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 老舊小區改造蘊含著顯著的空間治理意義,在單位型社區發展中占據關鍵地位,其實踐不僅是地域空間的改造過程,更是社會關系與地域空間相互作用的動態體現。單位型社區長期面臨著公共空間資源與需求不匹配的問題,不僅導致了社區公共空間資源競爭與沖突的加劇,還破壞了社會關系的和諧。單位型社區公共性弱化是由空間轉型引發的社會空間私人化與公共交往、文化空間差異化與公共生活、組織空間碎片化與公共規則這三重關系錯位導致。H市通過構建行政資源支持、社區主體識別、居民利益協調的“公”“共”“私”的整體協作體系,并將其融入空間實踐,成功實現了單位型社區公共性的重構。這一經驗為單位型社區公共空間治理提供了切實可行的實踐路徑,為當下城市有機更新提供了重要參考與啟示。
[關鍵詞] 老舊小區改造;單位型社區;空間實踐;公共性
[中圖分類號] D66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25)04-0058-10
一、問題的提出
在當今中國城市治理現代化研究領域中,“社區”常被視為客觀實在的研究對象,被認為是以“利益和契約”[1]為紐帶構建的社會關系和組織形態。然而,城市的現代化進程存在差異,不同類型的社區聯結方式也各具特點。城市單位型老舊社區,因其具備的單位歸屬和情感認同等要素,進一步拓寬了對中國城市社區研究的思路。在過往研究中,諸多學者圍繞“情感與理性”的二元類型展開深入探討,最早可以追溯到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Ferdinand T" nnies)以及以帕克(Robert Ezra Park)為代表的芝加哥學派,以及后來的費孝通等眾多國內外學者。基于上述研究,我國學者在實踐中不斷推進理解中國城市社區的視角,沿著“人群”“地域”和“網絡”[2]等范疇進行拓展,主要形成了“作為社會關系的社區”與“作為地域空間的社區”[3]兩種主流研究路徑。
滕尼斯在其著作《共同體與社會》中指出,“共同體”憑借自然的個人意志結合而成,而“社會”[4]是基于現代的個人理性建構而成。前者具有集體功能主義取向,后者具有個體理性主義取向。既有研究圍繞“集體與個體”的關系,通常將社區視為社會關系的組織形態,從“日常生活方式”“社會關系網絡”“社會互動系統”等理論視角深入分析個人、群體和社區[5]的聯結紐帶和組織的功能性角色等。然而,伴隨著城市社會的流動性不斷加強,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社區之間的關系日益松散,社會的原子化、個體化現象愈加突出。特別是社會公共利益的個體化和私人化,極大程度地降低了社區的組織化程度,影響了社區治理現代化的效能。因此,對于城市單位型社區而言,培育一種新的社會聯結方式尤為重要。
保留共同體屬性的單位型社區,一方面依賴原工作單位的資源分配和集體情感來維系“個體、社區和國家”的關系網絡,另一方面受到社會權威式微、利益分化和規則多元等個體化現象的沖擊,單位文化公共性加速弱化,傳統共同體的單位情感[6]和集體意識逐漸衰落。這不僅體現了城市社會空間經歷從單位到社區的變化,也反映出當前社區的社會關系與地域性空間構建存在一定關聯。基于對城市現代生活空間權利和資源競爭的探討,眾多學者開始關注空間對社會關系的影響。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指出,“空間不僅僅是一個容納各種社會互動的容器,還是物理空間、歷史遺產、象征意義和生活經驗的結合體”[7]。由此可見,地域性物質空間的社區研究轉向逐漸明晰,并不斷向社會空間研究深化,因為既有公共空間資源的競爭與分配將引發新的社區權力結構調整。因此,“空間”成為認識城市社區及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切入點,也是理解老舊小區改造的關鍵視角。
