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將兒童教育、兒童閱讀和啟蒙新民的時代需求作為近代中國譯介童書的情感再造邏輯,從社會行動者如何探索跨語際情感傳播的共融機制,營造全社會“為兒童”的情感氛圍出發,分析近代譯介童書的情感再造策略。譯介童書通過孤女難童、少年英雄、榜樣模范等聚合化主題架設了“既同情兒童又飽含期盼”的情感框架;在鄉國之憂、師生之情、父子之愛、朋友之誼和自然之美等情感元素的挖掘中,探索出了情育和德育的復調徑路;在譯介出版形式中融入了視角趣味、敘事再現、科學滲透的情感智慧。由此考證情感再造效果,發現社會情感與文本情感實現了共振,在傳統自省中承認了個體身份,在現實應對中賦予了兒童權利,在未來展望中加速了以兒童為本位的體制建構。
[關鍵詞] 童書 譯介 情感再造 社會行動 建構力量
[中圖分類號] G23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5) 02-0120-09
The Emotional Reconstruction Logic, Strategies and Effects of Translating Children’ s Books in Modern China
Wan Ying’ 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430071)
[Abstract] The emotional reconstruction logic of translating children’ s books in modern China lies in the era’ s demands of children’ s education, reading, and enlightenment. This thesis delves into the emotional reconstruction strategies of translated children’ s book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how social actors explored the integration mechanism of inter-linguistic emotional communication, and how they created a positive developing atmosphere for children. Specifically, translated children’ s books construct an emotional framework, “sympathizing children and being full of anticipations”, through aggregated themes such as orphans, homeless kids, little heroes, role models, etc. By exploring emotional elements in texts such as concerns for our war-torn country, the affection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the love between parents and kids, friendship, and the beauty of nature, a dual path of both emotional education and moral education is discovered. The translation and publication forms are filled with great emotional wisdom, including visual satisfaction, narrative art, and scientific penetration. This exploration reveals the effects of emotional reconstruction, finding that social