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行動者網絡理論到器道合一：基于人機關系對智能出版流程的再思考

[摘 要] 為深入剖析當前智能出版中人機關系之困，首先從歷史溯源中比照行動者網絡理論與器道合一之差異，在證實“人機平等”合理性的前提下，提出我國古代技術哲學中“有機統一”的器道觀念是指導出版事業發展的更高維指向。隨后，結合出版流程中的具體實踐，認為當前生產、審校、分發環節的“人-機”分別呈現出競爭、互補、交織的關系特征，并在實際運作中暴露出種種問題與缺陷。因此，人機關系的調試標準應當回歸“器道合一”的內在遵循，在技術迭代中厘清審美意涵、在技術對照中充盈價值指向、在技術變革中恪守行業準則、在現實需要中校準技術進路。

[關鍵詞] 器道合一 行動者網絡理論 智能出版 人工智能

[中圖分類號] G238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5） 02-0072-11

From ANT to the Unity of Tool and Principle：Rethinking the Intelligent Publishing Process Based on Human-Machine Relationships

Li Linrong Jiang Shuti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Chongqing，401120）

[Abstract] In order to deeply analyze the difficulties of human-computer relationship in the current intelligent publishing， this paper firstly compar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ANT and the unity of tool and principle from the historical origin， and puts forward the concept of “the unity of tool and principle” in the ancient technology philosophy of our country as a higher-dimensional direction to guid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under the premise of confirming the reasonableness of the “human-machine equality”. Subsequently， combined with the specific practice of the publishing process， the article suggests that the current production， proofreading and distribution of the “human-machine” respectively show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mpetition， complementary， intertwined relationship， and in the actual operation of the exposure of a variety of problems and defects. Therefore， the debugging standard of human-computer relationship should return to the inherent compliance of “the unity of tool and principle”： clarifying the aesthetic connotation in the technology iteration， enriching the value point in the technology comparison， abiding by the industry standard in the technology change， and calibrating the technology advancement in the realistic needs.

[Key words] Unity of tool and principle Actor network theory Smart publishing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隨著智能技術在出版行業應用范疇的日益擴大，應用程度的日益深化，從內容生產、文本審校到最終的出版物分發，當技術理性無孔不入地穿插進出版環節的每一處縫隙，重構行業運作的傳統模式、令出版業煥發全新生機的同時，亦有可能以隱性的形式蠶食原有的行業價值體系，因此，亟須學界以審慎態度予以分析和應對。

從關系維度出發，理解智能出版中的人與技術，不僅能夠將現有行業發展的不足進行明確的權責劃分，更有利于打破主客二分法的人機界限，從底層邏輯揭示人機關系的應然指向。當前智能出版流程中的諸多環節將人機關系的運用拘泥于器用層面，尚無法觸及其背后蘊含的道統思想，更莫談“器道合一”的實踐遵從。基于此，本文從歷史沿革中溯源人與技術的關聯，在人機等位的視角下深入剖析行業現存之困境，以我國技術哲學的指引摸索智能出版之“器”與其“道”的耦合邏輯，尋找應然的解困之策，以此為智能出版中的人機關系調試架構理論進路。

1 從行動者網絡理論到器道合一：由“平等”向“有機統一”的關系升維

1.1 行動者網絡中的“人-機”：“平等”的關系溯源

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 Network Theory， ANT）發軔于20世紀50年代，該理論的思想基礎緣于法國社會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的實驗室研究，20世紀80年代又與米歇爾·卡龍（Michel Callon）、約翰·勞（John Law）等巴黎學派學者一同，打破場地之限，將科學實踐與社會權力結構相關聯，發展為一種重新看待社會的分析框架，并廣泛應用于多學科領域。

行動者網絡理論強調，所有行動者都沒有預先確定的本質，行動者都是在網絡化過程中萌生的[1]。這里的行動者既包括人類，也包括非人類。拉圖爾認為，在傳播活動中，任何一方行動者都不具備絕對的支配性功能，人-機之間并無涇渭分明的主客體、主被動之差，而是共同存在于動態的傳播實踐中。人與機器的相互關涉，囊括了人類的形象化思維與機器的形式化計算，二者均可通過轉譯對彼此構成影響。米歇爾·卡龍（Michel Callon）又將轉譯的實現劃分為問題化、利害關系化、招募和動員四個階段，其中問題化的過程即是意義生產創建的過程。以數字出版的分發環節為例，如果將用戶與媒介的接觸視為特定的人機傳播實踐，那么無論是讀者的自發閱讀選擇，還是大數據的后臺信息記錄，均可視作行動者建構意義的過程。如此一來，人和非人（物）的行動能力或參與能力在本體論上并無差別[2]，人類在充分調用事實邏輯和主觀判斷參與傳播活動的同時，技術物亦能夠通過復雜的傳感器和精密的反饋系統，以強大的學習能力和自我糾正能力發揮更大的傳播效能[3]，二者在平等的前提下相互交織纏繞，共同建構動態的異質網絡。