在單位型社區治理中,停車位不足、活動場所缺乏、廣場舞糾紛等,都集中反映出老舊小區的空間問題。在此背景下,學界高度關注城市老舊小區改造,將社區視為空間載體,探討“以何種方式,又在多大程度上實現社會協作”[8]“如何提升公共參與績效”“基層治理主體權責分配”“如何實現社會的再組織”等核心議題。然而,這些觀點在認知上存在一定局限。既有老舊小區改造研究把空間視為研究工具,常將其作為認識某些學理性問題的切入口,卻較少關注空間本身,鮮少從互動論視角分析社區空間是兼具“日常交往、社會權力關系和情感生活”[9]等多重意義的實踐場所的內涵。實際上人們的交往互動可以改變既定的空間結構,并建構出新的空間[10],其意義會隨著社會文化脈絡情境的變化而有所不同。在某種程度上,社區空間的地域形態和公共屬性可以塑造人們的交往方式、文化認同及權力關系等。基于此,本文通過整合社區研究的兩種認知路徑,從“社會關系—地域空間”視角探討老舊小區改造中的社區公共性重構問題,以深入理解社區公共性的重構邏輯。
空間在本質上是社會性的[11],社區公共性的核心亦是社會性,從“社會關系—地域空間”視角理解社區公共性具有鮮明的理論親和性。大多數對公共性的研究,重點強調“公共的社會生活秩序何以可能”[12],探究公共性的呈現形態、實踐功能、變遷特征、發展趨勢等內容,側重從“功利主義”“社會團結”“公共權力”“價值整合”“基層治理”[13]等視角分析公共性的價值旨趣。其中,關于公共性形態的研究主要關注行政公共性、文化公共性、制度公共性、社會公共性和組織公共性等,集中闡釋舊公共性的再造、新公共性的生成及新舊公共性的重構。而對社會公共性重構的研究,分析對象多聚焦于村莊社會,認為個體化背景下的鄉村文化仍保留公共規則再造[14]的功能,卻缺乏對單位型社區等城市社會基礎組織的公共性重構研究。城市公共空間[15]研究認為,保護舊城改造中的社群關系、鄰里關系,有可能實現城市社區空間的公共性。事實上,有的單位型社區居民對社區仍持有較強的集體性認同[16],并在老舊小區改造中發揮積極的作用,這也正是單位共同體的情感延續和關系聯結的體現。
因此,本文以H市的老舊小區改造為例,探討具體的單位型社區如何通過空間改造有效推進公共空間的治理,進而討論多元主體參與空間治理對于重構社區公共性和城市有機更新的意義。近年來,全國城市有機更新行動以老舊小區改造為典型實踐,各省區市由點及面地持續推進。其中,湖北省在2024年有新開工老舊小區改造項目約6000個,位居全國第二。而位于湖北省轄區內的H市,作為“全國第一批城市更新試點城市”,針對“老舊小區多且更新任務重、舊廠房活化利用不足”[17]等現實難題的解決,取得了較為豐富的經驗。2019年至今,筆者持續5年跟蹤H市X區13個社區的老舊小區改造項目,通過運用半結構式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的方法收集資料,訪談對象包括街道辦事處項目辦、社會事務辦和創文辦等相關科室分管領導和負責人、社區“兩委”成員、小區物業公司、業主委員會、老年人協會和志愿者組織的骨干,以及各個年齡段的居民。本文試圖通過X區老舊小區改造,分析社區空間治理面臨的社會困境、文化困境和組織困境,探討作為兼具“社會關系—地域空間”要素的單位型社區公共性重構的路徑及邏輯,并揭示城市有機更新的公共性內核。
二、老舊小區公共性弱化的空間實踐困境
在社區研究領域,對于公共性的理解與詮釋至關重要。在“社會關系—地域空間”轉向背景下,社區公共性主要有三種表現形式:一是社會層面的交往空間,其常被視為人們主體性的日常互動和社會實踐的場所。二是文化層面的生活空間,其被建構為一種具有差異性的符號體系。三是組織層面的權力空間,其被認為是關于協商與妥協的社會權力關系[18],如各種充斥著權力表達和沖突的場所。結合H市X區老舊小區改造實施情況來看,單位型社區長期面臨著公共空間資源與需求不匹配的問題,這不僅導致了社區公共空間資源競爭與沖突的加劇,還破壞了社會關系的和諧。第一,單位型社區居民的個體化和流動性增強,加速傳統鄰里關系的疏離,促使社會交往朝著私人化方向發展,同時也進一步凸顯了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的界限,對社區公共性的培育與維系產生了負面影響。第二,隨著職居一體化的單位文化變革,居住區、商業區和工業區等多種功能分區出現,居民生活的異質性日益顯著,催生多元的文化娛樂活動需求。第三,鄰里生活和社會交往方式的分化,進一步削弱了居民間的社會聯結,不斷沖擊著舊的社會權力關系網絡。
