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奈格里和哈特指認“共同性”在價值創造中的核心作用,并以“共同性”作為價值衡量“質”的標準取代馬克思“勞動時間”這一“量”的標準,重寫了馬克思的價值理論。但是問題在于,首先,非物質勞動概念及其價值創造本身是值得商榷的。其次,要區分兩種價值計量:價值實體的計量和價值形式的計量,前者不具有可操作性。其三,他們將“外部性”作為價值來源,實則混淆了價值和價格。最后,必須弄清楚“共同性”與價值之間的關系,正確理解商品價值的“質”的決定和“量”的決定以及價值的“質”的決定和“量”的決定本身所包含的“質”的規定和“量”的規定。實際上,所謂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量化危機”是一個偽命題。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堅持和發展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不能囿于各種新現象、新形式,而應深入現象背后探尋其本質,慎提“過時論”“拓展論”,同時,必須深刻領會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歷史使命,努力發掘其自我揚棄和超越的內在潛能。
[關鍵詞]非物質勞動;勞動價值論;量化;共同性
[中圖分類號]A81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1308(2025)01-0005-10
長期以來,在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質疑中,價值“不能量化”及價值與價格的不一致問題成為用來證偽勞動價值論的盛行觀點,這一問題始源于對馬克思“價值轉型”理論的質疑,其典型代表就是“龐巴維克質疑”。西方經濟學界以價值和價格的不一致性批評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并提出效用價值理論等加以修正或替代。意大利自治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奈格里和哈特在其《帝國》三部曲等著作中,主張伴隨著非物質勞動在后工業社會占據霸權地位,馬克思基于“勞動時間”的價值理論業已失效,其中“量化”問題成為他們質疑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主要理由,并由此提出基于“共同性”(the common)的價值理論。
一、非物質勞動與價值無法“量化”
(一)非物質勞動霸權與價值創造
奈格里和哈特主張,在后工業社會的經濟發展中,非物質勞動取代物質勞動成為價值創造的主要來源,成為生產性勞動的主要形式,在生產中處于“霸權地位”。非物質勞動指的是“生產非物質性產品的勞動,如知識、信息、交流、關系或情感反應”[1]108,主要分為三大類:一是與解決象征性和分析性工作及語言表達密切相關的智力勞動或語言勞動,這類勞動主要生產觀念、符號、代碼、文本、語言、形象等產品;二是能夠有效地表達人的生命狀態的情感勞動,情感勞動不同于“情緒”,它不僅能夠展現生命體的肉體狀態,也能展現其思維模式;三是生產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的生命政治勞動,“當代的生產形式,我們將稱之為生命政治生產,不限于經濟現象,而且往往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交流、知識和情感”[1]101。需要澄清的是,在奈格里和哈特那里,生命政治勞動或生命政治生產是非物質勞動的替代性概念。區別在于,生命政治勞動將理論側重點由商品生產轉向由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所表征的主體性自身的生產,服務于奈格里和哈特的革命主體建構理論。
(二)非物質勞動與價值計量
奈格里和哈特主張,非物質勞動成為價值創造的主要來源和生產性勞動的主要形式,造成的直接理論后果就是傳統價值理論的失效,因為非物質勞動時間具有不可計量性,由此導致商品價值無法用勞動時間加以衡量。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非物質勞動打破了時空限制,造成勞動時間和價值在技術上不可測量;二是非物質勞動生產的產品,如觀念、情感、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等的價值本身無法用時間衡量;三是處于直接生產過程之外的“外部性”所帶來的價值增減無法用勞動時間衡量。