1.2 中國古代器道觀的“人-機”：“有機統一”的高維指向

行動者網絡理論對于技術物參與傳播實踐的肯定，改變了主體主義中“人類中心”的論調，為當下開展人機關系研究提供了平等的視角。而這一根植于西方社會形態的概念化總結是否適應當下我國技術發展的現狀，仍需在歷史脈絡中厘清和辨明。

回看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遵循，區別于西方的形式化科學，“中華文化中的科學是‘道’中之‘器’意義上的科學”[4]，“發明創造的哲理集中在一個‘器’字上，天地萬物演化的哲理集中在一個‘道’字上”[5]。這一遵循從出版物的發展歷程中便可見一斑：從竹簡鐫刻到縑帛繪寫，從紙張的發明到印刷的普及，我國出版發行事業的每一個重要歷史節點，既蘊含著器物革新與人文開化的交融，亦彰顯了對“天地之道”的直觀領悟。如此看來，前述行動者網絡理論中人機平等的論述與我國古代器道并重的原初文化特征似乎有著類似的指向性。但究其本質，二者仍有不同，可簡略概括為以下兩點。

何為“第一”的問題。西方技術哲學強調技藝的重要性，認為器具是幫助達成目的的手段。柏拉圖曾形象地將宇宙比作是需要靠理性解釋，即實踐智慧才能把握的手工制品。前述行動者網絡理論中對于“非人類行動者”地位的矯正，亦能洞見根植于西方歷史脈絡中對于技術物的肯定與崇拜。而我國哲學范疇中對于“器”的界定則不然，《說文解字》中，對“器”解釋為“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從字體形態看來，“器”暗含了一種空間意味，而空間的聚合需要以技術為手段。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6]，宇宙萬物的生成本源，皆“由‘道’而生，各具其性，各循其然”[7]。如果說“器”代表了有型和局限，那么“道”則先于器物的形式和表象而存在，意味著最高秩序，其存在目的在于超越技術物的物理局限。

再精湛的技巧也無法輔佐技術達到完善，工具理性的指導只能將庖丁手中刀具限制于使用層面，只有經過“道”的統籌，器物才能超越自身功能的限制，到達“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境界。《道德經》載，“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可見萬物皆從“道”生的第一性原理。作為無形的，能夠體現事物本質和運作規律的重要概念，“道”的存在不僅指明中西技術哲學中“視何為根”的本質性差異，更為人的技術反思和實踐指向了應從之路。智能化時代亦是如此，人工智能在手段、載體方面革新了“器”的外物形態，但在實際應用中彰顯和強調“道”的遵循卻未曾更變。

如何“統一”的問題。行動者網絡為當下重新審視人機關系提供了平等的理論視角，但現實層面的踐行卻并未全然遵循“平等”的指向。尤其在智能技術不斷迭代升級的今天，數字能力的滲透不僅重新規制了行業運作的標準，甚至反之馴化并鉗制了人的發展。可見，如果人類與技術實體之間各自獨立，僅僅建立“工具型”的合作關系，那么必將承擔二者競爭下的損耗，即機器對人類的能力替代和價值擠壓。

相較于西方現代科學展露的普遍弊病，我國器道之學中“有機統一”的觀念，為當下考察人機關系提供了更高維的應然指向。《周易·系辭》中言，“形而上者謂之道，行而下者謂之器”，“道需要器來承載，從而顯現出可感的形式；器依靠道才能變得完善或神圣，因為道剝除了對器的限定”[8]。可見，我國技術哲學蘊含的是器與道有機統一的整體論觀念，二者彼此成就，不可分割。如果說“以物論理”是西方現代科學的普遍邏輯，那么“以道論物”則是我國器道論的獨特思路，即“論此物時考慮與萬物的聯系，考慮與生生之源的聯系”[9]。智能技術實踐的弊端之所以頻繁暴露，根源在于哲理上的先天缺陷。單論“形下之物”所能帶來的進步，而不整體考量其與“形上之理”的關聯，那么人對機器的應用方式終究只能停留在“能不能”的層面，而難以到達“該不該”的維度。