(一)社會困境:交往空間的私人化
在單位制時期,單位是個體與社會的聯結紐帶,肩負著經濟生產建設和社會福利分配的雙重責任。具體而言,單位集生產、生活、分配、交換和消費于一體,全面承擔生、老、病、死等社會性事務,營造出一種頗具特色的單位化生活景觀[19]。即城市個體憑借單位職工的身份,居住在“工人村”或單位福利房范圍之內,生產生活高度同步,職工的人情交往和單位生活高度重合,表現出較高的社會同質性,生活的集體面向較為明顯。結合單位組織的特征來看,X區形成了具有濃厚道德倫理色彩的“熟人社會”[20]和鄰里關系。白天,左鄰右舍都在同一單位上班,中午和晚上又在同一時間段回到同一個家屬住宅區,同出同進,生活上接觸頻繁,彼此熟悉。
然而,伴隨著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和社會結構轉型,單位制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在國企改制背景下,部分職工提前下崗,轉行從事其他崗位工作,并陸續搬離共同生活的地方,原本重疊交織的單位同事關系和鄰里關系變得離散。從整體來看,單位制變遷使得社區的社會關系結構發生了巨大改變。居民較少參與社區公共事務治理,公共生活空間不斷被壓縮。有的居民認為生活就是“把門一關,只關心自己的事。自己家的事情都管不了、管不好,還管別人那么多干嘛。”(居民KH,TJ社區,20211022[21])這既表明居民的私人生活傾向明顯,也反映個人利益最大化[22]的生活態度。此外,生活方式的私人化還體現在個人生活習慣方面。一位樓棟長說:“有那么三四個人常年不出門,都是70-80歲的婆婆。有一個住2樓,86歲了,出來得少,會在附近買點菜,早晚出來轉一下。”(居民ZW,TJ社區,20211027)對于老年人而言,一旦減少必要的社會交往,其生活的私人化程度將會越來越深。
(二)文化困境:生活空間的差異化
在單位制時期,城市住房作為一種公共品,帶有福利或半福利性質。住房資源配置的非市場化特征,使得住房資源較為平均,居住群體相似,鄰里交往內容單一。改革開放以來,商品房逐漸成為城市住房的主導形態,居住空間的差異化愈發明顯。這種空間分異不僅體現在跨小區的空間差異上,同一小區內部也呈現出居住分異格局和居民需求分化。例如,部分居民認為老舊小區的居住環境有待改善,并提出意見:“交物業費是應該的,讓人覺得是進了小區,可以區分外人。該做的門,要做好。不管什么事情,‘行不行’,要有一個問號。一個不能隨便來打牌。你家有條件搞幾個人打牌,收牌桌子錢,沒異議。但晚上不要太吵,到點要散。年輕人打牌一打打到凌晨兩三點,第二天怎么工作?要適可而止。二個在小區養狗,行不行?早上8點半,牽著狗子到外面路上拉屎,到處狗叫,要管。三個垃圾桶要設點。各家各戶垃圾扔哪里,起碼隔3棟房子要有一個,近一點,方便居民。”(居民ZY,TJ社區,20211031)這些都反映出小區的公共治理規則缺失,社區公共性文化式微。
一方面,在住宅空間分異背景下,社會文化和居民結構的異質性程度不斷增強。居住在同一個小區的人群,不僅在年齡、職業、興趣和愛好等情況上存在差異,其交往圈子也不同。盡管單位制時期的集體生活及文化記憶有所保留,但結構性因素的影響漸趨弱化。另一方面,居民愈發重視私人生活質量的提升。居民追求精神財富以“以我為主”為出發點,主要體現在個性發展的“豐富性”和社會連接的“自由度”[23]兩個方面。隨著交往層次的日益豐富,個人的朋友圈更加多元,大大增加了自身的社會活動范圍。然而,盡管大家住在同一個小區,但各自的社會關系網絡與地域空間脫嵌,在地化的社會聯結減少,單位文化無法持續建構,集體情感難以增強,穩定的文化共識也難以形成。