第一,非物質勞動打破了時間、空間以及生產和再生產的界限,帶來勞動時間的測量難題。在空間上,一方面,生活場所成為工作場所,因為觀念、情感、交流的生產本身可以越過工廠的高墻,我們可能在家里刷牙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好點子,也可以在任何公共場所與他人進行情感交流,更為重要的是,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在家辦公”成為可能,生活場所和工作場所的界限愈加模糊;另一方面,工作場所趨向于與生活融合,例如,通過在公司設立食堂、健身場所、茶吧等休閑區,試圖使辦公場所更像家,以使員工更多地待在辦公室里。非物質勞動趨向于打破空間界限,由此也導致在時間上,工作時間和生活時間的劃分失效。在再生產領域,奈格里和哈特特別分析了以女性為主體的情感勞動,主要包括無酬的家務勞動和再生產性勞動,這類情感勞動均發生在女性的生活時間里。簡而言之,在非物質生產領域,生活場所和工作場所、生活時間和工作時間、物質領域的生產與再生產和社會生活領域的生產與再生產趨于融合,他們認為這直接導致時間和價值的不可測量性,因為“要保持生產的、再生產的和非生產的勞動的區分變得更加困難”[2]402。
第二,以觀念、情感、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為“產品”的價值本身無法用時間計量。奈格里和哈特認為隨著后工業社會非物質生產的發展,資本主義生產的目標不僅是物質商品生產,更是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的生產,而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的生產沒有必要勞動時間的邊界,無法用確切的時間加以量化。觀念和情感的生產也是如此,正如奈格里和哈特發出的疑問:“你如何能夠衡量一個觀念、一張圖像或者一種關系的價值呢?”[3]270也就是說,這類價值是不可估量的,因為它不能用固定的時間單位來量化。
第三,“外部性”成為價值的重要來源,挑戰了勞動時間對于價值的衡量。奈格里和哈特主張,“伴隨著生命政治生產的霸權,經濟學家更加頻繁地使用外部性這個概念去理解價值的增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口對某個國家的企業來說就是正外部性,而教育低下的人口則形成負外部性:企業生產力的提高或降低完全取決于外部性的因素”[3]141。比如,對于一個公司而言,價值增減越來越取決于外部性因素,公司的名譽、員工的能力、在市場中的地位以及和政府官員的關系等。他們認為,雖然外部性往往是基于勞動的,但其帶來的價值增減卻無法用勞動時間加以衡量。
(三)基于馬克思的回應
第一,價值計量作為一種“現實抽象”,不具備操作意義。奈格里和哈特認為,非物質勞動打破了工作和生活的時空界限,使得勞動時間難以測量,即導致勞動時間測量的不可操作性。實際上,這并不是什么新問題,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工作時間和生活時間、工作場所和生活場所界限模糊的情況就已經存在,如在以計件工資形式存在的家庭勞動中,“工場就是……私宅的一部分”[4]537。就價值計量的可操作性而言,甚至于在同一場所,不同工人的熟練程度各不相同,工人的勞動強度存在差異,勞動時間或價值同樣難以測量。
馬克思提出簡單勞動的概念來化解不同復雜程度勞動的計量問題:“比較復雜的勞動只是自乘的或不如說多倍的簡單勞動,因此,少量的復雜勞動等于多量的簡單勞動。”[4]58誠然,理論的解決并不意味著實踐的解決,破解這一難題的關鍵在于:勞動時間作為價值衡量的“量”的標準,其核心在于勞動時間本身,而非勞動時間的計算,這一計量不需要人為地進行,而是由生產者背后的社會過程決定的。“各種勞動化為當作它們的計量單位的簡單勞動的不同比例,是在生產者背后由社會過程決定的,因而在他們看來,似乎是由習慣確定的。”[4]58實際上,價值計量在此是作為一種“現實抽象”存在的,所謂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商品的價值量,是就本質層面而言的,在現實層面,能夠量化的只能是現象層面的價值形式或價格。正如馬克思所言,“價值對象性只能在商品同商品的社會關系中表現出來。我們實際上也是從商品的交換價值或交換關系出發,才探索到隱藏在其中的商品價值”[4]61。換言之,在邏輯上,價值決定價格,而在時間上,價格決定價值(生產資料歸勞動者所有的狀態除外[5]198),“商品生產實踐和市場交換活動是 ‘先在’的,它先于‘社會勞動時間決定價值’而存在,先于簡單勞動與復雜勞動的換算比例而存在”[6]15。既然說作為“現實抽象”的價值計量屬于本質層面的問題,不具備操作意義,那么,用現象層面勞動時空界限的模糊攻擊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無疑是將事物的現象和本質混為一談了。