器與道的有機統一，強調在尊崇自然的基礎上，以陰陽兩面看待人與事物的客觀發展規律。尤其在如今“天下惟器”的時代，“各類器具不一而足，人們愈發處于技術的‘座架’之中或身不由己或不自知，但人與機器早已結成了須臾不可離的‘親在’關系”[10]。器與道的有機統一指涉了人機關系發展的根本遵照，既不以各自犧牲為前提，又嘗試尋求更多彼此成就的可能。

2 智能出版流程中的“人—機”：現狀剖析及問題顯現

行動者網絡理論為考察人機關系建構了平等的前提，器道觀又為二者的有機統一提供了更高維度的指向。而由于技術功用的天然側重，以及人類利用程度的差別，考察人機之間究竟以何種形態共存，還需結合出版流程中各環節的發展現狀及特征逐一分析。

2.1 生產環節—“競爭”的人機：創造還是模仿？

文本內容的創新和藝術價值的把握是出版的上游環節，更與出版工作能否暢通、傳播效果是否暢達等現實問題產生密切關照。自1956年達特茅斯會議上人工智能（AI）這一術語首次提出，到2022年Open AI公司高級語言生成模型Chat GPT（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的開發，智能技術在自然語言處理領域的應用愈發靈活。2017年5月，微軟人工智能機器人“小冰”創作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正式公開出版，其依靠20世紀二三十年代我國現代詩的最初形態，通過內容學習和技術迭代生成139首現代詩，符合大眾的原始期待，亦具備獨特的市場價值。盡管智能技術的高級文本撰寫能力已初步展露“自感力、自學習、自決策、自執行和自適應的新功能”[11]，在出版物的創作生產環節占據廣闊的應用前景，但也隨之帶來了對“作品”屬性界定標準的分野。

前述人機平等的觀念為技術參與出版生產提供了合理的前提，然而二者的關系究竟如何，還需結合出版物的關鍵屬性綜合考量。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能否被認定為作品，是近年來學界關注的要點，亦是研判出版生產環節人機關系的問題關鍵。已有觀點從著作權法保護之維出發，認為作品的價值與否應以“獨創性”為準則，即“創作者沒有抄襲他人的在先作品”[12]，同時“能夠體現作者獨特的智力判斷與選擇、展示作者的個性”[13]。從這一視角出發，人工智能與人類創作之間存在著本質差異。不同于人類“自上而下”式的理解學習，人工智能的學習模式是“自下而上”的，是“利用多層人工神經元來識別大量數據中復雜的統計相關性的深度學習”[14]。這種由結果倒推本源的反向學習過程要求技術在參與出版生產之前，必須已積累足夠豐富的語料，通過不斷刺激其對文本的感知，以確保內容生產的精確和高效。在當前的技術條件下，人工智能的內容生產仍需人類率先完成建模、設置、提示等操作后，才能進而實現撰寫或生成，過程中并未“實質性地參與作品表達性要素的決策”[15]，因此，即便智能技術在出版生產中展現出極高的自主調配能力，甚至逐漸與人類作品創作間形成市場“競爭”的表象，但就自主性而言，其與紙筆書寫、鍵盤敲擊等輔助創作工具并無本質差別，全然自發的主體創造與高度“類人化”模仿的工具理性之間依然保持著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

以心攝物與以器成文的混淆。“書，心畫也；言，心聲也”，傳統的出版物創作講究以心攝物，即以作者心之所感統領詞句搭配和篇章立意，并以此找尋同讀者間的接合與共振。而在算法創作實踐中，以器成文取代了以心攝物，統計學邏輯下的詞語綴砌和指令引導后的情緒渲染取代了人類豐富的情感活動，文本的科學性、嚴謹性進一步彰顯。然而就作品創作的要素來看，既包含了現實世界的客觀準則，亦充斥著作者個體的心靈運作。也正是由于人類的內心感知充滿隨機性和不可預測性，是一個混雜的過程，因此，作者對于語言文字的搭配全然源自個體化的情感生成和表達，從不拘泥于某種特定制式，亦不受限于某一數據模型。技術程序“不可言說”的部分，正是出版物獨有的創作意義和美學價值。