(三)組織困境:權力關系的碎片化
面對基層社會治理現代化的目標,社區治理共同體建設仍面臨多重結構性困境。在權責關系層面,基層政府與職能部門之間的權責配置失衡,極易擠壓社區治理的自主性。在治理結構層面,社區行政性與自治性的權力平衡受制于“區—街道辦”兩級的權責下沉效能,如行政任務的彈性下派。本質上,社區治理的結構性張力在于縱向行政依賴與橫向協同薄弱的矛盾。一方面,我國的社區治理帶有強烈的“規劃”性質[24],由國家自上而下推動,政府具有較強的自主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壓縮了社區的自治空間。另一方面,社區治理的內生力量尚不成熟,對社會資源的整合也不足。社區居委會雖被認為是城市基層社會的自治組織,但作為城市行政體系的末端,難以保持自身的完整性和獨立性。面對超出其職能承受范圍的事務,社區也不得不依賴上級政府及相關職能部門。
現行的街居治理共同體[25]運行體系中,社區是執行上級行政任務的一線力量,在制度層面充當“行政末梢”。然而,在實踐層面,社區仍擔負著服務重心下沉的基礎性功能,需要回應居民的需求。這使得社區陷入“行政”和“自治”角色失衡的困境,難以兼顧兩頭。正如社區成員小朱稱:“社區既要服務居民,又要做行政事務,應付上面的東西太多,會議多,一人身兼數職,對應不同部門都要去開會。書記去上級開完會,回來又要在社區傳達。而且檢查也多,各種人過來折騰,很多沒必要的工作反復做。比如反詐App的推廣,一級一級下壓到社區,社區成了為公安部門兜底的。好多事情找不到責任主體就落到社區頭上。光靠社區怎么可能完成?一旦這樣,工作就變成互相應付,難以壓實。”(居民ZS,TJ社區,20211019)當區街兩級將職能轉移至社區,卻不匹配相應權力時,就可能導致公共服務供給與居民需求出現結構性錯位,進而削弱自治組織的公共屬性。
三、社區空間公共性的重構邏輯
認識社區公共空間,需綜合考量其客觀形態、使用者的主觀感知[26]以及空間治理三個層面。在老舊小區改造過程中,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改造清晰可見。首先,物理空間顯著更新,休閑廣場、涼亭、長廊等公共場地的增設與空間適老化改造,不僅滿足居民對可達性空間的需求,還有利于增強居民的社會互動。物理空間不僅彰顯了公共性,還通過開放的公共空間激發居民的公共參與,讓居民意識到集群的可能[27],從而再產生地緣性的社會關系網絡。其次,作為社會交往和文化活動的載體,老舊小區公共空間還是重新分配和調整社區公共資源的實踐,關乎社區組織和居民的切身利益。社區積極引導居民參與公共空間改造事務的協商,既能保證社區的公共利益,也有助于化解私人利益沖突,進而重塑利益格局。最后,老舊小區改造本質上是權力關系的空間化表達,是基層行政組織、社區“兩委”、志愿者隊伍和居民等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公共事務,整個改造過程就是空間公共性的重構。
(一)物質空間的改善
H市X區的老舊小區集中建成于1958-1998年期間。在單位制時期,因居住空間資源分配較為平均,人口多的職工家庭常占用樓道、公共廚房等公共空間,甚至出現陽臺違建現象。如今,舊有的居住和生活空間結構已無法滿足居民在安全、美觀和舒適等方面日益增長的整體性需求。針對大部分破舊老化的房屋建筑與居民生活需求之間的張力,老舊小區改造能夠較好地解決這些矛盾。基于此,社區居民充分表達各自的改造意見,并積極參與改造方案的選擇、確定和調整,跟進改造進度、質量監督和后期維護。