第二,精神生產、情感勞動、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的生產不創造價值,無所謂價值計量問題。其一,奈格里和哈特主張,以觀念、情感、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為“產品”的價值本身無法用時間計量。他們忘了一點,只有商品生產才存在價值和價值計量問題,觀念的生產屬于精神生產的內容,與物質生產相對,不創造價值。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分離是社會分工的重要內容,“分工只是從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分離的時候起才真正成為分工”,隨著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分離,“意識才能擺脫世界而去構造‘純粹的’理論、神學、哲學、道德等等”[7]534。精神生產是由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作家等主體為了滿足人的精神需要而進行的觀念、理論、知識、思想等等的生產。物質生產則不同,物質生產是由農民、建筑工人、采礦工人、食品包裝員等物質生產勞動者為了滿足人的物質需要而進行的物質產品的生產。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不可混為一談,物質生產從屬于自然必然性的領域,精神生產則從屬于自由王國。
其二,情感勞動是一個十分復雜的概念,它既可以存在于物質生產過程,也可以體現在精神生產之中,還可以外在于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如家庭關系中的情感關懷),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存在獨立化的生產情感并創造價值的情感勞動形式。比如,家庭中的情感勞動外在于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屬于家庭活動和家庭關系的范疇,與物質產品和物質生產并不構成本質性聯系。又比如,與物質生產直接相關的情感勞動如商品推銷員的微笑服務,這類勞動從屬于商業勞動的范疇,服務于價值的實現環節,本身并不創造價值(對于資本主義生產而言,支付給這類勞動的工資屬于非生產性的流通費用支出——筆者注),“商業勞動是使一個資本作為商人資本執行職能、對從商品到貨幣和從貨幣到商品的轉化起中介作用所必要的勞動。這種勞動實現價值,但不創造價值”[5]332。
其三,所謂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的生產,與商品生產和價值創造亦不存在本質性聯系。馬克思也肯定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對生產關系和生命形式的再生產,“(它)不僅生產商品,不僅生產剩余價值,而且還生產和再生產資本關系本身:一方面是資本家,另一方面是雇傭工人”[4]666-667。但這并非意味著存在與物質商品生產不同的另一種商品(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生產。就商品的內在規定性而言,“沒有一個物可以是價值而不是使用物品”,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并不具有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使用價值屬性,因而“如果物沒有用,那么其中包含的勞動也就沒有用,不能算作勞動,因此不形成價值”[4]54。
