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里奇的圣威廉的生平與奇跡》中圣徒形象的塑造

摘要：《諾里奇的圣威廉的生平與奇跡》是一部創作時間為十二世紀的圣徒傳記，創作地點為英格蘭的諾里奇。諾曼王朝對基督教會的管理提供了文本創作的文化土壤，社會的沖突矛盾讓猶太人成為民眾發泄不滿的突破口，為此文本的創作提供了可能的驅動力。作為一本圣徒傳記，《諾里奇的圣威廉的生平與奇跡》結合圣經為代表的基督教神學思想，塑造了一位與耶穌相似的圣徒。除此之外，作者托馬斯還利用辯論技巧側面強調了文本記錄的真實性，并描繪了主角的親屬與民眾與諾里奇的威廉的互動，讓圣徒的形象更為立體。該文本是中世紀基督教文學創作歷史的縮影，亦蘊含著中世紀英格蘭社會歷史的諸多細節。

關鍵詞：圣徒傳記；血祭誹謗；中世紀英格蘭；《諾里奇的圣威廉的生平與奇跡》

中圖分類號：I106.9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5-0095-04

The Shaping of the Saintly Image

in The Life and Miracles of St William of Norwich

Yu To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Abstract： The Life and Miracles of St William of Norwich is a hagiography created in the 12th century in Norwich， England. The management of the Christian Church by the Norman Dynasty provided the cultural ground for the creation of the text. Social conflicts and contradictions made the Jews a breakthrough point for the public to vent their dissatisfaction， which provided a possible driving force for the creation of the text. As a hagiography， The Life and Miracles of St William of Norwich combined Christian theological ideas represented by the Bible to create the portrait of a saint who is similar to Jesus. In addition， the author Thomas also used debating techniques to indirectly emphasize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textual record， and depicted the interactions of the protagonist’s relatives， the public， and William of Norwich， making the image of the saint more three-dimensional. The text is a microcosm of the history of medieval Christian literary creation and also contains many details of the social history of medieval England.

Keywords： hagiography; blood libel; medieval England; The Life and Miracles of St William of Norwich

作為一本圣徒傳記，《諾里奇的圣威廉的生平與奇跡》（The Life and Miracles of St William of Norwich or Vita et Passione Sancti Willelmi Martyris Norwicensis，以下簡稱“《生平與奇跡》”）［1］完整記載了第一起血祭誹謗①事件的主要經過。受限于創作時代，該文本所寫的原型人物事件的內容及特點，必然在字里行間中反映著作品問世時的時代細節。

一、《生平與奇跡》的創作背景

公元1066年，諾曼底公爵威廉于黑斯廷斯戰役中大敗英格蘭國王哈羅德，建立了諾曼王朝。諾曼征服者對英格蘭原有的經濟、政治與文化進行了全方位的改動，讓英格蘭王國的封建化程度逐漸加深，同時也加強了英格蘭與歐洲大陸的聯系。分析十二世紀出現的圣徒“諾里奇的威廉”的事跡，離不開對諾曼征服前后英國時代背景的討論研究。

（一）諾曼征服前的英格蘭教會與圣徒崇拜

1975年，切斯特出土了一個屬于三世紀基督徒的窖藏，其中藏有18塊刻有十字架的還愿匾，表明當時不列顛島已出現了基督教團體。到了公元660年，除了蘇塞克斯和懷特島的居民，所有盎格魯-撒克遜王國都皈依了基督教［2］。

在不列顛島接受基督教的同時，圣徒崇拜文化也在不列顛生根發芽。這種包括圣徒、圣地和奇跡的文化在英格蘭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教皇格里高利一世組織的傳教團。公元601年，在傳教修道士從羅馬抵達四年后，教皇格里高利一世為英國的新教會送來了圣使徒和殉道者的遺物［3］。

（二）諾曼征服者對教會的改動與對圣徒崇拜的強化

在諾曼征服前夕的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Anglo-Saxon England）是指從公元5世紀羅馬不列顛統治結束后到1066年諾曼征服之間的英格蘭歷史時期。，教會已經深度腐化。歷史學家馬姆斯伯里的威廉（William of Malmesbury，約1080年/1095年—約1143年）的著作展示了教士群體的無知，“一個懂得語法的人是令人驚奇和驚訝的對象”。與腐敗的英格蘭教會相對的，則是征服者威廉規范化管理的教會。后者對英格蘭的原有教會進行了大幅度的改革，他用自己信任的人員替換了許多本土的高級神職人員，完善了教會機構的管理條例，同時還在職務任免儀式方面提升了君主的作用，強化了世俗統治者對于教會的管理力度［4］。