emotions and text emotions have achieved resonance. Concretely, with the self-examination about the tradition, individual identity is acknowledged; by seeking solutions to realistic difficulties, children are endowed with rights; to strive for future development, institutional improvements are made for children.
[Key words] Children’ s books Translation Emotional reconstruction Social action" "Constructive force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樸實經驗強調一旦實現了社會情感的同頻共振,有可能激發更積極的社會行動。基于艾哈邁德(Ahmad)提出的“情感社會性”概念,情感是一種資本,通過其承載物在群體之間的流通,有助于形成集體認同,提升群體價值,凝聚成社會資本[1]。在我國晚清民國時期,一方面是西學傳播的方興未艾和現代出版業的迅猛發展;另一方面是“發現兒童”“救救兒童”“解放兒童”的口號高聳入云,全社會積極“為兒童”的情感氛圍被鼓動起來,帶來了重塑兒童、再造兒童觀念的社會普遍共識。因此,譯介出版文化怎樣與這樣的社會心理相結合,如何把一時的情緒高漲延續成穩定的社會情感,建構“心理-社會”的時代背景,打造可以提升兒童價值和社會認同的情感機制,是本文立意所在。
1 近代中國譯介童書的情感再造邏輯
19世紀末20世紀初,社會結構的變動造成個體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因此,人們普遍關注新生事物,急于尋求新的情感寄托。中國知識社會也在有意識地擺脫過去“父為子綱”的封建倫常基礎上,確立了以尊重兒童人格與成長特征為內容的文化立場,不僅期望為兒童提供不同于中國傳統的精神食糧、形塑本土現代兒童,而且有意激發國民意識、動員社會情感量能。譯介海外兒童讀物無疑成為轉型期中國最便捷可取的生產素材,一方面譯介童書本體是一種文本符號,具備情感譯碼和編碼的可能;另一方面譯介童書的傳播對象(既包括兒童也包括成人)是積極的能動主體,有著本能的情感需求,具備情感再造的可能。
在轉型期兒童教育和兒童自身發展的現實需求面前,譯介童書被合理化為一種提升兒童教育和促進兒童成長的情感養分或“情感撫慰劑”,以期對兒童的社會交往產生深刻的影響,也寄望將特定情境中激發的“同情”兒童的短暫性社會情緒轉化為深刻、持久的社會情感,并由此維系一定的社會關系。為兒童譯書、為兒童出版,與為兒童供食、為兒童制衣等一樣,都是服務于兒童成長和發展的基本內容。我國出版業在社會現代化轉型問題上主動肩負起了政治文化使命,兒童教育、兒童發展與國家的命運、知識分子的話語強權緊密聯系在一起,知識各界為兒童成長所做的努力就是為中華振興而做的貢獻。
在本土現代兒童讀物匱乏、努力尋求外援助力之所需時,譯介童書被打造為“情感調節器”,以平衡既要傳承中華文明之光又要應對外來新知沖擊而造成的情感混亂狀態。一方面,近代譯介童書的生產主體是本土知識界,他們基于對本土受眾的了解和分析,打造適宜于本土接受的知識景觀弱化了外來新知的直接沖擊,同時又保留了新奇的異域知識色彩;另一方面,在我國傳統社會,兒童長期被忽視,他們依附于成人,占有的物質資料和精神食糧極少,僅數量有限的圣經賢傳類蒙學讀物無法滿足轉型期中國兒童教育的新發展。因此,在本土還未健全現代兒童讀物之時,譯介童書面臨的情感抵制相應較少。傳統蒙學讀物偏向于傳播生活常識、行為規范、道德倫理等內容,而譯介童書更多地滿足兒童對愛、歸屬和尊重等層次的需求,這種生產轉向迎合了兒童觀念的內在變化,呼應的是社會情感在道德感、理智感和審美層面的提升。