第三,正確理解價值和價格及二者的不一致性。奈格里和哈特主張,教育、自然環境、文化氛圍等外部性因素成為決定價值的重要方面和重要來源。實際上,外部性所決定的并非商品的價值,而是通過影響供求關系來影響價格并成為決定價格的重要因素。正如在《資本論》第三卷的“增補”部分中,恩格斯批判了意大利庸俗經濟學家阿基爾·洛里亞的主張,“經濟學家們談論價值,指的是那種實際上在交換中確定的價值”[5]1006,實際上,在交換中所確定的,只能是價格。外部性通過影響供求關系進而影響商品價格,并不能因此主張外部性成為價值的來源。
實際上,奈格里和哈特的誤解源自價值和價格的不一致性,由于這種不一致,他們試圖在勞動之外尋找價值的新來源。如何正確理解價值與其表現形式之間的這種不一致性?在分析價值形式時,馬克思已經指出了價值表現形式的多樣性:被量化的價值往往有多種表現形式,“某種一定量的商品,例如一夸特小麥,同x量鞋油或y量綢緞或z量金等等交換,總之,按各種極不相同的比例同別的商品交換。因此,小麥有許多種交換價值,而不是只有一種”[4]49。在這里,一夸特小麥的價值是確定的,但是它卻可以由不同數量的使用價值來加以表現,它的價值的表現形式多樣,與其單一的本質不相一致,馬克思早已洞察到可能遭受的誤解,“庸俗經濟學以慣有的機警利用了價值量和它的相對表現之間的這種不一致現象”[4]70。實際上,“價值量的實際變化不能明確地,也不能完全地反映在價值量的相對表現即相對價值量上。即使商品的價值不變,它的相對價值也可能發生變化。即使商品的價值發生變化,它的相對價值也可能不變,最后,商品的價值量和這個價值量的相對表現同時發生的變化,完全不需要一致”[4]69-70。
價值和價格的不一致,并不能成為否認價值決定價格及價格圍繞價值上下波動的佐證。在簡單商品經濟條件下,受到供求關系的影響,商品價值表現為各種不同的價格,價值相等的商品可以呈現出不同的價格,價值懸殊的商品也可能呈現出相等的價格,甚至包含較少價值的商品的價格可能遠遠大于包含較多價值的商品的價格。簡而言之,一種商品的價格通常不會直接等同于其價值,而是圍繞價值上下波動,但是就總量而言,市場上商品的價值和價格總量是相等的,“雖然貨幣價格的每一次表現同商品的內在價值并不完全相等,但就總體而言,這種波動不可能離價值之軸太遠,因而在總量上與價值仍然是相等的”[8]93。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中,價值和價格之間的相對關系更為復雜,資本主義生產按照等量資本獲取等量利潤的原則形成平均利潤,平均利潤與成本價格之和形成生產價格,由此,商品的價格不再是圍繞價值而是圍繞生產價格波動,同一部門商品的生產價格有時高于有時低于該部門商品的價值。在這里價值和價格之間的復雜關系表現為一種商品的價值既不等同于生產價格,更不等同于市場價格。但是,同樣就總體和總量而言,“同一生產部門商品的市場價格與其生產價格仍然是相等的,而各個生產部門商品的生產價格與其價值也仍然是相等的”[8]94。
價值和價格的不一致性是價值決定價格這一規律在商品經濟中的表現形式,但是現象形態的多樣性和偶然性并不能成為推翻本質規律的理由。其實,在科學的道路上,本質與現象、內容與形式的不一致往往才是符合客觀規律的,正如馬克思所講:“如果事物的表現形式和事物的本質會直接合而為一,一切科學就都成為多余的了。”[5]925價值與價格的關系也是如此。
二、共同性與勞動價值論的重建
(一)共同性:作為價值的“質”的決定和價值衡量“質”的標準
基于對非物質勞動及其價值創造的分析,奈格里和哈特主張重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以應對非物質勞動時間無法“量化”帶來的理論挑戰。他們將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重新詮釋為基于“共同性”的價值理論,這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共同性成為價值的“質”的決定,二是共同性成為價值衡量的“質”的標準。
何為共同性(the common)?共同性也可譯為“公共物”“共有之物”,在奈格里和哈特看來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自然界的共同財富,如“空氣、水、大地產出的果實以及所有自然的恩賜”,二是社會交往中的共同財富,如“知識、語言、代碼、信息、情感等”[3]viii。在價值創造的維度,奈格里和哈特主張“共同性”在社會和經濟活動中處于關鍵地位,既是生產的結果,同時也是生產的基礎和生產活動本身,特別是社會交往中的共同財富,對于非物質生產至關重要。因此,他們認為非物質勞動時代的價值理論必須“建立在共同性的基礎上”[1]148。這是在價值的“質”的決定層面作出的指認:創造共同性的勞動才是創造價值的,“在生命政治的語境中,必要勞動是生產共同性的勞動,共同性就體現了社會再生產所必需的價值”[3]287。