以心攝物與以器成文的背后，實則指向的是價值性與科學性的關系。馬克思·韋伯在價值學說體系中提及“價值中立”與“價值關聯”的概念，其中“價值中立”強調社會科學應當以自然科學的客觀性為指導；“價值關聯”則認為社會科學應建立在主觀價值選擇之上。這組概念間的思辨性指明了當下智能化出版生產如何權衡科學性與價值性的現實關切。當前，技術以物理的、統計的方式模擬漫無邊際的想象，無疑是對人類創作邊界的試探。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出版生產與智能技術的聯系將會更加緊密，出版物價值性與科學性的調和亦將始終存在。如何避免由于過度追捧數字邏輯而喪失對人文情懷的關切，是當下尤為必要的思考。“文學是人學”，文本價值本無定式，所謂“千人千面”，正是由于作品生產者的風格偏好之差，以及閱讀者理解性、包容性、前瞻性之異，才不斷締造著全新的出版樣態，延展著文本價值的邊界。

整體能力與部分能力的剝離。出版物的創作生產是人類能動實踐的一個分支，但始終無法脫離人類整體能力的發揮與調用。人類大腦的任何思想意識活動都存在一個重要前提—來自整體性的預設。以審美能力為例，個體的審美差異構成了生產創作的多樣化表達，因此，作者的審美水平常常被視作一種“特殊能力”，與作品的最終呈現效果相關聯。看似獨立的審美水平背后，實則與其他能力構成了復雜的交織關系。換言之，人類心靈所展現的諸多能力是合而為一的，任何一種單一能力的展現，譬如情緒、意識、觀點等，都蘊含著與整體能力的聯動。由于人類能力的整體性天然存在，因此，在進行切片化分析時往往不易被察覺，而一旦缺少了整體性前提，則無法對部分能力的展現進行客觀評判。

知識生產是人類積極的、創造性的精神勞動[16]，是主體性與創造性的統一[17]。這種統一性并非物理層面的“合一”，而是本質的內在統一，涉及能力的連續性循環：從實踐活動引發感性知覺，與理性思考相結合，孕育出創造性見解，并再度回歸實踐作為驗證與拓展[18]。而智能技術則不同，其能力的習得只能由部分走向整體，只有在受到大量的“喂食”和一定時間的訓練后，才會“涌現”出各種神奇的能力[19]。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產生多種能力的同步發展。但由于機器背后并不存在某種共識作為能力權衡的標準，因此，無法確定技術發展的準確路徑。盡管當前智能技術的升級依然在人類可控范圍內，不足以完全突破計算模型而獨立存在，但由于其不具備整體性約束與限制，常常以“野蠻生長”之勢完成部分能力的進化，因此，極有可能加重人類對技術走向獨立的恐懼與焦慮，更會催化這種技術倫理觀念向整個社會層面的蔓延。

2.2 審校環節—“互補”的人機：賦能還是重組？

“多出善本，不出錯本”作為出版行業始終遵循的準則之一，反映出審校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校對環節的“校異同”與“校是非”尤其強調對科學性的把握以及對求是原則的遵循。當編輯面對一份稿件時，面對的不僅是書稿文字傳遞的客觀意義，還包括文稿所反映的與其聯系的整個世界，其中復雜的語言環境、廣袤的學科體系等[20]。然而，對于人類審校者來說，全然摒棄個人主觀判斷，遵從客觀實際對書稿規律、排版規則、寫作規范等進行全方位把控無疑是困難的。此時，智能化手段的應用則可通過大量語料訓練和術語集成有效提升校準精度，節約編校成本。目前，受到業界廣泛認可的智能審校系統包括方正、金山黑馬、鳳凰等，從功能側重來看，現有技術不僅能從類別、體量等維度劃分稿件類別，結合實際需求進行專業化模塊處理；還能借助重點詞監控對細節進行檢索和糾錯，以保障出版物的意識形態安全。可見，在機器的輔助下，速度和質量得到高度提升，二者優勢互補，共同致力于對出版科學性、專業性、準確性的把握。