諾曼征服者對于基督教會管理的強化，鞏固了基督教會，為基督教文化的保存、傳播與發展提供了支持。《諾里奇的圣威廉的生平與奇跡》能夠創作成功，一定程度上受益于諾曼王朝對基督教會的管理。

（三）諾曼王權下諾里奇市鎮的變化

如果把諾曼王朝對基督教的管理視作圣徒傳記創作的有利因素，那諾曼人對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排斥與壓榨亦足以構成文本創作的推動力。

在諾里奇當地，諾曼人在征服后不久就建造了一座有軍事功能的城堡。在建造過程中，征服者摧毀了98處屬于原住民的房屋，這種遷移加劇了原有住民與外來征服者之間的緊張關系［5］。除了軍事控制帶來的壓榨之外，諾曼人還開辟了新的市場，壟斷了城堡及周邊區域的生意。這種明顯的經濟差距造成了社會分裂的氣氛，而與王室有著緊密聯系，“享受國王保護的財產，但沒有自身地位”的猶太人則成為替罪羊［6］。

二、《生平與奇跡》中威廉形象的初步塑造

在承接了十二世紀英格蘭社會的復雜背景的前提下，《生平與奇跡》保留了圣徒傳記這一中世紀基督教文學形式所必需的特征。對此文本進行分析，有助于研究者了解當時的羅馬天主教圣徒所需要的品質，以及圣徒傳記對于基督教要素的使用和對文筆技巧的應用，從而推動對圣徒崇拜、圣徒傳記以及英格蘭社會史細節的研究。

（一）未出生就擁有神圣色彩的威廉

當蒙茅斯的托馬斯修士撰寫《諾里奇的圣威廉的生平與奇跡》時，他選擇用富含預言性的語言，來總結1144年死于諾里奇的基督徒男孩威廉的生平：

或者，正如我所相信的那樣，他從一開始就注定要殉道，并一步步被引誘，被猶太人選中作為嘲弄和獻祭的對象，以蔑視主的受難。［1］15

在《生平與奇跡》一書中，主角威廉的母親艾爾維瓦（Elviva）“在神的認可下”懷上了威廉：

在她熟睡時，她似乎和她的父親伍爾沃德牧師一起站在一條路上。站在路上的他們發現腳前的地上有一道光，一條俗稱“勒克斯”（lux）的魚在轉動。那條魚有十二個紅色的鰭，就像灑了血一樣。于是她對父親說：“父親，我看到了一條魚，但我非常奇怪它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又是怎么在這么干燥的地方生活的。”父親對她說：“拿著它，女兒。拿著它，把它放在你的懷里。”她把魚放進懷里后，魚好像在她的懷里動了起來，慢慢地長得很快，她再也抱不動了。于是，它滑了出來，從她的袖子里逃了出來，突然長出了翅膀，飛走了，穿過云層，來到了天堂，天堂敞開懷抱接納了它。看到這一切的艾爾維瓦醒了過來，在早上向父親報告了她晚上夢中所見的一切。［1］10-11

將圣徒誕生與基督教意象結合起來的寫作特點，是圣徒傳記體裁的常見手法，比如與威廉同時代的圣徒馬爾基亞特的克里斯蒂娜的母親袖子里筑巢的鴿子。懷著克里斯蒂娜的母親站在窗邊眺望遠處的修道院時，一只鴿子直接從修道院飛出，鉆進了她的袖子，陪伴了克里斯蒂娜的母親七天，任憑對方用手撫摸，還在她的膝蓋和懷中高興地輾轉。鴿子在基督教中擁有著和平的意象，上述描寫側面渲染了尚未降生的圣徒的神圣性。艾爾維瓦所夢見的魚，也是蒙茅斯的托馬斯所寫文本具有強烈圣經隱喻的證明。《生平與奇跡》延續了同時代圣人傳記的傳統，使用基督教文化的特殊意象，搭建了最初故事的架構，在開頭就點明了尚未降生的威廉與基督擁有類似的特點。

（二）現世生活中表現出非凡舉動的威廉

在描述威廉出生時，托馬斯非常注重語言細節的運用：“過了一段時間，隨著出生日期的臨近，一個男孩為女人而生”。這是對圣經《以賽亞書》第9章“因為有一嬰孩為我們而生”的呼應，暗示威廉不是需要家長教育培養的普通人，從出生開始就肩負著神圣的使命。