近代中國最早的一批先進知識分子出于救亡圖存、啟蒙新民的社會需要,不僅審慎尋求理想的啟蒙對象,而且積極尋求新民素材。隨著傳統知識信仰的顛覆和文化心理結構的調整,他們的國民重塑意識愈加強烈,兒童作為“未來之國民”被發現,促使譯介童書被合理打造為“新民”和“立人”的“情感孵化器”。譯介童書的行動者致力于促成“兒童-國家”的雙邊“情感定向”,一方面,譯介了大量愛國題材的童書,樹立了諸多少年英雄、兒童戰士形象,以強化兒童對國家的熱愛崇敬,激發兒童強烈的愛國意識;另一方面,譯介童書的行動者致力于整合情感素材,重塑社會情感結構,在傳統強調“以老為尊”的孝親情感中補充了兒童價值和未來意識,呼吁國家、社會對兒童關愛重視,將兒童培育為內憂外患之國家的重要國民力量。情感是國民重塑的重要思想材料,但常常處于松散連接的狀態之中。譯介和出版是情感表達的特殊方式,是整合松散思想材料、趨向共同目標的編碼手段,譯介童書的每一次傳播都是調動情感的過程。
2 近代中國譯介童書的情感再造策略
情感因子的注入使得近代啟蒙和革命運動具有浩大聲勢和浪漫面貌,然而注入機制并沒有失去理性的駕馭,而是包含一套規范的情感以及表達和灌輸它們的正規儀式、實踐和銜情話語[2][3]。1898—1949年間,近代童書譯介實踐[4]也試圖注入情感,在兒童發現與現代文明、個人情志與社會道德、私人閱讀與啟蒙救亡之間架構橋梁,通過特定主題的聚合出版再造社會對兒童的情感框架,生發出情感同理心和認同關系;在出版內容中挖掘文本人物與現實主體之間的共通元素,在情育探索中養成道德;在出版形式中植入特定時空語境下的集體心理,既具有相對穩定的歷史積淀,又展現出持續流動的代際差異;既具有時代的共性特征,又呈現出面向未來的開放格局[5]。
2.1 再造情感框架:出版主題中的共情與移情
晚清民國時期,大量海外童書被譯介,題材豐富,內容新穎,輸入了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俄羅斯兒童文學;貢獻了一種受柏格森直覺美學影響而長于心理分析的法國現代兒童小說;倡導人生要藝術化,“要把世界造成一個美的世界”[6]的英國唯美主義童話;還有波蘭、印度、阿拉伯、愛爾蘭等國的民間神話故事等,都是國內兒童未曾感受和體驗過的閱讀內容,文學體裁的豐富和出版主題的細分拓展了情感傳播的空間和維度,對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兒童讀物產生深遠影響。
近代譯介童書的行動者在生產過程中不約而同地打造了幾類有代表性意義的出版主題,激發讀者共情和移情,包括激發人自省自覺的異域孩童,如《荷蘭小朋友》《愛斯基摩小朋友》《瑞士小朋友》等;讓人同情哀婉的孤女難童,如《孤雛感遇記》《苦兒流浪記》《荒島孤童記》《苦女奮斗記》等;使人欣賞佩服的少年英雄,如《愛國二童子傳》《小英雄》《湯模沙亞傳》等;令人敬仰崇拜的榜樣模范,如《少年發明家的故事》《義俠青年》《小學生捕盜記》《好少年》等;促人超越向往的科幻狂人,如《八十日環游記》《海底旅行》《地底旅行》《地心旅行》《夢游二十一世紀》等;鼓勵人崇尚真理的科學智者,如《法布爾科學故事》《居里傳》《傷腦筋博士》等;教導人學會珍惜的仗義朋友,如《義狗傳》《銀冰鞋》《鐵木爾及其伙伴》等[7]。
自1898年中國人獨立譯介海外童書起,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近代童書譯介實踐在譯介主題的選擇上雜糅著偶然性和目的性,最終卻呈現了明顯的主題聚合形態,為轉型期的閱讀審美打造了特定的情感地圖和知識景觀,架設了“既同情兒童,又對兒童成長飽含期待”的情感框架。近代譯介童書的讀者并不局限于兒童,成人可能是更廣泛的受眾群體,異域孩童、孤女難童、仗義朋友、少年英雄等主題呈現了兒童個體的多重身份和多維能動,揭示了兒童成長與自我、家庭、社會和國家的深刻關系,以激發社會在“發現”“救救”“解放”兒童問題上更積極的共情和移情。“共情”和“移情”都是基于實際載體與形象而展開的深層情感交流與理解,強調情感的實踐性,泛指心理換位和感情移入能力,是道德原則發生作用的前提條件。譯介童書的生產、傳播和接受是激發共情和移情的規范化和具體化。首先,譯介童書是引發共情和移情的文本情境,其中涵引了這類情感沖動生發的基礎—關注“個體”,視其為獨立、平等和尊重的對象,體悟個體的真實需求,如此才能生發對兒童的情感和發現兒童存在的意義,這是由文本出發而重整道德倫理元素的過程,也是在世界范圍內尋求和構建“解放兒童”之現代文明的過程[8]。其次,譯介童書的閱讀是情感體驗的過程,使個體能夠感知并共鳴他人的情感狀態,由一及眾、由己及他,在共情和移情中不僅強調了“個體”,而且凸顯了個體生存的“關系”維度。
