰”（183-184）。然而，正如蓋爾霍恩對蔣氏夫婦的評價那樣，“這兩個鐵石心腸的統治者對他們統治下過著悲慘生活的民眾毫不關心，反過來，他們的人民也沒有理由愛戴他們”（Gellhorn 51）。值得一提的是，1948年11月20日，正值淮海戰役取得戰略決勝之際，遠在意大利的海明威在寫信給妻子瑪麗·海明威的時候就提到，“中國政府顯然在利用美國和英國的飛機狠打共產黨。不過，別相信他們能阻止已然滾動的雪球”（《海明威書信集（下冊）》 742）。顯然，在海明威看來，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統治集團由于從不體察處于水深火熱當中的勞苦大眾，自然不會得到他們的衷心擁護。在人民戰爭那“已然滾動的雪球”面前，蔣介石政府即便得到國際現代化武器的援助也逃避不了土崩瓦解的歷史命運。

有研究者指出，海明威“不像是堅信共產主義的‘真正的信仰者’。他不信仰馬克思主義或列寧主義”（雷諾茲 114）。然而，聯系海明威在西班牙內戰期間反擊叛軍“第五縱隊”、抗戰期間敦促美國加入反法西斯陣營以及后來在冷戰期間駁斥丘吉爾“鐵幕演說”、批評杜魯門主義和支持卡斯特羅的古巴革命等種種事跡不難發現，盡管海明威不完全認同共產主義，但他對戰爭的厭惡和對帝國主義的譴責使他在某種程度上與共產主義者站在同一陣線，也貫穿他生命的始終。他的政治立場雖然多元且復雜，既包含了對個人主義的堅持，也體現了對社會正義的關注，但在反對專制獨裁、抵抗法西斯主義、追求世界和平的表現上無疑與共產主義者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正如英國學者斯圖爾特·森德遜所說，“當他把共產主義的訓練當作‘進行戰爭最正確和最明智的辦法’而接受時，沒有人能征服他的心，也不能征服他的看和聽的能力，如果說他要做出判斷，他以后會做的”（董衡巽 271）。

結語

亞洲之行期間創作的有關中國抗戰的7篇新聞報道中，海明威主要圍繞兩大主題展開敘事，即中國在國內要保持民族統一戰線，國際上要盡快與英美蘇等國家形成反法西斯聯盟。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從本質上講是一種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海明威對此的反對態度異常鮮明。在《荷蘭東印度殖民地的橡膠供應》《日本必須攻克中國》《美國對華援助》等東方書寫中，無論是探討東南亞的戰略物資，還是中國國內和國際形勢，海明威都是在以不同方式思考中國抗日戰爭對亞洲乃至世界的地位。這正如他在《喪鐘為誰而鳴》的卷首語所寫那樣，“誰都不是一座孤島，能巋然獨存……無論誰殞滅，我都受折損，因為人人皆我，我皆人人；所以，不要去打聽那鐘聲為誰而鳴；鐘聲超度的恰是你的亡靈”（《喪鐘為誰而鳴》 2024）。

海明威是一位進步的、有著獨立精神的文學家和新聞記者。在中國抗戰處于異常艱苦的階段，他一再催促美國政府拋棄漠然旁觀的態度，盡快調整其遠東政策。他成長于虛無困頓的“迷惘的一代”，但在邪惡勢力甚囂塵上之際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始終相信正義的力量；他不信仰共產主義，卻能在關鍵時刻為左翼人士仗義執言，甚至拔刀相助。譬如，他在巴黎期間便有力駁斥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將發動西班牙內戰的責任轉嫁給共產黨人的相關言論，“你居然總把這場政府在進行的反法西斯意大利、反法西斯德國摩爾人侵略的戰爭看成是共產黨人強加給人民的戰爭，這真是叫人可憐又可惡的看法”（《海明威書信集（上冊）》 528）。西班牙內戰期間，目睹佛朗哥叛亂分子種種暴行的海明威堅定站在共和政府一邊，籌集并借款購買救護車和醫療設備，捐獻給西班牙民主政府，并擔任了“民主西班牙美國之友醫務局救護委員會”主席（吳然 148）。對海明威而言，政治立場和黨派觀念在世界安定繁榮的面前顯得并非那么重要，他更關注的是普羅大眾對正義和自由的需求，以及維護這些“被需要群體”所持有的道義和良知。正如1954年海明威接受喬治·普林頓（George Plimpton）采訪的過程中被問及“作家應當在什么程度上關心所在時代的社會政治問題”時所作出的回答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良心，良心應如何起作用，不該有什么規則”（《老人與海》 253）。

注釋【Notes】

①后文凡引自《海明威新聞集》（下冊）的引文將隨文僅標明頁碼，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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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