傳統審校環節中的“三審三校一通讀”強調把關人對出版物質量的保證。技術優勢的介入，使“人-機”形成互補關系：一方面，計算邏輯能夠對文稿中的客觀內容進行查對；另一方面，人工資源更專注于對獨創性、主觀性文本的把握。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曾提出，“每一種技術都創造一種環境”[21]，出版審校亦是如此：人與技術的互補，實則指向行業運作邏輯的革新與重塑。即通過提升技術應用的占比，弱化人的部分參與，以實現主觀創造和客觀規范的平衡與耦合。就目前的應用程度而言，盡管技術審核相較于人工仍不具備完全的自主性，但允許其參與、肯定其價值的觀念導向，已然借由審校環節滲透進編輯出版工作的整體場域之中，必然會帶來全行業由認知層到實踐層的重構。

深度解放與深度卷入的甄別。人類主體能動性的天然匱乏，為技術的補位留有了余地。審校環節中的人機協同，體現了技術優勢比照下，人類部分主體性的讓渡。系統審核在詞句使用規范方面展現出的獨特優勢，不僅能夠“有效消除獨立工作模式下編輯作為個人的不確定性”[22]，也能一定程度上將人類從重復枯燥的簡單勞動中解救出來，推動行業由人員密集型向智能密集型轉變。從表面看來，技術的確能夠作為更“中立”的工具，獲取更客觀、平等的審校結果，而其背后實則是將偏狹的機器勞動強化為審校實踐的全部目的，抹去了主體意識參與的必要性，營造出技術“深度解放”人類的幻象。

深度解放和深度卷入的區別在于，深度解放應當涵蓋人類由意識參與到實踐參與的全過程，而深度卷入則側重強調“通過溝通共同創造意義的過程”[23]，“具體體現在信息、關系、行為”三個維度，具有極強的“可見性”[24]。審校中的機器參與以其背后的數據代碼運行為指導，只能用來替代類似的工作。而相較于人腦意識參與的深度與廣度，技術顯然并不具備立體化、具象化、系統化思考的能力。機器審稿能夠通過選擇變量、設定權重等操作盡可能精細化解讀待解決的問題，但歸根結底仍停留在定量的層面，無法實現定性的價值研判。而對于待審校文本來說，詞句的應用不過“外部包裝”，其內里意要傳達的觀念、思想、價值才是研判出版物是否高質量的核心要素。現有的自然語言處理工具能夠識別單一詞句段落是否符合標準，卻無法整體評估文章的獨創性、前沿性、稀缺性。概言之，機器審校只能借助程式化的工作解放人的部分勞動，通過二者行為的深度卷入實現可見結果的“最優化”。而對于那些不可見的待挖掘、待思考的內在價值，技術不僅無法到達人的意識維度的底層，甚至極有可能披著“進步”的外衣致使人類由行為依賴逐漸走向思維依賴，最終帶來文本的同化和個性的喪失。

馴化技術與技術馴化的搖擺。20世紀80年代羅杰·西爾弗斯通（Roger Silverstone）提出“馴化”的概念，用以凸顯人與技術之間人的主導地位，即“媒介技術為了滿足人的需求必須接受馴化過程”[25]。智能技術的更新與落地更改了傳統出版審校環節的工作模式，也為審校人員提出了新的職業能力需求：盡管技術已然展現出極強的獨立性、規范化特征，但其具體運行路徑依然無法脫離人類的工作指令搭設和思維價值引導。人對機器的“馴化”是在明確自身工作職責的基礎上，又能充分理解程序語言的思考邏輯，以確保審校工作的暢通與高效。

然而，人機等位的視角為技術賦予了更強的主體性，當機器不再僅僅被視為缺乏主觀意識的“人造物”時，其價值評判的標準也必將跳出“實用與否”的工具尺度，上升至“人-機”主客關系的彼此制約和重構。人類在使用和“馴化”技術的同時，也不自覺地受到技術的約束和“反馴化”。智能審校系統的更新迭代雖然大幅提升了工作效率，但也使傳統編輯工作的缺漏更加具象化。長此以往，便利高效的技術溫床極易導致審校主體主動性和判斷力的喪失，滋長依賴心理和惰性思維。“用技術之便”和“被技術反噬”之間的邊界模糊且難以把控，理性主義盛行下的出版實踐極易轉向“技術馴化”的極端，過度的物化觀念一旦滲透進行業的朝夕運作之間，必然顛覆“以人為本”的技術創造初衷，重新陷入理性“凌駕”人性的窠臼。因此，盡管審校中的人機呈現相對和諧的互補關系，但一旦人類主體的技術應用和價值研判能力難以匹配智能技術的發展進度時，則極易導致人機關系的主客體倒置，“平等”將轉向“對立”，“互補”亦能形成“壓迫”。