2.2 再造情感元素:出版內容中的情育與德育
無論“共情”還是“移情”都在情感生成機制上起到審美與道德聯結的中介作用。近代譯介童書繼承了中國傳統蒙學讀物對德育的重視,但傳統、古板的道德教化不符合兒童的成長規律和認知能力,因此,譯介童書對情育的彰顯緩和了道德灌輸的壓制之感,“由情育再德育”“由情入理”的迂回路徑既容納了異域新知的教育形態又保留了傳統知識的文化傳承。近代譯介童書對情育的重視揭示了中國社會整體“情育”意識的不足,正是社會對兒童“情愛”的缺失才導致舊時代兒童悲慘的命運[9][10]。近代譯介童書重視打造與兒童生活和生命息息相關的多種情感元素,既對兒童本身進行情感教育和道德規訓,又對社會情感和道德提升發揮喚醒和強化作用。
首先,譯介童書激發了鄉國情感,并將這類情感素材服務于樹立“愛國救國”理想的德育目標。如蘇聯作家卡捷耶夫的作品《團的兒子》、蓋達爾的作品《遠方》都有多個譯介版本,且頻繁再版,塑造了如萬尼亞、白季迦等典型鮮明的少年英雄、革命榜樣形象。這些譯介作品宣揚了愛國情感,使兒童意識到這種崇高而神圣的道德情感,從而生發出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和責任感,愿意將個人前途同祖國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傳統社會兒童的生存空間大多只有“家”的方寸之地,公共空間對兒童的拒入或開放不足使得兒童對“國”的概念極為模糊。隨著外部侵略的加劇,兒童親身感受了國破家亡的悲痛,在戰火中顛沛流離,他們從現實生活中感悟到沒有國哪有家的真實。譯介童書在這種現實體驗之上發揮了情育引導的功能,提供了踐行愛國之情的成功案例。
其次,供給了不少宣揚師生之情的情育素材,既提倡尊師重教,又呼吁愛生愛教。除了《愛的學校》這類典型的內容案例外,還有譯書背后的故事也能揭示這類情育理想,如譯介的《玫瑰與指環》一書便是家庭女教師彭思女士想盡辦法給孩子們創作的故事,她們的教學是在歡聲笑語中完成的,彭思老師很自然便喚起了學生的“愛”而非“懼”。促使兒童可以在“愛的教育”中與老師教學相長,平等進步,師生之情不再是傳統“尊師重教”導向中的以師者為尊、師者為重,老師可以與學生分享他的苦惱和悲傷,老師不愿責罰孩子,而是關愛學生,與學生平等相處。
然后,再現了親愛和睦的家庭之愛,如《愛的教育》在20世紀初便受到諸多譯者和出版機構的青睞,雖不以父子之愛為核心主軸,但從一個四年級小學生的視角可以探知發生在身邊各式各樣“愛”的細節,其中父母子女的相處細節或家長的信件留言等都再現了以“愛”為紐帶的現代家庭形態[11],不僅引導孩子體會父母之愛,而且強調家庭生活中父母的教養擔責,父母的言傳身教、教導叮嚀、悉心養育足可以將一個幼年生命武裝得自信堅強、正直勇敢、善良謙遜、積極上進、充滿活力。
再者,《青鳥》《愛彌兒捕盜記》等譯書強化了朋友之誼的重要性和集體的意義,傳播了友善仁愛的德育理念,激發兒童與朋友、同學進行親密互動的熱情,這種欲望剛好在近代不斷為兒童拓展的公共空間中得到踐行。這類情感的引導是符合兒童成長規律的,當兒童進入學齡階段后,他們不必完全依賴父母、老師的照顧和保護,對父母、老師的情感依賴逐漸減少,因而更渴望靠近同輩群體,他們有近似的興趣和娛樂,且兒童從朋友那里獲得的親密體驗和被接納的感受是他們被社會承認、與社會融為一體的證明,也是他們獲得價值感的重要方式。
最后,鼓勵了兒童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探索。譯介童書中有很多歌頌和贊嘆大自然之美的內容,如1947年上海現代出版社出版的系列譯書《兒童的春》《兒童的夏》《兒童的秋》《兒童的冬》,以激發兒童帶著他們獨有的好奇、稚氣、天真和想象去探索真實世界,從而對生活充滿更多的熱愛、向往和期待。兒童生來就有親近自然的本能,近代譯介童書激發兒童“親近自然、喜歡探究”的熱情和欲望,無疑符合現代教育促進兒童養成“積極向上、健康發展”的德育新要求。
2.3 再造情感表達:出版形式中的情智與情理
譯介童書從誕生之初就積極彰顯“為兒童”翻譯和出版的現代表征,一方面有意改變傳統語境中情感壓抑的狀態,另一方面自覺與國族復興、國民性改造相結合,為特殊時代語境下的情感再造和情感接受鋪設合法平臺,不僅著力于封面、插圖、裝幀、用紙、印刷等“第一眼”表層形式,而且在序跋副文、章節編排、目次介紹、內容布局、叢書規劃等深層形式上也加以利用,發揮視覺情動功能,激發讀者接受新知欲求的同時,也增強了“敘事再現”和“科學滲透”的效果,營造出“救亡圖存、啟蒙新民”的情感氛圍。