居民根據自身的空間改造需求,開展自主行動,并與社區黨委、居委會等多方主體進行溝通,不斷維護私人和公共的利益。以一封居民意見書為例:我住四村九棟。當時因人口多、居住面積小,許多住戶用角鋼和槽鋼把陽臺向外懸空延伸。四村部分樓房也有這種情況,且已持續近30年。這一行為存在極大安全隱患,如不及時處理,可能引起連鎖反應。比如說,六樓的倒了打到五樓,五樓打到四樓,四樓打到三樓,三樓打到二樓,二樓打到一樓。如果產生這個結果,大家都是不愿看到的。聽說這次要搞老舊小區改造,我想政府是不是能夠把這個問題解決一下。(居民CC,DT社區,20210302)
作為老舊小區空間改造的主要推動力量,基層政府和社區“兩委”充分聽取居民的意見,積極采納合理建議,共同形塑出新的物質環境。同時,社區居民直觀地感受到生活環境的改善,并與公共空間重新建立互動關系和情感聯結,對老舊小區的安全感、認同感和歸屬感顯著增強。正是居民的全過程參與,不僅使老舊小區改造更貼合居民的期望,還有助于培育居民的共同體精神[28],重建居民與居民、社區之間的信任關系,進一步重構社區公共性。
(二)公共規則的再造
長期以來,城市社區不同程度地存在公共空間被侵占的問題。借用政治權力和社會權利的互動[29],居民亂搭、亂建、亂占等違建行為得到治理。盡管歷史遺留問題或多或少地得到整治,但這并不意味著老舊小區改造就一帆風順。在舊改過程中,涉及公共空間的功能區劃和設施的選址定點時,居民參與的積極性和自主性較強,但動機各異。部分居民從公共利益出發,指出選址存在一些不科學、不合理之處,并提出改進建議。但也有居民從個人利益出發,認為在該處選址會損害自身利益,影響日常出行和身心健康,反對建在自家門口。
少數不合作者[30]的出現,一定程度上給社區工作人員帶來了工作負擔。但“鄰避”并非絕對的負面事件,它也是“社區公布選址—居民抗拒—社區妥協”的二元互動過程[31],本質上是對公共價值的回應。對此,TJ社區書記認為:“老舊小區改造對大家是好事,但也費了很多口水。做工作的時候,該柔則柔,該狠則狠。上周五,10棟1樓有個居民找到社區說,電動車的停車棚離我家門口太近,覺得不安全,能不能不做。他還畫了設計圖給我,讓我照著他的要求去做。一上來就那種巴不得周邊是他家的口氣,我直接回復,不要跟我說你家門口,你出了門就是社區管理的,停車棚前后樓棟都不影響,跟你家半毛錢關系沒有。停車棚選址是合理的,距離樓棟20米以上,不做的話,居民喜歡把電動車停到樓道,萬一著火了呢。”(居民TX,TJ社區,20211018)
面對老舊小區改造中出現的“鄰避”沖突,居民積極通過“表達訴求—擬定方案—提出要求—放出狠話”等方式,與社區進行博弈。雖然社區搭建停車棚的過程曲折,遇到空間利益分配等敏感問題[32],引起居民強烈的抗拒心理和消極行動,但始終堅守公共價值導向,通過識別居民的有效需求和可行意見,以協商民主的形式促成基礎設施設備的更新。一方面,社區保障居民的知情權、表達權和參與權,通過風險溝通和政策解讀,消除居民不安,從而推進停車棚的建設落地。另一方面,社區明確停車棚與居民樓棟之間的安全距離,依法依規實現鄰避項目的公共價值[33],減少私人利益干擾,在小區層面形成積極的正向反饋,有助于規范居民的權益表達方式。
(三)重新找回公共參與
單位型社區的公共空間不僅是居民社會交往的平臺和開展文化活動的場所,更是發揮公共參與功能的重要載體。在老舊小區改造過程中,社區秉持尊重居民參與的態度,避免方案選擇和問題判決的專斷,既充分考慮居民的改造需求,又兼顧改造的整體效果。以公共價值為指引,社區主動、透明地展示改造過程中的現實問題,并進行適度的引導與調控[34],以此促進老舊小區公共空間煥新。通過優化社會空間,可以重塑居民的空間體驗與公共生活價值感。
基于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的再造,新的空間結構應運而生,改變著社區的權力結構和治理方式,推動社區空間治理體系的重構。首先,老舊小區空間改造為多元利益主體創造了公共參與的機會。街道辦事處、社區“兩委”、小區業委會、志愿者和居民圍繞“改什么”“怎么改”的改造方案進行公開商議和表決,實現多元主體的協作。其次,從參與方式來看,公共空間改造促使利益相關者積極互動,化解矛盾沖突,達成改造方案共識。街道辦事處項目辦和社區“兩委”承擔行政事務引導和資源協調的職能,居民、業委會和物業公司等社會力量和市場主體通過多元協作,實現公共價值最大化[35]。