2.3 發行環節—“交織”的人機：引導還是遮蔽？

如果將傳播的內容比喻成彈藥，那么信息流轉節點則是槍炮的彈道，對于出版行業而言，發行推廣作為下游環節，是出版物與讀者直接接觸的一環，更是驗證出版質量、市場接受度、營銷效果等指標的“彈道”。傳統發行強調無差別、廣撒網，通過擴大波及范圍、延長宣傳時間等形式“平均發力”，常因忽略出版物自身以外的其他傳播因素而導致圖書與讀者難以“相遇”的窘境，發行效果始終不溫不火。此時，數字分發技術的加入順應了市場需求分眾化、離散化、個性化的特征，通過對目標讀者閱讀習慣、閱讀偏好、閱讀分布等指標的系統量化和實時更新，能有效滿足出版業對目標讀者的區域分布特征、被需求的出版內容和出版載體偏好等方面數據的需要，解決傳統出版傳播中存在的眾多難題[26]。例如，中國青年出版總社借助大數據對目標群體和市場缺口進行綜合研判，于2019年5月推出人工智能情感勵志類學習機器人“獅小青”，該產品將情感互動與教育出版相結合，為引導當代青少年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提供了全新路徑。

出版分發階段的“人-機”基于共同目標，形成相互作用的交織關系：在數據抓取階段，智能技術對讀者群體進行量化統計，完成用戶畫像的描摹；在數據應用階段，已整合的用戶信息和內容資源又能借助算法實現精準投放。此外，由于數據系統是一個實時更新完善的動態化模塊，因此，要求人與技術需始終在角色的輪轉中相互影響，以維持數據獲取和推薦的精確度。一方面，讀者通過進入閱讀場景、留存閱讀痕跡、完成人機交互等行為，為數據庫提供性別、年齡、偏好等具體的個人數據信息；另一方面，技術工具又能根據用戶數據對出版物進行聚類和排序，以降低讀者信息過載的壓力。正是由于發行環節給予了技術極大的主動性和靈活度，使其代碼運算下的工具理性不僅作用于功能設定，甚至逐漸影響著行業運作的根本價值導向。

數據客觀與數據幻覺的混淆。人工智能通過運行內置算法進行數據化結果呈現，由于其服務質量往往能超出預期，因此，數據被常賦予“客觀”的代指。然而數據的真實性、準確性、安全性等指標是否真的可靠？現有研究已對技術的權威性質疑，“現階段人工智能仍能一定程度表現出開發者的思想和判斷，并不能實現真正‘客觀’的決策”[27]。可見，技術與出版的融合并非盡善盡美，數據應用制造出權威的“幻覺”，實則制約著客觀性的“純度”。

發行階段的數據客觀性問題集中出現在數據輸入和數據輸出兩個階段。首先是數據輸入的客觀性校準，現有的智能化平臺普遍未對其后臺訓練的數據來源進行透明化呈現，此外，人工智能的開發者究竟具備多少查看和控制技術的權限也無從獲悉。未知即是風險，算法雖能快速抓取和分析文本，但數據源頭長期處于模糊的邊界，文本既來自互聯網中公開的信息，則必然存在潛在的錯誤風險。如此劣質信息的摻雜和反智思想的加持不僅為人工校準徒增了壓力，背離提升工作效率的初衷，更會誤導人工智能的數據研判，使其機械化地陷入低質算法的漩渦。其次是數據輸出的客觀性問題，由于無法實現數據開源，導致出版者而言無從知曉其運行始末，從而無法預估數據結果的出錯率。加之現有的人工編輯對于智能化技術的了解程度整體能力不足，個體水平參差，不僅無法及時糾錯、反哺數據，極易干擾大眾判斷，形成潛在風險。

社會價值與經濟價值的博弈。發行環節的智能技術應用，是為了通過服務增強以實現出版價值提升。出版價值包含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兩個部分。《出版業“十四五”時期發展規劃》明確指出，我國出版工作是“黨的宣傳思想文化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社會價值的實現必須首先以“服務于人民日益增長的學習閱讀需求為根本目的”[28]，而后再考慮經濟成本的投入和回報問題。人工智能技術的參與以“技術服務于出版知識生產和傳播”[29]為初衷，卻在實際應用中暴露出過度依賴工具的傾向，相悖于價值提升的根本遵循。