在價值計量的維度,由于非物質勞動創造的價值無法用勞動時間加以量化,奈格里和哈特主張取消馬克思的勞動時間這一價值衡量的“量”的標準,并用“共同性”這一“質”的標準加以取代。受魁奈《經濟表》的影響,奈格里和哈特創造性地提出建構共同性的經濟表,并認為以“共同性”衡量價值是對傳統價值衡量方法的革命,正如他們自詡:“這類似于愛因斯坦的相對理論改變了我們對歐幾里得幾何規則和度量空間的理解。”[1]149
(二)基于馬克思的回應
正確理解商品價值的“質”的決定和“量”的決定是回應奈格里和哈特所謂將共同性作為價值的基礎和價值衡量的“質”的標準的關鍵。
在《資本論》的開篇,馬克思從對商品二因素的分析切到對價值的闡述,并深刻論述了價值實體和價值量及二者之間的關系。馬克思從分析商品的使用價值入手,首先,使用價值是商品的自然屬性,即商品首先作為外界的對象,依靠自己物理的、生物的或化學的屬性來滿足人的某種需要;其次,物的自然屬性也就是物的有用性使物成為使用價值,商品的使用價值是一種客觀屬性,不僅不由人的需要所決定,同時與人如何獲取這種使用價值無關;最后,使用價值是交換價值的物質承擔者,交換價值是不同使用價值之間交換的量的關系或比例,而不同的物之所以能實現交換,是因為不同的物如小麥和鐵里面有一種等量且共同的東西,馬克思稱之為“第三種東西”。這種第三物或共同的東西不可能是商品的自然屬性,因為不同種類物品的自然屬性千差萬別,“商品交換關系的明顯特點,正在于抽去商品的使用價值”[4]50。作為交換價值的商品只有量的區別,而這種量的區別之所以能夠加以比較并實現交換,就在于他們都代表某種共同的東西,這種共同的東西就是將商品使用價值撇開以后商品體所剩下的屬性:勞動產品。不同勞動所創造的產品之間的交換得以可能,則在于不僅抽去了勞動產品的各不相同的特殊的使用價值,同時也抽去了使勞動產品成為使用價值的各種勞動的有用性質,即各種勞動的具體形式,由此各種具體勞動全部化為相同的人類勞動,即抽象人類勞動。[4]51
我們將商品的使用價值撇開,商品就只剩下勞動產品這一屬性,而將使勞動產品成為使用價值的具體勞動撇開,得到的就是抽象勞動,商品所剩下的就只是抽象的人類勞動的凝結,即價值,這就是商品交換賴以進行的共同的東西。因此,“使用價值或財物具有價值,只是因為有抽象人類勞動對象化或物化在里面”[4]51。馬克思講:“這些物(抽象掉使用價值和具體勞動的勞動產品——筆者注),作為它們共有的這個社會實體的結晶,就是價值——商品價值。”[4]51在這里,社會實體一詞揭示了活勞動的社會意義,只有在特定的社會關系即商品經濟中,活勞動才形成商品價值,這是在“質”的層面對價值的確認,正如使用價值是人和自然關系的體現,交換價值和價值產生的前提是人和人的私人關系。
商品交換作為一個市場行為,必須具有統一的“量”的尺度,在馬克思那里,商品的價值量的大小是用形成價值的實體即活勞動的量來計量的。在探討價值“量”的決定問題時,馬克思引申出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這一概念,現實中不同生產者由于不同的生產條件,生產同種商品所用時間各不相同,商品價值的量的大小并非取決于個別勞動時間,而是取決于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因此,在實體層面,商品價值取決于一般的人類勞動,在“量”的層面,價值的大小由活勞動耗費的大小和多少決定。實體層面所規定的是價值的“質”的問題,是價值的“量”的決定的基礎,但二者在邏輯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理論問題,不可混為一談,也不可用一個去否定另一個,“量”的問題是在“質”的問題的基礎上的進一步展開,在邏輯上先有商品價值的“質”的決定,后有“量”的決定,因而,在“量”的決定層面否定“質”的決定問題是不成立的。
實際上,這里涉及兩個層面的問題:商品價值的“質”的決定和“量”的決定、商品價值的“量”的決定本身所包含的“質”的規定和“量”的規定。其一,一般人類勞動決定商品價值的“質”,通俗而言即價值是由勞動創造的,這里涉及的是價值的源泉和本質規定問題,與勞動時間處于不同層次;其二,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商品價值的“量”,換言之,商品價值的大小由生產這一商品所耗費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決定,這仍是在本質層面對商品價值“量”的決定所作出的指認,商品價值“量”的大小在本質層面取決于“勞動時間”本身,也就是說,“勞動時間”構成商品價值的“量”的決定(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本身所包含的“質”的規定;其三,若進一步追問,某一商品的價值量究竟是多少?這取決于生產這一商品所耗費的勞動時間的長短,通常以一定的時間單位如小時、日等作為尺度,這就是商品價值的“量”的決定(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本身所包含的“量”的規定(勞動時間的長短)。