總之,空間改造與空間治理相互形塑、彼此促進[36],空間改造塑造社區治理,社區治理重構公共空間。一方面,空間改造為社區空間治理創造具體情境,通過吸納小區業委會、物業公司等新的責任主體,有利于重構權責關系與公共空間規則,形成多元主體協作的治理格局。另一方面,社區通過精準識別、積極協調居民的多元性需求,構建“需求征集—提議—商議—決議—執行”的老舊小區改造工作機制,激發居民參與公共空間治理的積極性,破解“政府干—居民看”的參與難題。
四、整體協作:社區公共性的重構路徑
長期以來,公共性的建構歷經從萌芽到不斷發展、成熟和自覺延續的過程。從社會層面來看,公共性等同于公民權利,是公眾在社會中的“行動、言說和共同存在的體現”[37],個體出于維護自身權益而參與政治活動,通過民主協商達成共識。從文化層面來看,公共性“是一套基于社會結構的規則和文化認同體系,對地域內的個體的行為具有約束作用”[38],是社會整合的根本性基礎。從政治層面來看,公共性是指“公共的形式”,是國家公共權力領域,是與“私”相對的一種界定[39],表現為國家對社會的高度統合。從H市的經驗來看,老舊小區改造不僅是自上而下的行政任務,更契合居民生活的自治需求。在一定程度上,它創建了“公”“共”“私”的整體協作治理體系,重建了單位型社區的權力運行邏輯,重塑了社會空間的公共規則,重構了社區的公共性。
(一)行政調適:“公”的資源支持
我國城市更新歷經政府主導、市場主導、政府市場同步推進、政府引導四個階段。老舊小區改造作為城市更新的組成部分由來已久,最初多見于北京、上海、廣州等經濟發展較快的城市,以政府的積極探索為主,社會力量參與不足。如今,H市老舊小區改造的政策制度和工作機制日益成熟,多方主體共同參與成為有序推進舊改的關鍵[40],特別是相關利益主體之間的協商。其中,政府及時優化改造模式、完善改造經驗,使得改造方案更加貼合居民需求。在老舊小區改造過程中,以街道辦為代表的政府力量發揮著資源支持作用。通過黨政體系和職能部門牽頭開展的聯席會,基層政府為社區提供改造需要配備的公共物資,確保改造工作順利進行。
(二)社區組織:“共”的群體識別
老舊小區改造政策的宣傳和引導,為社區公共性建構帶來新的契機和動力。除縱向的行政主體以及“公”的資源推動社區公共性的建構外,橫向的社會力量同樣至關重要。社區“兩委”發揮著上傳下達的關鍵作用,既是國家在城市基層社會的代言人,也是廣大居民的當家人。一方面,社區依據國家和政府的公共利益分配原則,調整公共性結構。如在小區公共設施規劃過程中,綜合考量各方利益,合理布局健身器材、休閑場所等,避免資源分配不均。另一方面,社區尊重共同體及居民的利益表達,識別“共”的參與主體,創造更多的社會協作機會,促使其他主體共同承擔公共性建構的責任[41],進而推動社區公共性的整體性轉型。從社區動員來看,“共”的群體是指具有社會資本、文化資源和專業資源優勢的個體和組織,其特征是擁有一定社區威望和較強公共意識[42],能力受到廣大居民的認可與支持,能夠引領并帶動、影響其他居民重建社區公共性。
(三)居民表達:“私”的利益轉化
作為社區的公共產品,老舊小區改造資源主要來自國家和政府的供給,居民是直接受益人。在老舊小區改造的傳統模式中,政府、市場單一主導,居民處于被動接受和消極參與的狀態,缺乏參與公共事務和社區活動的動力與能力,導致社區公共性不斷被削弱。當前,在公共資源分配過程中,社區注重發掘潛在的積極分子,激活內生的社會力量,將服務對象轉化為治理主體,使其承擔起團結大多數居民的責任,從而降低社區的溝通成本。此外,社區工作者善于分析居民的偏好和需求,善于找尋增進居民參與的聯結點。通過以民主協商為行動原則,以服務換支持,維護居民的表達權益;以真誠換認可,注重社會情感聯結,從而提升居民對社區的歸屬感,不斷強化社區治理的情感基礎,形成一套充滿人情味的社區治理模式,激活私人資源,培育“新”居民。
