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二條規定了環境侵權的懲罰性賠償規則,相關司法解釋明確其可適用于生態環境損害救濟場域中。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作為以私法形式存在的公法規則,發揮著補償、懲罰、預防的功能。法律規定的模糊性為法官自由裁量留下了極大的空間,使其在適用中面臨相關公法規則不完善、與其他公法責任的銜接不明確、懲罰性賠償金考量標準籠統等問題。因此,應當加快完善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自身的公法規則,協調與其他公法規則的關系,明確懲罰性賠償金的影響因素,從而將該制度落到實處。
關鍵詞:懲罰性賠償;生態損害賠償;環境侵權;《民法典》
中圖分類號:D922.68;D9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5-0069-04
On the Issues of the Application of Punitive Damages
in Ec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 Damage
Chen Qian
(Chang’an University, Xi’an 710064)
Abstract: Article 1232 of the Civil Code stipulates the rules of punitive damages for environmental torts, and the relevant judicial interpretations clarify that it can be applied in the field of ec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 damage relief. As a public law rule existing in the form of private law, the system of punitive damages for ec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 damage plays the functions of compensation, punishment and prevention. The ambiguity of the legal provisions leaves a large space for judges’ discretion, making it face problems such as the imperfection of relevant public law rules, the unclear connection with other public law responsibilities, and the general consideration standards of punitive damages during application. Therefore, it is necessary to accelerate the improvement of the public law rules of the system of punitive damages for ec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 damage itself, coordinate its relationship with other public law rules, and clarify the influencing factors of punitive damages, so as to implement the system effectively.
Keywords: punitive damages; ecological damage compensation; environmental tort; the Civil Code
對于環境侵權領域是否引入懲罰性賠償的問題在學界早已有著激烈討論,《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二條確立了懲罰性賠償在環境私益侵權中的適用,但對于能否在救濟環境公益損害的情況下適用存在異議。2022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糾紛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指出環境公益訴訟可參照該司法解釋適用懲罰性賠償,這體現著司法解釋對在救濟生態環境公益損害的場域下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以下簡稱“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肯定態度,司法實踐中已經出現了支持懲罰性賠償的案例。盡管《解釋》細化和擴展了懲罰性賠償的相關規定,但受限于法律條文數量較少且較為簡潔的情況,實際操作中仍存在問題,特別是在自身公法規則、與其他法律責任的協調以及確定懲罰賠償金的金額方面都需要進一步的改進和明確。有鑒于此,本文擬通過對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功能的系統梳理,針對其適用中的問題提出改進建議,從而推動該制度在理論與實踐上的深化與精細化。
一、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功能定位
“懲罰”一詞本身就具有強烈的公法色彩。懲罰性賠償不同于一般的民事責任,民事責任強調填平的功能,而懲罰性賠償所強調的補償以外的懲罰功能則具有了一些“準刑罰”的特征;環境公益訴訟以保護環境公共利益為目標,繼而提出相應的訴求。此外,《解釋》的第十一條規定了侵權人在承擔民事責任時應優先承擔懲罰性賠償以外的其他責任,這都反映著懲罰性賠償不同于普通民事責任的特殊之處。