作者以一個旁觀者和后來者的視角，借威廉的母親艾爾維瓦之口，描述了逐漸成長起來的男孩的神圣性：

我從母親的敘述中得知，在他七歲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喜歡禁食了，所以當他的哥哥們不禁食的時候，他每周禁食三次，即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他還虔誠地齋戒，遵守使徒和其他圣人的守夜日，這也是人們的正式守夜日；隨著他的虔誠之心與日俱增，他有好幾天只靠面包和水度日。［1］18

堅持禁食的行為，一般只會在圣徒本人和狂熱崇拜圣徒的人身上才能見到。記錄著熱納維耶芙的圣潔事跡的書籍在把她描述成一個貞潔女性的同時不忘提及她經常禁食。通過選擇性地使用《圣經》中記載的基督事跡，以及同時代的其他圣徒的事跡，蒙茅斯的托馬斯較為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值得信徒愛戴的基督徒男孩的形象。在基督教盛行的中世紀，威廉的優秀品質符合基督教文化對于信徒的要求。同時，對威廉美好品質的描寫也可以與他之后的受難形成對比，從而更加突出威廉的圣潔。

（三）如基督般受難的威廉

在威廉成長到12歲時，某個自稱為諾里奇執事的廚子的人找到了威廉，想要讓男孩去做幫工。根據后文，這個邀請是猶太人給男孩威廉布下的圈套。這些猶太人想要在逾越節前抓住威廉，并將其當作儀式謀殺所用的祭品。在母親與自稱為廚子的男人的爭論中，后者扮演了叛徒猶大的形象，這種對比可以讓任何了解圣經故事的人將男孩放在遭到背叛的耶穌的位置上：

她（威廉的母親）懇求讓兒子在復活節前暫住，但叛徒發誓，他不能沒有威廉哪怕三天，即使是給三十枚銀幣也不行。［1］13-14

三十枚銀幣是背叛基督的猶大獲得的賞賜。多本《圣經》福音書都記錄了猶大的背叛。這個被基督教重要典籍記錄的細節，隨著基督教文化的發展，逐漸成為與背叛一詞綁定的詞語，并相當自然地融入了托馬斯筆下的情節之中。

三、《生平與奇跡》中威廉形象的社會宣傳

蒙茅斯的托馬斯創作《生平與奇跡》的主要目的為宣傳諾里奇的威廉的神圣屬性。在書中，托馬斯注重事件敘述的策略技巧，通過選擇性地裁剪描述事件。托馬斯對威廉死亡之后，包含威廉親屬在內的社會各界人士進行了符合作者宣傳要求的描寫，為威廉形象的完善塑造提供了有益的補充。

（一）威廉親屬的初期鼓動

《生平與奇跡》中威廉形象的宣傳與親屬密不可分，威廉的母親是“威廉死于猶太人之手”消息的第一位宣傳者。雖然威廉的母親沒有獲得任何確鑿信息表明自己兒子的死亡與猶太人有關，但她仍然確信兇手是猶太人：

她穿過大街小巷，在空曠的地方，帶著母親般的悲痛，不斷地用可怕的尖叫聲呼喚著每一個人，抗議猶太人引誘和偷走了她的兒子，并殺死了他。［1］41-42

將相關宣傳擴大化的人是威廉的姨夫戈德溫·斯特爾特牧師（priest Godwin Sturt），他在教區會議上通過演說的方式指控猶太人犯下了這起謀殺案。戈德溫表示，他想說的不是個人的傷害，而是“對整個基督教團體犯下的暴行”，他宣稱猶太人是“基督教的敵人”，應對他外甥的死負有罪責。他強調：

你們自己可以從猶太人在特定日子里必須采取的做法，以及懲罰的方式、傷口的特征和許多一致的情況證實來判斷事實是否如此。［1］43-44

戈德溫的指控并沒有成功地確定猶太人有罪，但卻促使威廉的遺體于4月24日從森林中的臨時墓地移葬到諾里奇大教堂旁修士墓地的顯要墓穴中——這是針對威廉進行的崇拜逐漸發展的第一步。

（二）作者托馬斯對反對意見的駁斥

在文本中，作者托馬斯積極與自己的反對者論戰，借助言語辯論來樹立威廉的形象，這種描寫策略是作者對宗教儀式謀殺指控史的最重要貢獻之一。在正文第二部分中，作者對質疑威廉的人進行了駁斥。托馬斯將自己比作與巨人歌利亞作戰的大衛，表示“將用嘴唇的彈弓，用最光滑的語言之石擊碎冒犯者的前額”。托馬斯列舉了三種反對想法，并且分別做出了駁斥。