因此,就價值計量而言,在馬克思這里價值衡量并不缺乏“質”的標準即勞動時間,奈格里和哈特混淆了二者,以共同性作為“質”的標準,取代以時間長度作為勞動時間的計量標準的這一“量”的規定。既然商品價值的“量”的決定本身也包含著“質”和“量”兩方面的規定,以共同性否定時間長度的可計算性這一“量”的標準并不能觸及“勞動時間決定價值量”這一“質”的標準,同樣,共同性也無法因此取代勞動時間這一價值衡量的“質”的標準。“人們往往看不清商品價值‘質的決定’與‘量的決定’之間的這種區別,誤以為‘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本身就包含了價值‘質的決定’和‘量的決定’兩個方面,既決定著價值的‘質’也決定著價值的‘量’。”[8]145-146因此,必須將商品價值的“質”的規定和“量”的規定,及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質”的規定和“量”的規定區分開來,簡而言之,勞動是價值的“質”的規定,勞動時間是勞動的“質”的規定,勞動時間的大小是勞動的“量”的規定。
此外,奈格里和哈特對馬克思的抽象勞動概念存在誤解,將勞動內容的“均質化”指認為抽象勞動。例如,信息化生產中原本不同的具體勞動例如剪裁和紡織,都被控制符號和信息這一“均質化”勞動所取代,因此“通過生產的計算機化,勞動趨向于成為抽象勞動”[2]292。他們將內容、現象層面的共同性理解為本質層面的抽象性,完全混淆了不同性質的問題。就商品價值的“質”的決定而言,以現象層面的共同性作為價值的“質”的決定何以取代馬克思抽象勞動作為價值的“質”的決定?在這里,奈格里和哈特無論是對抽象勞動的指認,還是對共同性重要意義的闡釋,都是在具體勞動的層面進行的。若深入到“質”的層面,共同性表征一種共享性,用他們的話說,生產越來越具有獨立性,剝削越來越成為一種剝奪,資本無法捕捉全部的價值,這正是由于共同性具有共享的內在性質,就這一點而言,與其說共同性解構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倒不如說是解構資本主義生產。
三、正確理解和對待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
(一)正確理解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慎提“過時論”“拓展論”
奈格里和哈特從非物質勞動價值創造和價值計量等方面入手,主張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已經過時,并由此發展出新的價值理論,相關理論挑戰前文已悉數回應,此處不再贅述。實際上,自馬克思勞動價值論誕生以來,相關質疑和挑戰層出不窮,隨著資本主義發展出現各種新情況、新變化、新特點,持“過時論”“拓展論”的學者不在少數。如何正確理解和把握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如何堅持和發展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
正確理解和把握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不能囿于各種新現象和新形式,更不能基于現象對勞動價值論進行表面形式的拓展,而應該深入各種現象背后探尋其本質。以非物質勞動為例,非物質勞動作為在后工業社會中出現的勞動新形式、新現象,無疑和馬克思時代主要以工廠工人物質勞動為主的勞動形式存在顯著差異,包括當下流行的“數字勞動”“玩勞動”,確實帶來了勞動的時空界限模糊、價值難以計量等現實后果。但我們已經論證,所謂非物質勞動創造價值本身是一個值得商榷的論斷,大多數非物質勞動并不創造價值或生產商品,也自然不進入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理論視域,因此,應該穿過各種勞動新形式和經濟新現象,深入本質層面追問:所謂新形式的勞動究竟是不是“勞動”?這類勞動究竟是否“創造價值”?價值難以計量、價值與價值表現形式的不一致性等是否對勞動價值論構成本質性挑戰?通過層層追問,分析價值規律在其中起作用的方式,以更好理解勞動價值論在不同歷史發展階段發揮作用的具體特點和方式。因此,筆者以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對于當前資本主義發展仍然具有充分的適用性,應慎提“過時論”“拓展論”。