民法中的懲罰性賠償不僅限于傳統民事責任中以彌補被侵權人所受的損失為限的補償性特征,它更強調通過賠償手段對侵權人達到懲罰效果,這對于被侵權人而言是具有補償作用的,對于侵權人來講更起到了懲罰的目的,集補償、懲罰、遏制功能于一身[1]。首先,民事責任的功能在于填平損失,《民法典》侵權責任篇中所規定的懲罰性賠償具有補償受害者損失的功能。有學者認為,懲罰性賠償是對民事責任補償功能局限性的一種彌補[2]。部分嚴重的環境侵權行為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如終身殘疾或者精神疾病等是不能單純用金錢來衡量的,因此通過懲罰性賠償方式對受害方進行慰藉,從而予以精神上的補償。其次,懲罰性賠償應當具有懲罰的功能,否則就失去了懲罰性賠償的基礎。懲罰功能強調在補償受害者之外對加害者另行懲戒,目的是維護公共利益,其作用與機制與行政罰款和刑事罰金有異曲同工之處。最后,懲罰性賠償的威懾功能集中體現著其對于犯罪行為的預防與遏制功能。補償性的損害賠償固然也可以起到一定的預防作用,但是其有效性仍有所欠缺,通過適用懲罰性賠償提高犯罪成本,以使制造損害的行為人實施違法行為負擔大于其得利,從而消除犯罪動機。
二、生態環境損害適用懲罰性賠償存在的問題
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三項功能往往相互交織,在實際的適用中緊密圍繞著這三項功能而展開。懲罰功能所體現的生態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公法性質,要求在適用時應考慮公法規則以及與其他規則的銜接問題。同時,補償和威懾功能對懲罰性賠償金的數額提出了要求。生態環境損害中的懲罰性賠償應當立足于懲罰性賠償的基本功能,從而在更全面系統的視角下分析其適用存在的問題。
(一)相關公法規則不完善
作為現代社會典型的公共問題,環境問題通常表現出多樣、系統和綜合等特性[3]。根據一般法理的規則,公共事務的解決和公共利益的維護應當由公共機構的執法活動來實現。因此,為了有效應對這些和環境相關的公共事務,通常采取的方法是借助環境行政手段,通過行使集中的、專業的行政裁量權[4],充分發揮行政權力的作用,以達到保護環境公共利益的目的,這一過程包括利用懲罰性賠償機制來追究環境違法責任。目前,當涉及生態損害懲罰性賠償責任時,更多是通過司法途徑來實現。盡管負責實施責任追究的機構中包括非行政機關,但從本質上講,行政機關和非行政機關都共同承擔著維護公共利益和管理公共事務的重要職責,實質上都在行使公共權力。當環境污染或生態破壞的行為人被迫承擔賠償責任時,這不僅是對受損公共利益的一種補償,同時也是公共行政管理職能強制實施的結果。在此背景下,司法的角色并非純粹的中立裁決者,而是要確保公共強制措施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因此,即使是在民事司法程序中被確認的懲罰性賠償責任,從根本上講是由環境保護的公共行政職能強制實施的,即使這種責任未經過正式的行政程序,其本質仍然是行政法律范疇內的責任[5]。出于限制和約束公權力,在行政法中,“法無授權即禁止”是行政機關行使職權必須遵循的一項原則,在刑法領域,罪刑法定原則是現代刑事法律的基本原則。因而僅以《民法典》這種私法形式作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法律表達方式是否恰當仍有待研究。
(二)與其他公法責任的銜接不明確
實踐中的生態環境相關案件往往伴隨著行政與刑事處罰,在明確懲罰性賠償具有公法屬性的基礎上,如果對當事人繼續適用,則在實質上可能出現重復處罰的情況。在美國,盡管懲罰性賠償已應用超過兩個世紀,但由于其在實質上類似“刑事處罰”,卻缺乏相應的刑法程序保障,因此一直處在爭議之中。
根據《解釋》第十條規定,已受到行政機關的罰款或人民法院的罰金,由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根據綜合情況,確定懲罰賠償金的數額;同時根據第十一條第二款,在承擔民事責任時應優先承擔懲罰性賠償以外的責任,都表明司法機關默認懲罰性賠償屬于公法責任,其與行政處罰及刑事處罰具有同質性。與此相矛盾,根據《解釋》第十條以及第十一條第一款,司法解釋卻仍然允許將懲罰性賠償、行政罰款與刑事罰金同時適用,在此情況下必然會造成對當事人的重復處罰。事實上,已有學者指出,若侵權者已經接受了罰款或罰金的處罰,則不應再對其追加懲罰性賠償,這樣做可能會偏離懲罰性賠償初衷與功能[6]。
此外,在司法實踐中,涉及不同程序的處理在銜接上存在較大分歧。以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刑事訴訟為例,針對同一案件,若已通過民事公益訴訟途徑尋求過懲罰性賠償,檢察機關再次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則可能與“一事不再理”原則相沖突。在具體案件中兩種訴訟的處理做法也不統一:有的采取分開訴訟的方式,優先處理刑事案件,隨后再進行民事訴訟,而有的則選擇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方式一并解決。因此如何系統性地協調懲罰性賠償與行政處罰等傳統制裁手段的關系,是制度設計應當考慮的問題。
(三)懲罰性賠償金考量標準不明確
侵權人所承擔的懲罰性賠償金直接關系到懲罰性賠償的補償與威懾功能能否實現。依據《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二條的規定,受害者有權請求獲得與其遭受損害相對應的懲罰性賠償。然而,這一規定中的“相應”一詞較為籠統,導致在實際操作中確定懲罰性賠償金額時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和主觀判斷空間。與此對應的是,實踐中司法機關根據此條法律規定可以使用自由裁量權,根據個案的不同情況確定具體損害賠償數額,影響因素的多樣性會讓法官在使用自由裁量權時產生困難,同案不同判現象時有發生,法律無法明確具體情形的適用,不同地區的法官在懲罰性賠償的裁量基準與數額幅度的認定上大相徑庭,甚至有濫用之虞[7],造成該制度在推行過程中存在障礙。因此,為了確保懲罰性賠償制度能夠順利實施并達到預期效果,有必要建立更為明確和細致的操作指南,以減少不同地區間裁決標準的差異。
三、懲罰性賠償在生態環境損害中適用的完善建議
在明確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公法定位的基礎上,解決在理論和實踐中所產生的重復處罰和數額過重的問題就需要從兩個維度展開:第一是完善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有關制度,包括其自身公法規則以及懲罰性賠償金規則;第二是協調該制度與相關制度之間的關系。