情智即情感智慧,情理又謂理性科學。在表層形式上,近代譯介童書充分運用巧思,由“感”的突破深入“情”的再造,將發揮視覺趣味的情智與文本開智的情理相結合。首先,重視兒童對圖畫閱讀的需求,在文圖互引中傳播新知[12]。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印刷技術與大量帶圖讀物的傳入,兒童對圖畫的天然親近感被挖掘,中國講究圖文并茂、相映成趣的插圖傳統也在童書出版中得以繼承和發展。大多數出版機構都對譯介童書的封面用圖及插圖十分看重,盡可能從源本中選取插圖,以實現圖文達致之境,如《兩條腿》《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等。其次,講究譯介童書的紙張質地和印刷效果。對西方先進事物懷抱學習熱情的中國讀者往往對譯介出版物有著強烈的審美期待,且兒童感知世界常常以視覺接受為前提。周作人就曾提出為減少對兒童視力的傷害,童書出版“以白而無光者為佳,質宜堅韌耐用”[13]。鄭振鐸也強調兒童是未來世界的主人公,出版界應竭力供給良好的兒童讀物,用紙應“不妨礙兒童的心身”,印刷“必須要精工”[14]。再者,優化譯介童書的紙型選擇和裝訂方式。不同的裝訂方式、不同的開本設計呈現出不同的形式美感,適合于不同的閱讀對象和不同的閱讀空間。兒童是與成人有區別的特殊讀者,手掌大小、手臂力量和雙手協調能力決定了童書開本不宜過大或過小,人體工學研究表明一般16開以下的中小型開本才不會給兒童增加閱讀不便,近代譯介童書大多有了這些細節方面的考量和優化。
在深層形式上,譯介童書一改傳統便于記誦的韻律模式,充分調動出版物的敘事功能,無論是章節編排還是序跋闡釋、目次預告、叢書譯選都有著強烈的敘事考量,將拓展敘事空間的情智與振興家國的情理相結合[15],如譯書名《童子奇遇記》《小小的逃亡者》,又如《隱身帽》中的篇目《一夜穿破十二雙金鞋的公主》、《玫瑰與指環》中的篇目《露珊爾白女王到勇敢的霍金那摩伯爵的宮堡里》等。近代譯介童書以文學作品為主,大多有豐富的敘事情節,能包容多元的敘事視角,有著基本的敘事母題,包括愛、幸福、奉獻、尋寶、英雄、抗爭、進步、共生等,契合了守望家園、勇敢擔當、民族復興的時代理想。傳統蒙學讀物大多以童謠、韻對、詩歌的形式呈現,偏重誦讀節奏、形式齊整、文言表述、對偶押韻、上下連句、格言排列,不易于敘事的平面化、大眾化和生活化。譯介童書的敘事情智有利于實現三種認知效果:一是通過多元角色敘事,在兒童的社會想象中設定基本的社會角色和行為規范,對兒童進行相應的社會訓練,以擔負一定的社會責任;二是借助豐富多彩、異想天開的敘事材料豐富兒童的生命想象,順應幼年生命的天性需求,也滿足他們成年后開創性事業的需要;三是運用敘事達成的因果結論,規訓兒童的道德意識。
譯介童書還綜合運用表層和深層形式,將科學滲透的情智與啟蒙新民的情理相結合,創新科學傳播的感性化手段,以實現啟蒙新民的情感認同。“科學”不僅是20世紀上半葉思想啟蒙的大旗之一,也是破除封建道德枷鎖兒童的最有力武器,只有兒童找到了獲取科學知識的渠道,成為科學知識的占有者,他們才能真正解放自己。近代譯介童書在科學傳播上,一是在封面和插圖中設計大量傳播科學主題的圖像,包括科學探索游戲、科學新聞素材、科學實驗器物、科學家畫像、現代發明物件等,如1906年魯迅譯《地底旅行》封面系彩色冒煙火山,海浪起伏,遠處有二帆影;二是借助版權頁、序跋、目次或叢書規劃等傳播科學概念,引介科學知識體系,如1907年王建極和奚若譯介的《地文學》卷二“論空氣”的目次《成分:重、熱》《水汽》《空氣之流動》《空中光線之現象》,1925年陳家驥、陳克文編譯的《世界著名探險家》包含了《馬可波羅之旅行》《哥侖布之航程》《華士哥達加瑪之通印度》等;三是不同譯介文類的出版編排中有意滲透科學理念,尤其童話、小說、故事等與科學結合的色彩極為濃烈,涉及天文、地理、歷史、人文、自然等科學知識,如1915年楊心一譯介的小說《火星與地球之戰爭》講述了科學先進但奇形怪狀的火星人侵占地球的故事,但外星人某一天突然死去了,原因是地球人有抗菌的免疫力,而火星人卻無法抵御病菌的侵襲。
3 近代中國譯介童書的情感再造效果