工具理性的價值觀從何而來？如果將算法的應用看作一個“抓取—投放—再抓取”的循環過程，那么除去初期程序設計階段由開發者輸入的自我意志之外，其余應用過程中的數次“訓練”，以及用戶數據庫的搭建和完善，均以技術邏輯為價值導向。“與傳統意義上的主流媒體價值觀多以‘傳播者本位’不同，算法主要以‘用戶本位’來搭建自己的價值觀”[30]。而用戶青睞趣味性、忽視重要性，強調“意思”、弱化“意義”，算法的應用能夠在技術層面最大程度地使信息內容分發與用戶自身固有偏好和需求相匹配，以達到用戶對“異己信息”干擾的屏蔽[31]。技術邏輯的價值觀嵌入并非一成不變，相反，會在循環往復的計算中發揮驚人的繁殖能力。一旦消費主義主導的意識形態蔚然成風，必然會對行業價值觀造成難以估量的沖擊力，也會致使整個社會面臨如殺傷性武器般的威脅。數據會使我們更加清楚并更加精確地定義自己的需要，我們究竟需要什么來讓自己感到舒適[32]。如果受眾本位的消費主義傾向不斷消解出版行業的理性思辨能力，解構社會價值的權威地位，那么由技術搭設的“舒適圈”必將成為人類思想墮落的肇因。

3 智能出版中的人機關系調試：回歸“器道合一”之內在遵循

縱觀智能出版的發展現狀，盡管人與技術的二元界限得以打破，不平衡的人機關系得以協調，但在技術的實際應用中依然暴露出種種難以調和的癥結。究其根源在于，僅從“平等”的視角考察人與技術的表層關系，無法匹配當前人機深度融合的現狀，更無法解釋二者如何在牽制中相互成就。技術引導功能的實現路徑應當是“道德→技術→人工物→引導→人的德性”[33]，只有將器物與其功用視為相互連接的共生體，以“道”之遵循考察人機融合之根本指向，才能在實踐中構成二者共贏的“正和博弈”局面。

3.1 器以明道：在技術迭代中厘清審美意涵

如果從器物的維度理解當代技術，那么從古至今的造物實踐均體現了“以器啟道”的重要內涵。出版美學的“道”之遵循應當包含對人與技術的雙向關切：一方面，要充分強調人的感性判斷是拓寬審美邊界的重要因素。出版物的創作包含作者對于求美原則的遵循，出版流程中的把關亦體現了編輯人員對于這份美的追隨。文字之美無定式，語言之美、語法之美、形式之美、邏輯之美綜合構成了美的內涵。審美之“道”指向多元包容，全然公式化的技術規則不僅無法傳達文字背后的文化意蘊，反之，算法的固化研判還極有可能切斷美學與心靈之間的聯系，導致出版物走向單一化。另一方面，也應充分關注到智能技術在科學維度的美學遵循。傳統出版工作在談及審美維度的構成要素時，往往更強調人的精神體現，例如出版物主題、內容、呈現形式等，而忽略技術的物質構成。智能出版將技術理性納入出版實踐的過程，也為出版美學賦予了新的意義和內涵：出版的審美之維，不僅應滿足讀者的觀感需求，匹配作家的藝術風格，也應將智能技術在科學維度的美學價值納入其中。計算美學以開發完整且獨立的系統為最終目標，大多系統甚至能夠超越人類審美的客觀性和敏感度。如此一來，智能化技術的介入不僅能夠超越人工的評估局限，幫助人類更加深入透徹地了解自身的審美維度；更能夠為出版美學提供多元化闡釋，將工具理性的美學價值納入出版審美的評判體系之中。人之感性與機器理性的有機結合符合“器道合一”的遵循。即審美作為一種意識觀念，是在文學、美學、哲學等多維度基礎上建構起來的，出版物的審美要能反映社會文化的意蘊，就要在考慮人的基礎上兼顧物的可能。

3.2 器以載道：在技術對照中充盈價值指向

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滲透，致使算法偏見、版權危機、權力讓渡等倫理問題日益凸顯，在學界對“數字文明”“智能化社會”進行審視和反思、強調以審慎態度警惕技術入侵的同時，“以器載道”的觀念為行業以開放、平等之心態看待技術理性提供了新的思路。發掘器物背后的運作觀念，充分肯定技術物在引導和規范人的行為方面具有的優勢，既符合人機平等的前提，又是回歸對“道”的第一性的遵循。