總之,社區空間公共性的重構不僅是物理空間、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的相互塑造,也是行政主導、社區組織和居民參與共同推動的結果。單位型社區的公共性重構源于物質空間的再造,這一過程有效地激活了社會空間。在“社會關系—地域空間”的社區互構過程中,社會空間內的多元利益主體創新老舊小區空間治理規則,因地制宜創建新的社會交往規則、協商民主制度和公共參與秩序,最終重構出具有整體協作式公共價值的社區,進而重塑單位型社區的公共性。
五、結論
通過有效整合政府和社會等多方主體,聯結并協調“公”“私”利益與資源,實現了共同體的公共性的重構。可見,社區公共性并非與國家公共權力相對立[43],反而在具體的公共事務和公共活動之中發揮著凝聚人心的作用。在老舊小區改造過程中,多元主體共同協作,通過交往互動、信息共享和資源整合,穩步有序地推進公共物理空間再造。特別是在共同目標被大家所熟知的情況下,多元主體更易達成齊心協力的狀態,喚起居民對公共事務的責任感,實現行動自覺與公共意志的統一。
從空間治理的角度來看,社區公共性的重構有利于實現多元主體的集體行動、塑造社會共識和公共精神,激活居民主體性,進而提升其參與社區治理的意愿和能力。一旦遇到利益沖突、“釘子戶”“搭便車者”等情況,地方性規則將被激活并重建,從而增強社區的公共參與。作為現代化的基本屬性,社區公共性的實踐主體不再局限于國家和政府等絕對權威力量,而是向其他社會主體進行賦權。國家和社會的相互融合,推動了社區公共性的發展和重構。其中,對話、協商、合作成為常見的公共空間實踐形態。基于公共空間、公共參與和公共精神的重構,社區權力、規則和交往平臺發生變化,并作用于社區公共性的重構。
在社區治理現代化時期,單位型社區不再依賴單位配置資源,社區居民的集體認同失去了單位的依托,又受到原子化個體的沖擊,直接降低了社區的凝聚力,且進一步導致居民公共參與的弱化,單位型社區治理面臨公共性危機。因此,如何聯結社區居民,重新構建社區的公共性,構成了社區治理創新的深層問題,這也是反思原子化社會的起點。因此,H市老舊小區改造的實踐經驗應置于城市社區治理創新的脈絡中,從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宏觀視角去理解其對于城市有機更新的啟示。當前,城市有機更新不能完全等同于國家普惠性政策的執行,其核心在于重構社區居民的主體性。國家自上而下推動的老舊小區改造不應以公共資源的耗散為代價,而政府、社會和市場驅動的老舊小區物業服務產業也需要主動適應單位型社區治理的空間實踐。
[參考文獻]
[1]" 肖林.“‘社區’研究”與“社區研究”——近年來我國城市社區研究述評[J].社會學研究,2011,(4).
[2]" 吳曉林,覃雯.走出“滕尼斯迷思”:百年來西方社區概念的建構與理論證成[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1).
[3]" 李阿琳,李依慧,馬璐.從關系調節到利益協商:老舊小區公共空間改造的居民議事方法研究[J].社會治理,2024,(6).
[4]" [德]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M].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5]" [美]桑德斯.社區論[M].徐震,譯.臺北:黎明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58.
[6]" 田毅鵬.作為共同體的單位[J].社會學評論,2014,(6).
[7]" 孫小逸.空間的生產與城市的權利:理論、應用及其中國意義[J].公共行政評論,2015,(3).
[8]" 羅梁波.公共性的本質:共同體協作[J]政治學研究,2022,(1).
[9]" 營立成.作為社會學視角的空間:空間解釋的面向與限度[J].社會學評論,2017,(6).