借助情感策略,近代譯介童書在建構情感框架中引介了象征著進步文明的道德和科學兩面旗幟,呼應了20世紀上半葉的革命潮流,提供了看待兒童本體及兒童社會關系的新視角。在全社會積極求變求新的心理訴求之下,以譯介童書為載體的異域新知廣泛傳播,使得傳統且權威的儒家情感系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文本召喚之下的情感響應不僅有再造傳統、破除權威的“解放”功能,而且能夠建構起倫理秩序、社會規范,引導形成較為穩定的社會關系,具備傳遞社會核心價值的媒介功能[16][17]。顛覆與再造同構,及時培育一種能夠促進國家認同的公共情感,是將國民凝聚在一起的重要力量。
3.1 傳統自省下情感再造的倫理價值:基于“個體”身份的道德感召
近代譯介童書的情感再造首先著力于價值判斷,交織著批評自覺,既有對傳統的正視,也有對傳統的突破[18]。一方面,童書經由翻譯和出版的情感再造機制,將兒童引入社會視野,將兒童需求置于優先考量,將兒童的私人生活變為公共事件,從多元場景中發展出了普遍性的自我塑造和同情文化[19];另一方面,童書譯介在混亂無序的現實困境下,通過文本敘事的編排植入新的價值秩序和倫理判斷,使接受者在閱讀中展開反思,現實主體借助敘事性文本而產生情感認同,獲得身份感知。如此價值導向型的情感傳播以強化主體性和對主體意識的呼喚為核心,不僅呼喚個體對國家、民族和社會的情感回歸,而且強調國家、民族和社會對個體的認同和滿足。
童書譯介的情育潛勢里暗含了對“個體”概念的關注和強調,個體對家庭、家族的單一、過分倚賴會導致獨立人格和自主能力的缺乏,直指家族本位是造成“封建子孫”的重要原因。因此,雖然近代童書譯介開展之初,還有部分為了提倡知恩圖報、孝道子孫而刻意改譯的《三千里尋親記》等教育類小說(改譯自《愛的教育》),但在20世紀上半葉不斷走向成熟規范的譯介童書中,少有強化家族觀念的內容,多強調個體獨立和個人自由,與兒童成長關聯的多維“關系”引入無形中顛覆了家族本位的根基,成為破除舊道德的利器。自古以來,兒童似乎從來天經地義地不屬于自己,而必然要屬于某個人或某種勢力,要么是對其起到照顧保護之責的,要么是能對其起支配管理之權的[20]。近代譯介童書偏好描述兒童自在、自主、自由的行動,聚焦于兒童本我,挖掘兒童與社會和國家的關系,解決兒童的歸屬問題,即兒童首先屬于自身,是有獨特生命價值的個體;其次他們有社會交往的能動,可以成為社會的積極參與者、國家需要的未來力量。兒童是在脫離了家族倫理絕對主宰后才真正成為“個體”,譯介童書要傳播的正是這樣一些內容。兒童個體權利的伸張關系到國家獨立自主的需要。如果無個體自立,國家不可能具有爭取獨立自主的力量。
3.2 現實應對下情感再造的工具價值:基于愛國理想的重塑向往
近代譯介童書的情感再造強化了情感的社會性,打造的核心情感元素從兒童生活的各類社會關系中凸顯由“自愛”轉向“愛他”的再造動能。近代中國的時代命題是救亡圖存,“愛他”的緊要內容便是愛國,大量愛國題材的童書在20世紀上半葉被譯介,在救亡圖存、啟蒙新民的時代需求中,兒童從家族束縛中抽離,被賦予國民價值,童書譯介便在民族振興意義上實現了對兒童情感再造的合法化。從媒介學維度來看,媒介是影響情感表達與釋放的重要工具,書籍作為傳統媒介形態,其信息把關和傳播特性易于強化國家意識和情感的同質性;從情感社會學維度來看,如若生物學意義上的情感可以完成社會化建構,則具有社會文化規范的工具性價值[21]。
在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相繼失敗后,嚴復、梁啟超等人認為政治改革并不能觸及救國之根本,于是依循斯賓塞的學說,個體素質影響國家富強,發出了改造國民性的呼聲,企圖以培育“新民”為手段來挽救民族和國家,指出少年一輩在民族振興和祖國富強中的重要意義。在這種期待中,兒童只有被打造成重要的“未來之國民”,同樣肩負起強國救國之重任,才有民族的未來和希望。從西方譯介的科學、冒險、愛國等童書是特殊時代語境下適合“新民”教育的內容,將一定的現代性賦予兒童,使他們具備“新民”的基本素質。“五四”運動后,歷史舞臺上出現了新的革命力量—共產黨領導的無產階級,他們肩負新民主主義革命這一重大政治使命。在烽火硝煙彌漫之中大量“小戰士”“小英雄”的文本形象從西方譯介到中國,大量革命歌曲、童謠、小說、故事在中國譯介印行,傳播給中國兒童一種革命意識—兒童不僅能站崗放哨還能持槍上陣,革命成功將會獲得鼓勵和嘉獎,以此喚起兒童的革命熱情。晚清民初視兒童為“未來國民”和20世紀三四十年代視兒童為“革命接班人”的觀念本質上是相同的。兒童是進步的代表、革命的力量、強國的動力,無論是“國民力量”還是“革命先鋒”,都是基于“國家本位”對兒童做出的情感選擇,都以民族振興和國家富強為宗旨來教育兒童。在特殊的時代語境中,兒童被賦予強烈的政治色彩和階級身份。