技術是人的外部延伸，也勾畫著人的部分內在價值準則。從技術選用的角度來看，只有能夠滿足人類所需，兼具功能性、操作性、高效性等特性的技術形態，才能夠獲得人的高度認可和普遍應用。因此，任何“器”的發展皆可視為一種“道”的顯化，反映著某一階段人類社會需求的痛點。與此同時，技術的存在也不斷豐富和調整著原有的行業價值觀念。在出版行業中，技術雖多以程序化形式參與其中，但其依舊將規則化、專業化的價值遵循納入原本靈活多變的出版物生產過程，尤其對于政策類、價值導向類等文本內容而言，程序界定更能厘清是與非的邊界，校準模糊地帶。“器”的優勢體現在其具有更強的規范效力，相較于人為的主觀判斷，運用技術手段能夠更加及時有效地對于文本進行研判和修正。技術物的運作標準相對客觀、具體，其結構與功能也更為穩定。行動邏輯背后實則指向一種公平公正的價值導向，當技術物的道德價值嵌入出版工作流程，亦可以調節人的具體行為。因此，“人-機”的有機統一不僅在于功能的結合，更應透過表層優勢，看見二者各自遵循的底層邏輯，在相互借鑒和調試中共同實現行業的價值關照。

3.3 器為道用：在技術變革中恪守行業準則

“器為道用”強調器物作為有形的實體，是承載道的工具，即價值的存在需要依賴于具體的外物，缺少器，道則無法充分發揮其作用。這一觀點充分肯定了技術物的功用，強調通過考察器物的演變，適時調整原有行業觀念的重要性。傳統出版向智能出版的轉型，既是歷時性的積淀，也是共時性的創新，它要求從業者在繼承歷史工作經驗的同時，又能結合現狀前瞻性地規劃和引領行業的發展進路。“器”不僅是出版行業賴以生存的工具物，更承載著深刻的文化和哲學意涵，指引著使用者重新審視自身職能，以應對現實的變革與挑戰。

智能技術與編輯出版實踐的深度融合，不僅催生了智慧與創生兩大核心驅動力，更成為重塑行業中人的角色提供了新的“道”的指引：一方面，深刻意識到技術已然激活了萬物為媒的行業景觀，更需以人之智慧結合風格、時代、文化所需對出版物的生產創作、表現形式、知識深度、傳播范圍等指標進行綜合度量，在明確技術維度的“可行”與“不可行”的前提下，揚長避短，消除技術風險，把握技術滲透的深度與廣度；另一方面，坦誠接納智能出版已步入深水區之現實，加強專業與技術兼備的復合型人才培養的速度與力度，以深入技術邏輯之關鍵，在開發初期嵌入倫理規范，賦予數字系統必要的道德決策力，注重在機器判斷的同時亦能呈現人的思想價值，以延伸文化產品“潤物細無聲”的傳播效果，履行出版行業存續人類文明的職業操守。

3.4 道為器用：在現實需要中校準技術進路

在技術進步的道路中，始終伴隨著學界關于哲學、倫理問題的討論。人機協同的智能出版場域標志著技術已然完成由“出版中介”向“出版主體”的角色轉變，一方面，人機關系的重構為傳統出版從業者帶來極大的不安全感，亦引發對出版過程中人的定位的重新思考；另一方面，人機協同也為智能出版的觀念轉向錨定了進路，人類與智能技術在不同領域的意義創造分別作用于智能出版實踐的各環節之中，共同服務于社會文化發展的現實所需。

“道為器用”強調“道”作為根本規律的重要性，對于出版事業而言，“道”是指社會價值標準為出版事業提供的直接理論指導，通過具體實踐得以體現。“道”的指引既來自行業發展的時代所需，更需關注到社會文化存續的價值指引。縱觀智能出版的發展現狀，參差不齊的文本質量、相差無幾的版面式樣、逐漸失活的人文色彩，均有技術劣根性的縮影。究其根本，是在“人-機”的協同中未充分關注“道”的指向。“明體達用，體用貫通”，無論技術進步至何種程度，始終無法動搖出版業以內容為核心、以人的需求為根本、以社會文化的傳承為目標的價值指引，“器”的應用只有遵循這些規律，才能實現“體”與“用”的統一。行業對于前沿技術的關照尤其需要與人文思想、規約制度、傳播實踐相匹配，以推動出版全流程朝著人機協同參與、在交互中彼此成就的正向循環。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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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林容，文學博士，西南政法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姜書婷，西南政法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23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