[10]" 程士強.芝加哥學派的城市空間論[A].劉少杰.西方空間社會學理論評析[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
[11]" [美]劉易斯·科瑟.社會學思想名家[J].石人,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12]" 馮仕政.社會治理與公共生活:從連結到團結[J].社會學研究,2021,(1).
[13]" 雒珊.基層民主制度輸入與村莊公共性的重構——基于東北B村的經驗分析[J].地方治理研究,2022,(1).
[14]" 李永萍.村莊公共性再造:鄉村文化治理的實踐邏輯——基于福建省晉江市S村移風易俗的實證分析[J].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3).
[15]" 王天夫.空間、地點與城市社會學[J].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3).
[16]" 張大維,趙益晨.責任聯結:社區治理共同體運轉的機制塑造與實踐進路——基于老舊小區改造的案例比較[J].求實,2023,(6).
[17]" 范金龍,于瀟,余星滌.城市更新項目策劃與實施路徑——以H市城市更新專項規劃為例[J].規劃師,2024,(10).
[18]" 潘澤泉.當代社會學理論的社會空間轉向[J].江蘇社會科學,2009,(1).
[19]" 劉建軍.社區中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
[20]" 田毅鵬.后單位時期社會的原子化動向及其對基層協商的影響[J].南京社會科學,2015,(6).
[21]" 訪談資料編號規則為:受訪者匿名,社區匿名和具體時間。
[22]" 向玉瓊.社會加速化中的生活與治理:兼論美好生活的提出和建構[J].浙江學刊,2022,(6).
[23]" 喻國明,蘇健威.新型趣緣關系:理解未來社會組織協同的關鍵視點[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5).
[24]" 許寶君,陳偉東.行動者視域下社區居民自治的發展樣態與集體行動[J].新疆社會科學,2022,(5).
[25]" 張雪霖.街居治理共同體:街道辦事處改革的新方向與路徑[J].城市問題,2021,(1).
[26]" 蔣敏,中島直人,盧峰.公共空間公共性的理論研究與分析框架構建[J].國際城市規劃,2022,(2).
[27]" 陳玉生.“民—群”視角下的社會參與層次:社區公共活動場所的集群效應研究[J].社會科學,2020,(12).
[28]" 錢坤.空間重構:老舊小區社區營造的治理邏輯[J].長白學刊,2021,(3).
[29]" 孫其昂,杜培培,張津瑞,等.“規訓—反規訓”空間的生產——NJ市H社區公共空間違法侵占的實證研究[J].城市發展研究,2015,(3).
[30]" 張一晗.不合作者的生產機制與鄉村治理轉型——以蘇鎮“廁所革命”為例[J].決策與信息,2024,(6).
[31]" 王佃利,王錚.城市治理中鄰避問題的公共價值失靈:問題緣起、分析框架和實踐邏輯[J].學術研究,2018,(5).
[32]" 張俊.緣于小區公共空間引發的鄰里沖突及其解決途徑——以上海市83個小區為例[J].城市問題,2018,(3).
[33]" 楊磊,陳璐,劉海寧.空間正義視角下的鄰避沖突與鄰避設施供給要件探析——以武漢某臨終關懷醫院抗爭事件為例[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
[34]" 李昊.公共性的旁落與喚醒——基于空間正義的內城街道社區更新治理價值范式[J].規劃師,2018,(2).
[35]" 陳易.后增長主義時期社區社企合作空間治理模式的思考[J].規劃師,2018,(6).
[36]" 顏昌武,楊怡寧.什么是空間治理?[J].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1).
[37]" [美]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M].王寅麗,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
[38]" 李永萍.斷裂的公共性:私人生活變革與村民婚姻失序——基于東北G村離婚現象的分析[J].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4).
[39]" 任劍濤.公共與公共性:一個概念辨析[J].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1,(6).
[40]" 徐曉明,許小樂.社會力量參與老舊小區改造的社區治理體系建設[J].城市問題,2020,(8).
[41]" 羅梁波.公共性的本質:共同體協作[J].政治學研究,2022,(1).
[42]" 涂曉芳,趙雨帆.轉動政社齒輪:城市社區自治組織何以參與公共事務協商[J].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6).
[43]" 李友梅,肖瑛,黃曉春.當代中國社會建設的公共性困境及其超越[J].中國社會科學,2012,(4).
[責任編輯:李利林]