(一)完善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自身公法規則
懲罰性賠償不同于傳統的民事責任,它雖然規定于司法內部但是卻具有一定的公法功能。基于使有關生態損害懲罰性賠償更加體系化的目的,其適用應立足于行政法律規定,如在未來《環境保護法》的修訂或環境法典的編纂過程中,有必要對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相關方面作出更為明確、詳盡的規定,包括其適用范圍、責任形式及賠償金額確定方法等。此外,在完善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實體內容的基礎上,應當輔之以協調的程序性法律。目前生態環境損害的懲罰性賠償主要依賴于司法訴訟途徑來實現追責,這與傳統的由行政機關直接進行行政處罰的方式不同,因此必須制定相應的程序性法律規范,以明確界定有權提起此類訴訟的主體資格及其起訴條件,形成司法機關與代表公共利益的起訴主體共同確定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格局[8],而對于其他非起訴主體的行政機關,應當排除在程序之外。
(二)完善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與其他公法責任的銜接
“一事不再罰”原則的核心在于確保每個行為只受一次處罰,這有助于避免當事人被重復追責,規范執法行為,并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作為一種公法責任,在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適用還需與刑事和行政中的財產性責任相協調,將其放在整個公法域內作總體考慮。
1.協調懲罰性賠償與其他公法責任的銜接程序
(1)與刑事處理之關系。對于涉嫌犯罪的生態環境損害案件,應當移交司法機關進行處理,通常不應再單獨進行民事訴訟,而應允許檢察院提出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以便于司法機關綜合考慮刑事罰金和生態懲罰性賠償金。但需要強調的是,在最終的判決中,只有當補償性損害賠償不足以實現懲罰和威懾的目標時,法院方可判決懲罰性賠償,對于懲罰性賠償的適用必須考慮到行為人已受到的懲罰措施。
(2)與行政處理之關系。只有在違法行為“違反法律規定”并且導致了嚴重的后果時,才適用于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請求。這意味著在處理此類案件時,首先需對違法行為進行調查與處理。在實際適用中可能存在多種情況,具體做法可參照表1。
2.明確懲罰性賠償與其他公法責任的競合規則
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行政罰款及刑事罰金,均為旨在對環境違法行為進行懲罰和威懾的財產性責任形式[9]。在生態環境損害案件中提出懲罰性賠償請求時,必須綜合考慮之前是否存在過相關的行政處罰或刑事追究,以確保法律后果之間的合理銜接。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雖然主要表現為一種民事責任,但在本質上與作為行政法律責任的行政罰款有著相似之處,兩者在功能上具有互補性和一定程度上的可替代性。這意味著在面對多重法律責任重疊的情況時,即懲罰性賠償與行政罰款或刑事罰金同時適用的情形,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責任的設定應當立足于其作為行政法律責任的特性,參照行政罰款的相關規定,并結合案件具體情況進行獨立判斷。
(三)明確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數額的影響因素
除了《解釋》中規定的以生態環境受到損害至修復完成期間服務功能喪失以及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作為計算基數外,在實踐中,法官在確定懲罰性賠償責任時應當綜合多種因素,為了防止司法的任意性,需明確在其適用中的影響因素,結合《解釋》第十條,應綜合考慮以下五個方面:一是主觀過錯程度,需判斷行為人是否故意違反法律規定來決定是否賠償,同時根據行為惡劣程度、侵權次數及時間、事后補救措施等因素衡量主觀過錯程度,進而確定賠償數額;二是法益受到侵害的程度,即環境損害須達到嚴重程度,損害越嚴重,賠償金額越大;三是獲利情況,賠償額需超過侵權所得,以遏制侵權動機;四是經濟承受能力,既要懲罰侵權者,又要避免過高賠償影響其正常生活或企業運營;五是已承擔的責任,若行為人已承擔行政或刑事責任,可適當減輕民事賠償,確保懲罰與威懾的平衡。
四、結語
《民法典》及《解釋》的出臺在防范和填補生態環境損害方面具有重大意義,這標志著我國首次有了切實可行的法律依據來適用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規則,消除了該領域懲罰性賠償法律規定的空白。這些規定使得法官在審理相關案件時能夠依據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的規定行使自由裁量權,對于理論和實踐都具有重大價值。基于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公益屬性和行政法律定位,在其適用中必須制定專門的要求和具體規定,這是目前亟待解決的問題。本文通過詳細闡明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功能定位,分析了適用中存在的主要問題,并提出了相應的改進建議。筆者認為新制度的完善是一個長期且持續的過程,依然還存在許多需要繼續探索與解決的問題,這需要我們以開放和審慎的態度對待,在實踐中不斷完善制度設計,以更好地維護環境公共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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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謙(2001—),女,漢族,重慶人,單位為長安大學,研究方向為環境與資源保護法。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