對于第一種“侮辱神跡、認為神跡不真實、因為聽說他是個可憐的小男孩而不相信他已經成圣”的人，托馬斯堅持威廉的神跡是真實存在的，在嘗試直接描繪威廉的神跡所具有的真實性外，他還嘗試引用了《路加福音》第四章中基督關照窮苦人的內容，加強論證的說服力。

托馬斯筆下的第二種反對者“把他（威廉）看作是一個毫無價值、衣衫襤褸的可憐小男孩”。托馬斯以在童年時代就殉道的潘克拉斯（Pancras）、潘塔萊昂（Pantaleon）和塞爾蘇斯（Celsus）為證明，強調“基督在他們的童年時代就使他們戴上了殉道的桂冠”，借此說明威廉的事跡并非是孤例。

第三種反對者的主要觀點是“他們知道有人被殘忍地殺害了，但不知道是誰殺害的，也不知道為什么”。為了反駁這種觀點，托馬斯提及了一位名為西奧博爾德（Theobald）的猶太改宗者。他向托馬斯透露，居住在西班牙納博訥（Narbonne）的猶太人領袖和拉比們聚集在一起抓鬮，將殺死一名基督徒的任務分配給特定的猶太人社區。在諾里奇的威廉死亡的那一年，正好輪到諾里奇舉行此種儀式。

托馬斯提到的猶太人分發謀殺任務的觀點或許受到了稍早時代的作家的影響。馬姆斯伯里的威廉在他的《瑪麗亞故事集》中提到，在納博訥（Narbonne）有一個猶太人的大祭司，“他積累了大量財富，并向世界各地的猶太人提供判決”。通過借鑒同時代的文學，托馬斯進一步完善了自己對于猶太人犯罪的指控。

（三）民眾對威廉進行的崇拜行為

作為基督教的重要組成部分，圣徒崇拜對于中世紀基督教占據文化領域主導地位的西歐社會來說具有相當的社會意義。圣徒為基督徒提供庇護的一大特征就是幫助信徒驅離魔鬼的糾纏，這種故事的原型主要為基督教傳播時基督教群體與非基督教群體的沖突。

《生平與奇跡》記錄了很多奇跡。威廉以一副純潔的圣徒形象出現在患者腦內的幻象之中，為病患提供治療方法。患者承受著如“孕婦承受著難產的疼痛”“身體極度虛弱被其他人當作死亡”等無法正常治療的病痛。對應的治病手段多為祈禱宣誓，也包含類似“喝下浸泡過蕨根的水”等成本低廉的治療手段。托馬斯可為針對諾里奇的威廉進行的圣徒崇拜提供參考范例，讓以諾里奇的威廉為主體的圣徒崇拜得以保持并延續。

四、結語

在生產力欠發達的歐洲中世紀，人們塑造圣徒，并且對其進行崇拜的主要目的是為擺脫現實生活中遇到的物質與精神上的困難。蒙茅斯的托馬斯在選擇性采取了同時代的故事與圣徒崇拜文化主要因素的基礎上，對諾里奇的威廉死后的事件進行了再度構建，塑造了兼顧基督教美德并受困于猶太人罪惡的圣徒形象。記錄這一形象的文本，側面反映了十二世紀英格蘭猶太教與基督教、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沖突，以及以圣徒傳記和圣徒崇拜為代表的基督教文化的重要社會地位。某種意義上說，《生平與奇跡》作為十二世紀英格蘭經濟、政治與文化不斷對抗但又緩慢融合的書面表達，為后世的圣徒傳記為代表的文學創作提供了典型的參考樣本，亦促進了中世紀血祭誹謗謠言的擴散傳播。

參考文獻：

［1］THOMAS OF MONMOUTH.The Life and Miracles of St William of Norwich［M］.trans By JESSOP A，JAMES M 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

［2］唐秋香.盎格魯-撒克遜王權與教會關系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19.

［3］比德.英吉利教會史［M］.陳維振，周清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83-84.

［4］劉靖寧.威廉一世時期王權與教會的關系［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2022.

［5］ALSFORD S.History of Medieval Norwich［DB/OL］.（2021-07-02）［2024-09-20］.

http：//www.trytel.com/～tristan/towns/norwich3.html.

［6］莫玉梅.中世紀英國猶太人研究：1066～1290年［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5.

作者簡介：于童（2001—），男，漢族，山東威海人，單位為山東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為世界古代中世紀史。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