(二)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歷史使命
面對諸多質疑,我們不禁思考,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是一個永恒適用的基本規律,還是一個本身就需要揚棄和超越的資本主義價值規律?實際上,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準則,而是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理論武器,在本質上是一種批判理論,馬克思正是要借助這一理論所指向的現實的矛盾發展來剖析資本主義社會,并最終將勞動從價值生產中解放出來,實現自由勞動。因此,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發展出基于所謂“共同性”的價值理論以取代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也不在于拓展勞動價值論以使其適用于一切社會形式的勞動,而在于發掘其自我揚棄和超越的內在要求。
勞動價值論必將隨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消亡、隨著勞動從價值生產中解放而揚棄自身。伴隨著智力、情感、服務等非物質勞動形式的發展,與其說拓展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以使其適用于各種勞動形式,倒不如說這些勞動形式本身蘊含著揚棄勞動價值論的可能性。例如,為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服務的勞動,不處于受外在必然性所支配的物質生產領域,而是處于“一個‘真正自由’的領域,是人們充分滿足自身的多樣化需要,盡情揮灑、展示自己多方面才能的領域。人們從這些服務中所得到的物質的和精神的、自然的和文化的愉悅和享受是無法用‘價值’即勞動時間來衡量的,由此決定了,提供各種‘服務’的勞動者的勞動也是無法用‘價值’即勞動時間來衡量的”[8]31,服務業的發展所體現的正是馬克思所指向的未來社會的基本特征,人們的需要和能力得到全面發展。
結語
馬克思所向往的未來社會的到來必須通過對資本的揚棄才能實現,而勞動價值論的自我揚棄和超越是其中關鍵一環。通過一般智力的發展,機器的廣泛應用,自然力不斷取代人力,帶來的不僅是對勞動價值論,更是對以價值為中心的市場經濟的挑戰,而這恰恰是解放的可能性所在。馬克思指出,資本的兩個趨勢是,“一方面創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另一方面把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變為剩余勞動”[9]103-104。這個矛盾不斷發展,以至于在未來社會,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限度是個人需要,衡量社會財富的尺度是自由時間,這本身就是對勞動價值論的揚棄和超越,“在市場經濟消亡的背景下,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也就退出了歷史舞臺——這并非表明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不是科學的理論,而是由于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10]33。因此,面對當下出現的各種新形式的勞動及其所謂對勞動價值論帶來的挑戰,我們應該深入其本質關系層面,剖析價值規律在其中起作用的方式,并在勞動形式的新發展如非物質勞動、數字勞動中找到揚棄資本關系進而揚棄勞動價值論的內在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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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