3.3 未來圖景下情感再造的文學價值:基于“兒童本位”認同的機制調適
近代譯介童書引介了格林、安徒生、愛羅先珂、王爾德、小川未明等人的童話;萊辛、拉封丹、克雷洛夫等人的寓言;科洛迪的 《木偶奇境記》、卡洛爾的《阿麗思漫游奇境記》、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等兒童文學名著。國家與地區涉及英國、德國、法國、意大利、荷蘭、丹麥、日本、俄國、阿拉伯等,種類包括童話、寓言、故事、科幻小說、童謠、兒童劇、兒童詩、神話等,這些譯介出版物為中國兒童開辟了一個新奇絢麗的世界。近代譯介童書呈現給中國讀者多元的兒童鏡像,竭力在保留原作文學特色和藝術風格的同時用心提煉和傳達譯介童書中的“童心真”“童心善”“童心美”等文化內核。包括呈現兒童真實生活的“血淚文學”—《賣火柴的小女孩》《潘彼得》《單身漢的睡帽》等;有契合兒童對快樂、滑稽、天馬行空生命狀態向往的“童趣文學”,如《鵝媽媽的故事》《蜜蜂》《木偶奇遇記》《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等;也有歌頌兒童純真情感、響應“愛和美”等時代呼喚的“童真文學”,如《愛的教育》《海的女兒》《堅定的錫兵》《柳樹下的夢》等。近代譯介童書在對文本兒童“真善美”的挖掘中為現代兒童文學和現代兒童教育的新發展奠定了“兒童本位”之根基,這是欣賞兒童的表現,也是“解放兒童”的努力,集中表現在三點:一是絕大部分的近代譯介童書在語言、內容、主題、形式等方面都有兒童考量,保留了兒童視角;二是彰顯了兒童在游戲、幻想、科學、故事性等方面的審美能動,這是對兒童成長規律的科學認識;三是呈現了真實兒童應有之狀態,以描述性的方式呼喚真實兒童,這是承認兒童獨立人格和兒童獨有文化的重要前提。當譯介出版物以真正的文學形式呈現,帶著文學特有的色彩出現時,文學譯介出版才擺脫了純粹的政治需求、國家意識,文學需求成為真正顯性的接受取向。由此譯介出版觀出發的生產實踐可以保留真實的文本兒童,努力追求現實兒童的近似,以現實兒童易于接受的形式去滿足他們真實的精神需求。
因此,近代譯介童書的情感再造揭示了情感的實踐性,其對兒童“真善美”特質的挖掘,對“兒童本位”觀的推廣,及在此基礎上發展的本土現代兒童文學和現代兒童教育無不證實了這一情感再造實踐有著未來面向的文學價值。
4 余 論
情感極少被視為具有理性功能的道德能量和社會資源,其社會化的建構能力也極易被忽視。近代譯介童書的生產行動者在“提倡民主,反對專制;提倡科學,反對愚昧;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的新知譯介理念下,篩選、翻譯、改寫、出版異域童書,“刻意”使其傳播內容可以聚合化、具象化、系統化地影響接受者的認知機制,為轉型期中國的現代文明建構提供了一種新的情感尺度和價值維度,與中華傳統兒童認知形成一種觀念張力,為情感反思和理性復歸留下了自省空間,使社會共情落腳于解決現實危機。在某種意義上,近代童書譯介實踐隱含了樸素的情感算法邏輯,期望借助異域童書中的情感素材促使社會建構新的兒童情感和情感秩序,并使之成為具有顛覆或改變傳統兒童觀念的道德力量和體制化手段,情感內容與理性考量始終交織在一起,是貫穿社會進步和文明發展的兩種重要力量。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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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本文得到湖北省社科基金一般項目(SK2024-0073)和華中師范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高水平后期培育項目”(CCNU23HQ009)資助。
[作者簡介] 萬瀅安,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